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1

列文一家人已經在莫斯科住了三個月了。按照有經驗的人的最确切的計算,早就過了分娩的時間了。吉蒂應該分娩了,可她還是懷着孩子,也沒有任何迹象表明現在比兩個月前更接近産期。無論是大夫、産婆、陀麗還是母親,特别是一想到分娩便不能不害怕的列文,都開始感到焦灼和不安起來;唯獨吉蒂覺得自己非常平靜和幸福。

她現在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産生了一種對即将誕生的嬰兒的愛,并以喜悅的心情體驗到這種新的感情;對她來說,嬰兒的一部分已經成了現實。他現在已經不完全是她的一部分了,有時已經離開她在獨立地生活了。因此她常常感到苦惱,但同時又因爲這種新奇的喜悅而想笑。

所有她愛的人都和她在一起,而且大家都對她這麽好,這麽關心她,一切都使她感覺到愉快。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很快将結束,她也不會希望有更好和更愉快的生活了。有一點破壞這種完美的,是她丈夫不像她所愛的那樣,不像是在鄉下的時候那樣了。

她喜歡他在鄉下時那種平靜、親切和好客的态度。在城裏,他經常顯得不安和警覺,好像害怕自己,尤其是害怕她會被人欺侮了。那裏,在鄉下,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上哪兒都不着急,從來也沒有閑着的時候。在城市中,他總是匆匆忙忙的,好像盡量要不錯過什麽,但實際上無事可做。因此,她覺得他可憐。她知道,對别人來說,他并不像是個可憐的人;相反,在社交活動中,當吉蒂冷眼旁觀,就像女人有時候竭力用陌生人的眼光去看自己心愛的人,以便看出他給别人造成的印象時,結果她甚至帶着妒忌心發現,他不但不可憐,而且還因爲有良好的教養,對女性那種拘謹而羞澀的溫柔,還有結實有力的體魄,以及那張在她看來仿佛特别生動的臉,她倒覺得他還真迷人。不過,她看他不是從表面,而是從他的内心。她看到在這裏的他不是真正的他;否則她就不會對他的狀況作這樣的解釋了。她有時抱怨他不能适應城市生活,有時則意識到他确實難以在城裏把生活安排得使她滿意。

事實上,他能有什麽辦法呢?玩紙牌,他不喜歡;俱樂部,他也不愛去。和像奧勃朗斯基那樣成天開開心心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她現在已經知道了是怎麽回事……那就是吃吃喝喝,然後找個地方尋歡作樂去。男人到那種地方去,她一想起來就沒法不害怕。去參加社交活動?可是她知道,這樣做得和年輕的女人們在一起才有樂趣,因此她也不會希望這樣。讓他和她,和母親,和姐妹們待在家裏嗎?但是,不管這種老一套的閑聊對她來說多麽愉快和開心——老公爵把她姐妹們之間的這種閑聊稱作“東家長西家短”——她知道他對這不感興趣。他還有什麽事情可做呢?繼續寫他的書?他倒是想這樣做,也開始到圖書館去做摘記和查找資料了;但正如他對她說的那樣,他越是什麽事情也不做,就越是沒有時間做事情。此外他向她抱怨說,在這裏人們對他的作品談得太多,把他的全部思想都弄混了,他也就失去了寫作的興緻。

這種城市生活的唯一好處,在于到這裏來以後,他們倆從來沒有争吵過。是因爲城市裏的條件不同了呢,還是因爲他們倆在這方面變得更謹慎更理智了?反正在莫斯科他們從來沒有争吵過。他們剛搬到城裏來時曾經那麽擔心因爲妒忌而争吵。

在這方面發生了一樁對他們來說都很重要的事件,就是吉蒂與符朗斯基的見面。

吉蒂的教母,老太太瑪麗娅·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從來都很喜歡吉蒂,希望一定得在這裏見見她。因爲懷孕從來不出門的吉蒂就和父親一起到這位尊敬的老太太那裏去了,結果在她家裏碰到了符朗斯基。

吉蒂在這次見面中唯一能自責的就是,當她認出了穿着便服的人身上當時如此熟悉的特點時,頓時喘不過氣來,血往心口湧,而且感到自己滿臉通紅了。但這隻持續了幾秒鍾。父親故意大聲與符朗斯基交談,父親還沒有說完話,她就已經作好了準備,能夠大大方方地應對符朗斯基,如果有必要,還能心平氣和地跟他交談,就像自己将和瑪麗娅·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說話一樣。不過,最主要的是她的一舉一動,包括最細微的語調和微笑都要做得能夠得到丈夫的支持那樣;他雖然不在場,她卻仿佛感到此時此刻他就在自己身邊。

她和他隻說了幾句話,他開玩笑地把選舉稱爲“我們的議會”時,她甚至還平靜地微微笑了笑(當時應該微笑,表示她懂得這是開玩笑)。但她立刻轉過身去對着瑪麗娅·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而且在他欠身告别之前,她都沒有瞅過他,他告别時她才看了他一眼,不過這顯然是因爲人家在鞠躬,自己不看着顯然比較失禮。

她很感激父親,關于她會見符朗斯基的情況他什麽也沒有說;但在拜訪後例行散步的時候,他對她特别溫柔,她看出來了,他對她很滿意。而她對自己也很滿意。她怎麽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能夠控制自己内心深處對符朗斯基的舊情,而且不是“好像”,而确實是面對他泰然自若、平靜大方。

當她把自己在瑪麗娅·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家遇見了符朗斯基的事兒告訴了列文後,他比她臉紅得更厲害。把這事兒告訴他,對她來說本來就很困難,而更爲難的是繼續對他講述見面的詳情細節,因爲他雖然沒有問她,卻皺起眉頭瞧着她。

“我感到很可惜,你當時不在場,”她說,“倒不是因爲你不在房裏……有你在場,我也許就不會那麽自然……我現在臉紅得更厲害,厲害多了,”她臉紅得流出眼淚說,“但是,你沒法從門縫裏看看,真可惜。”

真實的眼淚使列文相信,她對自己的行爲感到滿意。雖然她臉紅了,但他也就立刻放下心來,并像她所希望的那樣開始問起她來。當他知道了一切,包括像最初一刹那情不自禁地臉紅,然後便像對初次見面的人那樣輕松自如時,列文完全釋懷了,并說他爲此很高興,現在自己再也不會表現得像在選舉時那麽蠢了,而一定得對符朗斯基客客氣氣的,就像初次見面時那樣。

“以前想起世界上有個幾乎是仇敵的人,心裏就覺得痛苦,”列文說,“我非常非常高興現在能變成這樣。”

2

“那就請你去看望看望鮑爾一家吧,”十一點鍾他要離家之前來看她時,吉蒂對丈夫說,“我知道你在俱樂部吃晚飯,爸爸給你預定了。不過,上午你幹什麽?”

“我隻到卡塔瓦索夫那兒去。”列文回答。

“爲什麽這麽早?”

“他答應介紹我和梅特洛夫認識。我想和他談談自己的著作,這是一位著名的彼得堡學者。”列文說。

“對了,你上次大爲稱贊的就是他的文章吧?那麽過後呢?”吉蒂說。

“也許還要到法院去,辦理姐姐的事兒。”

“那音樂會呢?”她問。

“要是我一個人去有什麽意思!”

“不,你去吧,那裏演奏新玩意兒……這是你很喜歡的。換成是我一定得去。”

“反正無論如何我一定在晚飯前回來一趟。”他看了看表說。

“那你穿上禮服,好直接到鮑爾伯爵那兒去。”

“啊,難道非得這樣嗎?”

“哎呀,一定要的!他到我們家來過。這花得了你多少時間嗎?去吧,坐一會兒,聊上五分鍾天氣,然後就走。”

“可是,不瞞你說,我已經不習慣這樣了,我還有點不好意思。怎麽這樣!一個陌生人冒冒失失地跑過去,坐着,啥事兒也沒有地坐着,妨礙人家,弄得自己也不愉快,然後走了。”

吉蒂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要知道,你做單身漢的時候不是常去拜訪他們嗎?”她說。

“是去拜訪過,可總覺得不好意思,而且如今已經不習慣了,說真的,讓我兩天不吃飯也比做這種事情強。多不好意思!他們全都讓我覺得惶恐,總覺得他們會說:沒有事情,你這是幹嗎來了?”

