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沒有回答張四教的問,卻在這時隻盯着張居正所居的首輔官邸,道:
“紫禁城乘肩輿,又能居台階最高之官邸,得是多志得意滿?”
“兄長早晚也能如此!”
張四教言道。
張四維沉下臉來:“那得先廢了樞密院再說!”
接着,張四維接着就又道:“隻是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天子之意,而他張居正明是權臣,實則是在爲天子壓制百僚?!”
“因爲,沒誰會真的願意,讓天子真的再次兵強馬壯起來!”
張四教道:“不是說,是因爲不想大的倭亂與庚戌之變再次發生嗎?”
“呵,倭亂與庚戌之變對我們這些大族人家來說有什麽要緊?!”
“哪怕是亡國,也不過是易姓改号而已,這天下無論是哪家爲主,還得是靠士大夫替治理。”
張四維在自己弟弟張四教面前說的倒是比較直白,又因是在室外,能看清有沒有人靠近,也就更加沒忌憚,而說着就又道:
“不過也難說,張江陵、方嘉魚、王陽城這些人,或許是真的信了《左傳》裏的話。”
“那兄長也沒必要想太多。”
“無論是不是出自天子授意,現在這張江陵是真的不能讓其繼續掌權了,哪怕是真屬于天子之意呢,也得倒了張後,才能看清楚,這背後操權的是太後,還是天子本人,或者是司禮監大榼。”
張四教言道。
張四維颔首:“你沒說錯,隻是倒張就得先讓其臭名遠揚,村婦小兒皆知其惡!”
接着,張四維就對自己弟弟說:“你回揚州後,把今日你看到的,記得花錢雇人把這事傳出去,就說連堂堂樞密使都爲張家走犬,軍機大事不先奏天子而先奏江陵,這天下到底是張家的還是朱家的。”
自明孝宗從戶部尚書葉淇之請,将納糧開中改爲納銀開中後,大量鹽商就開始内遷。
因爲鹽商不用再在邊鎮搞商屯,以能就近産糧食,且換得鹽引,然後再南下換鹽,而是直接内遷至産鹽的揚州一帶,在戶部納銀換得鹽引後,就可以直接在揚州換鹽。
張四維的家族也因此早就開始有族人内遷,其弟張四教這一房就已先遷去揚州,且成了揚州的大鹽商。
……
“許多人将來都是必須要保住的。”
乾清宮。
朱翊鈞看着眼前寫滿名姓的屏風,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樞密院發生的事,他已經知道,乃至方逢時被顧憲成、李三才、魏允中三人攔住的事,他也清楚。
錦衣衛的探子與細作已經這些人說的話都告知給了他。
還是那句話,萬曆新政在财稅上的改革,讓朱翊鈞這個皇帝有了足夠的經費,去加強錦衣衛的情報工作。
朱翊鈞也就因此知道更多的事。
哪怕他,現在還隻是居于深宮之中。
現實就是如此,任何事都得建立在經濟的基礎上,當錢給的足,錦衣衛辦事也自然更認真。
忠義這些道德,也隻能是讓人在經濟得到保障後,更願意選擇的東西而已。
對于錦衣衛而言,也是一樣。
皇帝銀子和權貴官紳暗中給的賄賂相比,前者自然更幹淨也更安全,也自然更願意拿皇帝的銀子,爲皇帝辦事。
但如果皇帝不給足銀子,他們爲了生活,也隻能爲權貴官紳幹活了,能不幫着暗害皇帝都算是有底線了。
朱翊鈞則也因此,更加深入地看見了,大明爲何會在萬曆之後,不到三十年就迅速出現兩京先後淪陷,河山最終爲建奴所據的結局。
在朱翊鈞看來,可以說,此時的大明朝堂就已經出現了将來那種結局的端倪。
而這裏面,他這個皇帝的選擇,會起着很大的決定性作用。
所以,朱翊鈞才會越發自内心地很想保住一些人,而不隻是情感上的沖動。
朱翊鈞在瞅了一眼屏風,而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後,張宏就走了來,請他上辇去文華殿。
朱翊鈞便起步上了辇,且往文華殿而來。
時下已是萬曆八年的四月。
人間芳菲将盡,整個世界越發蒼翠,驕陽也漸漸熾熱起來。
朱翊鈞此時就眯眼看着已耀眼奪目的初晨陽光,坐在了文華殿的禦座上,開始聽講。
講讀的文臣,從他臉上看不出半點的愠怒或竊喜之神色。
朱翊鈞自己也把目光瞥向了站在張居正身旁的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這些人,乃至餘有丁、王家屏、沈一貫這些人。
而待講讀講述,朱翊鈞單獨宣見張居正時,才開口對張居正道:“給事中謝傑封駁了诏旨,罷職就算了,還是外遷吧,以示朕的寬仁,不能因言官按制封駁,就予以重懲,而有不令言官直言之嫌。”
張居正喜形于色起來,忙拱手作揖道:“陛下仁德可追堯舜!先帝在天有靈,亦當欣慰!”
