休甯縣的官員和鄉宦倒是都很熱情恭敬,直接出十裏相迎。
盡管,他們現在隻知道太子是本縣知縣,且是表面上看,是一個出身明顯普通的新縣令。
但知縣畢竟是百裏侯,是代表朝廷,或者說是代表皇帝行權該縣,所以休甯縣的官員和鄉宦還是要給知縣面子的。
哪怕你這個鄉宦曾經是朝廷尚書呢。
那也隻能算是士民了,要稱縣令一聲老父母的。
因這些人頗爲恭敬,太子也就沒有拉着一張臉,也是笑容滿面。
當然,這些人嚴格來說,其實也算不是是太子的敵人,但也不能說是朋友。
至于是朋友還是敵人,還得看太子将來處于一種什麽樣的政治環境。
不過,目前這些人和太子這個知縣互相沒什麽敵意的,最多是互相有警惕之意。
畢竟,知縣就算是個外來的流官,但因爲代表了皇權,所以,想要搞些破壞,爲了心中的正義感做些劫富濟貧的事,打破一下這裏的政治和經濟平衡,還是會讓他們頭疼的。
太子的确本來是有些劫富濟貧的心思。
其實,也不能說是想劫富濟貧,而是想讓增加的财富被分配的更平衡一些。
當今的大明,對外征戰節節勝利,對内科技高速進步,所以,蛋糕一直在做大,不存在誰吃不起飯,誰活不下去的問題,隻存在财富分配不均的問題。
這個問題,在大明的統治者看來,是不容忽視的。
畢竟古人早就言過,不患寡而患不均。
坐視分配不均的問題長期存在,既是執政者玩忽職守的表現,也是在挖自己的根基。
畢竟不均的現象雖然不能消滅但若不遏制,也會讓更多的黃巢出現。
所以,但凡有點責任意識的統治者,都不會坐視這種不均存在,都會盡量遏制。
太子也是一樣,他知道,自己作爲這裏的知縣,需要盡量維護這裏的公正和公平。
這是基本責任,其次才是造福百姓。
但光是這個基本責任,要去做的話,都會得罪一些人。
不過,太子又想到了戚報國說的,對于一縣裏最富貴的鄉宦,不但不能讓其吃虧,想要做事還得讓其得最大的便宜的話。
他因此就一時連這個最基本的責任也不知道該不該做。
畢竟,真要盡這個基本的責任,肯定是要讓鄉宦們吃虧的,那就跟戚報國治理一縣幾年後總結出的原則相悖。
所以現在該怎麽做?
太子其實是很迷茫的。
“東翁!”
爲了當好這個知縣,太子還專門學大多數官僚,聘請了一位職業師爺做自己的幕僚。
如今的大明文人多,全職給人家當師爺而不當官,隻想拿錢出謀畫策而不負行政責任的師爺有很多。
太子所聘請的師爺名喚張蘊生,紹興山陰人,已年過五旬,但依舊耳聰目明。
而且,他對太子這個年輕老闆也很禮敬,在主動向太子說話時,就也把身子彎得很低,而先喚了一聲。
“張老有話請說。”
太子也對這張蘊生很客氣,所以就笑着擡手說了一句,還讓其坐下。
張蘊生道了謝,就把一道折子遞了來:
“這是在下替東翁打聽到的本縣鄉宦賢達名錄,以及最近幾屆鄉試會試中,本鄉中第情況,與各鄉宦在最近幾屆鄉試會試中第情況,以作東翁參考,而好護得東翁能夠盡快升遷要職。”
“張老緣何先讓我看這個,而不是看縣裏的錢糧與人丁情況?”
太子聽他這麽說後,也就問起他來。
張蘊生聽太子這麽說後,也沒有嘲笑太子年輕不通的意思,而是謹守師爺行規,很耐心地解釋說:
“隻要東翁照顧好本縣如今最顯赫的幾家鄉宦和即将顯赫起來的鄉宦,就能盡快升遷要職,錢糧與人丁情況怎麽樣,虧空還是盈餘,其實都不重要!”
太子聽後,沒有多問,隻道:“那就給我吧,張老辛苦。”
“是!”
張蘊生谄笑着把折子遞給了太子,然後就松了一口氣,自思這位東翁不但舍得給錢,也挺上道,有希望能成爲自己的長期雇主,而自己或許能一路陪他到六科廊、按察司、布政司、都察院、六部乃至内閣。
在張蘊生對未來進行美好展望時,太子則看着鄉宦名單,心中煩悶的很,暗道:“休甯鄉宦也太多了!”
而太子在看完這些名單後,就又問着張蘊生:“以張老看,除了知道這些人,眼下本縣當做什麽?”