“不,人家不會生氣的。這一點,我向你保證。”吉蒂說,同時滿臉笑容地瞅着他的臉。她拉起他的一隻手,“好了,再見……你請去一下吧。”

他已經想走了,當她停下來時,他吻了吻妻子的一隻手。

“柯斯佳,你知道嗎?我隻剩五十個盧布了。”

“那有什麽,我到銀行取去。取多少?”他流露出她熟悉的那種不滿的表情說。

“不,你等一會兒,”她拉住他的一隻手,“我們談談,這使我不放心。我好像沒花一分多餘的錢,可都像流水似的。我們有什麽事兒做得不對。”

“一點兒也不!”他說,邊咳嗽邊皺着眉頭瞧着她。

她知道這種咳嗽,這是他很不滿的一種表示,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他确實很不滿,但不是因爲錢花得多了,而是因爲它使他想起他知道出了錯同時又想把它忘記的事情。

“我吩咐索科洛夫把小麥賣了,把磨坊的租金先收一些。不管怎麽,錢會有的。”

“不,可我擔心花錢還是太多了……”

“一點兒也不,一點兒也不,”他重複說,“好,再見,親愛的。”

“不,說實在的,我有時後悔聽了媽媽的話。在鄉下多好,而這麽一來,我把你們大家都害苦了,我們還花了這麽多錢……”

“一點兒也不,一點兒也不。結婚後至今我還一次也沒有說過,我從沒希望過事情比現在這樣更好的……”

“真的啊?”她盯着他的眼睛說。

他不加考慮地這麽說,隻是爲了安慰她。可是當他瞅了她一眼後,看到這雙真實可愛的眼睛疑惑地注視着自己,便完全真心誠意地重複說。“我絕對把她忘了。”他心想。于是他想到不久後等待着他們的事情。

“這麽快了嗎?你感覺怎麽樣?”他抓起她的兩隻手,輕聲地說。

“我都想了多少次了,反倒是現在什麽也不去想,什麽也不知道了。”

“也不害怕?”

她輕蔑地微微一笑。

“一點兒都不!”她說。

“假如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裏。”

“不,什麽事也不會有的,你别瞎想。我要和爸爸乘馬車到公園裏去散步。我要去看看陀麗。晚飯前等着你回來。啊,對了!你知道嗎,陀麗的情況絕對不行了嗎?她欠着一身債,自己一點兒錢都沒有。昨天我和媽媽及阿爾謝尼(她這麽稱呼姐夫裏沃夫)說了,要你和他一起去教訓教訓斯吉瓦。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這種事情又不能和爸爸說……可要是你和他……”

“那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列文說。

“你還是到阿爾謝尼那裏去一趟,和他談談,他會告訴你我們的決定。”

“好吧,阿爾謝尼的意見我全都同意。我一定去。順便說一聲,如果去聽音樂會,那我就和娜塔麗娅一起去。好了,再見!”

在台階上,年老而過着單身生活的仆人,主管城裏生活的庫茲瑪叫住了列文。

“美人(這是鄉下帶來的那匹拉左轅的馬)重釘了馬掌,可是還一直瘸着,”他說,“您有什麽吩咐?”

初到莫斯科時,列文很關心鄉下帶來的幾匹馬。他想這樣安排會更經濟方便;可是結果自己的馬花銷比租來的還大,因此依舊用出租馬車。

“派人去請一位獸醫來,也許是磕傷了。”

“那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用的馬呢?”庫茲瑪問道。

從沃茲德維任斯基到西夫采夫·符拉日克得用兩匹壯馬拉的沉重的四輪轎式馬車,這種馬車在融化的雪地裏走四分之一俄裏,中間停四小時,這樣就得花五個盧布,現在這樣的事情已經不像初到莫斯科來的時候那樣使列文感到吃驚了。現在,他已經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了。

“去租兩匹馬來,套上我們的四輪轎式馬車。”他說。

“是。”

憑着城市裏的便利條件,在鄉下要花不知多少心思和勞動的麻煩事,就這麽簡單又容易地解決了。之後,列文走下台階,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坐上後便奔上民基特斯基大街。一路上他已不再去想錢的事兒了,而是在考慮自己怎麽去與這位從事社會學的彼得堡學者結識,并與他談談自己的作品。

隻有初到莫斯科時,對一個鄉下人來說那些古怪的開支,既不是生産性的,又不是必需的,使列文大爲吃驚。但是現在,他對這種情形已經習慣了。在這方面,他所發生的情況就像人們所說的醉漢一樣:第一杯——像用針尖刺喉嚨,第二杯——像鷹飛上天空,而到三杯下肚——則像一群小鳥似的飄飄然了。列文頭一次把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換開給仆人和守門人買專用制服時,不由得在想,誰也不需要這種制服,它們卻必不可少,他曾暗示不要制服也可以對付過去,因爲——這幾套制服抵得上夏季兩個工人的工錢,也就是從複活節到四旬齋之間的三百個勞動日,而且還是每天大清早到天黑都幹重活的,這一百盧布就像喝下第一杯酒一樣難受——可是公爵夫人和吉蒂都露出吃驚的樣子。但是接着的一次換錢,是爲了請親戚們來吃飯采購用的。一頓飯花了二十八個盧布,它雖然也讓列文在心裏嘀咕不已,覺得二十八個盧布太多了——這可是人們流汗打哈欠地刈割、捆紮、脫粒、曬幹、篩濾、包裝所得九石燕麥的價錢——不過這一次究竟輕松了些。而現在,換錢早已不會引起那些想法,輕松得就像小鳥飛翔一樣。花在所得的錢上的勞動是否與它的享受者所得到的滿足相符——這早已不在考慮之内了。關于低于一定價格不能出售一定數量的谷物,這樣的經營計算也忘了。他堅持了那麽長時間的黑麥價格,一石的售價也比一個月前賣出的便宜了五十戈比。如果這樣下去,過不了一整年就非得負債不可——這樣的計算現在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隻剩下一個要求:銀行裏得有存款,不管它們是哪兒來的,總得知道明天有錢買牛肉。而這種計算,他至今一直保持着:他在銀行裏總有錢。但是,現在銀行裏的錢用完了,他都不清楚再從哪裏去弄錢。正是因爲這一點,當吉蒂提到錢的事情時,刹那間他的心情糟糕透頂,但是他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事兒。他乘馬車走了,同時考慮着卡塔瓦索夫及即将與梅特洛夫的會面。

3

列文這次來又與自己大學時的同學卡塔瓦索夫教授建立了親密的關系,自從結婚以後還沒有和他見過面。卡塔瓦索夫這個人,世界觀清晰而樸實,所以列文樂于和他交往。列文認爲,卡塔瓦索夫世界觀的清晰是出于他的智力貧乏。卡塔瓦索夫則認爲,列文思想出現矛盾的原因,在于他的智慧缺乏條理性;不過卡塔瓦索夫的清晰性使列文感到愉快,而列文豐富而缺乏條理的思想則使卡塔瓦索夫感到愉快,因此他們喜歡見面并進行争論。

列文讀了自己著作中的一些章節,卡塔瓦索夫覺得很喜歡。在昨天的一次公開講座上,卡塔瓦索夫見到了列文,告訴他著名學者梅特洛夫目前也在莫斯科,卡塔瓦索夫同他談起過列文的著作,他很感興趣。實際上,列文一直都很喜歡這位學者的文章。卡塔瓦索夫告訴列文,這位學者将于明天十一點鍾到他家裏來,并很希望和列文相識。

“您大變樣了,老弟,很高興看到這一點,”卡塔瓦索夫在一個客廳裏接待列文時說,“我聽到了鈴聲就想:按時來了,不可能……黑山233人怎麽樣?他們生來就是軍人。”

“那又怎麽了?”列文問道。

卡塔瓦索夫以簡短的語言向他轉達了最新消息,接着走進書房,介紹列文與一個個子不高但很結實,外表挺招人喜歡的人相識。這就是梅特洛夫。交談時,他們簡短地談了一會兒政治,話題便停在了怎麽看待最近彼得堡上層發生的一些事件上。梅特洛夫轉述了可靠的第一手材料,據說是沙皇及一位部長關于這一情況所說的話。卡塔瓦索夫則也聽到可靠的消息,說沙皇講的話完全不同。列文竭力設想的情況是,這兩種情況哪種可能性更大一點,于是這個話題的交談就停住了。

“對了,他幾乎寫好了一本關于勞動者如何對待土地的自然條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說,“我不是專家,不過作爲一名自然科學工作者,有一點使我喜歡,那就是他不把人類看成動物學規律之外的某種東西,而是相反,他看到人取決于環境并從這樣的關系中去尋找發展的規律。”

“這很有意思!”梅特洛夫說。

“我其實開始在寫一本農業問題的著作,但在研究了農業的主要手段,也就是勞動者以後,”列文紅了臉說,“卻得出了完全出人意料的結論。”

接着,列文便像摸着地面走路那麽小心謹慎地叙述了自己的觀點。他知道梅特洛夫寫過一篇反對公認的政治經濟學學說的文章,可是他不知道,他能在多大程度上對自己的一些新觀點表示同情,從學者這張聰明而平靜的臉上根本就猜不透。

“但是,您認爲俄羅斯勞動者的固有特點在哪裏?”梅特洛夫說,“在于所謂他的動物本性,還是在于他所處的那些條件?”

