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同在雲台門内侍立的首輔申時行這時陡然變色,且厲聲喝了鄒元标一句。
朱翊鈞則擺了擺手:“無妨!”
然後,朱翊鈞就看向鄒元标,笑着問:“那你告訴朕,朕錯在哪兒了?”
鄒元标擡頭微微瞥了朱翊鈞一眼,一時忙又低下了頭:“罪臣似乎說錯話了!陛下沒有錯!陛下是古今無雙的聖君!”
“說!”
“把你的心裏話都說出來,不說出來,就押回西市牌樓去!”
朱翊鈞沉聲回答後,就威脅起鄒元标來。
因朱翊鈞這麽一吼,鄒元标一時發起抖來,顫顫巍巍地回了一聲“是”,然後就道:
“罪臣覺得陛下錯在太苛責士紳,不知養士之禮,不知貴賤之别;”
“貪官污吏,陛下要殺還可說得過去,畢竟既食君祿,自當如此;”
“但士紳乃四民之首,乃尊者,有安民收稅之能;就算他們有不對的地方,陛下也不當以嚴刑株連,而當保其體面,否則如何靠他們安民征稅?”
“一旦陛下輕賤他們,那庶民也會輕賤他們,如此一來,庶民必成刁民,而抗稅犯上,隻怕奴婢佃仆也會無視綱常禮法,而跟着犯上,從此禮崩樂壞,天下大壞也!”
“照你這麽說,像士紳這些尊貴之人,若犯了罪,當能遮掩就遮掩了?”
朱翊鈞聽後問道。
鄒元标道:“臣……”
“如實答來!朕說了,伱要把你心裏的話都說出來。”
“既然要做敢言的诤臣,首先要做的就是事君以誠,不管說出的話,會不會觸逆龍顔,首先就是要真!”
“别在這裏蠍蠍螫螫,還思索如何說話才能不被車裂,才能讓朕滿意,這不是诤臣該有的樣子!”
“既然相信朕非昏君,那就該有诤臣真正的樣子,而不是隻若賭徒一樣,想賭一把名聲!”
“海卿家當年要是像你這樣猶猶豫豫,隻怕世廟早把他砍了,而不是留給先帝和朕!”
好爲人師是人的通病,朱翊鈞也不例外,竟在這時教育起鄒元标來。
“是!”
“陛下說的是!”
“尊貴者,其道德之失,的确能遮掩就當遮掩,能諱其過就諱其過,修史時對待古時尊者賢者是這樣,問罪時對今世尊者賢者也該是這樣。”
“此爲禮也!”
鄒元标想了想,就認真回答着朱翊鈞的問題,還侃侃而談起來,似乎也在自我梳理與自我洗腦。
朱翊鈞繼續問道:“既如此,朕是尊者否?”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最尊最貴。”
鄒元标回道。
朱翊鈞又問:“那朕賢否?”
“陛下自即位以來,勵精圖治,經筵、視朝皆勤于前朝,免稅免役赈災力度也甚于前朝,大蘇小民之困,并增歲入折色三千萬兩白銀以上,稅田增加上億畝,外抗強虜,而令胡人不敢寇邊,可謂賢君!”
鄒元标如實回道。
“不是奉承話?”
朱翊鈞問道。
“不是奉承話!否則,臣豈敢上疏?”
鄒元标回道。
朱翊鈞道:“這麽說來,朕也可以做幾件有悖道德綱常的事,而不必被追責,甚至當能遮掩就遮掩。”
鄒元标猛地一擡頭。
“你說是也不是?”
朱翊鈞繼續問着鄒元标。
鄒元标再次結巴:“臣,臣……”
“回答朕!”
朱翊鈞沉聲言道。
鄒元标不得不大聲道:“回陛下,是!按理,天下的确無不是的君父,雷霆雨露,皆爲君恩。”
“陛下,臣有罪!”
“臣不該指責君父,指責君父就是罪!”
鄒元标說後就當即大拜在地。
朱翊鈞問:“這是真心話?”
“是真心話。”
鄒元标回道。
朱翊鈞道:“那朕設谏官做什麽?”
朱翊鈞說着就厲聲喝道:“爲君有失,谏官就應該谏!你鄒元标,身爲吏科言官,就有這個職權谏言,所以你沒有罪!”
“陛下!”
鄒元标突然激動地大喊一聲,然後叩首在地,哭道:
“臣是有罪!”
“臣罪在欺君!”
“陛下無不是,所以陛下用的官僚士紳也無不是,皆應以禮相待,而臣之前,隻想着以禮待士紳去了,忘記了要以禮待君父,故臣該死!”
“另外,科道不是谏官,如今天下就不再需要谏官!科道官也隻是替陛下查緝監察的言官,而且,這天下就不該有再谏君父的官,設此官本身就悖禮!”
“所以,哪怕魏征在現在看來也不是有德之臣!”
朱翊鈞:“……”
禮?
他現在仿佛聞到了一股陳腐氣。
“臣請陛下治臣死罪!”
“車裂亦可!”
鄒元标這時則突然不貪生了,一咬牙主動要求起來。
一旁的申時行見此不少都閉眼一歎。
海瑞則沉下了臉。
朱翊鈞瞅了鄒元标許久後,才鄭重地說道:“士紳犯罪,朕要依律懲辦;朕若有失,百官也當敢谏;而不是爲了維護舊禮秩序,君之失不能言,士之罪不能懲,民之怨不能容,否則,整個天下就會萬馬齊喑,國家和民族豈能長久?”
“如今天下,士紳庶民常幾代便換,千年世家少矣,陛下故可以獨治,令天下皆循陛下之志。”
“所以,陛下若要嚴管士紳也能做到,哪怕再有阻力,也無非如在江南之例,分而治之或推恩制之。”
“但是!”
“陛下可想過?這樣做即便成功,但最終還是會因爲一些強勢權貴豪紳鼓動庶民作亂,而導緻許多庶民受此牽連,被當做反賊處死,到那時,豈不有違陛下惠民愛民之心?”
“是故,罪臣請陛下遵循大勢,以禮治國,而非以法治國;請陛下相信士大夫皆君子,也相信自己無論怎麽做都是聖君!”
“如此,庶民自不會爲刁民,因有士紳代陛下管束,而隻知納稅耕作也!士紳也自會視君如父,視國爲家!”
“而也因此,陛下當誅臣,但當寬恕逮拿之士紳!”
鄒元标侃侃而談起來,神色凝重,明顯是認定自己的觀點是對的,是利于社稷的,是利于整個地主階級長遠利益的。
潘晟和劉應節這時都忍不住颔首。
連太監張宏也開始覺得很對,看向了鄒元标。
“你也覺得很贊同?”
朱翊鈞看向了張宏,怒極反笑地問了一句。
張宏忙跪了下來:“老奴不敢瞞皇爺,鄒元标說的挺對!至少老奴覺得,他本人好像是該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