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已是萬曆十九年的十月,初雪已降,滿城盡添銀妝,各家各戶都燒起了炭火。
侍禦司裏。
當朱翊鈞同意了王錫爵所請而離開侍禦司後,沈一貫立在禦案前的炭火旁,半晌都未回過神來。
因爲皇帝竟最終還是決定要親征,而反對者竟隻有自己一個,之前明明言明不希望皇帝出京的王錫爵竟還成了讓皇帝親征的首倡者。
所以,沈一貫感到很費解。
“公爲何突然又主動提議讓陛下親征出京了?”
于是,沈一貫半晌後,就忍不住問了王錫爵一句。
接着,沈一貫又看向申時行,問道:“還有元輔,怎麽也突然跟着同意陛下出京啊?”
王錫爵先笑着回道:“我之前不提議讓陛下出京,是因爲沒想到底下會有官員貪婪壞事到這一步!也分不清這些官員是真蠢還是真壞,竟讓地方出現兩起叛亂,也就想着如果再不讓陛下出京看看,沒準反讓陛下對新禮沒信心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元馭沒有說錯,叛亂都出現兩起了,再讓陛下待在宮裏,就會讓陛下更加不願意天下的喜報了。”
申時行這時也笑着解釋道。
“是啊!”
戚繼光也跟着點頭:“之前甯夏之亂的急報,陛下沒有大怒,反覺正常,可見我們這位天子是聰明的!”
“但是,聰明者往往會被聰明誤,所以,我們現在反而應該擔心的是,陛下會對自己的大臣對自己民衆失望,而真覺得他們都不識好歹,認爲他們願意自輕自賤,也就灰心喪氣,不願意改制了!”
“所以,我們還不如陛下自己去看看,看看他推行的善政雖然沒有理想中的那麽完美,但其實也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糟糕!那些來自廠衛和民間的喜報,也并非全是阿谀虛造之詞。”
“如樞相所言,到底是我輕看了陛下,陛下對我們這些士大夫其實一直沒那麽太高看,别看陛下對先太師一直很尊崇!”
“所以,黨馨的事,曹子登的事,并沒有讓他龍顔大怒,連宗室子弟也被一些貪官聯合藩王迫害的事被錦衣衛奏上來,陛下都沒有很動怒,似乎在陛下眼裏,就沒有我們士大夫做不出的腌臜事一樣,也就沒什麽可奇怪的。”
“這樣下去,我們還需要擔心什麽陛下不願意聽到不好的事嗎?”
“相反,我們更應該擔心的是,陛下會不會因此進一步對我們士大夫不信任,連對我們這些執政也不信任。”
“郭學士昔日在執政學堂讓陛下貴讀書人,隻怕陛下聽後在腹裏冷笑,而不以爲然。”
王錫爵說着就攤手很委屈地說:“但天可憐見,熟讀聖人之學者,難道真皆是道貌岸然之輩,甚至更沒下限不成?以緻于陛下對此事件毫不意外,連問叛亂的人怎麽敢叛亂都是笑着問道,明顯就等着我們自己揭自己的短呢。”
沈一貫聽後一臉心悅誠服地伸手然後合攏朝申時行、戚繼光、王錫爵拱手一拜說:“承蒙諸公指點,我明白了,我的确沒想到這一層。”
接下來。
這些執政公卿都沒再說什麽,隻開始各自給自己在地上的門生故吏寫信,而準備帝王将親征的消息頒布出去後,也提醒他們要做好手裏的工作,别到時候也出了黨馨那樣的岔子,别自己沒命了不說還給朝廷留一堆爛攤子。
宦海沉浮多年的執政公卿們其實對自己這些官僚是什麽德性其實門清,所以,他們比朱翊鈞更加不感到意外,對地方的官僚會把新政搞出什麽樣子這事。
但他們依舊希望能維持整個官僚集團在皇帝面前的良好形象,也就盡可能地在合法的範圍内,去提醒指點底下官僚一番,就如同後世一個高管也不想讓大老闆覺得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行一樣,那樣也會間接讓大老闆質疑自己的能力。
這天天色正好,晴空萬裏,清澈藍天走着的朱翊鈞,在離開侍禦司後就對黃勳吩咐說:“随朕去内承運庫!”
黃勳拱手稱是,并吩咐人去通知管内承運庫的少府英國公張元功。
因宦官數量減少,再加上許多内宦過于隻想撈錢和獲取好處,對社稷宗廟長遠利益不作考慮而出了好幾次震驚中外的事件,所以現在的内廷事務基本上能交給宗室勳戚就都交給了宗室勳戚。
張元功因爲受戚繼光這些勳貴刺激,也主動學習和提升了自己的能力,而利用自己善于理财的特長,通過考試而成爲了内承運庫的掌印。
所以,朱翊鈞現在要看内承運庫的情況,黃勳就忙讓人去傳英國公來。
“陛下!”
