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振鋒一時不由得先問道:“戚帥,您爲何這樣做?”
“你們真以爲自己做的事沒被廠衛發現?”
“還是覺得老夫真的拿你們沒辦法?”
戚繼光這時問了兩句。
随即,戚繼光就從袖中拿出一沓罪證來,在這些人面前晃了晃:
“陛下本來是看在爾等有功于社稷的份上,又考慮到老夫個人感受,而也就沒有在收到爾等的罪證後直接下旨追究,隻讓老夫尋機處置。”
“可爾等是真不知道敬畏聖上!”
“我不過拿伏阙面聖這事一試,你們還真的敢跟着我一起去威脅陛下,怎麽,伱們真覺得我就那麽想靠着你們去挑戰赫赫君威,去對陛下也大不敬?”
戚繼光又說了幾句後,就沉聲問起了這些人。
高敬朝這時也沉聲說道:“但戚帥若不這樣說,我們今日也不會來!”
“我這樣說,你們就敢來,你們還有把自己當大明的臣子嗎?!”
戚繼光當即厲聲叱問道。
高敬朝當即緘口不語。
尹振鋒則冷笑起來:“戚帥要做忠臣,不惜出賣自家弟兄,不怕自己将來也被出賣嗎?!”
“人固有一死,但求死得其所。”
戚繼光擡眼看着這些人回了一句,就道:
“你們各自寫份悔恨疏,将自己到底收了胡燦、胡榮、徐輔魁等人多少好處,暗地裏幫他們做了那些事,都交待出來,如此,老夫或可看在爾等忏悔得當,和曾對社稷有功的份上,不追究爾等家人。”
說着,戚繼光就大喝一聲:“把筆墨紙硯與毒酒端上來!”
沒多久,就有甲士将筆墨紙硯和毒酒端到了尹振鋒等面前。
尹振鋒等看着眼前的筆墨紙硯和毒酒,皆捏緊了拳頭,鋼牙緊咬。
戚繼光這時則轉過了身,面色嚴肅。
“寫就寫!”
“是我們對不起戚帥,讓戚帥失望了,也讓陛下失望了。”
高敬朝這時倒是忍不住先說了一句,然後就先跪在地上,拿起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尹振鋒直接歎了一口氣,然後也跪了下來,拿起筆來,苦笑了一下,說:
“是該悔恨一下,悔恨自己沒有忍住誘惑,還是伸手收了好處,撈了公帑。”
“但是戚帥,兄弟們送來的禮,兄弟們托的忙,我真的不會拒絕,也不敢拒絕呀!”
“就像你,不也沒敢直接拒絕弟兄們送的禮,而也是要借夫人的嘴來拒絕嗎,讓他們隻怪罪夫人不通人情嗎?!”
尹振鋒一時還哭着臉喊了起來。
戚繼光沒有說什麽,隻聽得身後傳來一聲聲因毒酒入喉而裂肺的慘叫。
……
“既已悔罪自殺,就不必再追究了,隻将徐輔魁的全族流放蝦夷。”
“是!”
“這件事說到底,本質上還是他這樣的欽差文官故意不監督所緻,不然的話,底下的幾個武将走私,錦衣衛都知道了,他一個薊遼總督會不知道?”
“他薊遼總督不知道,巡按和兵備副使會不知道?”
“怎麽就在這個時候都成了睜眼瞎?”
朱翊鈞從戚繼光這裏知道尹振鋒等南兵将領悔罪自殺的事後,就說了這麽幾句。
戚繼光道:“陛下說的是,但打鐵還需自身硬,這也跟一些武臣自己也有不少舊習難改有關。”
“一朝得勢,也有不少武臣忘乎所以的,以至于也不得不嚴辦一番。”
“改制有這樣的陣痛在所難免,不過,陛下提到的情況,倒也是眼下不能忽略的。”
“眼下,胡作非爲的武臣遭到了處置,自然會刹一下歪風,因爲中樞的态度已經很明顯,現在關鍵還是貴軍的方式,的确讓士族不滿,南方文人怨氣尤重。”
“然而,當今國朝已不比國初,軍戶數量已經銳減至五十萬不到,大部分還都隻會務農,所以吏治的維系、政策的推行,還是要靠文人士大夫,也就不能不理會他們的怨氣!”
“可以說,他們即便不明着使壞,但隻要他們故意不作爲,就能壞天下!”
