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辇車裏緩緩而行的朱翊鈞也會回頭看幾眼,看一看不時的出現在各處山原上的營兵。
他能看見那些營兵的眼神有多麽灼熱,也看得出來,這些營兵明顯對他有着一絲敬意,如桀骜不馴的野狼看向狼王時的眼神一樣。
但看着他們身上還未換掉的破衣爛棉,和山原上被剝了皮的樹,朱翊鈞還是會想到這些營兵在他剛來時,那與饑民無區别的樣子,不知道的,根本就不會知道他們會是大明的正規野戰軍。
“回陛下。”
“他們有些人,還是以爲今日要出征,舍不得立即換上剛發的新冬衣,怕上戰場被弄壞了。”
“不過,接下來,他們應該是願意穿上新冬衣了。”
不多時。
張敬修走了回來,向他禀報了他奉旨派錦衣衛去詢問這些營兵爲何不穿新發冬衣而問得的結果。
朱翊鈞聽後點了點頭,然後就對張敬修說:
“嗣文啊,我們漢家的子民太需要被你我這些肉食者多善待一些了!”
“陛下說道是。”
“如陛下在《外起居注》裏的聖訓提到說,僅僅安民是不夠的,不令黔首爲餓殍而盈于溝壑,隻是對治國者的最低要求,而惠民富民,滿足百姓日益所增之正當需求,才是治國者當有之覺悟。”
張敬修這時躬身回道。
朱翊鈞聽後點頭,且繼續闡述着自己的感悟,說:
“所以,朕覺得朝廷對本族子民的善待還不夠!”
“如果說,隻是讓其勞有所得,這是很多肉食者都能做到的,哪怕是外夷爲中華主,想這樣做都能做到,而作爲祖先同源的我們,要對自己能夠執掌這天下而有更高的要求。”
“要是真的還任由本族子民不被善待,乃至還饑寒交迫,那豈不是随便一個外族給本國子民一點吃的,他們就甘願爲奴?”
“甚至隻怕一個外族對其稍微有點恩德,他隻怕就會爲此銘感肺腑,而願意把刀對準自己同胞!”
“而我們要善待自己的子民,就是要提高他們被收買的門檻,不用擔心他們被一些小恩小惠收買。”
朱翊鈞說着就想到了曆史上滿清這樣的入關後,投降他們的漢人軍隊戰鬥力大增的情況,他知道,這裏面就有普通漢人官兵本身沒有被朝廷太當人看的原因存在。
……
“陛下太善待他的這些子民了!”
“真怕将來刁民會因此越來越多啊。”
而在去固原的必經之地——宜祿鎮,這裏的一鄉紳谷文津,在看着一幹爲天子大軍運糧的民夫正在排隊從官員手裏領取工錢,就不由得姻親毛維禮感歎起來。
毛維禮跟着附和說:“可不是嗎,運糧的民夫不但工錢,連要是發生運糧馬車意外傾倒毀了青苗這樣的事,都會有押糧官負責賠青苗費,直接現賠!另外,臨時需要幾個民婦洗衣做飯,都是給錢的,幾個婦人而已,又有什麽;天子擾民做事,都要給錢;以後仕宦顯達出門,一旦需要使用鄉民,豈不是不但要給錢,還得緻謝願意幫忙?”
“如果也不小心毀了青苗,是不是不但要賠青苗錢,還得派人登門緻歉?”
“是啊!”
“這簡直不利教化!将來闾裏淳樸之風将蕩然無存也!”
“百姓隻會在遇到需要自己出力時就會要錢,乃至巴不得出門遠遊者出現麻煩。”
谷文津附和着就狠狠地用拐杖戳了幾下地面。
“至少現在刁民已經是越來越多了!”
“我家那些佃戶已經不來送冬牲了,我要是強行要,他們就不願意再佃租,而甯肯去務工,就說去年冬天,因爲鄙府蓋房子需要人手,也不得不開始給工錢,而且還得多給一些,不然他們不幹!說要是給的工錢和陛下給的工錢差不多,那還不如給陛下幹活,因爲給陛下幹活至少覺得榮光許多。”
毛維禮說着就問谷文津:“你說說,這是不是刁風漸長,因利生奸?”
