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豐年。
萬曆二年的新春佳節,倒也下了好一場大雪。
裹着紅心的一盞白帽燈籠此時就在漸漸停下來的飛絮裏搖晃着進了時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海瑞的宅邸。
而提着這燈籠的主人正是王用汲。
他還提了一條大魚,且一來就先疾步來了海母的屋外,隔着簾子,躬身笑道:“太夫人,小侄潤蓮來拜,祝您老年年有餘。”
“多謝想着。”
簾内,海母回道。
而正在掃雪的海瑞一聽此聲,忙丢下掃帚,直起身子過來:“這過節的日子,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
王用汲說着就把魚提給了海瑞:“如今官俸足額發放,你海瑞想必也能款待我們吃一頓酒,以助節興吧。”
“多謝。”
“這自然容易,鄙人這就告訴拙荊多做幾個菜。”
海瑞說着就從王用汲手裏接過魚來,且笑說道:“又破費了,如今這天能吃到鹹魚都算不錯,買到這鮮魚恐費錢不少,知道你王潤蓮考成甲等,多得半年官俸,但也沒必要如此靡費。”
“圖個吉利。”
“何況,這是孝敬太夫人的,怎能馬虎。太夫人不能吃太鹹之物,我也是知道的。”
王用汲笑道。
海瑞也就把魚提到了廚房,交給了自己妻子。
随即,海瑞才走到王用汲身邊來,笑道:“伱我的關系,我就不講虛禮了,你且請自去客屋斟茶吃,我得趁今日衙門無事,大雪又剛停,好把這院子的積雪掃完,省得家母出門滑倒。”
“既如此,我與你一起掃。順便動動筋骨。”
王用汲說着就也從牆腳拿起一把掃帚來。
海瑞也未阻攔,隻與王用汲各掃起一邊來,且問道:“你來我這裏,别又是爲躲族人姻親吧。”
“你猜對了!”
王用汲笑着說後就道:“我族人姻親知道我升了,進京爲我慶賀,來了好些家,雖我不能不歡迎,但你知道的,若族人姻親們隻是爲錢糧的事還好,就怕還有爲地方官紳請托的,尤其是今年考成剛剛推行,打聽風聲的自然不少。”
“如果真要請托,我又不好拒絕,但若答應未免有滋擾地方之嫌,隻能來你這裏,族人姻親們知道我是來你這位副憲堂官這裏來跑動,自然也就都覺得我是爲自己仕途跑動,便會理解我爲何不陪了。”
海瑞笑着道:“你果然世故!”
王用汲笑了笑,不置可否。
這時,譚綸也突然出現在了門口。
海瑞見此頗爲驚愕,瞅了王用汲一眼。
王用汲道:“忘了告訴你,本兵是與我約好今日一同來給太夫人拜年的,隻是我要比他早到一些。”
海瑞聽後便走過來,拱手道:“不知本兵莅臨,有失遠迎。”
“你們還是喚我子理吧。”
譚綸說着就把手裏的一條鮮魚遞給了海瑞:“費了好大功夫才買到的,也不知道那些販夫是怎麽想到的法子,這個天還能買到大活魚,讨個吉利。”
“多謝!”
海瑞笑着接了過去。
王用汲這時道:“子理不耐風寒,還是先去屋内吧,我幫剛峰兄掃完這院子,再進來作陪。”
作爲海瑞家裏常客的譚綸點首,就直接走了進去。
海瑞則又送了條魚去廚房而回來後就問着王用汲:“你是爲躲避族人而來,他譚子理怎麽也來,想必現在閣臣九卿們都在元輔宅邸吃酒過節吧?”
“你沒看出來?”
王用汲問了一句道:“他這是與元輔鬧别扭呢!”
“鬧别扭?”
