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說後就望着這浩渺的河水,擰起眉來。
他知道,這些人是從來沒有放棄過讓禮法回到過去的幻想。
但朱翊鈞也不是一直坐以待斃,且他也相信,他順勢而爲的改革,也不會那麽容易倒退回去,至少維新的事一直不是他一個在做,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信仰。
所以,朱翊鈞這時候會問錦衣衛能不能阻止。
“啓奏陛下,錦衣衛隻能阻止已能确定要決堤的一批人,但錦衣衛不能确定的是,除了這批人,會不會還有要決堤的人。”
“因爲他們内部,已經在傳揚開‘秋雨停、必決堤’的話語,所以,按照我們錦衣衛估計,想準備決堤淹聖駕的可能不隻我們錦衣衛确定的那幾個人,而是,可能有沒有互相聯系的好幾批對朝廷有怨的奸賊,有決堤之心,也有可能沒有。”
“隻是,無論如何,陛下都不宜涉險,故臣等建議陛下與諸公卿與親軍衛即刻撤離淮揚到江南去。”
張敬修回答後,朱翊鈞點了點頭:“王閣老才提過,南方士民的怨氣不能不理會;沒想到,他們現在就給朕準備了這樣一個大禮!”
王錫爵這時倒主動先說道:“陛下,無論這事錦衣衛能不能阻止,臣認爲都得防備着應對這樣的事才好。”
朱翊鈞對此颔首:“是得有所防備!”
朱翊鈞知道,在正常人眼裏,毀堤淹民可能不是好事,但在貪得無厭的人眼裏,可能反而是一場吃人的盛宴。
一是可以趁機廉價并田,二是可以趁機炒糧炒鹽;
或許他這個皇帝即便不來淮揚,這些人也會趁着去年一場天災,而在今年再上演一場人禍!
“陛下!”
“以臣之見!”
“眼下要做的事,一是立即令有司加強河道監管,增派兵力時刻在河道上盯着,直到河道疏浚後才可撤回;”
“二是抓緊調糧調鹽,以備赈濟,防止到時候糧價奇高,進而導緻田價變賤;”
“三是着令各官衙将此情況通知各戶,讓各戶有所應對。”
王錫爵這時繼續說了起來。
朱翊鈞則點頭道:“這事就由卿來督辦,傳旨,以内閣次輔王錫爵爲欽差督辦赈災大臣兼理軍務、河道、糧道諸事。”
王錫爵這裏拱手稱是。
接着,朱翊鈞又道:“這樣的事,還是得靠真心擁護新禮新學的人,故朕決定,設預備軍戶制度,凡在接下來赈災事宜中的官員皆給預備軍戶之身份,包括王卿家,一旦表現出色,除王卿家由朕親自考成可直接擡籍爲軍戶外,其餘官員,是否出色,皆由王卿家薦舉,以确定是否應該擡入軍戶。”
朱翊鈞不放心官僚集團的辦事積極性,爲了提高他們的積極性,他決定給其加入軍戶的機會。
反正軍戶現在數量也不多,正好吸納一批覺悟高的人進來,提高整個軍籍人員的質量。
當然,朱翊鈞這麽做也有些要搞黨政的趨勢。
雖然大明現在的官員,基本上都被要求在思想上要接受新禮,且被要求願意執行朱翊鈞托張居正提出的治國綱領,但是難免不會有故意隐藏自己真實理念和渾水摸魚的人混進來。
爲此。
朱翊鈞早就有意加強對官員的思想考察,而不隻是考察其爲政一方的能力與操守。
要知道,許多不贊成朱翊鈞惠民治國思想的官員,其實本身操守挺好的,不少還是真君子,清廉且不用陰謀手段,但就是不接受朝廷太集權,不贊成朝廷對外擴張。
所以,單從道德上,反而沒覺得是敵人,但這樣的人,又的的确确在政治上給改革制造麻煩。
話轉回來。
朱翊鈞要加強對官員的思想考察,也就打算以加強軍戶地位爲名,把思想過關的官員引入到軍戶體系裏來,把思想落伍的軍籍官員淘汰出去。
至于朱翊鈞爲什麽不直接設一個近代化的政黨,則是因爲大明提出新思想新禮也才十多年,工業化也是最近才開始,地主階級的勢力還是很龐大。
很大一部分官僚,還是靠着忠孝仁義這套思想理論在做事,連百姓中大部分人都還是這樣的思想。
另外,工人和商人市民階層的力量也還不夠強大,也就一些經濟發達的地方,才有大量市鎮和工人市民。
因而。
朱翊鈞如果直接另起爐竈,建立政黨,不舊瓶裝新酒的話,就會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真正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其實很少,少到可能他會落得和王莽一樣的結局。
