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寒月當空。
内廷司禮監。
“你還好意思來見我?”
司禮監秉筆太監孫德秀兩眼瞅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頭也沒低一下,就語氣森冷地問起了跪在自己面前的孫海問。
孫海回答說:“幹爹容禀!兒子實在是沒想到,當時太後娘娘和皇爺會突然出現啊!”
“素日我讓你收斂一些。要知道你能留在乾清宮執事不容易,畢竟誰都想把伱擠下去!尤其是他馮保!你偏不記在心裏,一味的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孫德秀恨鐵不成鋼地繼續說道。
孫海低着頭,“兒子一直記得幹爹的話!隻是他張鲸實在是太過分!每次都越過兒子,到皇爺跟前獻殷勤。兒子警惕了他一次,他卻置若罔聞,還一而再再而三的這樣,他這不僅僅是不把兒子不放在眼裏,也沒把幹爹放在眼裏啊!”
“張鲸這樣做是不懂規矩,但這也不是你打人的理由!以後,你别再跟人說你是我的幹兒子,我也不再認你這幹兒子!”
孫德秀說着就轉身離開。
孫海聽後如耳邊起了一記焦雷,整個人震顫在原地。
在大内,一個級别不是很高的宦官一旦失去大太監的庇護,無疑就等于失去任何進階的機會,甚至還會被昔日的仇敵報複。
所以,孫德秀不要孫海,對于孫海而言無疑是沉重的打擊。
孫海也就當即哭喊了一聲:“幹爹!”
接着,孫海就朝孫德秀爬了過來,抱住了孫德秀的小腿:“幹爹,您不能不要兒子啊!兒子是您一直帶大的,沒有您,哪有兒子的今天啊!幹爹!兒子錯了,求您再給兒子一個機會吧!”
孫德秀沒有理會孫海,隻一腳踹開了孫海,然後疾步進了司禮監,且吩咐人關上了司禮監的大門。
“幹爹!”
孫海撕心裂肺地再次大喊了一聲。
此時的他如被主人抛棄的貓狗一般,刹那間,就可憐得仿佛不能在這天地間立足苟活一樣,而彷徨小心地又打量起四周來,似乎已覺得四周已有無數雙欲吞噬他的餓狼眼睛在盯着他一般。
“幹爹!”
孫海不得不再次大喊一聲。
沒有任何回應。
司禮監大門緊緊關着。
孫海隻得又喊了一聲,直到聲音嘶啞,音量越來越小,身體越來越萎靡。
萬曆元年二月的京師,雪未消,冰未融。
每每到夜間,依舊會凍得人發抖。
尤其是今夜,春寒猶重。
披着紅底鑲金直領綉衮龍大氅、佩着玉絲縧的朱翊鈞也因此一邊搓着手一邊從陳太後的寝宮回來。
按照這個時代的倫理,陳太後才是他法統上的母親,也是唯一能壓制李太後的人。
盡管陳太後不欲親自插手管教皇帝的事,對權力鬥争也不感冒,但朱翊鈞知道,自己必須讓陳太後時刻感到自己這個皇帝的孝心。
最好私人感情再濃厚些。
不似親生勝過親生。
如此,即便将來李太後真的有換号的想法,或許陳太後能給予自己奧援,而不會坐視廢長這種違背儒家權力繼承原則的事情發生。
所以,朱翊鈞在孫海沒在,又得知陳太後傳了禦醫後,就不顧當夜清冷來了慈慶宮,看望了陳太後,還親自問禦醫病症。
當皇後時就被丈夫隆慶皇帝冷落了多年的陳太後其實很少被人關心,自然感動,也就還是忍不住拿自己體己賞他。
而朱翊鈞在從慈慶宮又帶着一些賞賜回來後,則也得知了孫海的下落,也就改道往司禮監而來,且在這裏遇見了孫海。
朱翊鈞沒讓人去敲司禮監的門通報,隻走到了孫海的身後,且見他已如一條被冷凍了一夜的流浪狗,呼吸已微弱地隻哼出嗡嗡聲,便道:“跟朕回去吧!”
孫海睜眼看後,不由得一愣。
“皇爺?”
孫海慌忙跪直了身子,然後磕頭在硬邦邦的地磚上行禮。
“走吧。”
朱翊鈞隻說了一聲,便轉身離開。
孫海也就起身跟了過來。
啪!
