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
這裏前腳剛把所謂的誣陷親軍衛與诋毀元輔張居正的幕後真兇抓捕歸案,後腳就發生了大規模的減租減息與罷工要求加工錢的運動。
因而,朝廷收到的奏報就是,一邊有官員說叛亂已平定,請求結束嚴打;一邊又說民變又起,請朝廷加以重視。
“南京戶科都給事中高鴻緒上奏,言南直已無民變,所謂親軍衛燒殺奸淫之事也都已查明,皆系匪寇和反對新政的反賊假冒親軍衛所緻,故請朝廷撤廢巡警隊,令其歸田。”
“而應天巡撫孫光祐則發來急遞上奏,說南直民變再次大起,皆是爲要求豪右減租減息,以及加工錢之事。”
朱翊鈞此時就看了兩份章奏說了起來,且看向張居正道:“先生覺得此事如何看?”
“回陛下,既然民變未完全消失,則巡警隊還不宜撤廢,當令其繼續維持南直地方安甯,以保證稅銀稅糧安全運進京城,和避免南直地方再次秩序大亂。”
“不過,既然應天巡撫奏明這又起的民變并未造成暴亂,無打砸搶燒以及燒殺劫掠諸事,那可撤掉吳地犯法皆以反賊論之的旨意,而令海、孫等人疏通民怨、詳察民意,以盡快使民複耕複工!”
張居正這時拱手回了起來。
朱翊鈞點了點首:“準奏!照此批紅。”
同在侍禦司的張四維和楊兆不禁對視了一眼,然後失望的臉色難以掩飾地彰顯了出來。
而等批紅的旨意被顧憲成等人知道後,顧憲成也一臉失望,且對李植等說道:“我們被江陵和海剛峰給徹底戲弄了!”
“誰能想到,他海瑞早就準備了這一手,也去鼓動百姓鬧事!”
嘭!
顧憲成突然一拳砸在了桌上。
李三才歎了一口氣說:“你們早該想到的,他海瑞不比别的官,在南直本就有民望。”
“海瑞會這麽做,倒不意外;關鍵是,沒誰想到江陵會支持海瑞這麽做!”
顧憲成說道。
李植這時從旁問道:“會不會是因爲湖廣那幫人掘他父墳的事,徹底讓他仇視我們士紳了?”
“湖廣那幫人做的事,跟我們南直有什麽關系?!”
“他江陵就這麽沒胸襟?因爲這麽件事,就把天下的士紳都恨上了,而讓那些佃戶、雇工可以在士紳面前如此胡鬧,使禮儀體統大壞?”
“他就不擔心他張家的佃戶也這麽做嗎?!”
顧憲成頗爲氣惱地反問了起來。
“你們别忘了,不久前,已經明诏把孝廟時頒布的雇工反雇主如同謀逆的條例給廢了!”
李三才這時提醒道。
“那也不應該真的讓海瑞這麽做啊!”
“組織佃農、雇工等庶民去鬧事,去做刁民,讓士紳體面盡失,他張居正幹嘛不直接組織一群百姓到陛下面前去鬧事!”
顧憲成繼續無奈地說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江陵是怎麽想的,把孝廟時的這麽一條善政給廢了!”
“還在如今這樣做起來,他這是要真的踐行民爲貴的思想啊!”
李植也跟着說了起來。
李三才道:“不一定是江陵的意思。”
顧憲成道:“不管是不是江陵的意思,現在都得當成是江陵的意思!隻要江陵還在那個位置上,就無法确定,他江陵背後那九重天之上的人,到底是什麽路子,是真的要人人爲友,還是要愚蠢昏庸到隻信任張江陵,所以讓江陵胡來,以至于江陵可以挾天子而令天下!”
李植和李三才等聽後皆點首。
李三才甚至恨聲言道:“江陵一日不除,他背後的真相,就一日搞不清楚!”