列文看出這個問題本身已經表達出他不贊同的想法;但是,他繼續闡述自己的思想,他認爲俄羅斯勞動者對土地與其他民族持完全不同的态度。爲了證明這一原理,他還急于補充說,依他的看法,俄羅斯人民的态度出于他們認識到自己有一種開發東方廣闊的無人地區的使命。

“在作關于一個民族的共同使命的結論時,很容易誤入歧途,”梅特洛夫打斷列文說,“勞動者的狀況永遠将取決于他對土地和資本的态度。”

接着,梅特洛夫不容列文證明自己的想法,闡述起自己的學說特點來。

他的學說特點是什麽,列文不明白,因爲他并沒有留神去弄明白:他看出梅特洛夫也和其他人一樣,雖然他的文章批駁了經濟學家們的學說,卻還是隻從資本、工資和地租的角度看待俄羅斯勞動者的環境。盡管他本應該承認,在俄羅斯的面積最大的東部地區,地租制基本上還沒有實行,對于俄國八千萬居民中十分之九的人來說工資隻能養活自己而已,而資本除了最原始的工具,其他形式還根本不存在——然而他卻隻從這個角度來看待任何一位勞動者。雖然他的理論也有許多方面與經濟學家們不同,并有一套關于工資的新論點;這一點,也就是此刻他向列文闡述的。

列文不樂意地聽着,開頭還進行反駁。他想打斷梅特洛夫,好說說自己的想法,依他的看法,他的思想會使梅特洛夫進一步的闡述變成多餘。但是後來确信,他們對事情的看法區别是這麽大,永遠也不會互相明白,他也就不再進行反駁而隻是聽人家說了。盡管對于梅特洛夫所說的,他現在已經毫無興趣,不過聽對方說話,他還是感受到了某種滿足。一位學問這麽大的人居然樂于如此細心地對待列文研究的課題,并認爲列文在這方面深有研究,有時一個暗示就指出了事情的整整一個方面。光是這一點已足以滿足列文的自尊心。他把這一點看成是人家對自己的尊重,他不知道梅特洛夫已經就這個話題反複談論了無數次,特别喜歡和每一位新結識的人談論這一話題,而且一般說來,和大家談論自己正在研究但還不明白的東西,其實他都是樂意的。

“不過,我們要遲到了。”梅特洛夫一結束自己的叙述,卡塔瓦索夫就看了看表說。

“對,今天爲慶賀斯文基奇學術活動五十周年,愛好者協會要開會,”卡塔瓦索夫回答列文的問題說,“是我和彼得·伊萬諾維奇籌辦的。我答應宣讀一篇關于他在動物學方面著作的論文。和我們一塊兒去吧,很有趣的。”

“對,還确實該走了,”梅特洛夫說,“和我們一起去吧,如果願意的話,再從那兒到我家去。我會很樂于了解一下您的著作的。”

“啊,不了。我的書還沒有寫完。但慶祝會,我倒是很高興參加的。”

“怎麽,老弟,您聽說了嗎?我呈了一份單獨的意見書。”卡塔瓦索夫在另一個房間穿上自己的燕尾服後說。

接着,便開始聊起大學裏的問題。

大學問題是這個冬天莫斯科一個很重要的事件。委員會裏有三名老教授不接受年輕人的意見;年輕人便遞交了單獨的意見書。對這份意見書,據一部分人說是可怕的,而據另一部分人說那不過是最簡單和公平合理的,于是教授們分成了兩派。

卡塔瓦索夫所屬的那一派認爲對方有卑鄙的告密和欺騙行爲;另一派——則認爲對方孩子氣和不尊重權威。列文雖然并不屬于大學的人,在莫斯科的這些日子裏已經幾次聽人說到這件事兒,因此對這件事情也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于是,在來到大學那幢古老宿舍樓的路上,他們一直在談論這事,列文也參與進來。

慶祝會已經開始了。卡塔瓦索夫和梅特洛夫在一張鋪着布的桌子邊上坐下來,那裏已經坐着六個人了,其中一個彎着身子,手稿離得很近,在念什麽。列文坐在主席台旁邊放着的一把空着的椅子上,悄悄問坐在身邊的一個大學生,那人在念什麽。大學生不滿地瞥了列文一眼說:

“傳記。”

列文雖然對一位學者的傳記并不感興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聽着,他從中了解到關于著名學者一生的某種有趣的和新的東西。

念完傳記後,主席對他表示感謝并朗誦詩人緬特爲這個喜慶日子寄來的一首詩,還說了幾句感謝詩歌作者的話。然後,卡塔瓦索夫以自己響亮而尖銳的聲音宣讀了自己的一篇論述這位科學家著作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結束時,列文看看表,發現已經快兩點鍾了,于是想到自己在音樂會之前來不及給梅特洛夫宣讀自己的著作了,再說這時他也已經不願意這樣做了。聽朗誦時,他還在想着剛才進行過的談話。現在,他清楚了,梅特洛夫的意見雖然也許有道理,可是他的意見也有意義,而且兩種意見隻有按照各自選定的途徑,獨立進行才能弄清楚,如果把它們攪和在一起,就什麽結果也不會有。于是,列文決定謝絕梅特洛夫的邀請,在會議結束時來到他身邊。梅特洛夫把列文介紹給正在與自己談論政治新聞的主席。這時梅特洛夫向主席叙述了他對列文講過的話,而列文則也向他提了今天早上已經給他提過的那些意見,不過爲了不至于老調重彈,他還說了當時自己頭腦裏剛産生的一種新意見。這之後,又開始談起大學的問題來,列文因爲全都聽到過了,便急忙向梅特洛夫說了聲抱歉,因爲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請,然後他向他們鞠了一躬,便立刻乘馬車到裏沃夫那兒去了。

4

裏沃夫娶了吉蒂的姐姐娜塔麗娅做妻子,他一生都在各國首都及國外度過,他在那裏接受教育然後在那裏擔任外交官。

去年,并非出于任何與他人的不合(他從來和誰都沒有過不愉快),他辭去外交官的職務,轉到莫斯科的宮廷事務管理處工作,他這樣做是要使自己的兩個小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

兩人的習慣和觀點雖然完全尖銳對立,再說裏沃夫又比列文年紀大,這年冬天他們卻相處得很好,而且建立了一種互相欣賞的關系。

裏沃夫穿着束腰帶的長便服和麂皮靴子坐在靠背椅上,戴着一副深藍色的pince-nez234,正在閱讀放在托書架上的一本書,一隻漂亮的手上夾着一支一半已經變成灰燼的雪茄,小心地伸得離身子遠遠的。

一頭卷曲而閃亮的銀發使他那張漂亮、優雅和依舊年輕的臉更顯示出高貴的表情;他看到列文時,露出了滿臉笑容。

“好極了!我正想派人到您那裏去呢。好啊,吉蒂怎麽樣?請這邊坐,舒服點兒……”他站起來并推過一把搖椅,“您讀了Journel de St.pétersbourg235上的最新通告了嗎?我覺得很好。”他稍帶點兒法語口音說。

列文講述了從卡塔瓦索夫那兒聽來的關于彼得堡的傳聞,談了一會兒政治,又講起自己和梅特洛夫的相識以及去參加慶祝會的經過。裏沃夫對此很感興趣。

“瞧我真羨慕您有機會參加到這個有趣的學者世界裏去。”他說。接着談了一會兒,他便和往常一樣,轉而用自己更容易表達的法語說起來。“真的,我就是沒有時間。我的工作和培養孩子們的事兒使我喪失了這種機會,還有,我也不怕說出來讓人笑話,我受的教育太有限了。”

“我不認爲這樣。”列文微笑着說,同時和往常一樣爲他的态度所感動,因爲他過低地評價自己完全是真誠的,并非故作謙虛。

“啊,真的!我現在感到自己受的教育是多麽少。爲了輔導孩子,有許多東西我甚至得重新回憶,乃至簡直從頭學一遍。因爲光有老師是不夠的,還得有人監督,就像您經營田莊需要有幹活的人和監工一樣。瞧我在讀什麽。”他指着攤在托書架上的布斯拉耶夫236的語法書,“他們要求米夏學會它,而這還真難……喏,這裏,您給我解釋一下。這裏說……”

列文想告訴他,這是沒法弄明白的,而應當記住;但裏沃夫不同意。

“是啊,瞧您在笑話這事兒!”