張元功沒多久就趕來了内承運庫,而向朱翊鈞見了禮,然後就問朱翊鈞:“陛下想先看什麽。”
“先看看黃金。”
朱翊鈞說道。
張元功拱手稱是,然後就帶朱翊鈞往内承運庫藏黃金的庫房走來。
張元功是不怕皇帝來親自檢查庫房的。
因爲他的确管這内庫管的很認真。
一是他知道内庫關系着兵權,因爲大明現在的軍制已主要是募兵制,作戰方式也變成了火器爲主,而衛所制早已名存實亡,所以皇帝能控制多少軍隊已經不看給士兵分了多少田,而是看能給士兵發多少銀子,隻要皇帝不缺錢,就能随時拉起裝備精良的軍隊,也随時能通過控制火器的供應來控制軍隊。
而兵權是否爲天子掌控,則關系着大明能否長治久安。
所以,張元功爲大明長遠利益着想,也不敢讓内庫的錢越來越少。
二是他更知道這關系自己張家的命運,宦官可以變着法的撈内庫的錢,那是因爲宦官隻有他自己這一代,哪怕被剮誅九族很多時候都湊不齊九族,但他張家不一樣,真要是管得陛下的内庫越來越空,他張家世襲的國公爵位沒準都保不住,而這可是與國同休的鐵飯碗。
因而,他但凡腦袋正常,也不敢輕易砸了自己張家這鐵飯碗。
三是這管内庫好歹也是實權差事,也是可以通過理财手段實現和皇家共赢的。
他張元功作爲勳貴的一員,好不容易讓這份權力從内宦手裏轉移到了勳貴手裏,哪裏敢輕易做的不好,讓皇帝把這份差事不再交給勳貴來做,又交回給宦官,或者直接交給文官。
當然,宦官和文官也因爲這份差事歸了勳貴,也都盯得很緊,讓張元功也不敢胡來。
所以,張元功現在管的内庫還管的很不錯。
張元功自己也有信心,讓皇帝在查看内庫後,會承認他在理财方面的能力。
很快,朱翊鈞就到了内承運庫庫的黃金内藏庫,然後看見滿屋的黃金,一時瞠目結舌起來,腹诽道:
“朕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麽多黃金!”
朱翊鈞接着就難掩喜色地問張元功:“大概有多少?”
“回陛下,從開掘緬甸、呂宋等金礦與采辦東瀛、琉球等地黃金至今,大概已有十二萬五千餘斤黃金進庫。”
張元功回道。
朱翊鈞聽後道:“想來能撐得起出京巡視天下所需帑銀吧?”
“回陛下,自是足夠,何況内庫還有純銀與銀元各百萬斤以上,臣也已奉旨早準備好了陛下第一次出京巡視天下的預估花銷,現在就等陛下下旨。”
張元功回道。
朱翊鈞點了點頭,随即就對張元功:“你是個稱職的!”
張元功當即拱手:“陛下謬贊。”
朱翊鈞接下來則去了皇後的寝宮,向皇後說起了此事,然後又把着皇後的手笑着說道:“朕沒想到朕第一次出京畿會是親征,這樣一來,你們也就不方便和朕一起去了,待将來南巡再一起去吧。”
皇後點頭且微微一笑說:“臣妾倒是沒想到外朝的相公們會有那麽多支持陛下親征的。”
“他們是想替天下官僚挽尊呢,想證明給朕看,新政推行後,的确有改變,諸多喜報并非造假,讓朕好繼續信任他們呢。”
朱翊鈞呵呵一笑後說道。
皇後不由得把太子拉了過來,而替太子問道:“那陛下信任他們嗎?”
朱翊鈞起身走到了殿門處,看着晴空下的亭台樓閣,笑着說:“怎麽不信任?但再信任也不代表朕就不會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他們,也不會讓朕對他們當中一些人做的惡事感到意外。”
“父皇這是怎麽說?”
太子朱常浛這時走了過來問道。
朱翊鈞笑着看向太子道:“永遠不要低估一個人有多壞,如同永遠也不要低估一個人有多好一樣,讀書人也是一樣!”
“他們往往會更好,但往往也會更壞,更重要的是,官僚這個整體本身就是牧民的産物,他們不生産東西,但卻要擁有更多的财産,這财産隻能是取之于民,你父皇我現在在做的努力是盡量讓他們取之于外夷。”
“但他們習慣于取之于本國小民,這個習慣太強,畢竟是上千年的習慣了,所以不是一二十年就能徹底改變的,可能将來還得伱那一代來繼續往這個方向努力。”
“明白了嗎,朱常浛?”
朱翊鈞說着就問了太子一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