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禀殿下,而今天下,雖國泰民安,然隐憂卻不少,尤其是學問方面的隐憂,大有越發不顧尊卑人倫而隻重實效的情況,恐将來禮樂大壞,而人人心中無君無國也!”
“以愚臣之見,要避免此情況,首先就是要讓學有所尊,進而使人有所尊。”
“爲此,當以理學爲體,諸學爲用。”
東宮。
東宮講官薛宗業在這一天,也正對大明太子朱常浛兜售着自己認爲學問應該有主次的觀點。
而他的理由就是,這學問要有尊卑等級如同人應該有尊卑等級一樣。
不過,薛宗業和朱繼茂不一樣的是,他主張的是理學爲體,而不是儒學爲體。
無疑,薛宗業比朱繼茂更加保守。
朱常浛身邊一些和申時行一樣主張諸學并尊的講官聽後都憤憤不已。
不過。
不待其他講官出來反駁,朱常浛自己就在這時沉思片刻後,開口言道:
“薛師傅,你這話明顯是有爲地主說話的意思,真要在學問上,也要講究個尊卑有序,實際上就和獨尊一教沒有區别;”
“因爲這樣的話,隻會讓天下人隻願意掌握一門學問。”
“且按照你以理學爲體的觀點,那就會讓天下人隻想掌握理學,如此一來,知道程朱者,隻怕天下人人皆是,然恐沒幾人知道圓周之率勾股之理。”
“這樣一來,蒸汽機雖然出現了,恐怕本朝技藝也就隻能止步于蒸汽機。”
“而這是利于地主一直吃租子的,畢竟一旦沒有新機器出現,蒸汽機增加的财富遲早會到不能增加的地步,那時,新增之人口,就隻能繼續種田。”
“甚至可能會因爲理學爲體,漸漸的讓後人越來越不知道蒸汽機了,反而會在若幹年後,回到了隻能靠人織布穿衣、靠馬拉車載人的時代。”
“另外,薛師傅難道隻想到了爲地主們說話,就沒有想過一旦如此,天下的地遲早都不夠人種,而會導緻人不夠吃,進而流賊滋生,以至于國破家亡的事嗎?”
朱常浛說到這裏就沉聲問起薛宗業來:“薛師傅是沒想到還是不願意想?!”
薛宗業忙匍匐在地,痛聲道:“回殿下,但若不以理學爲體,天下人遲早不将君父放在心上啊!”
“以理學爲體,就會将君放在心上了嗎?!”
朱常浛反問了一句。
朱常浛接着又道:“薛師傅,你不但騙我,怎麽還騙伱自己呢?!”
“你如果你連自己都敢騙,真不知道你将來是不是真的連天下人都敢騙,那你這樣的人,還怎麽配在将來做執政公卿?”
朱常浛接着又問了薛宗業一句。
薛宗業一時整個人如被突然一道霹靂給原地劈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爲好。
“殿下問的好!”
“本朝理學爲體的時候,正是黃冊與魚鱗冊愈來愈被地方破壞,而使朝廷越來越不知道地方人口與土地實情的時候。”
“本朝理學爲體的時候,尤其是理學大儒薛河東(薛瑄)等層出不窮之時,正是太監王振爲禍、帝王能換、朝臣敢于禦前打死錦衣衛的時候。”
“可以說,君父是否能被天下人尊重,不在于理學是否爲體,而在于是否天子乃兵強馬壯者!即能否清楚自己的國家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土地且在哪些人手裏。”
“具體來說,就是天子對這個天下的真實情況到底有多了解,了解的越透徹才會越被天下人敬畏。”
李贽這時附和起來,且看向薛宗業,道:
“我就不明白,公等怎麽就不肯把最本真的東西教給殿下,非要利用殿下是儲君,而必定想在将來天下獨尊的心理來騙殿下,公等真不知道是真的蠢還是真的壞!”
“殿下!”
“李卓吾诽謗臣!”
“他在诽謗臣啊!”
“臣對殿下忠心耿耿,隻會教天下明白爲君之道,并無半點私心。”
“日月可鑒,蒼天可鑒!”
薛宗業這時立即激動的替自己辯駁起來。
朱常浛聽後道:“那姑且就當你薛師傅糊塗了,如井底之蛙,也就不責怪你,隻是以後還請薛師傅講理學就講理學,别趁機向我兜售你的觀點,你代程朱之口,把程朱的看法說清楚就行。”
薛宗業聽後隻得拱手稱是。
“因東宮講官太雜之故,殿下反被培養的頗有主見,還頗有胸懷,以至于我雖是師傅,但在他眼裏,卻像是一醜角!”
薛宗業這一天在離開東宮而與給事中陳遇文會面時,就提起了自己眼下對太子的觀感。
陳遇文聽後長歎一聲:“這麽說,太子得換啊!”
