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閣。
鄒元标谏言皇帝的奏疏在經會極門被送進宮後沒多久,就忙被司禮監令文書房按例發到了内閣。
而内閣諸閣臣在看見鄒元标的這道奏疏後,皆沒有說話,隻各自坐在椅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天穹下正簌簌落在朱檐上的雪。
“元輔,還是你說句話吧。”
潘晟最終打破了甯靜,看向了申時行。
申時行這時正看向窗外乾清宮的方向,在聽潘晟這麽說後,就轉回頭來說:“殺!”
“殺?”
内閣學士許國這時很驚訝地問了一句,且從外間走到申時行身邊來。
申時行不緊不慢地飲了口熱茶,還讓爲自己做事的中書舍人餘孟麟給自己研起墨來,接着才說:“不但要殺,還要車裂!”
潘晟和劉應節皆忙站起身來,看向申時行,兩人眸裏皆透着陌生感。
潘晟先說道:“問題是谏言君父得失本是他職責範圍内的事,沒有理由因此殺他!元輔當時行取他到六科,不就是看重他敢言嗎?他現在言了,若真殺之,豈不真的坐實了我們這些公卿要阻塞陛下言路的意思?”
明朝铨選官員有三種方式,一是廷推,二是行取,三是年例。
其中,廷推不必言,自然是重臣需要朝中大臣推舉人選。
而行取則是指從地方上選取推官、知縣到朝内擔任給事中和禦史這樣的科道官。
年例便是每年将科道官中的一部人推轉到地方任參政或副使佥事等官,或者推轉到六部任職。
如今因爲六科主要是在由内閣考成,所以行取官員到六科,基本上都由内閣行取。
“沒錯,再怎麽說,他也是言官,而且是未逼宮也未受賄的言官,無法從法理上殺他。”
“而且,就算要殺他,那也隻能是陛下殺他,我們定其死罪,就真的要坐實我們是奸臣了,可我們至始至終到底奸在了哪裏?!”
劉應節跟着言說了幾句,說後就攤開了手,一臉不解地看向申時行。
申時行面向外面凜冽的寒風,道:“這個鄒元标,爲邀直名,竟誣君父,不殺不足以平臣子憤!”
“元輔!”
許國這時也忙對申時行拱手,且道:“就算要處置他,也隻能說他迂闊,而犯上過激,這種罪,充其量也隻是革職流放啊!元輔執意如此,讓天下人如何看元輔?”
申時行嗤笑一聲:“笑罵任他們,忠臣仆來做!”
申時行說後就又道:“你們不必再說,仆意已決!”
這時,餘孟麟也有些猶豫地将筆蘸墨給申時行遞了過來。
啪!
但申時行剛要去接,突然就啪的一聲,潘晟竟将筆打落在地,而看着申時行:“公雖爲首揆,但也不能如此不顧衆議!”
申時行沉下了臉,兩眼微擡,瞅向了潘晟。
潘晟胸膛也猛烈起伏着,最後還是不由得退後一步,向申時行作揖拱手。
申時行沒理會,隻親自撿了起來,淡然地拿起鄒元标的那道奏疏,票拟道:“沽名釣譽,目無君上,宜處車裂極刑!”
申時行票拟後就将奏疏遞給了餘孟麟,道:“速送這道墨本去文書房!”
餘孟麟則在這時沒有接墨本,反而退步拱手道:“元輔請三思!”
申時行便自己離了席位,面迎着鵝毛大雪,往文書房走來。
沒多久。
文書房太監李文就急忙拿着這道奏疏墨本到了司禮監,然後對張宏、陳政、孫斌等說:“諸位老公公,大事不好,有言官罵皇爺好大喜功,罵外朝公卿谄媚事君!”
“什麽?!”
張宏、陳政、孫斌等司禮監太監大驚,皆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接着,張宏就先離開席位,接過還載有積雪的奏疏,邊打開邊問:“内閣怎麽票拟的?”
“車裂!”
“已存檔,且也已照會刑科與錦衣衛準備!”
李文回道。
啪!
張宏直接給了李文一巴掌:“這麽着急幹嘛!”
李文忙捂着臉,委屈至極地解釋說:“元輔親自來送的本,要我們按慣例行事,我們文書房不敢不依!”
申時行畢竟是文官之首,一道密揭上去,逼皇帝換文書房的人,皇帝沒準會爲了大局真的會換,畢竟一個文書房太監不算什麽,是無法與首輔對等的,内廷裏也就隻有司禮監的掌印能對等首輔。
所以,李文才說不敢不依。
張宏聽後沉默了下來,也沒再打開奏疏,隻望着外面越來越大的雪和越來越迷蒙的天,突然說道:“立即批紅吧!”
秉筆太監陳政聽後一驚,看向張宏:“老祖宗,這事得慎重啊!畢竟是犯顔直谏的奏疏,不是别的事,我們若直接批紅,豈不真讓外面覺得我們什麽事都聽内閣的了?”
張宏看向陳政問道:“外朝都要殺,内廷還能不殺嗎?”
陳政道:“那也得先讓陛下知道!”
“批紅後再奏于陛下知道。”
張宏回道。
陳政聽後忙拱手道:“老祖宗這是爲何,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司禮監事事都聽内閣的,沒有自己的主張!”
張宏瞅了陳政一眼,然後就問:“你們誰批紅?”
這時,孫斌走了來,接過奏疏:“兒子來批紅吧。”
陳政見此一怔。
張宏便把奏疏遞給了孫斌。
同時,張宏就讓小内宦給他穿上了大氅,且道:“咱家親自去趟内閣,批紅的奏疏,等咱家回來,由咱家親自交給皇爺。”
“是!”
孫斌回了一聲。
陳政見此愈發絕對不妙,忙追了過來,跪在雪地上,朝張宏喊道:“兒子錯了!”
張宏停住了腳:“伱錯哪兒了?”
陳政道:“錯在不該不聽幹爹的。”
張宏聽後搖頭走了。
“不對,你應該錯在司禮監不是我們的司禮監,是皇爺的司禮監!”
張鲸這時從乾清宮方向走了回來,替張宏回了一句。
張宏見張鲸出現,就笑問起來:“皇爺睡了嗎?”
“在和楊妃娘娘一起泡花瓣澡,幹爹晚點再過去。”
張鲸回道。
張宏點了點頭:“正好,咱家先去内閣一趟。”
張鲸聽後應了一聲“是”,就回了司禮監,且下了轎。
而張宏這裏則上了轎,眯眼說道:“去内閣!”
在張宏去内閣後沒半個時辰,天就越發昏暗下來,滿紫禁城也上了燈,一排一排的燭燈開始在玉殿雪欄間縱列有序的綻放開來。
朱翊鈞也慵懶地金簪斜插,扶腰靸鞋地從内暖閣走到了外暖閣,躺在塌上,看起了奏疏。
吱呀一聲。
隻是在這時,張宏走了進來。
朱翊鈞隻把眼微微一擡,打着哈欠:“來啦?”
張宏“嗯”了一聲,就道:“有件糊塗人奏的糊塗事,還請皇爺看了别生氣。”
“什麽糊塗事?”
“隻管奏來!”
“你是知道朕的,朕一向脾性溫和。”
朱翊鈞問後就說了起來。
張宏便回答道:“說皇爺好大喜功,使公卿如使家奴!”
“放他娘的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