“因爲他們一旦不作爲,權貴就會失去監督,百姓也會失去引導,所以,雖然朝廷以貴軍的方式制衡他們不克削百姓,但也不能因此就讓他們失去積極性。”
李成梁這時跟着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成梁這麽說後,朱翊鈞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隻看向浩渺無波的太液池,做出沉思之狀。
“陪朕到五龍亭去坐一坐。”
突然,朱翊鈞指了一下太液池中的一座亭子,說了一句。
戚繼光、李成梁以及也在禦前的張敬修皆拱手稱是。
于是,三人就跟着朱翊鈞離開嘉樂殿,走來了五龍亭下。
朱翊鈞坐在了中間的圍屏榻上,且讓戚繼光、李成梁、張敬修三人也坐了下來,環繞着自己。
朱翊鈞看了一眼這三人,微微一笑。
從朱翊鈞即位到現在,戚、李、張三家一直活躍在朝堂上,也因朱翊鈞而更貴。
朱翊鈞看着這三家說道:“文人士大夫要安撫這事,朕是知道的,下江南爲的也就是這個,難得的是,你們能想到這點,且提到這點,不過,在朕看來,還有一件事算是更得注意一些。”
“願聽陛下聖訓。”
戚繼光、李成梁、張敬修皆起身回道。
朱翊鈞伸手往下壓了壓,就道:“這天下不缺敢作敢爲的文官,隻要讓他看見有進步的機會,總是會有積極作爲的文官的,所以貴軍會令文官多懶政者,也算不上多值得擔憂的事,最值得擔憂的,反而是貴者不能居安思危,以至于無論是皇嗣還是你們這些勳貴之後,也都後繼乏人。”
“就說這次,薊遼差點就發生的屠戮南兵的事,以蔺國公之明,自然不會上當;”
“可蔺國公覺得自己後嗣者,能不會上徐輔魁這樣的當,而爲眼前之利,斷國家将來之國運?”
朱翊鈞說到這裏就看向了李成梁。
很受觸動的李成梁忙起身躬身作揖:“陛下慮的極是!”
“另外,元輔能不被故舊牽絆,一是在于心存大義,更因爲心思缜密,可元輔之後嗣,能否也能做到不被故舊牽絆乃至架起來,成爲可以操縱的傀儡?”
朱翊鈞說到這裏就長籲一口氣:“這不能不令深思之。”
戚繼光也同樣很受觸動的起身稱是。
“如今的大明還是人治,從朕沖年即位靠先生勠力爲國,到朕自己不敢懈怠,以及諸卿公私分明到現在,皆因爲朕與諸卿敢爲慎思而有今日之功業!”
“可我們終究都會老去,一旦新的君臣立于朝堂,真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支撐得起這煌煌盛世?”
“可若是不讓大明人治,目前又做不到,人人苟安,百姓對監督官員不感興趣,以緻于給了他們監督之權,都不積極使用,除非已經影響到自己,否則就不關心,官員與官員之間也是甯和光同塵也不願互相揭發,除非也是對方得罪了自己。”
“在如今這種内憂外患、外利持續增加的時候,這種情況更加明顯,似乎朕與諸卿這些執政公卿可以随便折騰國家。”
“真不知道這樣下去,一旦有短見之輩禍國,是不是以後新的君臣也會跟着短見,跟着禍國。”
朱翊鈞繼續說着就看向戚繼光這些人:“無論如何,加強對他們的培養很重要,不隻是太子皇嗣要培養,你們這些貴族子弟也要加強培養,不然這貴軍的基礎就會不穩。”
“陛下說的是,可惜臣的幾個子嗣沒幾個成器,驸馬雖蒙公主殿下看重,但也隻是守成還可。”
戚繼光這時拱手回道。
李成梁也跟着道:“臣的子嗣也沒好到哪裏去。”
“令長子還差了?”
戚繼光有些不滿地問了李成梁一句。
李成梁道:“還不是因爲有元輔您這個師傅和我這個父親提點,更重要的是有陛下時常訓導,才有些微功于社稷,實際上也沒有優秀到哪裏去,比當年您這位薊國公差得遠。”
“已經很好了,還不知足!”
“我那幾個孽子,學文文不成,學武武也不成,就一個驸馬,托皇家的福,還好些。”
戚繼光回道。
“你們不必争了。”
朱翊鈞這時忙說了一句,就先對戚繼光道:
“元輔的幾個兒子也沒那麽差,驸馬專心電學,讓天下人對雷電有了更多了解且不提,工部尚書戚昌國造的戰車和馬拉車也是利國利民的,身爲大明貴族,能在學問和技藝上有着很高的地位,也是利于維系大明現在的貴軍之制不衰的。”
“是!”
“至于樞密使的長子,如元輔所言已經很好了,何況還年輕,潛力還有,倒是後面幾位的确還要加強培養。”
朱翊鈞這時說道。
張敬修這時跟着說道:“陛下說的是,臣自己已不如先父,後面幾個弟弟,也就懋修還好,其餘也都平平無奇,也得加強培養才是。”
“沒錯,這就是朕今日說這些話的意思,爾等要加強培養自己的子弟,也不僅僅是培養子弟,還要培養能爲大明繼往開來的未來英才。”
朱翊鈞說道。
而彼時,李成梁則道:“臣不敢瞞陛下,臣早就對他們有意加強培養,可都是朽木不可雕也,無論是請了名師,還是嚴了家法,結果一個個最多也就聽話而已,想有靈慧卻很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