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山坡,和山坡上一個個不提火铳卻提籃子,不拿刀槍卻拿鐮鋤的營兵,不禁對田樂等皺眉問道:
“這就是鄭旗營的營兵?”
“回陛下,應該是,除了兵勇,沒誰會在這裏來住。”
“不過,即便是兵勇,以臣看,應該也逃亡了不少,不然不會就稀稀拉拉這麽點人。”
田樂回道。
朱翊鈞接着就看向山坡下一小集鎮,見整個小集鎮隻有一家店鋪在營業,而現在正有官軍朝那家店鋪趕過去。
官軍趕過去,自然是要抄這家店鋪的。
因爲這家店鋪是黨馨的糧鋪,已經屬于逆産。
當官軍趕過來時,這家糧鋪的糧價已經标示到二兩銀元一石,比平常高了近十倍!
越是缺糧的地方,糧價往往越高,尤其是這種有背景的糧鋪,明顯是爲了要對營兵敲骨吸髓。
“你們想幹什麽,知道我們東家是誰嗎?”
這家糧鋪的掌櫃宋興隆見官軍出現,也不畏懼,立即就召集一幫打手,持铳拿刀地問了起來。
“你們東家黨馨已被陛下下旨追奪官诰,挫骨揚灰,且家産要先抄家入官,再依據所得是否非法所得逆産,再決定要不要退回。”
“現在你們這家店鋪也要被抄沒,不得抗旨,否則殺無赦!”
負責來抄這家糧鋪的把總王軍這時沉聲說道。
宋興隆當場臉色煞白。
“持铳拿刀的把铳和刀放下!否則,殺無赦!”
王軍接着又大喊了一聲。
這些打手也都不敢反抗,忙把火铳與刀都放了下來。
王軍随即一揮手,就讓麾下官兵把這些火铳和刀收繳了上來,然後問着宋興隆:“這些铳和刀都是哪裏來的?”
“從營兵手裏買的。”
宋興隆回道。
王軍聽後吩咐道:“登記好火铳編号。”
“是!”
接着,王軍又問宋興隆:“這些持铳的是什麽來曆?”
宋興隆回道:“也本是營兵,如今成了我們東翁的家丁。”
“爲什麽他們能成爲黨馨的家丁?”
王軍又問道。
“他們給小的塞了銀子,或者把妹子媳婦送給了小的。”
宋興隆回道。
王軍聽後就吩咐道:“記錄在案!把這些不當朝廷營兵卻行賄去當官僚私兵的人全部拿下!”
“朝廷不發我們軍饷,我們全家都吃不飽飯,不這樣做,還能有什麽辦法,沒造朝廷的反都不錯了!伱們憑什麽還要抓我們!”
這時,一家丁很不服氣地大聲說了起來。
“雖然你們有你們的不得已,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營兵不得把所配火铳私賣私租于他人,不得未請允準兼任他職乃至經營他業,是聖旨規定的,爲此,本官就必須奉旨拿你們!”
“膽敢違抗,依舊殺無赦!”
這時,王軍繼續大聲說了起來。
這些家丁當即沉默了下來。
大明如今的火器都隻能是由中央朝廷直管的軍器局下面的工廠制造,且每造一把火铳都有編号,發到每一名士兵手裏也都會登記。
所以,大明朝廷現在能追溯到每一把突然出現在市面上的火器是從哪一官兵手裏遺失的。
如今,王軍也就會讓人對收繳上來的火铳編号。
接下來,王軍所率官軍就抄了這家店鋪,且把糧食都運了出來。
見識有限的宋興隆見此一幕,不甚唏噓,他沒想到黨馨這麽大的官都會敗。
“先拿抄得的糧食給這些還在營裏的營兵發糧吧!”
“幸好北邊甯夏的叛虜沒打到這裏來,不然,營兵都被克削到吃土吃樹皮了,那還能有什麽戰鬥力?就算有新造的追風大铳隻怕也擋不住胡虜,不調頭跟着打朝廷的官軍都算有良心了。”
朱翊鈞則在這家糧鋪被抄後,而看着鄭旗營裏一個個面黃肌瘦的營兵吩咐了起來。
田樂這裏拱手稱是。
而不多時。
新任遊擊張至榮就帶着鄭旗營還留下來的營兵集中在了校場上,并排隊領着糧食。
朱翊鈞就坐在校場裏的高台上看着這一幕。
田樂親自在下面對這些領糧食的營兵宣達着皇帝的口谕,口谕内容無非就是皇帝已經知道了他們的處境,且告訴他們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黨馨,現在皇帝已經處置了他,且親自來給他們補發糧食和饷銀,而希望他們能夠繼續忠君報國,不堕建功立業之志。
鄭旗營的營兵們同昔日西安城的窮困宗室一樣,在領到糧食和饷銀後都哭了,連看向朱翊鈞的眼神都充滿了感激。
當一個人壓榨得太狠太久,就算是恢複他的合法權益,補足他應得的收益,對這個人而言,仿佛都成了恩賜。
爲什麽大明的普通兵民很容易被感動?
