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聽戚繼光這麽說後,點了點頭。
“陛下,臣本身就不及家父,如今能忝爲大金吾,也不過是隻能靠一顆對陛下的忠心,而被陛下器重。”
“但臣卻終究做不到讓錦衣衛能徹底爲陛下分憂,至于管教子弟,就更加不得其法,不過是延續祖訓而已。”
張敬修這時也跟着一臉無奈地說了起來。
一時,整個五龍亭的氣氛顯得特别沉重。
吹來的袅袅微風中,都帶着一絲涼意,朱翊鈞如今最爲倚重的三貴族這時,都黯然自傷起來。
“其實,光是家教與師教是不夠的。”
“家教和師教再嚴,終究是他人灌輸,不一定長智,反而會形成依賴,認爲自己不必動腦,等長輩灌輸就行。”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得讓他們暫時隐去權貴身份,去下面曆練曆練,吃些虧才好;”
“古人說,宰相起于州部,将軍發于卒伍,貴族也得去接觸一下小民,鬥一鬥豪強,才會知道怎麽讓自己不隻是出身高貴,才智與克己隐忍之功也非他人可比。”
“就說鐵嶺侯,他能有今日,與他一直被朕派去各處征戰進而得到曆練不無關系。”
“所以,朕的意思,你們要培養各自子弟,就得把他們下放到地方去,讓他們去治理一個縣,或者帶一個百人隊,乃至主持一項課題或工程;不讓人知道他們的身份,隻密切關注他們的情況。”
“不隻是你們自己的子弟,軍籍子弟中,凡是值得培養的,皆要選出來,放到下面去曆練曆練,廣撒網,總會有出類拔萃,能爲将來翹楚的。”
“不要像昔日,學文中的翹楚則入翰林院養着,學武的翹楚則入錦衣衛養着,然後被養成廢物,一個個出則侍郎閣臣,參将總鎮,以至于不是被科道小官爲難的不能招架就是被幾個虜賊耍弄的團團轉。”
朱翊鈞這時則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來,大明的民智開啓,不僅僅是針對百姓,從皇族到士大夫,也是需要被開啓民智的。
因爲自守内虛外的主調導緻禮法發生變化後,從上到小都已經形成了苟安的思維定勢。
要想這種思維被徹底糾正過來,單靠皇帝和幾個利害的大臣是不夠的,還得有意識的折騰一下皇族和貴族子弟,才能避免舊的禮法秩序死灰複燃。
“陛下聖明!”
“臣等謹遵聖谕。”
戚繼光、李成梁、張敬修這時皆對視了一眼,然後回了兩句。
朱翊鈞的話對他們而言,也算是産生了很大的觸動。
因爲最近發生的事,也讓他們發現,天下局勢還是處于波詭雲谲的狀态,總是有人會自覺或不自覺的想讓以前那種守内虛外、獨尊理學的局面再次出現,以至于有文官故意縱容武将走私貪污的,也有武将自己忍不住,還是想着像以前一樣結黨撈錢的。
而若不是他戚繼光、李成梁這些人也算是在舊的時代摸爬滾打出來的人,對天下局勢有着天賦異禀的強大嗅覺,他們自己的家族很可能都會被拉下水,成爲舊勢力的保護傘。
甚至可以說,他們隻要一步踏錯,就會讓自己家族萬劫不複,也可能對整個國家和民族産生很大的負面影響。
别以爲李家、戚家這種家族的命運走向對大明的國運沒有影響。
要知道,政權素來是有路徑依賴的,如同曆史上一逢九邊有事,必想到用李家人一樣。
而曆史上,李成梁和他的兒子們對女真的态度也的确對大明未來的命運産生了不小的影響。
“元輔,新的兵科右給事中張應望是不是有彈劾犬子如柏狎屬下之妾頗爲不檢的章奏?”
李成梁因此在離開西苑後,就問起了戚繼光。
戚繼光點首:“是有此事,公打算如何處置?”