“相反,您不能想象,看着您,我就要考慮自己将面臨的學習——那正是教育孩子們。”

“啊,那有什麽好學習的。”裏沃夫說。

“我隻知道,”列文說,“我還沒有見到過比您的孩子更有教養的了,但願自己的孩子能像您的就知足了。”

看得出裏沃夫想忍住不流露自己的喜悅,但還是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隻希望他們比我好。這也就是我的全部願望了。您還不知道整個這事兒有多難,”他開始說,“像我的這些孩子,他們因爲在國外生活,給荒廢了。”

“這您全都會趕上的。他們都是很有天分的孩子。主要的——是品德教育。這也就是我看着您的孩子們時想要學習的東西。”

“您說——是品德教育。您真沒法想象,這有多難!您剛給糾正這方面,另外一些玩意兒又出來了,于是又得鬥争。如果沒有從宗教中得到支持——您記得我們倆談過,沒有這種幫助——那任何一個父親,光憑自己的一份力量是沒法培養孩子的。”

這次列文感興趣的談話被進來的娜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打斷了,她是個美女,已經爲出門穿好了衣服。

“我還不知道您在這裏,”她說,看得出對于自己打斷了談話不但不感到遺憾,甚至還覺得高興,因爲她早已知道并聽厭了這種談話,“那吉蒂怎麽樣?今天我上你們家吃飯。告訴你呀,阿爾謝尼,”她轉過來對丈夫說,“你要輛四輪轎式馬車吧……”

接着,夫妻之間就開始讨論起他們怎麽安排今天的日子。因爲丈夫得去見一個與公務有關的人,而妻子要去聽音樂會及出席一次東南委員會的公衆會議,因此有許多事情需要決定和進行周密的考慮。列文是自己人,他應當參與制訂這些計劃。作出的決定是這樣的,列文和娜塔麗娅一起去聽音樂會,然後從那裏到公衆會議,再從那裏派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到辦事處去接阿爾謝尼,由他來接她并帶她到吉蒂那兒;而萬一他的公務結束不了,那就把四輪轎式馬車派來,然後由列文和她一起去。

“瞧他在作踐我呢,”裏沃夫對妻子說,“他要我相信我們的孩子們很出色,可我知道,他們身上有那麽多缺點。”

“阿爾謝尼總走極端,我一直這麽說,”妻子說,“如果要求十全十美,那就永遠不會有滿意的時候。還是爸爸說得對,他們教育我們的時候是一個極端——把我們關在頂上的半層樓裏,而父母親住二層;現在反過來了——父母親住貯藏室,而讓孩子們住二層。做父母的現在簡直沒法活了,一切全都爲了孩子們。”

“那麽,要是這樣更讓人愉快呢?”裏沃夫說,他一邊露出自己漂亮的微笑,一邊拍拍她的一隻手,“要是不知道你的人,還以爲你不是母親,而是個後媽呢。”

“不,走極端不管怎麽都不會是好的。”娜塔麗娅平靜地說着,同時把他的小紙刀收起來放在桌子的慣常位置上。

“瞧他們,到這裏來,好孩子。”他對進來的兩個漂亮的小男孩說,兩個孩子給列文鞠了一躬,然後就走到父親身邊,顯然是要問他什麽。

列文想和他們說話,聽他們要告訴父親什麽事兒,但這時娜塔麗娅和他談起來,然後裏沃夫單位的同事馬霍京走進房裏來了,他穿着一身宮廷侍從制服要一起去接待什麽人,他們一刻不停地開始談起赫爾采戈文納,談起卡爾津斯卡娅公爵夫人以及杜馬和阿普克辛娜的暴死來。

列文還把托付給自己的事兒忘了。都走到前廳了,他才記起來。

“啊,吉蒂要我和您談談奧勃朗斯基。”當裏沃夫陪着妻子和他停在階梯上時,他說。

“對,對,媽媽希望我們les beaux-frères237訓訓他,”他邊說邊紅了臉,露出了微笑,“不過,爲什麽是我?”

“那就我去訓他,”披着白色的皮鬥篷的妻子微笑着,等他們的談話完了時說,“好吧,我們走。”

5

早場音樂會演奏了兩首很有趣的曲子。

一首是幻想曲《荒原上的李爾王》238,另一首是爲紀念巴赫239的四重奏。兩首曲子都是新作,而且具有新的風格,因此,列文想得出自己關于它們的意見。把妻子的姐姐帶到她的靠背椅上後,他自己站在圓柱旁邊,決定要盡可能仔細認真地聽一聽。那個系白領帶的樂隊指揮将雙手揮舞,那些戴着帽子而爲了聽音樂會盡量把條帶系到耳朵以上的太太,那些對什麽都沒有興趣,或對什麽都感興趣而隻有對音樂毫無興趣的人,他們都大大分散了人們愉快地欣賞的注意力。列文張望着這一切,竭力不使自己分心,不破壞自己的印象。他還竭力回避與音樂行家及愛叨叨的人見面,眼睛朝下看着前面,聚精會神地站着,聽着。

然而,他越是聽着那李爾王的幻想曲,便越感到自己很難得出某種一定的意見。樂曲不斷地在重複開頭部分,仿佛在積聚某種感情,但它同時又立刻分散成音樂表達的一些新的碎片,有時簡直就是作曲家随心所欲創作出來的,盡是些不連貫的而又都是異常複雜的聲音。但是,就連這些有時還好聽的音樂表達的碎片本身,也令人不愉快,因爲它們都是些突如其來的毫無準備的東西。歡樂、哀傷、絕望、溫柔及喜慶,它們的出現都毫無依據,就像是一個瘋子的感覺,而且也和瘋子一樣,這些感覺都出人意料。

整個演奏過程中,列文都經受着一種聾子看舞蹈的感覺。演奏結束時,他處于完全的困惑中,感到自己由于注意力過分集中反倒沒有收獲,隻是覺得疲勞。四周圍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大家都站立起來,開始走來走去,議論紛紛。爲了根據别人的印象來弄清自己的困惑,列文就來回走動着尋找行家,于是當發現有個著名的内行正在與他認識的彼斯佐夫交談時,他感到很高興。

“真妙!”這是彼斯佐夫雄渾的男低音在說,“您好,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讓人感到柯爾黛麗240靠近過來的那個地方,那個女人,das ewig weibliche241開始與命運搏鬥的時候,特别形象、特别生動,就跟浮雕般突出,而且色彩豐富。不是嗎?”

“不過,爲什麽這裏出現了柯爾黛麗?”列文怯生生地問道,他完全忘了幻想曲表現的是李爾王在草原上。

“出現柯爾黛麗……瞧吧!”彼斯佐夫用幾個指頭抖了抖手裏的那張緞子一樣光滑的說明書,把它交給了列文。

這時列文才想起幻想曲的标題,連忙把印在說明書背面譯成俄文的莎士比亞的詩讀了一遍。

“沒有這玩意兒聽不下去。”彼斯佐夫轉身對列文說,因爲同時和他談話的人走開後,再也沒有人可以交談了。

幕間休息時,列文和彼斯佐夫之間就瓦格納242派音樂的成就和不足發生了争論。列文要證明瓦格納及其所有後繼者的錯誤在于想把音樂轉到另一個藝術領域,就像用詩歌去描寫本該用繪畫表現的人物面部特征的錯誤一樣,他還舉出雕塑家想用大理石在詩人塑像台座周圍雕出詩歌的形象的陰影,以此來作爲這種錯誤的例子。“雕塑家雕出來的簡直就不像是陰影,好像懸在梯子上似的。”列文說。他喜歡這句話,但是他不記得以前自己是不是正是對這位彼斯佐夫說過這句話,因此說完後,他心裏又慌亂了。

彼斯佐夫則論證說,藝術是渾然一體的,隻有通過一切種類藝術的融合,它才能達到自己的最高境界。

音樂會的第二個節目,列文已經沒法聽了。站在他旁邊的彼斯佐夫幾乎一直在同他說話,指責這個作品故意做作的樸質,并把它比作繪畫中前拉斐爾學派的那種樸質。出來時列文還碰到了許多熟人,他和他們既談政治又談音樂,還談到一些共同的熟人;同時,他見到了鮑爾伯爵。他竟把自己要去拜訪這位伯爵的事兒完全給忘了。

“好了,那現在就去吧,”他對裏沃夫太太講了這件事兒,她就說,“也許人家不接見您,要那樣您就到開會的地方去接我。您在那裏還會見到我的。”

6

“也許,他們今天不接待客人?”列文走進鮑爾伯爵夫人家的門廳時說。

“接待,您請吧。”守門人果斷地幫他脫下皮大衣說。

“真掃興。”列文想。他一邊歎着氣,一邊脫下自己的手套并把禮帽戴好。“嘿,我幹嗎要去?對他說些什麽?”

穿過頭一個客廳,列文在門口碰上了鮑爾伯爵夫人,當時她滿臉憂愁,正嚴厲地在給仆人吩咐什麽。她看到了列文,便露出微笑,請他走進聽到有人在說話的會客室裏。在這小小的會客室裏,靠背椅上坐着伯爵夫人的兩個女兒及列文認識的一位莫斯科上校。列文向他走過去,問過好,便坐在長沙發旁邊,把禮帽放在膝蓋上。

“您妻子身體怎麽樣?您聽音樂會了嗎?我們沒有能去。媽媽要參加一個追悼會。”

“是啊,我聽說了……這麽一下子就死了。”列文說。

伯爵夫人進來了。她坐在長沙發上,也問起他妻子和音樂會。

列文作了回答,并再次問起阿普克辛娜的暴死。

“她呀,其實身體從來就虛弱。”

“您昨天聽歌劇了嗎?”

