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八年冬的一天,雪下的很大。
琉璃綻雪的皇家内苑又成了人間仙境。
而這日恰好是皇太子的生日,也就不用讀書,放假一日。
朱翊鈞也就于這天上午,早早地從侍禦司回來,與皇太子去了宮中女學所在的地方。
宮中女學是專供皇家貴胄女子讀書學習禮儀的地方。
自朱翊鈞不再令宮中嬷嬷教導公主禮儀後,就讓公主們在這裏學習文化與禮儀,同時也會選些宗室與勳貴女子這裏學習,再則就是新選上來的嫔也會在這裏學習,由皇後主持。
至于教師則選自宮中有文化水平的嫔妃與宗室中有文化水平的女子。
而朱翊鈞和皇太子今天來宮中女學所在地,就是爲了接皇後杜氏。
因爲太子的生日願望就是想與皇後待得久一些,朱翊鈞也就帶着他來了這裏,接自己母後回宮。
而在來的路上,朱翊鈞則順便問了一下太子朱常浛最近的學習情況,還讓朱常浛主動問了自己幾個問題。
“父皇,爲什麽那些豪族明明已經造起那麽大的勢,最終還是敗了?”
朱常浛這個時候就問了朱翊鈞這麽一個問題。
朱翊鈞笑着道:“這是因爲決定大明怎麽走的人不是他們,他們看上去一個個富可敵國,實際上,威脅還不如一股流竄的土匪。”
“那決定大明怎麽走的是皇帝嗎?”
朱常浛問道。
朱翊鈞道:“也不是皇帝。”
“那是誰?!”
朱常浛有些不服氣,他以爲會是天子決定天下走勢的。
“是天下萬民!”
“創造曆史的是他們,影響曆史的也是他們,你可不能忽略了勞苦大衆在曆史中的影響。”
朱翊鈞回道。
朱常浛道:“可教我經學的先生說,天下庶民多烏合愚昧之衆,隻知吃飽穿暖與養育兒女,而少有大志,故雖爲天下本,卻不能左右天下,要讓新禮深入人心,還得看天子與天下士人是否圖治。”
“泰州學派有句話,叫百姓日用即道!”
“老百姓的思想再愚昧再樸素,那也是對我大明興衰有最大影響的思想,因爲老百姓始終是這個國家民衆組成的大多數,他們的文明程度決定了大明的文明程度,也決定了大明能走多遠。”
“所以,決定大明怎麽走的還是他們。”
朱翊鈞說道。
朱常浛點了點頭,沉思起來。
沒多久,朱翊鈞和太子就到了女學所在地,而見到了皇後杜氏。
而杜氏一見朱翊鈞就先走到朱翊鈞面來,微微作揖:“陛下!”
朱翊鈞則說了一聲“免禮”後,就拍了拍杜氏肩上的雪。
太子則也跟杜氏見了禮,然後就走到杜氏身邊來,抱住了杜氏。
杜氏也愛憐地摸了摸太子的頭,笑容溫和,問:“學累了吧?”
“不累!”
過了一會兒,太子就主動牽着朱翊鈞和杜氏一起回了宮。
朱翊鈞則與皇後、太子一起吃了頓飯後就再次去了侍禦司。
一到侍禦司。
朱翊鈞就對申時行說:“把太子的經學先生換了!”
申時行聽後不由得問:“請問陛下,可是他有何錯處?”
朱翊鈞道:“也不是有什麽錯處,是他沒有引發太子如何去辯證的看問題,而隻是向他灌輸自己的固有觀念,或者說隻照着聖人之教來理解新禮。”
朱翊鈞道:“也不是有什麽錯處,是他沒有引發太子如何去辯證的看問題,而隻是向他灌輸自己的固有觀念,或者說隻照着聖人之教來理解新禮。”
“照他這樣教下去,朕的兒子會被他越教越笨!新禮也會和舊禮一樣,被他隻記成了教條,忘了今學本質是禮是需要一直更新的。”
“但現在,朕突然覺得不換也行,隻是得再選一位王學門人來當他先生,最好是泰州學派!”
