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眼下正是寒冬,風雪不斷,不利大軍出行。
故朱翊鈞的親征大軍在華州依舊在做大戰前的最後停留,同時也是爲等候最後一批辎重到達,且讓各衛訓導和經曆官可以趁此時間做戰前的最後動員工作。
天子親軍衛與其他軍隊不同,每一個入伍的軍士都不是普通的軍戶,都是經過嚴格甄選的軍士。
按照朱翊鈞最初的要求,最普通的天子親軍衛士兵都是需要知道每次作戰的原因的,再直接點,就是要被當人看,需要被告知他們爲什麽而戰。
朱翊鈞目前還做不到通過軍制改革的方式,把大明所有的軍隊都近代化,他隻能先把自己的親軍衛這樣做,因爲嚴格來說,這才是他這個皇帝的私兵,是他權力與安全的保障。
要想這些人不被名利所誘,就隻能先給其别人給不了的尊嚴乃至更大的特殊。
這樣,沒準哪怕皇帝有朝一日暫時發不出饷,這些人也不會叛變,也還是願意跟着皇帝。
……
親軍大營。
“這次的事,我們都是有負陛下的人,哪怕全被殺了,都不冤枉!就同當年,那些打死王振餘黨的文官一樣,本質上都是以下犯上,但我們爲什麽這樣做?”
“還是如之前所說的那樣,也是爲了陛下,爲了讓天下人明白,即便他們拿什麽落水走水的事來威脅陛下縱容他們抗旨,我們也敢用抗旨的方式先誅了他們這些國賊,然後再受國法懲治,以換取,他們不敢爲守住文人爲貴百姓武夫爲賤人的舊時代而弑君篡位!”
“幸而陛下乃聖主仁君,是體諒我們的,也真的把我們當忠良之士看,才沒有讓我們即刻償命伏法。”
“但是!”
“我們也因此終究是欠陛下一條命的!”
申用懋這天就對韋鵬等一幹底層軍校聊起天來,而繼續就這次的事做着複盤工作。
申用懋說後就問韋鵬等人:“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
韋鵬先回答了一句,就抿嘴說:“經曆沒說錯,我們的命現在是真的算是陛下給的。”
“沒錯!”
“前輩子是爲自己像個人而活,後輩子就真的隻是爲陛下而活了。”
“當時我就是這麽說的,我之所以敢參與這樣的事,就是爲了讓那些老爺相公見了我們這些普通軍民不再趾高氣揚,也就沒想着活!但如果還能活,那隻能是皇恩浩蕩,這條命也就隻屬于陛下的了。”
……
其他軍校也跟着表起态來。
申用懋因而點首,繼續說道:“你們能這樣想,證明果然都是心懷忠義的,不枉陛下開恩。”
“而接下來,我們要去平叛,但根據王閣老等查到的罪證,這次的叛亂實際上不是董朝英他們想背叛朝廷,而其實是巡撫黨馨克扣軍饷,不把他标下營兵當人所緻。”
“所以,董朝英他們固然已犯國法,但并非真正的罪大惡極者,但是我們還是要殺了他們!”
“沒辦法,他們已經背叛了陛下,已經背叛了新禮,成了舊時代的走狗!”
“他們明顯沒有認識到,真正壓迫他們的不是黨馨,是土木堡後,士大夫不把聖旨國法放在眼裏的痼疾所緻!”
“所以,他們隻殺黨馨卻不殺城中豪紳,反而跟那些豪紳勾結在一起,奉秦王廢新禮,這是剛出一個牢籠又鑽進了更大的牢籠;”
“而我們不一樣,我們兵谏殺豪紳,是爲衛新禮,這次平叛也一樣,我們知道他們情有可原,但我們也得去鎮壓!因爲我們要徹底消滅舊時代,徹底讓士大夫不敢再不把聖旨國法放在眼裏,是真的要建立天下歸于一君統治的新時代。”
“經曆的話,我明白了,我們平叛不是因爲董朝英可惡,是因爲壓在我們頭上的舊時代要被消滅!”
這時,韋鵬附和道。
其他軍校也跟着點頭。
申用懋笑了笑道:“正是!土木堡之後,天下重文抑武,不僅僅是因爲,當年那些文臣敢不奉旨就于禦前打死錦衣衛官馬順等而被天子原諒乃至被天下人原諒,也跟他們主持下的京師保衛戰最終守住了大明社稷有關!他們靠此爲自己掙得了榮譽,獲得了天下人的尊重,進而也就連天子也不得不更加高看他們;我們是親軍衛,與别的軍隊不同,我們也要掙得自己的榮譽!”