“東翁是貴府第一個進士,父輩祖輩皆是庶民,不宜折騰,隻要鄉宦們沒來請東翁做什麽,東翁且以帶鄉紳賢達遊古迹、祭祀祈雨、乃至爲勸學爲妥。”
“當然,東翁如果覺得這些累,也可以不做,隻以無爲而治之名,待在後院袖手談經論書或者下棋也可。”
“總之,就是要等,以無爲等有爲。”
張蘊生笑着回道。
太子聽後點了點頭,道:“我能去架閣庫看看嗎?”
架閣庫是明朝縣衙存放一縣戶籍田冊以及财政情況的地方,屬于一縣管理地方的命門。
所以,太子自然想去看看這裏。
張蘊生聽後忙一臉警惕地問道:“東翁去架閣庫看什麽?”
“就是随便看看!知道一下本縣情況,這樣若有巡按等來查問時,也好應答。”
太子說道。
張蘊生道:“這個東翁請放心,上官來訪,必先發牌票,如果不發牌面,必有言官劾其滋擾地方,所以等到上官來訪的牌票到了時,東翁再準備也不遲。”
“何況,到那時或許要準備的,倒也不是被上司查問架閣庫和刑獄情況,而是銀元或者别的能讓上官開心的東西。”
“是嗎?”
“如果不是張老提醒,本縣倒也不知道。”
太子讪笑着回了一句,随後就道:“那就去憑吊古迹吧,遊山玩水一番,但不讓鄉宦一起去能行嗎?”
“那自然不行!”
“一則短了财路,二則斷了官路。”
“具體而言,鄉宦們一起去會請東翁留下憑吊墨寶而高價買走的,這是财路。”
“鄉宦也會相贊東翁是來察問民情,而不是下鄉擾民,不務正業,這是官路。”
張蘊生忙回答道。
太子點了點頭:“行吧!”
一時,太子在與休甯縣幾位鄉宦士紳憑吊休甯縣境内的古迹時,就看見休甯縣的确人煙輻辏,尤其是許多市鎮更是多得摩肩接踵。
做過社會調查的太子乍眼一看,就知道休甯縣的實際人口肯定比他之前在戶部看到的黃冊所載人口數目要多好幾倍。
這讓太子意識到,這裏面可能有人口隐瞞的情況。
除此之外。
太子還通過觀察發現,這休甯縣的店鋪作坊乃至大的工廠規模,也更是比戶部裏登記的休甯縣店鋪産業看上去多不少。
這讓太子更加意識到,這休甯縣不但存在着人口隐瞞的情況,可能還存在着許多産業被隐瞞的情況,以緻于大量商稅沒有征收上來。
但是。
太子記得,國稅司提供的商稅稅額一直是在增加的,而且增加的幅度是一年比一年大,無論是一個縣還是整個布政司。
太子不由得開始覺察到,可能是普通商販被加征了許多商稅,所以,導緻雖然許多店鋪産業雖然通過不被登記而逃了稅,但因爲考成法,上交給朝廷的商稅稅銀卻還是在一直增加的。
太子進而觀察到,整個休甯縣明顯有許多閑民,而這似乎也很正常,因爲别的地方也有很多閑民。
很多官員鄉紳都說這是因爲國家昌盛,所以百姓們不必急于生産,故而越發遊惰成性,不務正業。
但太子不理解的是,爲什麽同樣是百姓,有的百姓在作坊工廠裏加班加點的熬夜幹活,有的百姓卻願意讓自己那麽閑,是真的勘破紅塵,看透生死,脫離了物質上的欲望?
從小被教導說中華百姓素來勤勞的太子,總覺得這裏面有什麽秘辛。
尤其是,他在發現有百姓躺在山林裏納涼,也有百姓當挑夫擡着他和鄉紳們上山憑吊古迹的時候。
所以,在回到縣衙後,太子專門讓跟着自己的一由錦衣衛孫忠文裝扮的小厮,傳了一閑漢來。
這閑漢名喚羅南。
太子一見到這羅南,就問道:“娶妻了嗎?”
“沒有!”
“爲何沒有?”
“娶不起啊!”
“胡說!”
“這個時代,還娶不起妻?”
太子問道。
這羅南呵呵一笑,像看傻子一樣看了太子一眼:“老父母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現在隻要不出海,像我這樣沒地沒戶口的平民百姓就娶不起妻。”
太子不得不認真問道:“爲何?”
“找不到活幹,掙不到錢。”
這羅南回道。
太子道:“這麽多店鋪作坊還有工廠,找不到活幹?”
羅南道:“那都是有關系的才能進去的!何況,店鋪作坊工廠這些都是官老爺們親戚開的,他們有權有勢,進去了要是沒背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這麽說來,你要是有了錢,連開店鋪作坊也不行?”
太子問道。
羅南點頭:“開不了!沒點背景誰敢做買賣,反正我們老百姓沒有權勢,所以如果真有些閑錢,去青樓花掉算明白人,最傻的就是開店做生意,到時候,肯定被官老爺們吃的骨頭都不剩。”(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