王用汲點頭,起身脫下外袍,一邊繼續掃着雪,一邊說道:“馮保倒台後,抄得數百萬兩白銀入內帑,陛下仁厚,用這筆錢先補了内廷的欠俸,又補了外朝京外官吏的欠俸,剩下的就隻夠拿來補發軍饷,至于他和戚繼光合計的重建九邊防禦體系,尤其是薊遼京畿體系自然就得泡湯。”
海瑞點首。
王用汲又道:“他譚子理的夙願就是能讓九邊,尤其是薊遼能攻防皆強,不再讓鞑子再像如今一樣,想南下就南下!在他譚子理看來,雖然邊貿已開,但越是想邊貿一直進行,就需要有強大的武備。而要建立起這樣的攻防體系,既要朝廷願意這樣做,也要有足夠财力。”
“你知道的,我大明事實上到如今有三大弊病,雖不敢改,但卻也的确爲明白人知曉。”
接着,王用汲又說了一句。
海瑞也一邊掃着雪一邊在這時回道:“這我知道:一是相權不明;閣臣與六部按照祖宗成法是沒有上下之分的,六部不用聽命于内閣。但到如今,現實是諸多興利除弊皆需内閣統籌六部的,不然六部各自爲政,很多興利除弊之大政就無法進行;”
“二是财稅不統;戶部隻有調度天下錢糧之權,但并無收稅撥款之權,以緻于一個縣往往要按照戶部的安排給各個衛所或布政司運送各類稅賦,什麽糧食、絹帛乃至胡椒蘇木,很多時候多達十幾類解糧解銀的任務,而往往一類不過幾十兩白銀,既浪費人力又審查不便,還導緻富縣稅豐卻浪費嚴重,窮縣稅少而捉襟見肘;另外戶部無收稅撥款之權,也導緻朝廷實際存入太倉等庫的錢糧不多,緻使積蓄不足,而一旦上下揮霍無度,或地方難以解決的天災人禍出現,就會出現寅吃卯糧的現象。”
“三是懂兵者不能掌兵,緻使兵事日衰。知兵之武臣不能參議軍機;而不知兵之文臣卻能議論軍機,乃至新入仕的禦史與給事中都可以議論軍機,常掣肘督撫;另外文臣還負責選将,結果因不知兵事,所選将隻顧看起忠勇,不知看起謀劃治軍之能;畢竟不是誰都能像胡如貞、唐荊川、譚子理一樣善識将。”
海瑞擔任過多任地方官,也憂心國事,自然清楚大明眼下的問題主要是哪些,也就在這時說了出來。
畢竟王用汲是他摯友,自然也不忌諱說相權不明、财稅不統這種需要大改祖制的問題。
“剛峰兄沒說錯,就是這三大弊病。”
“誰都知道,但沒幾個人敢說也沒幾個人敢改。”
“而正巧如今,元輔有此膽魄,而你剛峰兄也玉成其事,使得新政之考成法以内閣考成六科的形式算是讓内閣有了相權之實,可以通過六科控制六部,第一個問題也就不成問題,哪怕在君主年幼或隻能守成時,也能靠賢相做幾件興利除弊的大事,而不至于政事廢弛,贻害子孫社稷。”
王用汲道。
“我正因爲清楚這個,才同意内閣有制裁六科之權!世人皆隻以爲我海瑞迂闊,唯你潤蓮兄和元輔知道我海瑞也是工于謀國之人。”
海瑞言道。
“難道我譚子理就不知你海剛峰嗎?!”
咳咳!
海瑞真不像曆史上許多文官說的那樣迂闊,看他在蘇州當應天巡撫期間,已經率先搞起了各種新政策,并不一味墨守成規,且也沒有因爲張居正沒有丁憂和沒起用他而不滿,反而還給了很公允的評價,所以個人就沒把他隻寫成是嚴峻剛直的清官。
另外,曆史上譚綸和張居正讓戚繼光總理三邊,在北邊大肆練兵,整修過邊備。在《晚明史》裏被稱作是一個創舉,因爲大明自土木堡後,還沒有武将可以總理三邊總兵的,按理武臣頂點到總兵就行了,譚綸和張居正頗有魄力,願意給武官放權,讓武官戚繼光負責整頓三邊,算是難得。作者也在這裏把這個寫出來。前面也有讀者提到過,張居正的确畢竟重視武将,不像很多文臣對武将天然歧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