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根也在心裏說。
他沒進公寓樓,而是坐在院子草地邊的一把木條凳上。
他感到渾身乏力,似乎身上一點力氣都沒了,一個生龍活虎十八歲的娃,像個老頭般弓起腰,雙手抱頭垂在雙腿膝蓋上。
柳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得起學,即使梅老師幫他說通校領導,答應暫緩學費,可那麽一大筆錢,該從哪裏來呢?
助學貸款,不是不可以,這一年的學費解決了,生活費可以自己掙,下一年的學費,可以通過努力學習争取獎學金。
在決定填報南海醫科大學這個專業前,柳根從招生簡章或關于南海醫科大學的資料中了解到,南海醫科大學設有多項獎學金,最高的是‘優秀醫學生獎’,每年兩個學期的各科成績在九十分以上的學生,不管有多少位達到這個标準,都能得到八千元的獎學金,各學院和專業,也設有不同等級的獎學金,各項獎學金可以疊加獲得。
爲此,柳根算過一筆賬,隻要自己努力學習,拿到獎學金,從第二年開始,基本不用家裏一分錢,就能憑借每年的獎學金交清學費,還有足夠的錢來供妹妹柳枝讀書及補貼家用,到了後兩年讀研究生,每個月還有研究生補貼拿,相當于上班的人拿工資了,再加上業餘時間在外打工掙上一點,完全可以把父母接到南海來,過上城裏人的好日子。
但是,事情并不像柳根想的那麽順暢,這第一年的學費,還沒到學校呢,在半路就沒了,妹妹柳枝和賈合偕妹妹賈合歡的學費及生活費,還指望着他呢,到哪去弄那麽多的錢呢?該如何度過第一年?
柳根無助的真想嚎啕痛哭一場。
别人是開開心心的上大學,輪到自己頭上,咋就這麽難呢!難道窮人的娃永遠隻能是窮人嗎?要是不上大學,除了回省城打工,就是回老家幹溝村種地,柳根還真想不到第三條路可以走。
“不行!我要上大學!爹說得對,窮山溝的娃,隻有走讀書這條路,才能像城裏人一樣過上好日子!不管多難,我都要上大學!”柳根想到臨行前父親說的話,猛的站起身,像是發誓般自言自語:“爲了讀書,即使讓我給李天意那小子下跪賠罪,我也要争取留下來!隻有能留下來,我才有機會!不信我一個大老爺們掙不到錢!”
想通了,柳根那牛犢般的沖勁,像是找了回來,渾身又充滿了使不完的力量,飛快朝九号樓門洞跑去,三步并作一步跑完三層樓的樓梯。
這棟公寓樓,中間有一個長長的筆直過道,兩邊都是房間,每個房間門口,擺放着一個套了黑塑料袋的藍色塑料桶,裏面裝有垃圾,有的宿舍門敞開着,偶爾從房間裏傳出男女生的說笑聲,還有的房間飄出時下流行的音樂和吉他悅耳動聽的旋律。
柳根心想:往後,我也将成爲他們中的一員!
左邊是單号,右邊是雙号,柳根很順利的找到308房,門開着,大白天的屋裏還亮着燈,王家和與一個男生正在說話。
看到柳根進門,王家和立即介紹口中叼着煙,瘦高個的男生:“根哥,他叫張建,廣東人。”
“你好,根哥。”張建從煙盒裏抖出一支香煙遞過來,一口廣式普通話:“你剛才遇到的事,王家和都跟我說啦,要輪到我頭上,非把那小子揍個半死的啦!”
“謝謝,我不會。”柳根擺擺手,環視一眼宿舍,不是很大,房間兩邊靠牆位置,擺了兩張高低鐵床,床上都放有用油紙包的行李,床的兩頭,有書桌和儲物櫃,有道玻璃門,直通陽台。柳根走到陽台上,見右手邊有道門,推開一看,是衛生間,走進去,也不關門,解開那根自制的牛皮帶,叉開腿嘩嘩的往便槽裏撒尿。
王家和與張建跟在柳根身後走出陽台,站在衛生間外,張建開口說:“衛生間也太小啦,早晨起床,四個**小便都得排隊啦。”
“還有誰沒到?”柳根撒完尿,系着皮帶轉過身來問,也不沖廁所,他還沒學會沖廁所的習慣,走出衛生間問。
“李成宰。”王家和回答着,走進衛生間,按一下水箱按鈕,嘩啦啦的沖掉柳根撒的尿。
“這棟樓都是四人間嗎?”柳根又問:“有沒有六人或八人間的?”