“是的,我去聽了。”

“露卡唱得很好。”

“對,很好!”他就開始說,覺得反正大家會怎麽想他全都無所謂,便把上百次聽到過關于女歌唱家才華的特點重複說了一遍。鮑爾伯爵夫人假裝着在聽。然後,當他已說了相當多的話而沉默下來時,至今一直沒有吱聲的上校開始說了。上校說的也是關于歌劇及關于燈光照明問題。終于在說到打算在丘林家舉辦folie journée243時,上校大笑起來,嘻嘻哈哈地站起來走了。列文也站起身來,但他從伯爵夫人的臉色看出自己還不到該走的時候。還得待兩分鍾。他就坐了下來。

可是因爲他心想這一切都很愚蠢,找不到可談的東西,隻好沉默着。

“您不去參加公衆會議嗎?聽說很有趣。”伯爵夫人開口說。

“不,我答應過自己的belle-soeur244,要去接她。”列文說。

又出現了沉默。母親和女兒又互相使了個眼色。

“那麽,好像現在是時候了。”列文心想,于是,又欠身起來。夫人和女兒握了握他的一隻手,請向他妻子轉達mille choses245。

守門人一邊遞過皮大衣,一邊問:

“請問大人的住址?”接着立刻将他的地址給登記在一個包裝得好好的大本子上。

“當然,我無所謂,不過還是覺得真不好意思,而且也太愚蠢了,”列文想,同時覺得大家都這麽辦,所以也就心安理得了;接着,他坐馬車到委員會的公衆會議處,得上那兒找到妻子的姐姐,帶她一起回家。

參加委員會公衆會議的人很多,幾乎整個上流社會的人都到了。列文到的時候正在做時事述評,大家都說,述評很有趣。述評結束後,大家就聚集到一起,列文還見到了斯維亞什斯基,他叫列文今天晚上一定得到農業社去,說那裏将宣讀一個精彩的報告,還有剛從賽馬場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以及許多其他的熟人。接着,列文還談了并聽了有關會議、有關一部新的話劇及有關一樁訴訟案的各種不同意見。不過,看樣子是因爲他感覺到太疲勞,精神不濟,所以在談訴訟案時出了差錯;後來他曾好幾次一想到這次差錯,心裏就覺得煩惱。有個外國人在俄國犯罪坐了牢,因爲讨論時大家認爲判處他驅逐出境是不對的,列文便把昨天從一個熟人那裏聽來的意見重複了一遍。

“我想,把他驅逐出境——反正等于罰一條梭魚,把它放到水裏。”列文說。後來他才記起來,這種意見不是自己想出來而是從一個熟人那裏聽來的,其實原本出自克雷洛夫246的寓言,而那位熟人還是從報紙上的小品文裏看來的。

和妻子的姐姐乘馬車回到家裏,看到吉蒂開開心心、平安無事,列文便到俱樂部去了。

7

列文來到俱樂部,來得正是時候。他到達的時候,一些客人和成員陸續都乘車來了。列文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來俱樂部了。自從他離開大學校門,住在莫斯科,開始出入社交界的時候,就一直沒有來過。他記得俱樂部,記得它外觀建築和裏頭的各種設備,但完全忘了過去自己在俱樂部的那種印象。進入半圓形的寬敞大院,下了出租馬車後,他就上了台階,迎面碰上佩肩帶的守門人默不做聲地爲他開門,并對他一鞠躬;他看見成員們脫掉的防雨套鞋和皮大衣放在那兒;聽到通報他上樓的神秘兮兮的鈴聲,他便登上斜緩的鋪着地毯的樓梯;平台上有一尊雕像,在上面第三道門口,看到熟悉的守門人,還是穿着仆從制服,但是明顯老了很多,不慌不忙地馬上把門打開,并仔細打量着來客。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早先對俱樂部的印象才湧上列文的心頭,那是一種恬靜、舒适和體面的印象。

“請把禮帽給我,老爺,”看門人見列文忘了進俱樂部得把帽子放在看門人房裏的規矩,便說,“您好長時間沒有來了。公爵昨天就給您登記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公爵還沒有到。”

看門人不但知道列文,而且還知道他的所有親友,并立刻提到了他的一些老朋友。

穿過第一間帶屏風的過廳,向右邊經過坐着個水果商的房間,列文超過了一位慢慢走着的老頭子,這才走進人聲嘈雜的餐廳。

他走過幾乎都被占着的桌子,打量着客人們。這邊那邊,老的少的,稍稍有點認識的,很熟并親近的,各種極不相同的人們先後映入他的眼簾。沒有一個人是氣鼓鼓和憂心忡忡的。大家都仿佛把自己的煩惱、操心和帽子一起放在守門人的房裏了,準備從從容容地來享受人生的物質樂趣。斯維亞什斯基、舍爾巴茨基、涅維多夫斯基、老公爵、符朗斯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們都在這裏。

“啊,怎麽遲到了?”公爵微微笑着說,同時把一隻手從肩膀上伸過來給他。“吉蒂怎麽樣?”他補充說,同時拉好塞進背心紐扣縫裏邊的餐巾。

“沒有什麽,她很好。她們三個人在家裏吃飯。”

“啊,又要‘東家長西家短’了。可是,我們這裏沒有位置了。到那張桌子去吧,快占着位置。”公爵說,并轉過身去,小心地接過一盤鳕魚湯。

“列文,到這兒來!”稍遠點兒的地方一個和藹的聲音嚷道。那是屠洛甫岑。他和一個年輕的軍官坐在一起,他們旁邊有兩把翻過來的空椅子。列文高興地向他們走過去。他一直喜歡心地善良、愛吃喝玩樂的屠洛甫岑,和他在一起使他回憶起自己和吉蒂戀愛時的表白——不過今天,在經過了所有那些緊張聰明的談話過後,屠洛甫岑的和藹可親的樣子特别使他感到愉快。

“這是給您和奧勃朗斯基留着的。他馬上就來。”

那位保持筆挺的姿勢,兩隻眼睛總是在笑的軍人是彼得堡人加金。屠洛甫岑給他們作了介紹。

“奧勃朗斯基總遲到。”

“啊,他來了。”

“你剛到吧?”奧勃朗斯基很快走到他們旁邊說,“真棒,喝伏特加酒了嗎?那來吧。”

列文站起來,和他一起走到一張擺滿伏特加酒及各色冷盤的大桌子邊上。本來就有二十來種小菜可根據口味進行挑選,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點了一種特别的冷盤,一個穿制服的仆從立刻按要求端過來了。他們每人喝了一杯,便回到桌子上。

就在喝湯的時候,加金要了一瓶香槟酒,他吩咐侍者給倒進四個杯子裏。列文沒有拒絕人家請他喝的酒,自己又要了一瓶,他餓壞了,非常滿意地又吃又喝,并更加滿意地參加大家開心而簡單的談話。加金壓低聲音講了一個新的彼得堡的笑話,那笑話雖然不體面又很無聊,但是十分滑稽,以至列文哈哈大笑,笑聲這麽響亮,弄得旁邊幾張桌子上的人都朝他看。

“這有點像‘這正是我沒法忍受的!’那個笑話。你知道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啊,這妙極了!再來一瓶!”他對仆人說,同時就開始講起來。

“彼得·伊裏奇·維諾夫斯基請的,”老仆人打斷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話,端過兩杯正冒泡的香槟酒,并把它們遞給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列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接過杯子,和桌子另一端的一個秃頭短胡子男人交換過眼色,微笑着向他點了點頭。

“這是誰?”列文問。

“你在我家裏見過他一次,記得嗎?一個可愛的好人。”

列文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樣子做了一遍,并端起杯子。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講的笑話也很逗樂。列文講了自己的一個笑話,也受到歡迎,然後談到了馬、今天的馬賽以及符朗斯基那匹阿特拉斯納怎麽勇敢地赢得了頭獎。列文竟沒有意識到,一頓晚飯就這麽過去了。

“啊,瞧他們!”午飯都要結束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跨過椅子背把手伸給符朗斯基,他正帶着一位高高大大的近衛軍上校走過來。符朗斯基的臉上煥發着俱樂部裏人人都有的愉快美好的神情。他用一隻胳膊肘靠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肩膀上給他說悄悄話,同時帶着愉快的微笑向列文伸過一隻手。

“很高興見到您,”他說,“我在選舉時還找您來着,可是人家對我說,您已經走了。”他對他說。

“對,我那天就走了。我們剛才在說您的馬。祝賀您,”列文說,“您那匹馬跑得很快。”

“是啊,因爲您也養着馬。”

“不,我父親養過;不過我記得,多少知道一點兒。”

“你在哪裏吃的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

“我們在二号桌子,圓柱後面。”

“大家都向他道喜了,”高高大大的上校說,“第二次奪得皇上的大獎;要是我玩牌能像他賽馬那麽幸運就好了。”

“好吧,幹嗎浪費寶貴的時間呢。我下‘地獄’去了。”上校說,并離開了桌子。

“這是亞什文,”符朗斯基回答屠洛甫岑說,并在他們旁邊一把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下來。喝下敬給他的一高腳杯酒後,他又叫了一瓶。是受了俱樂部氛圍的影響呢,還是因爲喝了酒,列文和符朗斯基談論起良種牲口來,還很高興,一點兒也不覺得對這個人有任何的敵意。同時他甚至還告訴他,聽妻子說,她在瑪麗娅·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家見到過他。

“啊,瑪麗娅·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這人真妙極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并講了一個有關她的笑話,把大家都逗樂了。特别是符朗斯基哈哈大笑,笑得這麽和善,以至列文感覺到自己都完全與他和好了。

“怎麽,結束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同時微微笑着站起來,“我們走吧!”