薛宗業聽後一愣,頗爲嚴肅:“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國本豈能擅動!”
“事有從權之義,立嫡固然佳,但立嫡終究不如立賢!”
“公雖是東宮師傅,但不能隻爲個人前程而想,何況,以公如今的言論,恐殿下也不會在心裏再将公以師傅視之!”
陳遇文言外之意就是太子已經不是跟你我這些一樣,有隻想抑制科技、禁锢思想、弱化民衆進而安心當莊園地主的思想。
這個時候,如果再讓其當太子将來當皇帝,肯定是不妙的,還不如盡快給其安一個不賢的名聲,這樣就有理由換太子了!
而你薛宗業雖然現在是東宮師傅,但也不可能再被太子将來重用,畢竟你薛宗業的理念已經不被太子接受。
薛宗業點了點頭,随後又道:“話雖如此,但動國本乃大事,不可輕易行之!”
“何況,這本就有違我們真正要堅守的理學宗旨,如果真因爲要立賢而不立嫡,那豈不是我們自己已經先違了自己的理學,這樣如何取信于天下人?”
“公此言差矣!”
“願意接受理學的人,不是因爲理學有沒有被真的堅守,而在于值不值得他們相信,接受其獨尊地位。”
“所以,就算我們提倡理學爲體的先違了理學,天下人要信還是會信!”
“何況,隻有這樣,才能篩選出聰明者和不聰明者,如果真能立賢成功,則正好除掉聰明者,這樣天下剩下的就是不聰明者,不聰明者充斥的國,理學才能爲其體。”
陳遇文說後,薛宗業恍然大悟:“如此看來,是應該試着掀起一番立嫡不如立賢的浪潮出來爲妥。”
“公能明白就好。”
“這樣也能讓殿下感到壓力,讓他知道,不是他有嫡長子的身份就萬事無憂,如果他不順應天下人心,不做符合天下人心中的賢者,那他就算是嫡長子,也會因不賢而被黜。”
“如此,殿下或會不得不改正自己,公不是說他很聰明嘛,很有主見嘛,他應該會因此主動改正過來,如此倒也不用我們一定要違背立嫡立長之原則了。”
陳遇文笑着回道。
薛宗業則在這時歎了一口氣:“若果能這樣,是最好的!但如此說來,造一些立嫡不如立賢的聲音出來,倒也利于現今東宮自省,那讓立嫡不如立賢的聲音多一些是真的有必要。”
“正是這話!”
……
“陛下!”
“東廠底下許多線人來報,民間突然出現許多立嫡還是立賢的聲音!”
這一天。
東廠提督田義疾步來到朱翊鈞這裏說了起來。
朱翊鈞聽後把眉頭一擰:“有哪些人在持這樣的觀點。”
“目前還隻是一些普通士民,官僚倒是少,但應該是在試探,估計很快就會有官僚也開始議論這事。”
田義這時回道。
朱翊鈞呵呵冷笑道:“突然熱議起立嫡還是立賢,擺明了話裏的意思就是當今太子不賢。”
朱翊鈞說着就吩咐道:“去把太子叫來!”
“是!”
不多時。
太子朱常浛就來到了朱翊鈞這裏,拱手作揖道:“父皇!”
朱翊鈞不由得擡頭:“倒是高了不少。”
接着,朱翊鈞又皺眉問道:“隻是怎麽反沒以前沉穩了。”
“父皇這話是什麽意思?”
朱常浛問了一句。
朱翊鈞則讓田義把東廠知道的情況告知給朱常浛。
朱常浛聽後大爲驚愕:“能給兒臣接觸的人外朝朝臣就那麽幾個,而且都有師生之誼,他們怎麽知道我賢還是不賢?”
“這自然是你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讓有些人察覺到你不是個好操控的儲君。”
“朕給你說過,要藏愚守拙,鋒芒不可太露。”
朱翊鈞說道。
朱常浛道:“兒臣知道,但兒臣發現,自己要是一味守拙,反被他們輕視!他們反而會蹬鼻子上臉,把兒臣當傻子糊弄,連帶着想說真話的師傅也不敢說真話了,本是想認認真真教兒臣的也不敢認真教了,也開始以爲兒臣資質太差,悟性很低,隻容易信了别有用心者的話,而反誤會了他,不理解他們的逆耳之言,所以,兒臣現在不得不在有時候也要表一下态。”
“難怪,你說的倒也有道理。”
朱翊鈞聽太子這麽說後,就說了一句,随即又道:“你現在也十六了,是該經曆一些風雨了,不能總是隻學不行!”
正說着,黃勳這時走了來,道:“陛下,順天府密奏,暖春樓有倭女跳樓而亡,隻是身上藏有小爺的裏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