“我問過高年級的,說九号樓是基礎醫學院和臨床醫學院的男生公寓樓,四人間是最普通的學生公寓啦,隻有等讀研究生或博士,才能住上兩人間的公寓。”張建吐着煙霧說。
“根哥,快洗把臉,到食堂吃飯去。”王家和說。
“今天我做東,咱們到外面好好吃一頓,順便買廁紙回來。”張建馬上說。
王家和望着柳根,那意思,隻有柳根同意,才能去。
“你兩去吃。”柳根說:“我不餓。”其實他肚子餓得早咕噜噜叫喚了,高粱烙餅在肚子裏早已發酵完,變成即将排洩出的糟粕。
王家和望着張建:“那算了,還是到學校食堂随便吃點,以後日子還長着呢。”
柳根看到貼有他名字的條子上寫的是上鋪,把那雙星黑球鞋脫了,他沒穿襪子,腳丫有些汗濕,爬上床,打開油紙包的行李,先把油紙墊在床闆上,然後鋪上褥子和床單,床單和被套都是兩套,是藍色的,還有一床毛巾被和可以支在床上的圓頂蚊帳,南方夏秋季蚊蟲多,正好用得上。
王家和出門前問柳根:“根哥,要不我給你帶一份回來?”
“不用,我不餓。”柳根整理着床鋪,頭也不擡的回答。
“那我們走了啊。”張建話音剛落,聽到有人敲門。
“歐陽雪,你怎麽……”王家和看到歐陽雪笑嘻嘻的站在沒關的門口,朝柳根看了一眼,知道人家是來找柳根的;“根哥,歐陽雪來了。”
張建卻傻了一樣,呆呆盯着歐陽雪看。
柳根聽到王家和說歐陽雪來了,看向門口,見歐陽雪站在那裏微笑問:“你們宿舍還沒到齊嗎?”她的目光正好和柳根對在一起。
“還差一位,快請進來,你是我們308第一個女訪客,是來找根哥的?”王家和回答着,讓歐陽雪進門,拉了一把有些癡呆的張建說:“走,咱倆吃飯去。”
“哦……”張建答應一聲,在王家和的拉扯下,一步一回頭的看走進門的歐陽雪。
歐陽雪走進宿舍,聽到張建那廣式普通話傳進門:“那女生好靓……”
柳根對歐陽雪笑了笑:“你找地方坐一會,我把床收拾完。”
“你們男生的被褥是藍色呀,我們女生的是粉色。”歐陽雪背起手,邁着步,這看看那瞧瞧:“和我們女生宿舍一樣,也是四個人住……”
“你真不想讓那小子賠你行李箱的錢啦?”柳根從床上爬下,穿着鞋子問。
“也不值什麽錢,爛了就爛了呗。”歐陽雪輕描淡寫的回答,走到屬于柳根的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說:“你睡的床和書桌位置,與我的一個樣,我也睡上鋪。”
看到歐陽雪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唯一改變的,是她擦破的手掌貼了創可貼。
柳根拿着剩下的一套床單和被套,準備把它們放進儲物櫃中,歐陽雪幫他把櫃子門拉開,接過柳根手中的物件,放進櫃子裏:“把你的衣服從包裏拿出來放進裏面。”歐陽雪說。
“先不忙。”柳根回答,他還不确定能不能在這裏住下去,即使能入學,他也打算找個更便宜點的公寓住。
歐陽雪笑了笑,似乎明白柳根的意思:“那現在,該去吃飯了?”她知道柳根還沒拿到飯卡,是特意來找柳根吃飯的。
咚咚兩聲,有人敲門,柳根和歐陽雪同時把目光看向門口,見一個戴眼鏡,留長發的男生,背着包,拉着行李箱走進來:“這是九九級臨床醫學七年制一班的宿舍?”一口地道的山東口音。
“是啊,你是李成宰?”柳根走上前問。
“你是……柳根,對嗎?”李成宰盯着柳根左臉創可貼,笑哈哈的說。
柳根笑了,他知道李成宰的名字,是剛才聽王家和說的,可對方卻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有些奇了:“你怎麽一眼就看出是我?”
李成宰放下行李箱,把背的包取下,瞅了柳根身後的歐陽雪一眼,開玩笑的回答:“是你臉上不是貼着标簽嘛,呵呵……是梅老師告訴我的,她還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着,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收據和一張飯卡,遞給柳根。
柳根疑惑的接過來一看,是學校開的繳費收據,上面清楚的寫着繳費人是柳根。
“這是……”柳根不敢相信的望着李成宰。
“哦,梅老師說,你把收據和飯卡忘在了她那裏。”李成宰若無其事的回答。
“可我……”柳根手裏拿着收據,還真是懵了。
歐陽雪沒等柳根往下說,臉上帶着微笑,走前一步自我介紹:“你好,李成宰同學,我叫歐陽雪,也是一班的。”很大方的伸出手。
李成宰愣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和歐陽雪貼了創可貼的手淺淺握一下:“你就是歐陽雪呀,我在梅老師那裏看到過我們班的同學名單。”
“聽口音你是山東人?”歐陽雪問。
“是啊,山東臨沂的。”李成宰回答。
……
柳根在歐陽雪和李成宰說話時,呆呆望着手中的收據,心裏琢磨:難道是梅老師替我把學費交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