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這些大明老軍戶受領養老銀一幕的酒井家次,則在這時落起淚來。
因爲,酒井家次想到了自己家作爲低階武士時,待遇底下,家中隻有被窩和鍋具、石頭時的場景。
據史載,日本貧困武士家中之所以都備有石頭,是因爲在冬天寒冷時,可以通過舉石頭出汗抵禦寒冷。
總之,這皆與許多大名削減開支,導緻低階武士待遇下降有關。
“他們比我們還厚待爲君效命之士!”
而酒井家次也就想起了自家昔日的這一情況,便被眼前的一幕觸動,而含淚說了這麽一句。
增田長盛倒是比較了解大明,而說道:
“他們以前也不是這樣的,據我所知,這個國家大多時候車都很輕賤自己的武人,在重武這方面反而不如我們!”
“隻是在如今這個皇帝即位後就變了,但他們還會管年老武人的死活,還給其銀元,也還是讓我驚訝。”
“這說明如今這位大明皇帝是真的仁德之君!爲了這些對帝國而言已經沒用的人活得像個人,他應該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我現在都很想成爲他的武士!”
“因爲他沒有将武人當器物一樣,用老了就丢棄在一邊,不管其死活。”
增田長盛接着忍不住又說了幾句。
酒井家次則在這時喃喃說道:“什麽時候,我們也能像明國這樣,對爲主君奉獻一生的年邁武士也能給予恩賞,如此又何至于被逼爲浪人,乃至被活活餓死?”
在增田長盛和酒井家次對眼前孝陵衛老軍戶受領養老銀的一幕而感歎時,對于正在領養老銀,且聽着下屬司務官一遍又一遍念着聖旨内容的孝陵衛老軍戶們,也都紛紛喜不自勝起來。
有帶着不敢置信之神色詢問的,也有當場稱贊皇上好的,更有好些個自發地跪了下來,望北落淚而拜。
“孝陵衛軍戶吳崇叩謝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原孝陵衛百戶吳谕次子吳崇這時就在領了養老銀,向聖旨謝恩時,直接跪了下來,磕了好幾個響頭。
因爲吳崇正愁因爲年過六十,朝廷又沒再發補貼,而自己孫兒恰巧于這時患病,沒錢醫治,隻能去寺廟裏求菩薩,如今得一筆養老銀,而且聽說每年都有養老銀,自然感謝不已,也就在對菩薩磕得有多虔誠的時候,就對煌煌聖旨磕的有多虔誠。
雖然大明已推行新禮,廢了許多跪禮,但風俗非一朝一夕難改的。
對于普通軍民而言,行跪禮已經算是他們早就習慣的一種表達敬意的方式,所以也就一時難以更改。
畢竟他們求菩薩時跪,求祖宗時也跪。
無論如何,吳崇此時的跪是自己真心要跪,非王法國禮逼迫,也算是沒有奴性的跪了。
而吳崇這時大聲對聖旨喊出自己的名字與身份,也算是在表達一種榮譽感。
很明顯,他還是認同自己身爲孝陵衛老軍戶這個身份的。
即便朝廷在這之前對他們這些軍戶并不那麽善待,但他還是爲自己祖上跟着朱元璋驅除鞑虜、恢複漢家河山,建立明王朝,進而成爲孝陵衛軍戶的事感到很驕傲的。
“孝陵衛軍戶張桓叩謝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孝陵衛軍戶程德孚叩謝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吳崇這麽一喊,倒也有好幾個還存有榮譽之感的老軍戶都跟着喊了起來。
要是在以前,别的軍戶會覺得他們這種精神上覺得自己很光榮但實際上并不被朝廷當個人看的行爲很可笑。
但現在倒是沒有軍戶笑話他們。
因爲現在聖旨的确說了他們的付出值得被國家和民族銘記,也被皇帝銘記,所以才會選擇優待他們,以他們爲貴。
所以,軍戶們不僅沒有笑話這些看上去很容易被感動的人,反而心中也泛起一絲漣漪,也漸漸把背挺直了一些,也開始對祖宗所建立的大明朝有了些歸屬感,也有些想跟着這樣做。
連應天巡按劉芳譽也沒有笑話這些老軍戶。
他也沒有因爲自己已經通過科舉成爲士大夫階層一員,就将自己與這些老軍戶劃清界限,而認爲這些老軍戶不是跟自己一樣尊貴的人。
他現在,也因爲皇帝的貴軍改革,讓他開始接納自己的軍籍身份,也沒有和這些老軍戶劃清界限,甚至還有些感同身受地含淚笑看着這一切。
接着,他還看了看遠方,仿佛也看見了昔日自己祖上奉旨北伐,盡除中原胡腥的光輝一幕。
而這時,遠處紅日高懸,霞光滿天。
“桑榆未晚,現在才貴軍應該也不算太遲的。”
劉芳譽一時又自言自語起來。
“老梅,你說,朝廷要是早在國初就這樣優軍貴軍多好,那時的軍戶還有很多,不少都是善戰老兵,說不定也就不會逃亡爲大戶家奴,乃至疆域說不定早就比蒙元大了?”