這一起身,孫海就跌倒在了地上。
朱翊鈞見他嘴唇幹裂,面容憔悴,雙目緊閉,便吩咐道:“張鲸!背着他回去!”
“是!”
而一回到乾清宮,當朱翊鈞吩咐人将第一勺糖水喂進孫海嘴唇裏時,孫海就驚醒了過來,然後在見到眼前自己在皇帝面前被人照顧的一幕後,頓時如丢了一半魂魄般,整個人癡呆在原地,接着又突然翻身下榻,跪在了地上,磕頭如搗蒜道:“奴婢受不起!要折壽的!”
“怎麽,受他孫德秀的大恩就不折壽,受朕皇恩就會折壽?”
朱翊鈞問了一句。
“不是!奴婢不過是半殘之人,沒資格受的。”
孫海回道。
“入宮便爲宮人,爲朕之人,自然是受得的。”
朱翊鈞說着就淡淡一笑。
孫海沉思了一會兒,沒有喝掉糖水,而是突然就翻身下床:“皇爺的心思,奴婢明白!奴婢幹爹,在司禮監是和馮公公不對付,奴婢願意幫皇爺讓幹爹提前離開司禮監,就憑皇爺願意接奴婢回來的恩德!隻是奴婢受幹爹大恩,才有了今天,即便真要爲皇爺做對不起他的事,但也還是不忍幹爹就真的要因奴婢而落得個凄涼下場。不然,隻怕皇爺也不會覺得奴婢可信了。”
朱翊鈞呆滞了片刻,接着就說:“你放心,朕可以保證留他性命,給你一個報恩盡孝的機會。這一點,朕還是可以保證的!”
孫海聽後立馬跪下磕頭如搗蒜:“謝皇爺!皇爺就算讓奴婢赴湯蹈火,奴婢也在所不辭。”
“張鲸!”
朱翊鈞這時厲聲喊了一聲。
張鲸起身回道:“請皇爺吩咐。”
“讓他自己喝!”
朱翊鈞頗爲愠怒地說道。
頂着一塊烏記的孫海見朱翊鈞臉色不悅,不由得一愣,且在朱翊鈞這麽吩咐後,立馬自己就端起碗來喝了個精光。
朱翊鈞瞅了一眼,沒有多言。
在朱翊鈞看來,當皇帝似乎也不難。
因爲能出現在皇帝身邊的,似乎都是些人精,自己這個皇帝還沒說出自己的心思,就會被猜出自己想要做什麽,還直接跟自己讨價還價起來。
朱翊鈞是真沒想到,他才讓人把孫海背回乾清宮,且剛打算降尊纡貴,施以恩惠,而還沒來得及說出要驅使孫海爲自己背刺自己幹爹的話呢,孫海就先猜出了自己的意圖。
虧朱翊鈞還以爲孫海作爲一個容易情緒失态的人,是一個比較簡單易掌控的人物,而自己隻要略微施恩,就能使其感激涕零。
但結果,人家孫海雖然直爽,但并不笨,一下子就看穿了皇帝的心思。
這讓朱翊鈞有一種裝逼失敗的感覺,所以有些氣惱。
所以朱翊鈞現在隻能靠擺皇帝的架子來找回自己的存在感,也就不讓人去給孫海喂糖水補充血糖了,而是令他自己來,有些你們再精明也隻能由着我這個主子擺布的意思。
朱翊鈞接下來也沒再說什麽,且開始把思緒移到了要做的正事上來,問着孫海:
“你打算怎麽做?”
多謝評論區一位讀者大佬的提醒,其實我後面大綱也是有這個想法的,即聯合嫡母陳太後對抗生母李太後的控制欲與權力欲,隻是忘了在前面正文裏适當提一提,免得到時候陳太後突然支持主角顯得突兀。其實陳太後和主角在利益上是有共同點的,一個是嫡母,一個是長子,都是靠儒家嫡長制這個倫理獲利的。所以陳太後有維護萬曆長子利益的天然動力。畢竟她是隆慶的皇後,如果她也不恪守嫡長制,那也就相當于她自覺放棄自己比李太後更高貴的地位。現在得提醒,補上了一些内容,或許好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