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沒有急着表态支持誰,而是站起身來,在殿中踱步,接着就走出殿外,立于台中,而任由夾着些許冬日殘留寒意的春風吹拂在面上。
過了好一會兒。
朱翊鈞才開口說道:
“雖已識得乾坤大,但也要憐草木青。”
“可能隻是偶然會有幾處地方因清軍勾軍發生擾民之事,但也不能不慎重!”
“新禮最大的不同就是要把漢人每個人都當人看!”
說到這裏。
朱翊鈞就道:“正所謂禮下庶民,實行仁政,那就得以仁心待民,若仁政不夠徹底,隻限于公卿士紳,那何以稱仁?”
朱翊鈞雖然一向對官僚集團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也相信戚繼光所言的滅門破家可能真的會因爲上面要立即清軍而在被過度執行後出現,但他倒也沒在明面上把話說得太直接。
話說三分滿,飯吃七分飽。
朱翊鈞即位也有十多年了,受張居正言傳教導也有十年,自然也不是當年那個因爲改革受挫就急得摔皇冠的少年,何況,除了張居正,現在也沒人值得他現在把話說得太直接,把自己的内心想法說的太明顯。
畢竟,誰也不知道,除了張居正之外,在皇帝說多了話露出了一些弱點後,一些人會不會對此不是加以糾正,反是加以利用,使得皇帝被其玩弄于鼓掌間。
所以,朱翊鈞這時沒有直接刻薄的說,當官是什麽德性,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清楚,真當朕是長于深宮婦人之手的人,不知道天下官員在百姓面前與在帝王公卿面前有什麽不同?
朱翊鈞隻是表達了一下,不能不在乎普通百姓的感受。
“陛下勵行仁政,愛民如子,臣等習聖人教,卻未及陛下察民之情也!”
“臣收回剛才之言。”
陳經邦這時則因此難掩沮喪地拱手回答道。
朱翊鈞則在這時又繼續說道:“可能對我們而言,清軍勾軍導緻的害民情況隻是個例,報上來被害的百姓戶數估計也就是百來戶千來戶的數字,但落到具體這些受害的百姓頭上,就可能是滅門破家的慘禍!”
“再仔細想想,可能一人本來能因家境殷實而讀書中舉乃至将來位列公卿,爲國家柱石,但因此卻人生中斷,乃至怨恨朝廷,成了盜賊。”
“樞相沒說錯,雖軍務需要整頓,但也不能太急,我們這裏操切一倍,下面就會操切十倍,進而弄巧成拙。”
“故準樞相所請,下嚴旨嚴禁未得明旨就清軍勾軍,也不得擅補缺額,否則一律從重處置!”
朱翊鈞說着就道:“另外,讓各巡撫與錦衣衛千戶務必嚴加巡視參奏!”
“遵旨!”
……
如孫德秀對張鲸所言,也如戚繼光所預料的那樣,地方的官員的确是在欺壓百姓方面無師自通的很,也非常靈敏,在聞知京營已經被整頓後,從胥吏官差到巡撫巡按,都有不少人已經按捺不住的想要大幹一場。
畢竟這個時代官官相護,百姓基本上告狀無門。
何況,哪怕真的對一些百姓滅門絕戶,隻要不上報,或者編個理由說是人家舉家遷走,也就可以糊弄過去。
除非上面真有閑情逸緻與精力,而因爲一戶百姓下落不明,而去細細查問,非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而且,基本上真有較真的清官要去查,地方官僚也會有應對之策,無非将自己蓄養的奴婢奴仆以及孩子放出去頂了該戶。
當然,如果有讓他們清軍的聖旨下來更好,這樣傷害百姓就能合法化,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
這樣即便做的過分了,皇帝也不好怪罪。
畢竟若是有聖旨在,那追究起來,皇帝要承擔最大的不是。
所以,不少稍微謹慎一點的還在等旨意。
但也有不少已經忍不了,如垂涎眼前一塊肥肉已久的餓狼,也就早就提前開始行動起來。
再加上,不少官僚本就對戚繼光這個武勳出将入相乃至成爲樞相的事本就不滿,而想通過過度執行的方式,來破壞整頓軍務的事,且激起百姓的怨恨,把百姓的怨恨轉移到戚繼光身上。
“這家明顯闊綽,竟有錢圍籬養雞,還治下這麽大一塊菜地!”
“就勾他家吧,頭!”
巡檢兵富建這時就指着一清江浦葉阿貴的家,對奉知府周祈命來勾民戶充軍的巡檢官杜漸說了起來。
杜漸點了點頭。
然後,幾個虎背熊腰的巡檢兵就大踏步走來,将耕作菜地的葉阿貴扣押了起來。
葉阿貴見是兵丁:“諸位兵爺,這是要做什麽?”
“奉命勾軍,你現在已被解補爲東海中所的正丁!”
“我不是軍戶呀!”
“老子說你是你就是!”
富建說後,就見王小草這時因聞聲從裏面走了出來,而頓時壞笑道:“頭,他家還有女人,模樣倒是不錯!”
杜漸這時也笑着走了過來:“先讓兄弟們快活快活,再搜他的家,一個尋常莊戶,估計沒什麽背景,錢要拿,地要奪,人也要睡!”
葉阿貴此時又怒又懼,道:“伱們住手,我是布政司官辦紙坊的人,你們這樣做,我們陳爺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什麽陳爺,勾軍解補就是撫院下的令!”
杜漸說着就已經朝王小草走了過來。
王小草忙跑了回去,拿起剪刀,抵在脖子道:“你們别過來!”
而這時,富建眼疾手快,把王小草的女兒抱了出來,道:“放下你的剪刀,讓我們頭爽快爽快,不然就摔死你女兒!”
王小草見此一時隻得松了手,朝葉阿貴跪了下來:“爺,我對不起你!”
杜漸指着富建:“你小子就是機靈!”
“住手!”
而這時,新任鳳陽巡撫王鑒正與淮安知府周祈碰巧在這裏下官船而來,且突然對離他們不遠的杜漸等大聲喊了一聲。
正準備還說自己還是錦衣衛眼線的葉阿貴,見此松了一口氣。
知府周祈這裏則很不理解地忙問:“撫院爲何制止他們,不是說好,先讓底下的人搞得過分一點,再上報嗎?”
啪!
王鑒一巴掌扇在了周祈臉上:“本院何時說過這話?!”
周祈捂着臉,忙道:“是,撫院沒說過,是下僚聽錯了!”
王鑒哼了一聲,就也一臉不滿地解釋道:
“内閣與樞密院已聯名發來急遞,不準清軍勾軍,要各司務必嚴管底下胥吏官差亂來,即便兵有缺額也不得擅補,否則嚴辦!”
“很明顯,上面也謹慎的很,想讓他薊國公在這上面栽跟頭是不可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