“所以這次平叛,我們不要同董朝英那些人一樣,要講軍紀、講鬥争策略,要令行禁止,另外軍紀要嚴,别入城後去欺辱百姓,乃至擅自懲辦豪紳,别讓天下士民百姓真覺得我們和其他軍隊一樣,皆是兵痞!”
“明白!”
衆軍校回道。
申用懋則起身拱手:“拜托諸君了,親軍衛的榮譽,需要我們共同守護,這次是不得已,但下次誰要是犯了事,就是給整個親軍衛抹黑!”
……
萬曆二十年二月。
雖積雪未融,但天已漸漸轉暖。
朱翊鈞和他的親征大軍正式開始啓程。
這段時間,全軍上下皆做了最後的動員工作,之前殺豪紳的算是翻了篇。
而來面聖的名流顯宦,也在這期間被朱翊鈞重新召集起來,參加了禦宴。
在宴會上,朱翊鈞對他們進行了安撫,還厚賞了幾個表現出衆的官宦子弟,也一起遊了一下華山,題了一些字,對甯成安等被殺的事也做了定性,言他們不該威脅天子,被殺也算是咎由自取,而名流顯宦也都覺得甯成安等該殺,認爲他們太目無君父,也很敗壞士大夫形象。
王錫爵和李汝華在這期間,則更加變本加厲地查緝着未老實執行新政的情況。
不過,随着連拿落水什麽的事來威脅皇帝,都不能起到可以通過皇帝阻止王錫爵、李汝華這樣做的親軍衛殺豪紳事件發生後,許多官僚豪右徹底老實了許多。
所以,王錫爵和李汝華接下來能辦到的人反而越來越少,地方官僚和豪右幾乎都老實了起來。
名流顯宦們也就不但不敢拿什麽武廟落水世廟遇火的事威脅皇帝,還更加稱贊皇帝,也開始稱贊起王錫爵和李汝華是鐵面無私的幹臣來,甚至連天子親軍衛也更加受到他們尊重,不少人主動組織百姓歡迎大軍、犒勞大軍。
至于爲什麽這些名流顯宦如此對皇帝更尊敬,對辦事大臣和親軍衛更尊重,原因也很簡單。
那就是。
因爲他們通過這次的事件發現,眼前擁有暴力的軍隊,護衛起新禮來,連皇帝都可以先撇在一邊。
這就跟,當年土木堡之敗後,在也先俘虜了皇帝的情況下,爲護衛漢家利益連皇帝可以更換的文臣武将一樣,是一個集團在支持皇帝!
而皇帝也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所以,他們已經不可能通過綁架皇帝的個人安危,來實現自己的目的。
因而,他們還不如讨好皇帝和皇帝的人,如此,就算不能獲得更大的好處,也能得到保全。
“這些驕兵悍将亂了法,殺了我們禮敬的鄉賢親友,我們還得對他們箪食壺漿,這世上就沒有這麽讓人委屈的事!”
舉人東守越在帶着族人迎送陸陸續續離開華州的天子親軍衛官兵時,就不由得一邊擠着笑容看向眼前一排一批地路過身前,而一邊對同在這裏的族中長輩東道和低聲抱怨了幾句。
“這有什麽辦法!”
“我們已經盡力了,甚至都已經猜到天子會逼着他信得過的大臣去代他察訪,唯獨隻是沒猜到陛下會這麽做而已。”
東道和這時說道。
東守越問道:“三叔真覺得那晚上的兵變是天子故意讓人這麽做的?”
“是與不是都已經不重要,反正現在這事對他天子最有利,對新政最有利!”
“看似天子連自己親軍衛都控制不住,卻明明通過這種方式控制了所有人!正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有大權而似無權!”
東道和說道。
“一個舊禮的時代真的要結束了嗎?”