“就怕習慣這種善待太久,想糾正都難以再糾正過來。”
谷文津歎了一口氣。
普通兵民要不要被善待,谷文津等鄉紳明顯跟朱翊鈞想的不一樣。
但對于朱翊鈞而言,他這樣做的考慮範圍不隻是眼前一二十年的安穩與強盛,而是百年以上的安穩也強盛。
所以,他知道越是善待自己本族子民,越是把本族子民當人看,越是利于這片土地長久的穩定,而越是在乎眼前的利益,把本族子民往死裏壓榨,乃至寅吃卯糧,把其将來的生産價值也掠奪走,那就會崩的越快。
而朱翊鈞這樣照着這種思想巡視天下造成的效果就是,他的出巡并沒有造成擾民,反而活躍了地方經濟。
因爲跟着朱翊鈞一起來的不僅僅是大量銀元,還有大量随扈人員,所以舍得撒錢的他每到一處地方,都會帶動消費,也改變着地方的社會生産關系。
“嘿喲!”
“嘿喲!”
此時,在去甯夏的路上,有許多民夫在輪番運炮和彈藥去前線,直接排成了長龍,雖然天已黑,但也都還是在火把的照耀下,繼續積極地往前線運輸着這些東西。
而且,這些民夫都很賣力。
原因就是朝廷給了錢。
關鍵是,願意賣力的民夫還不少,以至于完全可以輪班運輸。
這裏面的原因還是朝廷給了錢,導緻許多民夫願意來辛苦一趟。
畢竟這與徭役出力不同,徭役出力還要自備飯食,所以許多百姓會逃役,躲藏起來;而朝廷不但包吃住還給工錢,自然就使得許多百姓都跑了來要出力,哪怕甯肯讓家裏的農活适當推遲耽擱一些,也都不願意錯過這麽一次掙錢的機會。
而如今的大明人口太多,無地百姓更是早已成爲整個帝國人口的大多數,所以閑置勞動力是根本不缺的,自然隻要朝廷給工錢,不打算白役使百姓,就不用擔心卻出力的百姓。
正因爲此。
許多士紳的作坊工場也不得不開始對給自己幹活的百姓開始給工錢,而不再隻是包吃住,且被迫開始向雇傭制的生産方式轉型,而不是像以前一樣,隻包吃住,或者幹脆直接讓其投附爲奴仆。
當然。
這一切的前提都跟免徭役的政策真正得到了執行有關。
隻有免徭役的政策真的得到了執行,閑置的勞動力才能去自由的尋找工作,進而自由的通過自己勞動賺取除農業生産外的收入。
而不管地方官僚和士紳是主動遵旨執行了免徭役的聖旨,還是受朱翊鈞出宮西巡後做的一系列舉措給逼得被動遵旨執行了免徭役的聖旨。
反正,徭役真的免了後,大量閑置的勞動力就真的被解放了出來,而得以爲自己增加收入,進而也給國家帶來了更繁榮的經濟。
許多百姓開始因此從農民變成工人,至少兼着工人的角色而成爲農民工。
更多百姓從而有了自己勞動力也是需要被尊重需要被用貨币等價交換的意識,而不再覺得自己的力氣反正是可再生也就不值得去要錢。
越來越多的工人和農民工的出現,對地主經濟也可以說是在從根本上給予摧毀。
因爲工人是不能自給自足的,他需要用勞動報酬去交易獲得各種生活必需品,哪怕是農民工,隻要還在外地務工也需要消費。
這也就讓消費規模進一步壯大,商販也就越來越多,商品經濟也就進一步活躍。
地主士紳也不得不被逼着轉型,從招佃戶爲主變成招工人爲主,從多收糧食爲主變成多收銀子。
隻是這個轉變是朱翊鈞這個皇帝和他的統治集團強行帶起來的轉變。
而不是這個社會從下而上的出現的。
因爲在大明,除了沿海地區,大部分都是農民和地主。
所以,天下富貴之家,對閑置勞動力的使用也沒有建立雇傭模式,要麽是讓其爲奴變成使用佃仆工奴,要麽是分成或者包吃住的長工短工模式,要麽是由官府組織起來服役,總之很少有工錢一說。
而這裏面,閑置勞動力主要是被官府組織起來服役。
畢竟地主因爲土地有限所以能吸收的佃仆工奴與長工短工數量有限,大部分百姓也就一生都不會變成工人。
即便有人靠經商崛起,也很少有動力擴大生産規模進而增加工人數量,而更多的是在商業收入到達一定階段後,也會購置田地變成地主,誰讓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太強大呢,隻靠商業賺的錢實在有限,也不穩定,還不如購置田地,也當個地主,就算不能大富大貴也能自給自足。
所以,朱翊鈞這個皇帝現在永免徭役不說,自己役使百姓也會給百姓工錢,簡直是在挖地主經濟的根,強行用國家力量來促使更多工人或者農民工出現。
但朱翊鈞能夠讓大明朝廷有足夠的财力強行用國家力量促使更多工人和農民工出現,是因爲他的朝廷從海外奪取了不少财富回來。
否則,他哪裏會有這麽多錢灑?