最要緊的是,軍隊裏的很多舊式地主都會不理解乃至不接受。
所以,朱翊鈞也就隻能先以貴軍爲名,把軍隊先拉攏過來。
然後,朱翊鈞才采納戚繼光的建議,對軍籍人員采取寬出嚴進的方式,凡是軍籍之人略有不對勁的地方,雖然不動辄斬殺,但會直接開除軍籍,即先貴軍,再對軍中思想落後之人慢慢淘汰出去。
尤其是在引入大量思想過硬的人後,更是會加強整頓,會大量淘汰出去思想陳舊的軍籍人員。
總之。
由于大明工業化才剛剛起步,上千年的舊思想所産生的慣性還很強大,所以一切都得慢慢來。
畢竟近代化不是靜态的結果,而是一個動态的過程,這個過程再快,也不可能在一二十年内就完成。
可能,朱翊鈞這一世,都還不能全部完成。
如果,再加上中途可能會存在的倒退與停滞時期,隻會更長。
朱翊鈞也沒奢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就徹底讓大明近代化。
他隻希望,能讓大明所承載的華夏文明,比以往任何時候有進步就行。
何況,他作爲皇帝,其實還是沉醉于這種工業化初期,爲了資本原始積累,使得君權可以極度膨脹的社會現狀的。
畢竟這種社會,是他作爲皇帝最舒坦的時候。
不過,現在還沒達到朱翊鈞這個皇帝最舒坦的時期。
畢竟南北矛盾還沒徹底解決,工業革命的好處還沒完全體現出來,貴軍制度的效果也還沒完全體現出來。
隻能說,朱翊鈞還走在讓他這個皇帝最舒坦的路上。
王錫爵得了此旨後,一旁的沈一貫有些意味深長地瞅了他一眼。
等到離開禦前後,沈一貫就忍不住對同在船上的自己弟子葉向高說:
“早知道,陛下會給預備軍戶的機會,我說什麽也得冒險往江北跑一趟!”
葉向高問道:“那恩輔爲何猶疑了?”
沈一貫道:“這不擔心事不能爲嘛!可誰知,陛下給了這麽大一份好處,雖然你本就是軍戶出身,可你的同門師兄弟都需要這個機會的。”
葉向高聽後道:“事已至此,恩師後悔也無用,隻能暫且放寬心,等下次的機會;不過,這次,王太倉倒是得了一次示恩拉攏他人的機會,将來之勢,恐不弱于申吳縣。”
葉向高這麽一說,沈一貫面色更加沮喪,問道:“你說爲師是不是過于畏首畏尾,沒有擔當?”
葉向高道:“也不是恩輔謹慎太過之故,而是當今陛下太過雄才大略,所以隻要是爲救天下黎庶于水火的事,天子都會給其照拂,而且是出其不意的照拂,能讓人如沐春風的照拂。”
“我明白伱的意思了,你是說爲師沒有太把天下黎庶放在心上,所以,陛下固然雄才大略,隻是爲師這樣更在乎個人安危的,不可能抓得住這樣的機會!”
“你沒有說錯,隻是下次不妨說的再直接些!”
沈一貫說後就回了自己的寝居之所。
“恩輔息怒!”
葉向高忙回了一句,見沈一貫不高興,就隻得跟了來繼續解釋寬慰他。
王錫爵這裏則帶着孫繼臯、劉虞夔等随扈官員與朱翊鈞撥給他的一支親軍棄船登岸,且往北而來。
“雖說貴軍乃聖意不可違,但若能通過這次機會入軍籍,則對于你們自己家族而言,則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所以你們不能馬虎,即便因此得罪了決堤的幕後勢力,而把命留在這裏,隻要能讓家族因此而貴,也是值得的。”
王錫爵還在登岸後對孫繼臯、劉虞夔等門生動員了一番。
孫繼臯先道:“願爲王命而死!而能有此機會,則全賴恩輔敢爲百姓言。”
接着,劉虞夔則道:“決堤之人,這一帶的鹽商竈戶肯定逃不了幹系。”
“不管是誰,若能阻止水患出現就阻止水患出現,不能阻止就要迅速做出應對!”
王錫爵說了一句,然後看向孫繼臯:“以德,你立即去見宋應昌,持我王命牌,要他立即增兵,防備河道和救災之事!”
孫繼臯立即拱手稱是,随即就從王錫爵手裏拿過王命旗牌,帶着幾個馬軍,騎快馬往北而去。
而接着,王錫爵又看向劉虞夔:“直卿,你立即帶人去突擊檢查各府州縣新設應急防災處的人員在崗與物資儲備情況,别到時候真有水患,專門負責赈災的官差都沒有!以至于,陛下的仁德英明之策,反成了地方漂沒藩銀與賣官鬻爵的地方。”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