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奏陛下,臣認爲這次不當免江南重稅,當免山東、京師、鳳陽的馬價銀與草料銀,廢山東班軍制度,先進一步解北方這幾地百姓之困。”
“一是北方本就不及南方富庶,所以實際負擔反而更重,尤其是需繳馬價銀與草料銀以及被抽爲班軍運糧的山東軍戶!”
“正因爲北人負擔實際更重,所以大量北人南遷,而不是南人北遷,也造成北地抛荒嚴重,所以當進一步惠北方之民。”
“二是之前江南抗稅嚴重,南直地區先有抗絲絹稅改制之亂,後又抗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之亂,乃至炮轟欽差,自立官衙,可見江南讀書人多反骨少忠義,故未認真引導民衆,使民風不樸,此次減免稅負之恩當不先惠江南,使其羞慚,而能重振風氣。”
“三是這次銀元值糧之價大漲風波,據臣訪查得知,趁着國家銀元大漲而動亂時還大肆賤賣家産暗囤銀元者,以江南豪右爲最,亦可見江南豪右多無國家之念,多對新禮的認識與宣教不足,當先不惠他們,使其知道教訓。”
朱翊鈞和他的執政公卿們的确在得到石見銀山後,有考慮進一步實施一項減免稅賦的大善政,以達到惠民的改制目的,畢竟要想進一步激活大明商品經濟,最根本的辦法還是減免稅賦,畢竟隻要上面少收一點利,下面的确就會多一點利,百姓消費能力自然就會提高,經濟自然就會更加繁榮。
但在廷議該減免哪地哪項稅負時,戶部尚書王遴直接否定了閣臣王錫爵提出的先免江南重稅的提議,而提出了自己的一番理由。
王錫爵一時不好作答,隻得愧色滿面地退回了朝班。
申時行和許國也都相視一歎。
沒辦法,因爲王遴的确說的是事實,不說别的,光是海瑞這樣的名臣昔日去南直收稅,都能遭到炮擊,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所以饒是南直地方的大臣想争也不好再争。
朱翊鈞也在這時颔首:“卿說的是,那就先免京師、山東、鳳陽的馬價銀與草料銀,廢山東班軍制度!”
“至于江南士民,亦朕赤子,然國家未到極富之時,宇内未完全王化,故且先再等等,若從此洗心革面、愛國忠君,而使天下有目共睹,或可不用等太久。”
朱翊鈞這麽說,大學士劉應節、張學顔,戶部尚書王遴、禮部尚書于慎行等北方籍大臣皆大拜在地,飽含熱淚:“吾皇仁德如天!臣等代鄉民叩謝吾皇!”
大學士申時行、王錫爵、許國,兵部尚書殷正茂等則在這時拱手稱道:“臣等謹記聖訓。”
“仆早就勸過不少鄉人,要多體諒朝廷,不要動不動就鬧就和朝廷作對,他們偏不信,結果現在好了,兩次大善政,結果都未惠及江南,仆這個元輔也因此沒什麽顔面,想争辯都沒法争辯。”
申時行也因此在散朝後就對王錫爵、許國等一幹南直籍官員大發抱怨。
王錫爵則歎道:“這也是沒辦法,誰不知道天下諸府,唯江南諸府最是一盤散沙,蘇州不服應天,松江不服蘇州,常州、徽州、揚州士子也皆自命不凡。”
申時行則道:“接下來能勸就勸勸鄉黨,要以此爲誡,别下次再有浩蕩皇恩,又輪不到本鄉。”
許國點頭:“這是自然,我回去後就給鄉友寫信。”
王錫爵也跟着說道:“太倉諸望族,我也去信說說此事,至少現在銀價大跌了,不能因爲之前賤賣了許多田地店鋪,就不甘心,不在乎朝廷綱紀,而行起巧取豪奪之事來。”
“是啊!”
申時行點頭。
……
“你說什麽?”
“江南的重稅還是沒有被減免,減免的是山東、京師、江北鳳陽的馬價銀與草料銀,和廢了山東班軍制度?”
顧憲成看着來拜訪他的禦史王緻祥,因王緻祥說了這次廷議減免稅賦的事,也就頗爲愕然地問了一句。
王緻祥颔首:“爲此,王閣老還将我叫去指點了一番,說讓我去南直會館傳達傳達,讓大家别再跟朝廷作對了,不然善政永遠也輪不到我們江蘇的幾個府!”
顧憲成無可奈何的斂了斂額,問:“申吳縣他們就不知道争一下?”
“争什麽,他們隻怕巴不得呢,畢竟我們沒把他當同鄉一樣禮重。”
顧允成這時笑着說了一句。
顧憲成一時不由得長歎一口氣:“真正是滿盤皆輸啊!”
王緻祥道:“可不是,還得主動約束鄉人,不然說不定下次真有恩典,就又輪不着我們。”
“這麽說,公也相信聖意即天意?”
顧憲成問道。
王緻祥無奈而笑:“我不信不行啊,這次就是沒信,結果家業損失了一大半,如今我都不敢回鄉面見族人了。”
顧憲成聽後更加失落,也就沒再說什麽。
話說,一是因爲現在新黨對貪贓枉法的事盯得緊,朱翊鈞對這類肇事者也處置的嚴;二是連續兩次大善政;都讓天下官吏們大多數不得不收斂許多,所以,許多權貴官僚在把自己的優質資産賤賣出去後,如今也沒再敢去巧取豪奪回來。
許多普通士民也就真的靠着這一次有關銀元的風波得到了許多優質資産。
萬曆十六年二月,天氣漸暖之時。
“夫君!”