8

列文離開桌子的時候,覺得自己走起路來兩隻手擺動得特别輕松自在;他和加金一起穿過高高的房間來到彈子房裏。穿過大廳時,他與嶽父碰在了一起。

“啊,怎麽的?我們這座閑樂宮,你喜歡嗎?”公爵拉起他的一隻手說,“我們走,轉轉去。”

“我還正想走一走,看一看。這裏很有趣。”

“是啊,你覺得有趣。但我感興趣的,與你不同。你瞧着這些老頭子,”他說,同時指着一個駝背癟嘴、穿着軟靴子、步履蹒跚、正朝他們迎面而來的老頭子,“而你以爲他們生來就是這樣的破玩意兒?”

“怎麽是破玩意兒呢?”

“瞧你連這個叫法都不知道。這是我們俱樂部的行話。你知道滾蛋遊戲吧,一枚蛋滾得次數多了,就成了破玩意兒。我們這些弟兄也是這樣;你不斷到俱樂部來,就會變成破玩意兒。是啊,瞧你笑了,而我們這幫老頭子已經看到自己什麽時候落到破玩意兒堆裏。你知道契欽斯基公爵嗎?”公爵問道,于是列文從臉色上看出他準備要講點兒什麽好笑的東西了。

“不,不知道。”

“嘿,怎麽搞的嘛!契欽斯基公爵可是出名的人物。嘿,反正全一樣。他呀,從來都在彈子房玩。三年前他還不是破玩意兒,還很有勇氣。他還叫别人是破玩意兒呢。隻是有一次他來了,而我們的看門人……你知道瓦西裏嗎?啊,就是胖胖的那個。他很會說俏皮話逗人。契欽斯基公爵于是就問他了:啊,怎麽,瓦西裏,都有哪些人來了啊?破玩意兒有嗎?而他就對他說了‘您是第三位’,是啊,親愛的,就是這樣啊!”

列文邊談邊與碰見的熟人問好,和公爵一起走過了所有的房間。已經擺好桌子的大房間裏,一些老牌迷正在玩輸赢不大的紙牌遊戲;休息室裏人們正在下棋,長沙發上坐着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在和一個人聊天;彈子房裏,拐角的長沙發邊,聚着一批人,加金也在裏頭,他們在喝香槟酒,有說有笑的;他們還看了看“地獄”,裏頭聚集了許多賭徒,亞什文已經在那裏占據了一張桌子。他們走進光線暗淡的閱覽室,竭力不弄出響聲打攪人家。在那裏,帶罩的燈下坐着一位氣鼓鼓的年輕人,正在一本接一本地翻雜志;還有一位正埋頭閱讀的秃腦袋将軍。他們還走進那個公爵稱之爲智慧堂的房間。這間屋裏,三位先生正熱烈談論最新的政治消息。

“公爵,您請啊,都準備好了。”他的一位老搭檔找到了他,把他叫走了。列文坐在那兒聽着;但是回想起今天上午的所有談話,他突然感到煩透了。他連忙站起來去找奧勃朗斯基和屠洛甫岑,和他們在一起,他覺得開心。

屠洛甫岑端着一杯飲料坐在彈子房裏高高的長沙發上,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則和符朗斯基在房間深處一個角落的門口談着什麽。

“她倒不是寂寞,但是這種不明确、懸而未決的處境……”列文聽到這樣的話便想馬上走開,但是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叫住了。

“列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接着,列文發現他的一雙眼睛沒有眼淚,而是和通常喝醉了酒以後或太感動的時候一樣,是濕潤的。今天,他是兩種情況兼而有之。“列文,你别走!”他邊說邊緊緊拉住他的一隻胳膊,顯然是怎麽也不願放他走。

“這是我真誠的,幾乎是最好的朋友,”他對符朗斯基說,“對我來說,你同樣也是越來越親密和珍貴的人。因此我想而且知道,你們應該友好而親密,因爲你們兩個都是好人。”

“還要怎麽樣,我們隻剩下親吻了。”符朗斯基伸過一隻手,同時親切地開玩笑說。

他趕快拉起伸過來的手,緊緊地握了握。

“我非常非常高興。”列文邊握手邊說。

“喂,來瓶香槟酒。”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我也很高興!”符朗斯基說。

然而,盡管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及他們互相間都有這種願望,他們卻彼此沒有什麽話可談,而且雙方都感覺到了這一點。

“你知道嗎,他不認得安娜?”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告訴符朗斯基,“因此,我一定要帶他去見她。我們走,列文!”

“是這樣嗎?”符朗斯基說,“她會很高興的。我這就可以回家去,”他補充說,“不過亞什文讓我擔心,因此我想在這裏待一會兒,等亞什文賭完。”

“怎麽,他的情況不妙?”

“老輸,而且隻有我一人能制止他。”

“那就打三角?列文,你參加嗎?這就好極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擺上三角。”他轉過去對記分員說。

“早就準備好了。”記分員回答說,他已經把球擺成三角形,正滾着紅球在消遣呢。

“好,好吧。”

打完一局後,符朗斯基和列文坐到了加金的一張桌子旁邊,接着,列文便按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建議,開始玩紙牌。符朗斯基一會兒坐在桌子旁邊,被不停地過來的一些熟人圍着,一會兒到“地獄”去看看亞什文。列文感到這是對上午精神上疲勞的一種愉快的休息。結束與符朗斯基的敵視使他感到高興,而且他心中充滿了一種平靜、有禮貌和滿意的感覺。

一局結束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挽住列文的一隻胳膊。

“那我們去看安娜。現在就去?好嗎?她在家。我早就答應她要帶你去的。你晚上準備上哪兒?”

“其實沒有什麽特别要去的地方。我答應斯維亞什斯基到農業社去的。好吧,我們走。”列文說。

“好極了,我們走!去看一下,我們的四輪轎式馬車來了沒有。”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轉而對仆人說。

列文走到一張桌子旁邊,付清了他玩紙牌輸的四十盧布,又把在俱樂部的花銷付給一個守在門楣處的老侍者,他好像憑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就知道了這筆款項的總數。然後列文大模大樣地揮舞着雙手,穿過所有的房間,向出口處走去。

9

“奧勃朗斯基老爺的轎式馬車!”守門人用生氣的男低音嚷嚷道。一輛轎式馬車過來了,兩人便坐了上去。在馬車開出俱樂部大門的一段時間裏,列文繼續沉浸在俱樂部的安靜、滿意及周圍人彬彬有禮的印象之中;可是馬車一到了馬路上,他感覺到車身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颠簸,聽到遇上的出租馬車夫生氣的叫喊聲,看到小酒館及店鋪暗淡的紅色招牌,這種印象便被破壞了,接着他便開始仔細考慮自己的行爲,自問他去看安娜好不好。吉蒂會怎麽說?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讓他考慮,他好像猜到了他的疑慮,想打消它。

“我真高興,”他說,“你能夠跟安娜認識。你知道,陀麗早就希望這樣了。裏沃夫也到她那裏去過,而且還常去。雖然說她是我妹妹,”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繼續說,“我敢說,這是個出色的女人。瞧吧,你就要看到她了。她的處境很不好,尤其是現在。”

“爲什麽?”

“我們正和她丈夫談判辦離婚的事兒。他也同意了;但是這裏有個關于兒子的難題,本來這事兒早該了結了,瞧,已經拖了三個月。隻要一離婚,她就嫁給符朗斯基。這種繞圈子的古老習俗真愚蠢,‘伊撒意亞,歡呼吧’,誰也不相信這一套,它卻在妨礙人們的幸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提出說,“好吧,等他們的處境明确後,就和你我一樣了。”

“困難在哪裏呢?”列文說。

“啊,這是一段又長又煩人的曆史!我們這裏是什麽都不明不白的。可是事實上,在這裏,在莫斯科,大家都知道他和她的事,她等着離婚已經住了三個月,哪兒也不去,也見不到除陀麗以外的任何一個女人,因爲你知道的,她不希望人家出于憐憫去看她;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是個傻婆娘——就連她也認爲這事兒不體面,所以走掉了。因此呀,在這種情況下,換作另一個女人,誰都會受不了的。她呢,你将看到她怎麽安排自己的生活,她多麽平靜、自尊。往左拐,進一條小胡同,教堂正對面。”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撲在馬車窗子上大聲說。“呀,真熱!”他說,雖然氣溫到了零下十二度,他卻要把解開了紐扣的皮大衣敞得更開些。

“對了,她還有個女兒,她顯然得照料她吧?”列文說。

“你好像把所有的女人都想象成隻是母種,une couveuse247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要是有什麽事,那一定是在照料孩子。不,她好像對她女兒培養得挺好,不過沒有聽她說過這事兒。她做的事兒,首先是寫作。我已經看出,你的微笑帶着譏諷的意味,但千萬不要笑。她正在寫兒童讀物,而且對誰也沒有講,可她讀給我聽了,我還把手稿交給了沃爾古耶夫……你知道這個出版商……他本人也好像是個作家。他懂行,說她寫的玩意兒非常好。可你以爲她是個女作家?完全不是。你就将看到,她首先是個有豐富情感的女人。現在她收養了一名英國小姑娘,她得照料整個一家子。”

“怎麽,她是在做慈善嗎?”