朱翊鈞隻是淡淡一笑,他就知道,張居正會因爲自己這麽說而高興。
因爲,自己這位先生,是甯自己将來被人唾罵誤解,也要緻君于堯舜,讓君父做仁德天子的。
本質上,張居正也是文官士大夫,所堅持的理想,也隻是一個傳統儒生的處世理想而已。
“但這謝傑不知是愚頑迂闊,還是暗藏心計;”
“若是前者,他自然不适宜爲一方父母的,易被胥吏操縱;”
“若是後者,殺亦不足惜!隻是殺之要有理由,故即便如此,現在也不能殺;但若他真是這種人,外放爲官隻怕會斂财肥己,如此,他雖名利雙收,苦的卻是他治下的一方百姓。”
朱翊鈞這時又說了起來。
張居正聽後又是一愣。
起居注的王家屏也是一愣。
張居正則在這時,不得不主動問:“那将他如何外遷,還請陛下明示!”
“伱們知道的,朕心裏一直裝的是九州萬方,而不僅僅是京畿或者隻是南北兩直!”
“而朕聞,福建東面有島名曰東番,自古便就是我漢家領地,所以朕想着僅設一澎湖巡檢司在那裏還不夠,當設一府,就名爲東澎府,設一東興泉兵備道,加強管理。”
“就讓這謝傑這個有膽的人任東澎府知府。”
朱翊鈞這時說了起來。
王家屏聽後不由得一驚,且看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則也吃了一驚,忙道:“陛下!東番島漢少夷多,且即便是漢人,在當地也多是亡命之徒,更有野獸惡蛟,何況海上也諸多風險,他一介文臣,手無縛雞之力,不比水師善水而不畏風浪,讓其去治理東番,恐難成事啊!”
“人都是曆練出來的,這算是朕給他一個機會,讓朕看看,他到底隻是質蠢還是心奸。”
“無論是哪種結果,隻要他曆練的好,對他個人是好事,對朝廷也是好事,朕自也不會因他曾經的魯莽而不容他,自還會用他。”
朱翊鈞這時回了起來,且又道:“難道先生就放心讓内陸一府百姓去做他曆練的本錢,讓一府百姓可能被他禍害?”
“我們改制已經不僅僅是要富國強兵,還要惠民,不能不考慮到百姓的感受。”
“也總不能因爲擔心他爲官不行,會禍害一方百姓,就要朕不施仁政,壞了言官按制封駁不宜重懲的例吧?”
“難道先生願意如此?”
“何況,他謝傑到底是天子門生,進士出身,又是敢言的,朕也不能就這麽将他棄之不用。”
“自己的臣子嘛,朕作爲君父,該拯救一下還是要拯救一下的。”
“無論如何,讓他去拿東番島的亡命之徒與夷民曆練,總比拿内陸交稅耕作之百姓曆練要強,出了事,發生了民變,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禍患。”
張居正聽後忙口稱遵旨,沒再說什麽。
畢竟皇帝要曆練大臣,他也的确不好不讓皇帝曆練,阻斷人進步的機會。
哪怕他知道謝傑此去九死一生,是皇帝在變相殺人。
但他也無法拿的出任何正當的理由爲謝傑開脫。
何況,他本身也不喜歡謝傑,這樣也利于震懾反對改革的人,利于他們這些執政公卿推行改革。
所以,張居正對于朱翊鈞的陽謀,也隻能遵從。
朱翊鈞知道張居正作爲文官,對于在規則内搞事情的文官還是會留些情面,比如曆史上哪怕反對他奪情的,他也沒有将這些人貶得太遠。
如曆史上,鄒元标也隻是流放至這個時代已經被開發過,設布政司,而沒不太蠻荒的貴州。
劉台更是隻被流放到遼東而已。
吳中興、趙用賢這些更是在曆史上隻是罷官,沒有被流放。
但朱翊鈞不一樣,他是甯肯不講情面,也要把這些反對新政的文官放遠一點,讓他們創造一些開荒的價值。
畢竟文人士大夫開荒的效果的确比小民要好得多。
福建沿海那麽多百姓出海,結果上百年也沒幾個人建立起什麽政權,還被遠洋而來的西夷屠了一次又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