“我打聽了,是他屬下主動獻的,但這也是個把他貶去東瀛充軍的理由。”
李成梁回道。
戚繼光聽後頗爲愕然:“公要将令子充軍?這樣會不會太重了?”
“陛下聖明,一語中的!”
“我們要想貴軍這種體制一直延續,就得這樣做,先以此爲借口,把他充軍到東瀛,然後讓他立功改名,從小校開始幹起,如今,他靠父蔭,年紀輕輕就是參将,也就不知謹慎一點,真不知道将來會吃多少虧,也該去磨砺磨砺。”
“順便也給那些還敢監督我們的文官長長威風吧,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樂于被他們監督的。”
“何況,這也是聖意,雖然貴軍,但不是說軍籍之人就不被管束。”
李成梁笑着說了起來。
戚繼光聽後點了點頭:“如公所言,這樣才是對的,何況,如果我們都不敢如此配合陛下,那後面的人估計更不敢如此了,令不争氣的舊部自裁隻是個開始,讓所有軍戶經過錘煉成爲真正有貴族之氣的國士,還得做出更多不近人情的事。”
李成梁聽後笑了笑,随後竟向戚繼光拱手一拜,且說道:“李某幸遇聖君,又幸遇元輔這樣的戰功煊赫之同僚,才能有今日這般造化!國家因此中興不說,李某也用不着以擅起邊釁又養寇資寇的方式來自保了。”
“公要是再這樣做,是會被千刀萬剮的。”
戚繼光笑着說了一句,且對李成梁也回了一禮:
“我戚某也是一樣,此生能逢李公這樣的同僚,也算是三生有幸,而不至于因爲南北之嫌隙,被奸邪之人挑唆利用成南北之仇殺,進而使國家出現隐憂大患。”
戚繼光和李成梁一時因此有說有笑起來,漸漸有互相視爲知己之态。
而張敬修看着這一幕,倒隻是微微一笑,不禁看了看藍天,對天腹诽道:“父親,您在天有靈,想必也看見了,當今天子算是沒有讓您失望,倒也讓這帝國雙璧更加相得益彰。”
戚繼光和李成梁此時在朱翊鈞的影響下,的确算是相得益彰。
李成梁主動以讓自己次子充軍的方式去東瀛曆練,而戚繼光這裏在回首輔官邸後,也不甘落後,将自己唯一在家讀書的四子戚報國叫到了跟前,言道:
“鄉試先放在一邊,你去吏部報名,參加選官,去地方當個知縣或者縣丞也好,比在家一直讀書強。”
“父親怎麽想着突然要兒子去做官?”
戚報國問道。
戚繼光瞅了戚報國一眼:“你說爲什麽,還不是因爲你資質太差,這麽多年都考不中!恰好,今日在禦前,因提到你們幾個兄弟不成器,陛下倒是不信你們就真的太差,還說應該給你們個直接去下面曆練的機會,說或許比父母老師教的更好,而能成大器。既然陛下都這麽說,爲父自然得給你這樣一個機會,證明一下自己。”
聽戚繼光說陛下比自己父親更願意相信自己會有出息,戚報國一時不由得臉有奮意,忙拱手道:“既如此,兒子這就謹遵聖谕父命去吏部報名。”
戚繼光點頭:“這就好,但你得告訴吏部一聲,讓他們替你隐藏真名與來曆,這是陛下的意思,爲的是你要是親民官做的不好,省得丢了家族的臉。”
“是!”
