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春。
陰雨綿綿的京師城剛到午時,兵部右侍郎石星就從兵部部衙裏持象笏走了出來。
而他一出來,就擰起了眉頭。
因爲下雨後的街道濕漉漉的,他不忍将自己的新鞋踏上去。
直到帶馬車來接他的家奴見狀忙過來匍匐在地後,他才下了台階,踏着家奴後背準備直接進入自己的馬車裏面。
哐!
但他剛登上馬車,就因看見有錦衣衛走來,而當即踩空了腳,整個人摔在了水汪汪的地上,笏闆也摔在地上,直接成了兩塊。
不過,這些錦衣衛隻是巡視路過,并沒有理會石星。
石星面色稍緩,這才讓家奴把他扶進了轎裏,且無奈地皺眉問轎外的家奴:“姑爺回來了沒有?”
外面的家奴回道:“回來了。”
石星聽後沒再言語,隻閉目養神,但身上的馬糞味,讓他實在是靜不下來心。
故沒一會兒後,他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轎外的錦衣衛。
自張敬修與張懋修兄弟進入錦衣衛後,錦衣衛就更加令文武官員們感到恐懼。
要知道。
以前的錦衣衛雖然是有監視百官之權,但基本上因爲錦衣衛堂官怕得罪人,想苟安,所以主動對百官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何況這樣的話,外臣也會對錦衣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進入錦衣衛後,就嚴加整頓了錦衣衛,錦衣衛内部提拔隻論能力,不論關系背景。
所以,如今的錦衣衛也就讓文武官員們就深感錦衣衛簡直就是回到了陸炳時代。
看上去,錦衣衛沒有再輕易對誰嚴刑拷打,沒有再輕易拿人,但實際上,監視更嚴且監視無處不在,且查起案來毫不遮掩,也就讓文武官員們感到畏懼,尤其是一些官員在做了虧心事之後,總是會杯弓蛇影的覺得大街上的錦衣衛是在盯着自己。
很多官員因此受不了,而唆使言官彈劾張家兄弟,比如說二人貪污受賄達百萬巨,還在诏獄裏開窩娼聚賭等等。
但朱翊鈞都不聽。
所以,百官們也隻能忍受着,而暗恨張居正把皇帝教的太尊師道,乃至連老師的兒子都非常信任。
而萬曆改革,自從堅持以“富國惠民”的核心目的,進行改革到現在後,天下已繁盛到富民日益劇增的地步。
所以,作爲北方最爲富庶的京畿地區在萬曆十五年的春季更是錦繡遍地、花團錦簇。
整個順天府沒有因爲春荒而陡增大量進城乞食的饑民,反增大量揮金如土的少年子弟。
石星乘轎路過的崇文門外大街更是花繁物勝,貨物琳琅滿目。
且因爲這條街上已經因爲内需市場越來越龐大,而漸漸發展爲以賣文賣書爲主。
而願意消費的百姓也的确越來越多。
尤其是京師馬價銀還是減免了不少後,有許多讀書人竟開始爲賺百姓的錢,而開始主動帶笑的向百姓賣書讀文。
如今,賣書文人正向百姓熱門推銷的,則是《楚王謀反紀實編》之類的書籍。
另外。
受錦衣衛暗中引導,這些賣書文人爲賺百姓的錢,已開始向百姓灌輸說買此書可防止自己稀裏糊塗的沒了地沒家業,将事件同百姓利益相結合宣講,讓百姓開始對政治事件感興趣,且開始說楚王謀反是受企圖兼并他們産業的士紳豪強蠱惑所緻。
石星在乘轎路過偶然聽了幾句後就受不了,就拉下了臉,暗恨這些寒門文人爲求利而自甘下賤,竟與匹夫大談政治權謀。
石星本想去阻止,但在看見錦衣衛出現後,就果斷放棄了這一想法,且更加惴惴不安起來了。
他怕錦衣衛注意到了他剛才的臉色,而将其作爲一件要緊的事報到上面去,使皇帝對他産生不滿!
石星在回到自家垂花門下轎後,都還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看看有沒有錦衣衛跟來。
而在駐足看了一會兒,且沒看見有錦衣衛來後,他才大松了一口氣,隻在自家庭院内,将自己女婿舉人馬文卿叫到身邊來,問:
“怎麽樣?”
