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正旺的明堂内,在李汝華這麽一說後,許多人都忙看向了他,不少人甚至爲他捏了把汗。
而朱翊鈞在聽李汝華這麽說後,先是擰眉沉思了一會兒,随後便淡淡一笑問道:“怎麽,你覺得會有人爲此要弑君不成?”
“陛下可忘武廟、世廟出京舊事?”
這時,李汝華忙問了一句。
武廟即正德皇帝,曆史上出宮後發生了清江浦落水染病的事。
而世廟即嘉靖皇帝,曆史上則在出宮後發生了行宮起火的事,且若不是陸炳救得及時,差點被燒死。
雖然這兩件事都未有實證證明這裏面有什麽陰謀,但都說明了皇帝出京的确有很大的風險。
所以,李汝華也就以此提醒朱翊鈞。
朱翊鈞聽後變了臉色,随即再次一笑:“真有人不怕九族被滅嗎?”
“陛下,殺黨馨之人可有畏過九族?”
“哱拜等可有畏過九族?”
李汝華連聲問道。
曆史上,黨馨的确被中下層官兵所殺,當然。這種巡撫大員在明朝被嘩變的官兵殺掉的事不隻一起,這也的确能佐證李汝華的說法,的确有人敢在被逼到絕境時铤而走險。
另外,哱拜也在曆史上敢造反,也是敢豪賭的人,現在也佐證着李汝華勸朱翊鈞停止查下去的觀點。
朱翊鈞隻冷聲問道:“怎麽,地方上的豪右惡官是做的有多過分,就這麽怕朕繼續私訪下去?”
“陛下,代天子巡狩地方是臣等職責,這些事本由臣等有欽差職責之官來做就是,縱容是臣等爲此犧牲了性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陛下乃萬金之軀,不能親身涉險啊,而替了臣等的職責呀!”
“如此,顯得臣等還有何用處?”
李汝華很激動地說了起來。
“照卿所言,朕的江山還真是處處刀山火海,朕是身處敵國乎?”
朱翊鈞問了一句。
李汝華回道:“陛下以一人獨治天下,本就如同天下人人之仇敵,蓋因天下之賊若殺陛下,則就可震動天下,毀了國運;雖有天大的禍事,但也會有天大的機遇!”
說着。
李汝華就痛聲言道:“陛下,天下不缺豪賭之人啊!”
接着,李汝華就又舉起奏本道:“另外,臣劾首輔申時行、樞相戚繼光等慫恿陛下親征,擾亂天下,居心不良,而請陛下嚴懲其罪!”
朱翊鈞讓田義把李汝華的奏疏接了過來。
李汝華滿臉期待地看了過來。
而戚繼光和王錫爵倒是不動聲色。
這時,朱翊鈞隻拿起朱筆,直接在李汝華的奏本上畫了個叉。
李汝華因此目瞪口呆。
朱翊鈞則把他的奏本擲到了李汝華面前:
“等你到了他們這個位置,會知道他們爲何這樣做,也會知道朕爲何這樣做!”
“陛下!”
李汝華突然大拜在地,哽咽着說:“您可以不顧忌自己的安危,但臣不能不顧忌,您是臣的君父啊!”
“朕豈不惜命乎?”
“但卿可知道,朕再不來看看,就快要與行屍走肉沒區别了。”
“高處不勝寒,你們不能指望朕在上面,就真的知道伱們誰忠誰奸。”
“再則說,如果朕隻能待在京師,一旦出京就如同入狼窩虎穴,朕這麽多年的勵精圖治,到底有何意義?”
“朕不下來親自調研,靠你們真的能行嗎?”
朱翊鈞問後,就看向戚繼光和王錫爵:“你們也說說吧。”
戚繼光先拱手稱是,然後說道:“陛下,李風憲所言乃忠臣之言,接下來您不宜再殺人流放人了,以免人心惶惶。”
“朕知道,你們也是想讓朕隻看到好的一面,是吧?”
朱翊鈞笑問道。
“臣不敢瞞陛下,臣的确是這麽想的。”
王錫爵如實回道。
李汝華一時瞅向了王錫爵。
“佩服還是震驚?”
“是不是沒想到王閣老也會這麽回答?”
“也覺得他是忠臣了?”
朱翊鈞這時看向李汝華笑問道。
李汝華“嗯”了一聲:“既然樞相和輔臣皆是此言,陛下又何必不和光同塵,以謹慎處世呢?”
“好個和光同塵!”
“錦衣衛、東廠、禦史、巡撫,很多都不報憂隻報喜,現在連你們幾個,也希望朕隻去看到新政好的一面,和隻有恩賞臣子的權力,和看不到不好的一面而寬恕的權力。”
“既如此。”
“何不幹脆直接下旨,刑不上大夫!”
朱翊鈞說着就問道:“你們說,是也不是?”
“陛下!”
“臣隻是認爲,沒有必要以會令君父帝祚不保的方式,來促使天下豪右盡快學會接受新禮,盡快把本國子民善待如自己子弟!”