……
“海瑞這麽做,是朕的授意。”
“朕給了他一道讓他酌情執行的中旨,而這道中旨,朕沒有告于先生知道,則是因爲朕擔心先生恐不會願意讓朕去授意讓海瑞去組織小民鬥争士紳。”
“畢竟以朕對先生的了解,先生是不願意看到庶民可以去威脅士紳的。”
乾清宮,西暖閣。
朱翊鈞在海瑞在發動南直百姓要求大地主減租減息和加工錢的事後,就單獨召見了張居正,且提起了此事。
他知道張居正肯定對此事有許多疑惑和不解。
而朱翊鈞則想把事實告知給張居正,順便看看張居正的反應,以做接下來的打算。
張居正聽後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道:
“臣不敢瞞陛下,臣已有所懷疑,何心隐的話,想必的确陛下對有了影響,想必他們在诏獄裏的話也還是讓陛下聽進去了不少。”
朱翊鈞點首。
接着,朱翊鈞就道:“這是因爲,先生想讓朕爲堯舜,可何爲堯舜,這個太模糊了,也沒有一個明确的标準。”
“若說能使國泰民安便是堯舜之君,民安的标準是什麽,是不做安安餓殍,還是不餓死于道即可?”
朱翊鈞說着就問起張居正來。
張居正想了想道:“陛下既然這樣問,臣也鬥膽問陛下,陛下是不是心裏已不屑于爲堯舜之君?”
半晌後,朱翊鈞颔首。
張居正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笑道:“陛下到底是有自己的思想的人!”
“非朕不想爲堯舜,而是堯舜成湯的成就太模糊!”
“若論疆域,本朝疆域是廣于他們的;若論人口,本朝人口是多于他們的;若論民衆幸福程度的,他們哪個時候,不少民衆還在茹毛飲血。”
“何況,他們還稱不上是真正的皇帝,畢竟他們那時的制度與現在不一樣的,真正的帝王是自始皇帝開始,才開始成爲真正的天下之主。”
“但朕不知道始皇帝對自己的要求是什麽,以及在他心目中什麽樣的帝王,才是真正的明君賢主。”
“而朕,想立一個這樣的标準,且先這樣要求自己,并期望後世的帝王參照之!”
“首先是疆域要有一個标準,其次人口要有一個标準,最重要的是,本國民衆的富裕程度與受尊重程度,要有一個标準。”
朱翊鈞說到這裏就道:“如此就好界定了,論疆域,朕還沒收複河套呢!孝廟以前的我大明先帝們,朕是比不上的;論人口,則比太祖都厲害一些;而論民衆富裕程度與受尊重程度,先生覺得,朕能與唐太宗、唐高宗比一比嗎?”
“陛下說的這些,實在是令臣振聾發聩,也頗爲驚駭,一時也說不出對與不對,而至于答案,明顯陛下不用問臣,已經自己比照出了答案。”
“臣腐儒一介,實在是不及陛下天資聰穎,而善發于見解獨到之問,以往也隻知堯舜是聖主仁君,是讀書人一直期望出現的,而是不是堯舜一樣的聖主仁君,讀書人自會有評判。”
張居正說着就笑了起來:“而陛下剛才又提到标準,現在按照陛下的說法想想,讀書人評判誰爲聖主仁君,其标準倒也是籠統的,甚至不統一,乃至頗多偏狹,如一旦對自己有恩,便是聖主仁君,而不問其對天下其他人是否仁德。”
“先生謙虛了,先生是神童出身,怎會是腐儒,朕的一些看法,想必先生也是一聽就知朕之意的!”
“不過,先生剛才的話說的也對,《漢書》有言:‘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朕自然是願意做先生心目中的聖主仁君的,但這個聖主仁君的标準,我們要實事求是!”
“确切的說,治國治學都得如此,并以此制定出符合實際的标準與要求,比如朕需在幾年内讓疆域、人口、民衆富裕程度達到一個什麽程度,如果達不到,就應該總結一下原因,如果達到了,說明朕是符合聖主仁君标準的,将來後人也不當因此給朕的廟号太難看。”
朱翊鈞道。
“實事求是。”
張居正喃喃念了一句,接着就道:“陛下今日所言,給臣的震動太大,臣一時難以消化,故請陛下給臣一段時間,讓臣理一理,或許能真的讓治國之道更爲明确,而利陛下與後世之君将來執政。”
“朕準了!”
“統一治國之道很重要!”
“尤其是朕與先生,必須先統一起來,才能談讓其他官僚的思想統一,進而使新政不至于昙花一現!”
朱翊鈞點首笑着言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