馬文卿垂下了頭:“漏了個趙夢白!”
石星聽後猛地回頭瞅了馬文卿一眼。
馬文卿頭不由得埋得更低:“他突然出去了,而我們的人當時已經來不及放棄!”
“想來趙夢白是君子,不會無憑無據地就随意供出誰。”
“但人心難料。”
石星這時則在心裏腹诽了幾句,然後看向了馬文卿:
“你立即去趟南邊,把趙夢白的情況告訴給東林先生,讓他們想辦法以疏救趙夢白的名義讓錦衣衛放了趙夢白,待其從诏獄裏出來後,就能做文章了!”
馬文卿問:“何必這樣麻煩,不如直接買通錦衣衛,讓他在诏獄裏暴斃。”
“糊塗!”
石星低聲訓道:“你能想到的,張家兄弟能想不到?也不想想現在錦衣衛是實際上是誰在執掌!”
馬文卿道:“嶽翁說的是!”
……
大明雖然帝在京師,但國家經濟命脈卻在南方。
蘇州、松江、揚州皆是大明在這個時代的工業中心,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也是世界的工業中心。
從美洲、日本等地開采的白銀皆會雲集在這些地方,而換成這裏的貨物的運出去,售往日本、呂宋、莫卧兒、歐羅巴等地。
同時。
大明國内的貿易也基本上是由商賈從這幾個地方進貨,然後通過運河銷往北方京師與九邊,爲京師權貴官僚富商以及九邊官将和九邊關外諸夷貴族消費掉。
除此之外,也有商賈從這幾個地方進貨通過長江運往湖廣、四川最終被西南土司消耗掉或者經蜀道北上去往河西,再銷往河西。
總之,這些貿易線,無論是國際還是國内,所承載的貨物大部分都來自于大明南方的重鎮。
而這裏面,自然意味着有着豐厚的經濟利益。
而朱翊鈞光是推行銀元這一項新政,就能從中奪走不少利益到朝廷手裏,何況他還将長崎、平戶、濠鏡幾個重要貿易點的貿易權控制了在朝廷手裏。
所以,舊的勢力總是不甘心自己壟斷的利益被奪走。
但他們又無法明着阻止中央集權的趨勢,也無法改變天下利益的瓜分權難以避免的會被大明皇帝主宰的現實,也就隻能在背地裏掙紮一下,搞點事,哪怕是換個主子。
不過,上次企圖讓皇帝落水的計劃失敗後,他們不得不更加謹慎,不敢再直接對皇帝下手,深怕皇帝釣魚,也隻能想着從藩王裏選幾個容易上鈎的跟朝廷作對。
但楚王在被他們選擇且成功忽悠得造反後,卻敗得很快。
這讓他們還是很失望的。
“楚王清君側沒有成功,王弼和所做的那些恢複官紳優免、權還六部、刑賞用舍還公論的努力也就還是化成了泡影。”
即将進京任禦史的吳弘濟這一天就在無錫湖上一遊船上看着浩浩蕩蕩的碧波,對自己好友顧憲成說了起來。
顧憲成也難掩失望之色說:“從胡汝甯明劾雒公與吳道和勾結楚王謀逆開始,這事就注定成不了,以藩王之亂使天子警醒還可,而想讓指望其靖難成功,本就很難!畢竟這不是天子一個人在拒絕從公論,是一堆唯利是圖的小人與大量愚氓在阿附他,把天子當聖人!”
顧憲成說着就道:“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當今天子實在是太過精明,在知楚王欲勾結缙紳謀反後,直接把你的陰謀公之于衆!”
“這就逼得天下文臣不得不與楚王劃清界限,矢口否認楚王謀反有自己參與,也不知道是張居正把他教的如此厲害,還是另有高人教得他如此厲害?”
顧憲成正說着,就見馬文卿在自己弟弟顧允成的帶領下,乘船而來。
顧憲成便在他們來後問顧允成:“京師的事成了?”
“沒有!趙夢白還活着!”
“事發突然,這是我們沒有料到的。”
馬文卿迫不及待地在顧允成之前回答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