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貫和跟着上來的于慎行等公卿聽戚繼光這麽說後,就都看向了李成梁,然後紛紛颔首。
李成梁則怔在了原地。
沒過一會兒。
李成梁就挺直了胸膛,說:“爲國棄商貿之利,某舍之無憾!”
“所以,諸公不必如此看我,别說敝府不再經商,就算還在經營遼東之人參、貂皮,也是會支持開征奢侈稅的!”
“某雖武夫,也知儉以養德,抑奢富國的道理。”
“樞相高義,令吾等佩服。”
沈一貫等便拱手回了一句。
而戚繼光也笑道:“若天下之人皆如公這般不重利,何愁國家不能長治久安。”
“是啊!”
在場公卿們皆如此感歎了起來。
大明中樞的公卿們似乎都很願意看見李成梁這樣重德輕利。
其實,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們的确不能直接說節儉不對,也不能說犧牲自己利益不對。
畢竟,這些公卿大臣所受的教育就是要節儉和輕利重義的,而且也常用這個理念,來規谏皇帝和他人。
隻是,現在李成梁被戚繼光這麽一捧,而李成梁也主動配合後,也就使得假意之人也無法再通過挑唆李成梁,來阻止奢侈稅的出現,還得繼續因此稱贊李成梁。
……
樞密使官邸。
“這個老戚,當年他給張太嶽戴高帽,說他能使大明中興,現在又給我戴高帽,說我能讓大明長治久安。”
“他雖是武臣,但比文臣還狡黠,想想都讓人來氣!”
“這下子,天下那些權貴還不得罵死我李成梁?會說是我李成梁無恥,爲了功名利祿不惜谄附他戚元敬,當其走狗,而把家裏産業都變賣了,爲的就是便于他好推奢侈稅。”
而李成梁則在回官邸後,最終還是忍不住,就對自己兒子李如柏等埋怨起來。
李如柏道:“那父親不配合不就行了嗎,或者向天下人證明一下?”
“證明個屁!”
“大明真正的主人是陛下,不是天下人,他戚元敬是向陛下負責,那老子就隻能任他驅使,也隻該向他證明,哪有向天下人證明的道理?”
“陛下一日不除他戚元敬,老子就得做他的走狗一日。”
李成梁罵了一句,然後把一旁案上的茶端了起來,剛送到嘴邊喝了一口,就砸在了地上,罵道:“混賬,想燙死我嗎!”
“父親,你端的時候沒覺得燙嗎?”
李如柏這時問道。
李成梁聽後看着李如柏:“你什麽意思?”
“沒,沒什麽意思。”
李如柏忙回了一句,且忙轉移話題問道:
“父親,軍改的事真定了,那些軍戶真要貴起來了?”
“那是當然!”
“正利于你們這幾個沒出息的種,将來也不至于因爲沒出息而導緻老子的孫子輩讀不來書,乃至餓死。”
李成梁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又道:“我們這些軍戶子弟以後說不定也真的不必向士族靠攏示好,要從将門軍戶變成士族儒門才能永葆富貴。”
……
兩個月後,南京孝陵衛。
啪!
啪!
“給本憲先打上這破落軍戶一百棍!竟敢阻止本憲進孝陵,還頂撞本憲。”
巡按禦史龔雲緻因擁妓酗酒且還趁着酒興欲進孝陵衛攜妓參觀孝陵,而被守孝陵的守陵軍戶梅海給攔住了。
梅海言其不能帶着酒味且衣衫不整的入孝陵。
龔雲緻因而大怒,以梅海阻攔他審查孝陵衛營務爲由,直接喝令自己麾下兵丁将梅海杖責。
梅海因而被打得皮開肉綻,但依舊忍住了疼痛,沒有求饒,隻喊道:“您酗酒攜妓闖陵本就不合官樣!等我們指揮到了,他要是讓伱進你就進,在他來之前,你就是不能進!”
“還敢頂撞本憲?”
“往死裏打!”
龔雲緻一時猶自氣憤不已,也就再次說了一句。
“住手!”
這時,一官員騎馬帶着若幹官兵趕了來,且大喊了一聲。
龔雲緻回頭一看,卻是自己同科進士劉芳譽和指揮梅時等人,便問道:“耀忠兄,爲何阻我?”
“自然因爲你已被調去南京都察院,新任巡按已是鄙人,現有聖旨和都察院文書在此,公若不信,可以查看。”
劉芳譽回道。
龔雲緻隻得讓自己的兵丁住了手,問道:“竟有這事?”
“千真萬确!”
劉芳譽回了一句,就真的讓人把聖旨給了龔雲緻看。
龔雲緻問:“朝廷爲何調走我?”
“元輔主持軍改,各省撫按能調爲軍籍就調爲軍籍之人,無論文武,鄙人忝爲軍戶出身的進士,自然也就被派來代替公了。”
劉芳譽回道。
“軍改。”
龔雲緻瞬間酒醒了一大半。
劉芳譽這時則看向了梅海,當即皺眉道:
“朝廷剛頒發新律例,除非是違反軍紀,可由軍中上司杖以軍棍外,撫按等官不得對其杖責鞭笞,公這樣做,已然是違旨而行。”
“急遞還沒到幾日,我沒注意,還請耀忠兄通融。”
龔雲緻回道。
劉芳譽瞅了龔雲緻一眼,呵呵一笑:“爾不過一儒籍進士,有何資格與我軍籍進士稱兄道弟,不知道朝廷現在以軍籍爲貴嗎?”