戚報國接下來真的去吏部報了名。
因他是首輔的兒子,吏部倒也沒有爲難他,給他去婺源當知縣,而沒有去多偏僻的地方。
但這對戚報國而言,其實已經是個很大的挑戰。
因爲他連跟地方官都沒怎麽打過交道,何況是地方百姓。
所以,對于他而言,去婺源縣當知縣,他還得學着如何去處理各種與百姓有關的事。
戚報國倒是沒有畏懼。
和大多數官僚子弟都更願意從文一樣,他本就更願意從文,做文官。
所以,他能成爲一地父母官,也算是在踐行他自己的理想。
因戚報國用的是假名,所以從府到撫按都不知道他的真實來曆,也就沒有什麽大員對他進行特殊照顧。
對于外界而言,他似乎隻是個被選爲知縣的普通士子。
連各大報刊都沒注意到他。
而戚報國一到婺源縣,更交了印,見了縣裏的官員,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
原來。
以餘懋學爲代表的一幹婺源縣官紳,在他一到任後,就聯名向他狀告有灰戶在當地違禁開采石灰破壞婺源風水,影響了婺源縣的文脈,以緻于婺源縣最近幾屆鄉試成績都不佳。
本來這個事在原本的曆史上也發生過,但要遲幾年。
可因爲如今的大明經濟發展的更快,百姓改善居住環境需求急劇增加,以至于石灰需求也增加更快,再加上朱翊鈞屢次增開恩科與增加科舉名額,使得婺源縣提前發現自己縣的科舉成績不如以前,所以導緻就有婺源縣的人提前認爲自己縣科舉成績不好與灰戶挖石灰有關系。
總之,朱翊鈞這隻來自後世的蝴蝶煽動一下翅膀後,然後很多地方事件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話轉回來。
戚報國在遇到這事後,按理是該直接緝拿開采石灰的百姓的,因爲按照國法,這些百姓的确是違禁不占理,但他也擔心這樣做會不會激怒百姓,也就一時感到頭疼起來。
這種事,對于才到地方上的他還是很有難度的。
在戚報國被派去地方上任婺源知縣的同時,李如柏則收到了他被充軍的聖旨。
李如柏很是不解地看着李成梁:“父親,兒子作爲武将,是屬于樞密院管,可您也不能就因爲這一件事将兒子充軍啊!”
“依照我的意思,就該把你砍了,要不是陛下和元輔解勸,才不會将你改爲充軍呢!”
“狎下屬之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這是在敗壞軍風!”
李成梁很是義正言辭地說了起來,且把桌子一拍,就叉腰背對着李如柏道:“充軍也好,給你一個自我改造的機會,你去東瀛先從戍邊民夫幹起,或許還能立功恢複軍籍,然後成爲營兵,一步步再升回來。我已他們給你改了假名,你立下大功回京之前,不要對别人說你的真實身份和名字,隻說你叫鐵林,本是個普通遼東軍戶,記住了嗎?”
李如柏一時落起淚來,但他也不敢違拗李成梁的意思,隻拱手稱是。
于是,李如柏就被押去了東瀛。
隻是李如柏到東瀛的起點,倒是比戚報國還低,連官身都沒有。
但好在他是一個漢人,在東瀛這種倭奴大量存在的地方,他也不是真的會被要求去幹苦力。
因爲在東瀛,幹苦力的基本上都是倭奴。
一來東瀛,李如柏就被佐賀的把總陳安安排去邊關守邊。
而一守邊,李如柏就遇到了第一個棘手的問題,那就是大量從其他非教化區的倭人偷闖關卡的情況。
李如柏不得不每天都開始對這些偷闖關卡的倭人進行驅趕,甚至不惜對其射箭來驅趕。
這讓李如柏一時間殺了不少倭人,但他不得不更加好奇的是,爲什麽倭人會不惜一切的闖關,乃至如飛蛾撲火一般。
他也因此開始意識到,自己父親爲什麽願意配合張居正清丈,配合申時行、戚繼光這些進行改革,或許也是因爲不想遼人也像這些倭人一樣,飛蛾撲火一般往關内跑。
而此時,離東瀛教化區不遠的江戶,德川家康則已經收到了大明皇帝斥責他自立幕府不合禮法的聖旨,且他不久後又從增田長盛和酒井家次這裏知道了大明皇帝不願意接受他爲日本新國君的事。
“這麽說,我們隻能不惜一切代價,與他明國對抗到底了?”
德川家康因此還在從增田長盛和酒井家次這裏得知此事後,面色陰沉地問了一句。
酒井家次跟着說道:“是的,将軍,我們隻能以所有大和武士不惜一起玉碎爲代價,來對抗大明皇帝的蠻橫!”(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