王錫爵這時忙解釋了起來,他不得不承認,皇帝老是愛陰陽怪氣,明裏暗裏把他怼得很是難堪。
“作爲一個文臣士大夫,誰不想刑不上大夫?”
“但這是我想就能實現的事嗎?”
“本來好不容易借五代的教訓,讓皇帝和天下人相信,重文抑武能讓國家長治久安,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就能國泰民安。”
“可兩宋的結局,又把這個都快要變成真理的定論變成了悖論,再加上元以寬失天下人,更是讓人不好再拿寬仁不失國的理由,來忽悠稍微聰明點的天子。”
“但凡天子稍微純樸一點,看我們士大夫會不會繼續這樣主張!”
王錫爵腹诽了一番。
朱翊鈞這裏在聽王錫爵這麽說後,隻呵呵一笑,然後把手臂收了回來:“朕也難!”
戚繼光和王錫爵不禁一愣,面面相觑。
李汝華等也是一愣,互相看了看。
“陛下難在哪兒了?”
朱翊鈞這時則揭曉答案說:“但凡多幾個像海瑞、沈鈇那樣敢對權貴官僚拼命、敢爲百姓請命的忠臣,哪裏需要朕親自來沖鋒陷陣!”
“這就好比打仗,但凡士卒敢用命,何用大将親臨前線督戰?”
“就說說你吧,李汝華,陝西之亂的根由,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還是故意沒去知道?”
“董朝英這些官校爲什麽要叛亂?俗話說,物不平則鳴,這裏面要不是有黨馨自己的過錯,他們會把自己變成反賊?”
“你這個巡按是不是也怕得罪了人,沒敢查同來自中央的巡撫,隻敢查一查沒背景的地方官員,所以造成陝西的叛亂出現?”
朱翊鈞問起李汝華來,接着又道:“你是犯顔直谏的膽子有,得罪權貴的膽子卻無啊!”
“而你們這些當官的,尤其是作朕眼線的,包括錦衣衛東廠什麽的,都和光同塵,那朕還怎麽和光同塵?”
“都唱紅臉去了,這天下就總得有個唱白臉的人吧?”
“朕是暴君還是仁主,皆在卿等,敢不敢忠直無畏耳!”
朱翊鈞這話問得李汝華自慚形穢,忙叩首道:“陛下說的是,究其根源,皆是臣這樣的官害了天下百姓,也辜負了聖恩,臣有罪!臣萬死難辭其咎!”
“起來吧!”
“朕說過,新政能完成七成以上,就算不錯,能不接着新政害民隻是未惠民,朕也能認。”
“那是因爲朕知道,官僚士大夫這個整體本身就沒有動力去惠民隻有動力去害民,此乃人之本欲,所以能節欲不害人已經算可以了,不然,朕要是真嚴格追究,那可殺之人就更多了!”
“不但你李汝華該殺,哪怕不去審問,抓一個殺一個,十個裏面,隻怕也沒幾個說的上是冤枉的。”
朱翊鈞這話讓在場大臣們皆既敬服又汗顔。
“所以,朕不殺你,也算是看你還算忠心的份上!”
“且朕不但懲罰你李汝華不誠之罪,還讓你戴罪立功!”
“你但凡還有顆忠心,就去替朕殺人!”
“朕聽從你的谏言,不親自去采風了!”
“你去!”
“你依舊以你巡按禦史的身份抓人殺人!”
“如果他們因此害了你性命,朕自會替你追封,如果沒有害了你性命,朕隻會以國士待你!”
朱翊鈞這時沉着臉說道。
“臣領旨,不敢再負皇命!”
李汝華當即拱手含淚回道。
王錫爵這時也毅然出列言道:“啓奏陛下,接下來察訪之事,也讓臣去吧,陛下隻和樞相沿途看看風光,與民同樂,并于行在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即可,臣相較于樞相年輕,正适合多去看看。”
“卿欲表忠心,朕豈能卻之?”
“傳旨,除王錫爵以建極殿大學士、太子太傅、吏部尚書、樞密副使身份督師天下,總督以下皆可先斬後奏!另賜天子大纛,可就地調兵鎮壓任何叛亂之事,而後奏之!”
朱翊鈞這時笑着說道。
王錫爵忙稱“遵旨!”
朱翊鈞則轉身往行在裏面走去,且道:“國有忠臣,社稷之福!既然有卿等肯爲朕用命,朕豈不知和光同塵,隻普降恩澤耶?”
“所以,傳朕旨意,着本地緻仕侍郎和參将以上鄉宦來見朕,朕要賜宴問民情,與他們探讨平叛事宜。”
說着,朱翊鈞就道:“薊國公,接下來,就由你随朕去見見那些耆老。”
戚繼光拱手稱是。
王錫爵則站在原地,沉默良久,頓得大權,甚至是調兵大權的他,毫無欣喜之感,隻覺自己好像被天子給坑了,而且這坑是自己跳進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