“光王學門人還不夠,最好羅欽順和王廷相這些關學門人也選一位來當他的經學先生。”
“史學與文學也這麽安排,把複古派、性靈派都選一位來教太子。”
“陛下容禀!”
“這樣教的話,隻怕一則太子不知以哪位先生之言爲綱,二則恐東宮諸講官内亂起來。”
申時行這時言道。
朱翊鈞道:“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是天子爲堯舜之君的利器,而儲君是大明将來的天子,自然不是讓他聽哪位先生的言,而是讓他有自己的判斷,且通過聽取衆家之言,形成自己的見解,而才能更加明辨是非利害;”
“至于東宮諸講官因此會内亂起來,師傅倒是慮的是,但這其實也是好事,太子将來面臨的大明肯定是各家之言争執更激烈的時代,可能會舊中有舊,新中有新,如此倒不如讓他提前面對這種紛争,而在将來知道怎麽處理。”
“陛下說的是。”
“聖明之君是當博采衆長,兼容并知。”
“而太子殿下若能提前知道諸學各有千秋,也各有利弊,乃至會水火不容,也的确利于将來避免偏信一家之言,進而誤了天下。”
“臣之前所慮欠周到,隻知道選崇新禮者給太子殿下傳今學新禮去了。”
“不過,愚臣因此現在還是擔憂這樣的話,會不會讓太子殿下将來因此更加主張舊禮舊學?”
申時行這時問了起來。
朱翊鈞則瞅了申時行一眼,面容嚴肅。
申時行忙拱手作揖。
朱翊鈞則突然又微微一笑:“卿是對太子沒信心,還是對新禮沒信心?”
申時行聽後當場怔了片刻。
而仿佛有一記驚雷在他耳畔炸響,而他随即不得不再次拱手作揖說:
“陛下比臣自己還清楚臣,臣不敢瞞陛下,在陛下這麽一問後,臣的确才發現,臣不願意讓太子殿下博問衆家之言,的确是擔心殿下可能會在接觸舊禮後更願意支持舊禮。”
“現在不讓他接觸,他将來做了天子就接觸不到?”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接觸。”
“我們要對新禮有信心!”
朱翊鈞說道這裏就道:“不過師傅作爲堂堂元輔,居然對自己推行的新禮沒有信心,朕倒也很是意外。”
申時行如被扒了底褲,一時越發的臉紅起來,忙拱手道:“陛下容禀,臣不敢隐瞞,雖然眼下征讨呂宋之戰大勝,沿海許多豪族遭到清洗,但是國朝多數宗族依舊是耕讀傳家,而非以商爲本,哪怕經商之家也多有子弟從耕讀之業,故更提倡綱常而非國家民族的舊禮,依舊自有其沃土!”
“而事實上。”
“這次征讨呂宋用兵能大勝,更大的原因非是新禮深入人心,而是陛下聖威所緻!”
“畢竟天下士民多支持征讨呂宋,是因爲陛下讓他們支持,而不是他們真的有此決心,乃至君王若不贊成,他們也不會繼續鬧事,乃至起事,他們更多的隻會接受現實。”
朱翊鈞聽後颔首:“師傅說的是,如果将來的天子強行将認購劵的發售隻歸于權貴,天下庶民隻要還能活着,也不會反抗,哪怕不滿,也隻敢在心裏不滿,誰讓這華夏大地太過富饒多産呢,隻要降低欲望,就能活下來很多人,而要到實在人多到無論怎麽節欲都活不下去的時候才會反抗。”
“陛下聖明!”
“愚臣正因爲此,對新禮的信心還是不足。”
申時行回道。
朱翊鈞則笑了笑道:“要相信,天下民衆會在朕與師傅等的努力下有所改變的。”
“我們現在不讓太子面對這種改變,将來他自己也會面對這種改變,而我們要做的,隻能是給他分析思考的能力,而不是一味灌輸,隻一味灌輸,哪怕他現在支持新禮,将來也會不支持,而當予以引導,他即便現在對新禮有疑惑,那将來對舊禮也會有疑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