東守越一時喃喃問了一句,然後就看向了眼前陸陸續續走過去的天子親軍衛,繼續擠出笑容來。
……
西安城。
叛将董朝英等在奉秦王爲君後,因擄掠地主豪紳過嚴,再加上大明如今流民甚少,也就未能成勢,而順便拿下西安周邊州縣。
他們現在依舊固守于西安城内,練兵造器。
而西安城中一些文人士紳倒是和董朝英一起選擇了背叛朝廷,奉秦王爲君,而要靖難。
主要是不跟着一起背叛朝廷的話,就得被殺死,所以大部分文人士紳因爲怕死也就還是選擇了投附秦王,何況,他們不少人其實也挺眷念那種可以不把漢人百姓當人的舊時代的。
這些文人士紳不少因此搖身一變就成了秦王政權的閣臣尚書什麽的。
不過,守城的主要是董朝英這些人。
董朝英爲守住西安城做了很多準備,一是征民練兵,二是挖壕建牆,待天子親軍衛到達這裏時,整個西安城倒也算得上是守備森嚴。
但天子親軍沒有絲毫畏懼,在董朝英等拒絕投降後,就很有序的開始用炮轟擊西安城,同時填壕車與正廂車、火箭車也開始陸陸續續向西安城牆挺進,申用懋、韋鵬等官兵則跟在戰車後面很有序的前進着。
轟轟!
西安城是隆慶二年由陝西巡撫張址在土牆外加修了磚璧,也在牆頂砌了青磚,牢固性倒是比之前增強了許多。
但在天子親軍的馬拉重炮的轟擊下,還是沒承受得住,很快就垮塌了一大部分。
而在城牆被轟塌的同時,城外的壕溝也在陸陸續續被填上,鋪上了人行木闆,乃至護城河上也開始被搭建起浮橋來。
雖然董朝英等叛兵不時的用大炮和大铳還擊,讓一些親軍官兵倒于地上或落于積水與藏削尖木頭的壕溝與護城河中,但天子親軍的官兵沒有停止前進,且在離垮塌的城牆處不到兩百步距離時,有序的停了下來。
而一時戰車并列成牆,铳橫持如一線,在陽光照耀下,渾如鐵鑄的城牆一般,出現在了西安城外。
董朝英等見此面色深沉,拳頭緊捏,沒有作任何言語。
他們知道自己遲早都會等來今天這一幕,也就沒什麽畏懼,甚至爲自己如今已殺了不少官紳,睡了不少大家閨秀,而感到死也已經值得。
而他拒絕投降,則是因爲他知道他即便投降,權貴官僚也不會放過他這種殺了上官的人。
所以,董朝英知道自己現在能做的,就隻是多殺一個就多帶一個陪自己去見閻王,同時也再讓這個世界對他多增添一絲畏懼。
而他作爲邊軍,其實也很早就想和所謂的天子親軍交一交手,他不相信被要求識文斷字、上課學習的天子親軍,會真的比自己這些在邊鎮摸爬滾打的人強。
咚咚!
随着鼓聲出現,天子親軍的步兵就開始有按照提督劉綎的指揮有序的沖鋒了過來。
申用懋最先單手持起火铳,而對自己麾下的一幹官校喊道:“上面已有令,隊長同全隊退則殺隊長,哨官同全哨退則殺哨官,全營同遊擊退則殺遊擊!所有人,當爲新時代奉獻自己,讓天子看見讓我們活着是對的。”
申用懋說着就大喊一聲“沖啊”而跨上木橋沖向了西安城牆垮塌之處。
“爲了新時代,沖啊!”
這時韋鵬也高喊一聲,親自帶着麾下一幹兵勇沖了過來。
嗖嗖!
一開始,天子親軍的官兵沒有遭受到阻擊,但他們在沖過垮塌的城牆後,就遇到大量火箭車和帶大铳的戰車出現在他們面前,而有大量火箭朝他爆射而來,而他們許多人當場化成了一片火海。
“啊!”
許多親軍官兵因此慘叫起來。
已下城牆而來到一處火箭車後的董朝英見此一幕,冷冷一笑,他知道天子親軍裝備優良,城牆擋不住這些天子親軍的進攻,所以,實戰經驗豐富的他選擇了在城内與之巷戰,提前把大量兵力與有限的火器放在了城牆裏面,而非放在城牆上。
“不過如此!”
董朝英還因此說了一句。
但他很快就變了臉色,因爲他發現,眼前依舊有大量天子親軍沖了過來,且趁着他這邊的火箭和火铳發射間歇,已先沖了過來,與他的麾下官兵肉搏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