乃至很是大方的說這次西巡一切由内帑承擔,預先就準備了上千萬兩銀元的内帑作爲這次西巡的花費。
這與曆史上中國古代王朝地主經濟非常強大,且不容易被摧毀,是龐大的地主階級靠不把本族子民當人使勁壓榨得來的财富,讓地主經濟爲主導的社會非常牢固而難以轉變的原因一樣。
朱翊鈞能夠挖地主階級的根,則是因爲他讓許多外夷承擔了被使勁壓榨,進而成爲自己可以挖地主經濟根的代價。
要不然,朱翊鈞根本做不到在削減内部稅收來源的同時還永免徭役,還在巡視天下時一再的把軍民百姓當人看,進而瘋狂撒錢,進而使已有千年穩固曆史的地主經濟這塊堅冰開始被鑿出更多裂縫。
在生産力沒有大幅度提高的時候,任何改革,要想成功,都會有人承擔改革的代價。
朱翊鈞讓外夷承擔了自己改革的主要代價。
“如果這個社會必須要吃人才能長治久安,那把吃自己人變成吃外人也算是一種進步吧?”
萬曆二十年三月,陝西鎮戎所。
朱翊鈞站在這裏的城牆上,看着西沉的紅日與城外冉冉升起的大量炊煙和在炊煙裏正架鍋煮肉的軍人以及商販民夫,不禁喃喃說了這麽一句。
這些商販和民夫都是長途跋涉跟着禦駕來的,都是來掙錢的,如今也都掙了不少,所以各個喜笑顔開,時不時地唱起歌來跳起舞。
而朱翊鈞在看着這一幕後,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
對于美食、女色、财貨等都唾手可得的他,這種萬民安甯、歡快滿足的場景和氛圍,更讓他感到愉悅。
“陛下!”
“等着領賞的将士們到了。”
這時,田樂走了來,向朱翊鈞禀報了起來。
原來,朱翊鈞因聞知鎮戎所的三百名軍戶打退了昔日從甯夏越邊牆來犯的五千多虜騎,還斬殺了一名鞑靼萬戶與數百胡虜,便決定親自給這三百名官兵額外加賞,以表彰這些衛所兵未堕國初軍戶威風的功績。
所以,此時田樂就帶來了這近兩百名還能走動的鎮戎所軍戶。
朱翊鈞在田樂這麽說後,就“嗯”了一聲,然後朝這些軍戶看了過來。
“朕很欣慰,國朝還有你們這些敢舍身報國衛家的忠勇之士,而朕今日恰巧還親至了這裏,故就給伱們每人發五十兩銀元和十匹絹爲賞賜,算是按功所得封賞外的額外之賞。”
朱翊鈞說着就吩咐人把銀元和絹布擡上來。
“謝陛下!”
接着,朱翊鈞就親自帶着張敬修、田樂和陳文良三人,把賞銀和賞絹發到了這些官兵手裏。
這些官兵要麽癟着嘴要麽抿着嘴,眼睛都水汪汪的,一個個明明都殺過人,現在去顯得比孩子還脆弱敏感。
與此同時,朱翊鈞還給每個官兵送了密告匣,道:“記得給朕寫信。”
然後,朱翊鈞就笑道:“下去準備赴宴吧,朕讓禦廚給你們準備了美味佳肴,你們也嘗嘗王侯公卿平常在光祿寺吃的禦宴是什麽味。”
朱翊鈞做這一切,都是在踐行自己決定把普通軍民當人看的治國理念,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給其爲國爲民付出被看見被尊重的感覺,而這樣做的效果,此刻正在甯夏鎮通過戰争的方式體現了出來。
原秦王朱誼漶和他的大臣們,此時就眼睜睜地看見隻數百來名官軍直接擊潰了他的兩萬多兵馬,而推着戰車,毫不畏懼地突進了他的護衛火器陣,且因此不得不哭喊道:
“孤要投降,孤要回西安,孤不靖難了!這些官軍太可怕了!嗚嗚!”
抱歉,今天因爲太忙,效率太低隻能更一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