“瞧你現在想到一切都是壞的。不是慈善事業,而是同情心使然。他呢,也就是符朗斯基,有個英國賽馬教練員,是他這一行的大師,可是個酒鬼。他完全泡在酒裏,delirium tremens248,并抛棄了家庭。她看到了,給了他們幫助,一直關照他們,現在一家人都她一手管。她倒不是高高在上地給錢,而是親自給幾個男孩子補習俄語,幫助他們上俄國的中學,而小女孩就接到自己身邊。瞧吧,你就會看到她了。”

四輪轎式馬車開進了院子,大門口停着雪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就下了車,使勁兒地按門鈴。

接着,也沒有向開門的仆人問清楚安娜是不是在家,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就走進門廳裏。列文跟着他進去,可是心裏越來越懷疑自己這麽做是好還是不好。

列文照了一下鏡子,發現自己臉紅紅的;不過他相信沒有喝醉,便跟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後邊,順着鋪設地毯的梯子往上走。在上面的樓梯口,一個仆人像對老朋友那樣對他們鞠躬,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就問他,誰在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那裏,得到的答複說是沃爾古耶夫先生。

“他們在哪裏?”

“在書房裏。”

穿過帶深色木闆牆的不大的餐廳,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列文踏着柔軟的地毯,走進亮着一盞帶深色燈罩的燈的半暗半明的書房裏。牆上開着一盞反光燈,把一個巨幅的女人全身像照得通亮,列文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轉到了那幅畫上。這就是在意大利時米哈依洛夫給安娜畫的肖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走到彩色屏風後面,當男人的說話聲停下來時,列文正看着被明亮的燈光照得仿佛就要從畫框上走下來的人,真舍不得離開。他甚至忘了自己在什麽地方,而且聽不到人家說的話,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這絕妙的肖像畫。這簡直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美妙絕倫的女人,一頭波浪形的黑發,袒露着肩膀和雙臂,長着柔軟細茸毛的嘴唇邊上露出沉思中若有若無的微笑,一雙令他心慌意亂的眼睛既威嚴又溫柔地望着他。要說她隻是一幅畫,而不是活人,那隻因爲她比任何活人都更漂亮。

“我很高興!”他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很顯然是在對他說,那是自己正在欣賞的肖像畫裏的那個女人本人的聲音。安娜從彩色屏風後邊出來迎接他,列文于是在暗淡的書房裏看到了肖像畫上的那個女人的真身,她穿着深藍色花布裙子,姿勢和表情都不同,但和畫家捕捉到肖像畫上的一樣,同樣美到了巅峰。實際中的她并不那麽光彩奪目,但在這個真人身上,卻有某種肖像畫上所沒有的迷人的魅力。

10

她不掩飾自己見到他的喜悅,欠身迎接他。她伸過自己一隻纖秀而有力的手,介紹他和沃爾古耶夫相識,并指着一位正坐在這裏做針線活的可愛的紅頭發姑娘,稱這是自己的養女;她的一舉一動,都保持着列文熟悉和感到愉快的一個上流社會女人的風度,既平靜端莊又高雅自然。

“非常非常高興,”她重複說,而對列文來說,這幾個簡單的詞兒從她嘴裏說出來不知怎麽具有了特殊的意義,“我早就知道您了,也很喜歡您,既是因爲您和斯吉瓦的友誼,也因爲您的妻子……我和她相識的時間很短,可她留給我的印象就像是一朵美妙的鮮花,真正是一朵鮮花啊。她也快要做母親了吧!”

她說得自然而從容不迫,偶爾把自己的目光從列文轉到哥哥身上,因此列文感到自己對她産生了美好的印象。他和她在一起也立刻變得輕松、簡單和愉快起來,好像他從小就認識她那樣。

“我和伊萬·彼得羅維奇到阿列克謝的書房來,”在回答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能不能抽煙的問題時,她說,“正是爲了可以抽煙。”接着她瞧了列文一眼,好像在問:他抽不抽煙?同時把一個玳瑁香煙盒推到自己面前,并從裏邊抽出一支煙。

“你現在身體怎麽樣?”她哥哥問。

“沒有什麽。神經有點兒亢奮,和往常一樣。”

“非常之好,不對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發覺列文瞅着肖像畫,就說。

“我沒有見到過更好的肖像畫。”

“而且非常之像,不對嗎?”沃爾古耶夫說。

列文把目光從肖像畫移到她本人身上。當安娜感覺到他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她的臉上煥發出一種特殊的容光。列文臉紅了,爲了掩飾自己的心慌,他想問她是不是很久沒見過陀麗了;但這時安娜說了:

“我剛才和伊萬·彼得羅維奇在談瓦申科夫的最近一些繪畫作品。您看過它們嗎?”

“是的,我看過。”列文回答說。

“不過,對不起,我打斷您了,您是想說……”

列文問,她是否在很久以前見到陀麗的。

“她昨天來看過我,她爲格裏夏在學校的事很生氣。拉丁文老師好像對他不公平。”

“是的,我看過那些畫。我不大喜歡。”列文回到了她開始談的話題。列文現在說起話來,态度已經完全不像上午那樣刻闆僵硬了。和她交談時的每個詞兒都具有了特别的意義。而且,聽她說話比和她談話更加愉快。

安娜說話不但自然、聰明,而且又渾不在意,不會固執己見,反倒很尊重對方的思想。

他們談到了藝術的新流派以及法國畫家爲《聖經》作的新插圖。沃爾古耶夫指責畫家把現實主義發展到了粗俗的地步。列文說,法國畫家在藝術中是最墨守成規的,因此他們把回到現實主義看做是一次特别的功勞。他們認爲不撒謊就是詩。

列文說出的種種思想中,還從來沒有像這個想法那樣使自己感到滿意過。當安娜突然聽到這個想法時,十分欣賞,她的臉一下子容光煥發起來。她開始笑了。

“我在笑,”她說,“就像您看到一幅很像的肖像畫時一樣,高興極了。您剛才講的,完全說明了現在法國藝術的特點,包括繪畫,甚至還有文學:左拉249,都德250。不過,也許事情從來都往往是這樣的,從虛構的、假定的形象中建立自己的conceptions251,然後——一binaisons252完成了,虛構的形象讓人厭煩了,便開始想出更自然、真實的形象來。”

“瞧,說得完全正确!”沃爾古耶夫說。

“那麽,你們到俱樂部去了?”她轉過來對哥哥說。

“對,對,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列文忘了一切地在想,并死死盯着她那張這時突然完全變了的漂亮靈活的臉。列文沒有聽見她轉到哥哥一邊說的話,不過她那種表情的變化使他吃驚。原來平靜時她那張無比漂亮的臉,突然表現出古怪的驚奇、憤怒和高傲。但這隻持續了一分鍾。她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憶什麽。

“啊,對,其實對這話誰也不會感興趣的。”她說着,便轉過去對着英國女孩:

“Please order the tea in the drawing room.”253

小女孩站起來,出去了。

“怎麽樣,她考試通過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

“很好。很能幹的小姑娘,性格也可愛。”

“到頭來你會愛她多過自己的女兒的。”

“瞧,這是男人說的話。愛是不分多少的。對女兒是一種愛,對她是另一種。”

“我剛才對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講,”沃爾古耶夫說,“要是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把花在這個英國小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到教育俄國孩子們的公共事業上,她就會做成一件大有好處的事兒。”

“瞧您說的,我可沒有辦法。阿列克謝·基裏洛維奇伯爵很鼓勵我(她提到阿列克謝·基裏洛維奇時,詢問而羞怯地瞥了列文一眼,他也不由自主地用尊敬而肯定的目光回答她)——鼓勵我在鄉下辦一所小學。我奔走了幾次。孩子們都很可愛,但我不能把自己拴在這件事情上。您說到——精力,精力是建立在愛心上的。但是愛心不能強求,不能靠命令的。瞧我愛上了這個小女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

接着,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微笑和目光——都在對他說,她的話隻對他一個人,因爲她尊重他的意見,并事先知道他們能互相理解。

“我完全理解這一點,”列文回答說,“不能把全部心思放到小學及一般類似的機構上去。我在想,正因爲這樣,這些個慈善事業從來都不大有成效。”

她沉默一會兒,然後微微笑了笑。

“對,對,”她肯定地說,“我從來都辦不到。Je n'ai pas le coeur assez large,254能夠去愛一所孤兒院裏一大堆讨厭的女孩子。Cela ne m'a jamais réussi.255有多少婦女就依靠這個手段獲得了自己的position sociale256。更何況現在呢,”她帶着哀傷而信任的表情,表面上是對哥哥,而其實顯然隻是對列文在說,“現在啊,我是這麽需要有點兒事兒做做,可是卻不能。”于是,她突然皺起了眉頭(列文明白,她皺起眉頭是因爲說到她自己的事情),改變了話題。“我知道人家議論您,”她對列文說,“說您不是個好公民,我還盡量爲您辯護呢。”

“您怎麽爲我辯護的?”