原因就是,他們被當成牛馬的時間太長了!
甚至如果把時間跨度延長到上百年上千年來看,他們不被當人的時間,其實占據了整個上百年上千年曆史的大部分時間。
所以,他們已經習慣于自己被壓榨,習慣于不被當人看。
當統治者給他們一點點恩惠,他們反而覺得是意外的天恩,是不正常的。
哪怕本該是他們應得的收益,突然又發給他們,他們甚至都會有些抵觸和覺得不自在,覺得統治者突然把他們當人看,肯定是有更大的企圖。
反而若不把他們當人看,他們反覺自在和正常。
這就跟一個人從小不被愛,而長大後,就很容易被感動,甚至害怕别人對他表達善意一樣。
乃至,也同一個人不被關愛,對别人的惡也更容易包容,更會要求自己要更善良更寬容一樣。
尤其是在經曆了亂世人不如狗的處境太多後,整個漢家民族的思想都會變成,隻要誰給個太平世界,就算是當狗都行,且主動規訓大家都要苟且仁善别折騰才好。
“不會是鞑子殺過來了吧,要我們去送死了吧?”
這時。
一叫呂良的營兵就忍不住問了對自己的上司哨官羅浪這麽一句。
羅浪也有些惴惴不安地道:“那待會兒領了糧食回去,大家就立即煮了,多吃點,吃個飽,這樣就算明天被拉下去打鞑子,戰死了也不用當個餓死鬼,至少還是吃過一頓飽飯的!誰讓我們命賤呢,陛下好歹知道讓我們吃飽飯再讓我們送死,比那些讓我們餓着肚子打仗的大官有良心多了!”
當晚。
朱翊鈞夜宿于鄭旗營時,就聽到了磨刀霍霍的聲音。
“怎麽回事,是有人要作亂嗎?”
朱翊鈞因而召來田樂問了起來。
田樂回道:“陛下不必擔心,臣已經打聽了,是有許多營兵以爲要去殺鞑子,所以都在準備把刀磨快些。”
“他們爲什麽會這麽認爲?”
朱翊鈞問道。
“回陛下,是因爲他們覺得陛下突然甯殺巡撫黨馨也要讓他們吃飽飯,就是爲了讓他們去送死,不然不會想到讓他們吃到飽飯,還拿到饷銀給家人。”
田樂回道。
朱翊鈞聽後久久未語,半晌後才問田樂:“那趕緊告訴他們,朕沒打算讓他們去殺什麽鞑子,鞑子也沒那麽厲害,會殺到這裏來,鐵嶺侯的大軍和南昌侯率領的天子親軍還在前面擋着呢,就算殺鞑子也輪不到他們。”
“臣已經讓張至榮去傳達了,但還是有營兵不信,隻以爲朝廷是爲穩住軍心,才不肯承認實情,在他們看來,今天突然對他們這麽好,肯定沒好事。”
田樂回道。
“朕就被他們想得那麽不堪嗎?!”
朱翊鈞突然厲聲問了一句。
“施恩一下自己的兵民,就一定抱有别樣的目的?”
朱翊鈞接着又嗤笑一聲,問道。
“陛下息怒!”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種上百年的積弊,不可能一下子就徹底更正,朝廷在軍民中的形象,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徹底變好,尤其是在有黨馨和全定钺這樣的貪官禍害後,使得這裏的營兵,更加不清楚如今的朝廷已經不是昔日的朝廷。”
田樂這時拱手勸慰起朱翊鈞來。
朱翊鈞聽後于翌日就離開了鄭旗營。
……
“陛下走了?”
“撫院也離開了?”
“沒打算讓我們北上殺鞑子?”
而次日,在得知皇帝朱翊鈞離開後,鄭旗營的營兵都感到非常驚訝,議論紛紛起來。
有營裏官校因此直接來問主将張至榮到底是什麽情況。
張至榮則對這些人說:“我早就說了,陛下不是要你們去殺鞑子才給你補足欠饷,給你們補貼坐糧,賜棉布冬衣,隻是慰問我們這些邊軍将士而已,你們偏不信,非把陛下當成那些貪贓枉法之官。”
張至榮這麽一說,再加上禦駕真的已經在遠去,在花紅柳綠的三月官道上緩緩向東而去,大明鄭旗營的營兵這下子是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感動了,也都真正的高興了起來。
因爲這事雖然隻是補發欠饷和發放一些糧食,但本質上卻讓營兵們有種被當人看的尊重感。
所以,很多營兵都因此更加感動。
“太好了,原來不是要我們去送死!”
“陛下是真把我們放在心裏的。”
有營兵還三五成群地攀上了山崗,淚流滿面地目送着帝駕離開的方向。
有的還跟着一路跑了過來,遠遠的跟在後面,似乎想多看一眼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