蕊雅于這天又提着飯菜來到正于田間耕作的任勇剛這裏,且喚了他一聲,然後就又給任勇剛用手絹擦起了汗。
現在已沒有官府豪右來強奪他在呂胤昌手裏買來的田,使得他現在已成了一小地主,一在工地上做完活,就會回來耕作,而以期今年秋天能有一場大豐收。
而他的妻子蕊雅也已身懷六甲,這更讓他有了努力勞動的動力,他已在想着靠着在工地上積攢的銀元在今年買幾間磚瓦房,像他昔日在清江浦拉纖認識的王成林女婿葉阿貴所住的磚瓦房一樣,最好是靠着運河邊,這樣他也能做點生意,而從此可以不用勞作,隻守着店就能養活一家老小。
“真是碰到了好時候,沒花多少錢就讨到了你,還得了這麽多良田,以前想都不敢想,我爹和我太爺都是辛辛苦苦拉了一輩子纖,也沒有自己的田,隻我爹有了個自己的茅屋。”
任勇剛在蕊雅給他擦完汗就對蕊雅笑着說了起來。
蕊雅也莞爾一笑:“看報紙上說,是當今皇上好!不過,夫君現在河道工地上做工不說還要種這麽多田,我又不能幫你,着實辛苦些。”
“辛苦些沒什麽,以前想這麽辛苦都不能!”
“伱既然識的字,等你以後要是生了孩子,無論是男孩女孩,你都教他識字,男的讓他也去讀書做官,報答一下好皇上;女的就懂些禮數,可以嫁個好人家。”
任勇剛這時說着就又接過蕊雅遞來的飯和筷子,然後蹲着田埂邊的榆錢樹下吃了起來。
蕊雅“嗯”了一聲,就摸了自己肚子一下。
任勇剛這時又問:“你後悔跟我嗎?”
“不後悔!”
“如果沒跟夫君,雖然在呂府裏吃穿不愁,但卻要看主人臉色,還說不定被喚去陪客,然後配個小厮,生的孩子還是個奴。”
蕊雅笑着回道。
……
“我的蕊雅!”
“我的良田。”
戴着枷鎖而準備押去流放地戍邊的呂胤昌這時恰巧經過了這裏,而又看見了這一幕,一時再次淚若泉湧,癟嘴說了起來。
像呂胤昌這樣心痛的權貴官僚還有不少。
顧憲成另一個在家看家的弟弟顧玄成這時就沉着臉看着自己家在太湖邊的八百畝水澆田上插秧的農戶一臉喜不自勝的神色,而一時不由得切齒道:“可恨!”
正在原顧家田上插秧的農戶吳大亮這時的确非常高興,甚至還高興的哼起了歌來,哼了一會兒後就對在自己前面插秧的父親吳達說:
“爹,你說顧家是怎麽想的,之前把租子收的那麽高,搞得我們都不想種了,結果現在又廉價賣給我們,賣給我們後又想買回去,哪有這麽好的事!”
“插你的秧吧,說這些做什麽!”
“隻要官府一天不向着他們,隻要這田一天是我們的,我們就好好種!然後多得的收獲就送小良去讀書,将來隻要考個功名,就能守住這些好田,我們吳家就能富貴起來。”
吳達這時說道。
“爹說的是,不過早知道啊,這田價還是會因爲銀元多了漲了回來,當初就該多買他幾畝。”
吳大亮這時說了一句。
吳達瞅了一眼岸上坐着滑竿過來的顧玄成一眼:“别貪心,要知足,不然就會像他們一樣,反而賠的更多。”
顧玄成注意到了吳達的神色,他總覺得這些農戶在嘲諷自己,而喝道:“趕緊離開這裏,這些人不願意賣田就不買,反正到時候祖宗們要怪罪就怪三哥!”
顧玄成的三哥就是顧憲成,四哥是顧允成。
顧允成這天正問着顧憲成:“兄長,五弟來信說,我們在太湖的水澆田田主不賣,哪怕我們隻買田骨,田皮還是他們的都不行,如今看來,我們要想贖回祖産難矣!”
“那就隻能等災年來到了。”
“隻要等災年來到,就憑無錫縣的胥吏們與我們顧家的關系,以赈災爲名收回祖産不成問題,先忍耐着吧,千萬别讓老五去巧取豪奪,我們是士族不是土豪惡霸。”
顧憲成說道。
顧允成點頭:“大哥說的是。”
……
“陛下,臣與吏部諸堂官郎官合議了一下,認爲眼下當改吏制,故題請廢現有胥吏制,以遏胥吏世襲之弊與爲豪右爪牙之弊!”
海瑞則在與王用汲等談論吏制改革後,于這一天在侍禦司向朱翊鈞奏起了吏部要改吏制的事。
朱翊鈞聽後,就接過了海瑞的題本而看了起來,看後他就問着海瑞:“卿可知這樣做會得罪多少士子,卿是不要自己在士林的大好名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