龔雲緻當場怔在了原地。
劉芳譽這裏則讓人把梅海擡下去治療,且說道:“你放心,本憲會替你做主,不會讓你這份委屈白受,也不會白白讓人踐踏貴賤之序!”
梅海有些似懂非懂地道了聲謝。
而劉芳譽這裏則對跟着自己一起來的孝陵衛指揮使梅時吩咐道:“高指揮,把貴衛年五旬以上者喊來,本憲要給他們發養老銀,順便宣傳接下來的優軍政策。”
梅時拱手稱是。
按照大明原有的衛所軍戶制度,衛所軍戶既要從征去打仗拼命,還要種地,另外從征的衣服糧食等花銷還要自己籌備。
而不從征的軍戶則要屯田,屯田則要交屯田子粒銀,即繳稅,還得承擔衛所軍官安排的勞役。
甚至有的衛所軍官會和地方官勾結,讓衛所軍戶承擔地方上的徭役。
等于衛所的軍戶是在自己養自己的同時,還要給朝廷賣命、繳稅,還要出力。
另外,按照明初的軍戶制度,屯軍六十以上歲數的以及殘疾、年幼的,則令其耕種自食,并沒有所謂的撫恤銀。
自然,衛所軍戶也不會有專門的醫療機構負責治療其傷病。
總之,按照原有的衛所制度,除軍官外的普通軍戶在大明活得最慘。
而也因此,導緻衛所制很快就名存實亡。
在明英宗年間的正統三年,天下軍戶就逃亡一百二十萬有奇,占全國總軍戶數量的一半。
到如今一百多年後的萬曆年間,則更加少。
現在剩下的軍戶,要麽是軍戶中的軍官階層和已轉型成功的士族階層,要麽是原有軍官階層中的中下層下滑爲普通軍戶而還沒來得及逃亡的。
而雖然衛所軍戶制已名存實亡,但朱翊鈞沒有直接廢掉,而是開禁,允許普通軍戶不用逃亡成爲流民的方式出籍,而可以直接成爲民戶。
同時。
朱翊鈞還借着原有的衛所制,一步步改革培養軍事貴族集團,也就是借雞生蛋,對不出籍的軍戶提高地位,拉攏爲自己統治大明的權力基本盤。
前面提過,現存軍戶很多都是原來軍戶中的軍官階層,要麽已經轉爲士族,要麽還有世襲的官職,成爲了累世将門。
朱翊鈞要是武斷地廢除衛所制,無疑,反而會影響天下擁有世襲武職的勳貴将門以及軍籍士族的利益。
因爲衛所制直接廢除,既意味着許多勳貴将門和軍籍士族的鐵飯碗就要貶值,如戚繼光家的世襲登州衛指揮佥事,就會變成一個隻能領俸祿的空頭官職,而不能負責登州衛的一些政務,這裏面自然要少很多好處。
而要知道,大明如今雖然已經以營兵制爲主,即募兵制,但在營兵中擔任主要将校職位的基本上還是衛所軍官出身的人。
因爲這些人畢竟祖上是世襲軍官,有家教好的基本上武藝兵家知識教育就沒落下過,也就使得大部分能考取武進士的還是這些人。
依舊以戚繼光舉例,他在考武進士,成爲營兵參将前,就是登州衛指揮佥事。
所以,直接廢衛所制,也會影響皇帝在對營兵的控制力。
綜上,朱翊鈞也就沒有選擇直接廢除衛所制,而是舊瓶裝新酒,以現實擴張需要,将原來的衛所制轉型爲軍事貴族制。
即軍戶不再是人身關系被嚴重束縛、勞動付出被嚴重壓榨的農奴,而是政治和經濟上都地位更高的貴族。
之前在免永免徭役時也免了軍戶的徭役且嚴禁地方奴役軍戶且不提,現在朱翊鈞還下旨永免了軍戶的屯田子粒銀,還在刑律上對軍戶予以優待和寬刑,還規定對軍戶實行梯度性的退伍制度,即不同級别的軍戶,在達到不同的年齡後可以退伍,而退伍後會有坐銀發放,且五十歲以上還會額外有養老銀發放,也是梯度性的,相當于年齡越大越多。
現在,應天巡按禦史劉芳譽在收到軍改旨意後,就決定先給孝陵衛的軍戶,發放養老銀。
孝陵衛畢竟地位特殊。
劉芳譽也就親自來孝陵衛發銀,傳達政策,而不是發憲票,讓地方衛所軍官來執行。
“吾皇憐恤諸位守陵之功,故特旨孝陵衛額外第一年養老銀領雙份,現在先持戶帖排隊上來領銀簽字,且在聖旨面前謝恩吧。”
而在孝陵衛老軍戶們來到劉芳譽面前列隊完後,劉芳譽就先大聲這麽吩咐起來。
于是,這些老軍戶們就陸陸續續的開始排隊前來持戶帖領銀。
增田長盛等一行人因想就近看看南京諸衛情況,也來到了這附近,且隔着遠遠的在一處沒有設爲孝陵禁區的山上看見了這一幕。
“這些軍士明顯都是些皓發銀須的老唐人,這個官竟還在給這些老唐人發銀元!”
增田長盛看見後就很是愕然地說了一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