對于朱翊鈞改革軍制,提高軍戶地位,優待軍戶這事,孝陵衛指揮使梅時和孝陵衛指揮佥事蕭綱對此的反應,則是在養老銀發放以及巡衛結束後,就尋了一處地方喝酒,似乎唯有喝一頓才能對得起他們現在的心情。
蕭綱就在這時忍不住先對梅時醉醺醺地問了一句。
梅時苦笑着把一碗酒端了起來,然後一飲而盡,随即就把酒碗拍在桌上,說:
“沒錯!”
“也不知道誠意伯(劉伯溫)向太祖爺奏立軍衛法的時候,是不是隻告訴了太祖爺屯田養兵的好處,卻沒有告訴他,這軍衛法要不壞,就得讓軍衛的軍戶與民戶相比貴一等?所以才一開始沒有這樣做!”
“反正,當時不這樣做的後果就是,日子一久,沒人願意種地又賣命。”
“無論如何,現在的陛下是明白人,知道不能讓自己的刀生鏽鈍化,得常冶煉澆鐵。”
蕭綱說着捂住了臉,抽搐了兩下,問:“有了陛下這道旨,是不是南都城裏那些文官就不敢随便譏諷我們了?”
梅時點頭,打着嗝笑道:“自然!”
“文武雙全,才是貴者之道,你們要好好跟着先生讀書識字,不能做睜眼瞎。”
劉芳譽等撫按官接下來則繼續按照着聖旨進行着軍改的國策,所以,第二天,他就來了孝陵衛的新設社學,勸誡一幹軍戶子弟家的孩童還是要好好讀書,并向他們傳達了皇帝對他們的期望和對他們在學業上的恩典。
朱翊鈞現在廣施恩典,将軍戶貴族化,打造爲自己的權力基本盤,本質上還是因爲朝廷更加富足,讓他有這樣的資本。
曆史上也有皇帝嘗試過這樣的努力,非朱翊鈞一人,隻是沒有成功。
而朱翊鈞現在能成功,其實主要還是因爲他不隻是貴軍,他還在貴軍之前,先做大了蛋糕。
一是對外擴張,二是借助張居正等人進行内部改革,釋放了很多生産力,使得社會财富一直在增加。
所以,他才能成功地貴軍。
不然的話,如果朱翊鈞在不增加社會财富的情況下就貿然貴軍,就會造成軍戶的地位雖然提高,但民戶卻會因爲承擔更大的财政壓力而遭受更大的損失,進而使得農民起義頻發。
正因爲朱翊鈞先增加了社會财富,然後永免了徭役以及各類雜稅,使天下民戶其實也比以前更活得更像個人,所以,朱翊鈞現在貴軍才比較順利,沒有多少百姓在通過起義的方式來反抗,進而也就沒有給反對這項改革的一些士大夫口實。
在劉芳譽等執行軍改國策的同時,增田長盛和酒井家次一行人則繼續沿秦淮河坐船北上,往南京城而去。
而他們也在路上依舊看見了大明百姓們也生活富足安逸的場景。
“忽忽春無力,梅花作雪飛。”
“誰能萬裏外,聞笛不思歸。”
這一天,增田長盛就在南都郊外,就看見一衆半大少年在臨水讴歌念詩,以作風雅,高興之餘還把酒往河流倒。
而他一邊聽着這些少年讀書郎念詩,一邊就對酒井家次笑着說:“明國唐人果然富足!不然不會如此閑逸。”
“沒錯,你看那裏。”
酒井家次說着就指了一下岸上,增田長盛接着就看見岸上有人于市井中舞劍爲百姓取樂,圍觀的百姓很多,似乎都沒有事一樣,有的還牽着狗或者抱着貓。
“真是閑散,這些人不種田織布嗎?”
增田長盛不由得說了一句,随後,他又聽得有唱戲之聲出現。
接着,更是看見有樵夫在卸柴擔時竟于一涼亭裏,吹起笛來,更有彈琴的商販,圍爐聽書的茶客,讓他不禁用漢話問起駕船載自己這些人的船夫來:
“船家,貴國庶民爲何這樣閑散?”
“因爲皇上好!下诏永免徭役,尤其是去年皇上西巡嚴懲了不遵旨推行免徭役的惡官劣紳後,就更加沒有官府豪紳敢随便役使百姓了,而百姓裏,沒什麽富貴心的或者不願意辛苦的,也就用不着太辛苦,掙夠了吃飯養家的錢,也救不用再累着自己,自然也就閑了起來。”
“而且伱别看現在閑的人不少,不去織田織布,節餘的錢還比以前多呢!”
“誰讓現在從海外運來的糧多,内地大機器造的棉布也多呢,吃的穿的也就都不貴,又不用付丁銀,地租金花銀也降了不少,所以倒比以前勞累的時候闊綽。”
“我也算是發現了,這錢真不是辛苦就能攢出來,還得遇到好時候才行。”
這船夫說着就也很是惬意地唱起歌來。
“隔河望着姐穿藍,給哥招手把頭點;把哥變成小黃鳝,遊過大河把姐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