“看攻擊的情況了。對了,不喝杯茶嗎?”她站了起來,一隻手拿着一本精裝的山羊皮封面的書。

“給我吧,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沃爾古耶夫指着書說,“這很有價值。”

“啊,不,這還沒有全弄好。”

“我告訴他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指着列文對妹妹說。

“你白費心思。我寫的東西——這有點兒像監獄小城堡的麗莎·梅爾查洛娃曾經向我兜售的那些雕花小籃子。她是一個團體裏負責監獄小城堡的主管,”她轉過來對列文說,“而那些不幸的人在耐心方面表現出了奇迹。”

列文于是看到了這位非常使他喜歡的女人身上的又一個新特點。除了聰明、優雅和美,她身上還具有一種真實性。她不想對他隐瞞自己全部沉重的處境。說了這事兒,她又歎了口氣,接着她的臉部表情便突然變得像石頭般嚴峻。帶着這種表情,她變得比原來更加美麗了,但是這種表情是新的,它完全超越了被藝術家捕捉到肖像畫的那種幸福的容光煥發和給人幸福的表情。列文再一次看了看肖像畫及她的形象,看她怎麽挽起哥哥的一隻手,和他一起走進高高的門裏,于是對她感覺到一種令他自己驚訝的柔情和憐憫。

她請列文和沃爾古耶夫進客廳,而自己則留下來要和哥哥談點兒事情。“是談離婚,談符朗斯基,談他在俱樂部裏做什麽以及談到我嗎?”列文想。她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談的問題是如此令他激動,以至他幾乎沒有去聽沃爾古耶夫向他講述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那部兒童讀物的優點。

喝茶的時候,愉快而内容豐富的談話繼續在進行。不但沒有一分鍾是在尋找話題,相反倒是感到來不及把要講的東西都講出來,并且每個人都耐心地聽完别人說的話,忍住自己要說的沖動。而且不隻是她本人,還有沃爾古耶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的話——由于她的注意和提點,列文似乎感到都具有了特殊的意義。

在留神聽着有趣的談話的同時,列文始終在欣賞着她——包括她的美、聰明、教養,以及淳樸和誠懇。他在聽她說的時候還總在考慮她,考慮她的内心生活,竭力猜度她的感覺。而且,雖然自己以前那麽嚴厲地指責她,現在他卻以自己某種古怪的思想爲她辯護,覺得她可憐了,還擔心符朗斯基不能完全理解她。十一點鍾,當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站起來要走(沃爾古耶夫早一點的時候已經走了)的時候,列文仿佛覺得自己才來不久。他也遺憾地站起來,心裏卻戀戀不舍。

“再見吧,”她握着他的一隻手,用一種誘人的目光注視着他的眼睛說,“我很高興,que la glace est rompue.257”

她放開他的手,并眯起了一雙眼睛。

“請轉告您妻子,說我和以前一樣愛她,而且如果她不能原諒我的處境,那就希望她永遠别原諒我。要原諒我,就得經受我那樣的經曆,但願上帝保佑她免遭這樣的經曆。”

“一定,對,我會轉達的……”列文漲紅了臉說。

11

“一個多麽奇妙、可愛和可憐的女人。”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出來走到寒冷的空氣裏時,列文在想。

“嘿,怎麽樣?我對你說過了吧。”看到列文完全折服的樣子,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他說。

“是啊,”列文沉思着回答,“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倒不是僅僅因爲聰明,更是出奇的真誠。她太可憐了。”

“現在,願上帝保佑,一切全都快安排好了。不過,也别太早作判斷,”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同時把四輪轎式馬車的車門打開,“再見,我們不同路。”

列文在馬車裏不停地想着安娜,想着所有那些和她進行的談話,同時回憶着她臉部的一切表情,越來越體諒她的處境,越來越同情她。他帶着這樣的心情回到了家裏。

到了家裏,庫茲瑪轉告列文說,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身體健康,她的兩個好姐姐不久前才離開,并交給他兩封信。爲了不被分心,列文在前廳就把信看了。一封是管家索科洛夫來的。索科洛夫信中說,小麥沒法賣出去,因爲一普特人家隻肯給五個半盧布,可是也找不到别的方法去弄錢了。另一封是姐姐的信。她抱怨他還沒有把她的事情辦妥。

“好吧,要是不肯多給,我們就五個半盧布賣掉算了。”這第一個問題以前對列文來說那麽困難,但是現在立刻異常輕松地決定了。“奇怪,這裏一直總這麽忙。”他在想第二個問題。姐姐求自己幫助的事情,至今沒有給辦妥,爲此他感到對不起姐姐。“今天又去不成法院了,不過今天确實是沒有時間。”于是他決定明天一定得把這事情給辦了,接着便去看妻子。列文邊走邊迅速回憶了這一天的全部經過。這一天做的所有事情全是談話:聽人家談話,自己也參與談話。而所有這些談話的問題,要是他一個人在鄉下是決不會去關心的,在這裏,它們卻那麽有意思。而且所有的談話都是美好的;隻有兩處不夠妥當。一處是他說了梭魚的例子,另一處——他感到自己對安娜的那種溫柔的可憐,有點兒不對勁兒。

列文見到妻子時,她正一副哀傷和寂寞的樣子。三姐妹在一起吃午飯本該是很開心的,可是後來她們等他,等了很久不見回來,結果都不耐煩了,兩個姐姐走了,隻剩下她一個人。

“嘿,你到底幹什麽去了?”她盯着他閃爍出某種疑慮的眼睛問。但是,爲了不妨礙他把一切都講出來,她掩飾起自己的關注神色,并帶着一種鼓勵的微笑聽他講述自己這一傍晚的經曆。

“啊,我很高興見到符朗斯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既輕松又自然。你知道,本來我決心再不和他見面了,不過這種尴尬的局面已經結束了,”他說,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在說“決心永遠不再和他見面”,同時卻去看了安娜,他滿臉通紅了,“我們還說老百姓喝酒呢;不知是誰喝得多,是老百姓還是我們這個階層;老百姓不過是在過節的時候才喝一點兒,可是……”

然而,吉蒂對老百姓喝酒的議論不感興趣。她看到他臉紅了,于是想知道怎麽回事。

“那,後來你上哪兒了?”

“斯吉瓦死死勸我到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那兒去。”

說了這話過後,列文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對自己去看安娜是不是妥當,這個懷疑已經徹底明确了。現在他知道了,自己不該這麽做。

吉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且聽到安娜的名字時閃爍了一下,不過她竭力控制了自己,掩飾了自己的激動,瞞過了他。

“啊!”她隻這麽說了一聲。

“我去了,你真的不會生氣吧。斯吉瓦要我去,陀麗也希望這樣。”列文接着說。

“噢,不。”她說,但他從她的眼神裏看出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感,這對他可是一種不妙的征兆。

“她很可愛,非常非常可憐,是個好女人。”他在講述安娜,她的工作以及她拜托轉達的問候。

“是啊,當然,她很可憐,”他講完了,吉蒂說,“你收到誰的信了?”

他告訴她了,相信了她的平靜的語氣後,便換衣服去了。

回來後,他看吉蒂還坐在原來那把靠背椅上。他走到她身邊時,她瞥了他一眼便哭泣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他問道,其實心裏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你愛上了這個可惡的女人,她把你給迷住了。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了。是的,是的,這會有什麽結果呢?你在俱樂部喝呀,玩呀,然後就到……誰那裏去了?不,我們走……明天我就離開。”

列文好長時間都沒法使妻子安心下來。隻有當他承認是憐憫的感覺加上又喝了酒才使自己昏頭昏腦,受了安娜的誘惑,并說以後一定回避她之後,才終于使妻子安下心來。他最真心誠意承認的一點,那就是自己在莫斯科這麽長久住着,因爲沒完沒了的談話、吃吃喝喝,于是變糊塗了。夫妻倆一直談到深夜三點鍾,到那時,他們才和好如初,能夠安心睡覺了。

12

安娜把客人們送走後沒有坐下來,她在房間裏來回走着。雖然她整個晚上無意識地盡一切可能喚起列文身上對自己的愛情(最近這段時間來她對所有的年輕男人都抱這樣的态度)。雖然她也知道,這個晚上自己讓一個已婚的真誠男人爲自己傾倒,雖然她覺得自己喜歡他(盡管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符朗斯基和列文決然不同,她作爲一個女人卻看到了他們身上那種最共同的東西,這也是使吉蒂愛上他們兩人的原因),但他一走出房間,她也就不再去想他了。

一個思想,隻有一個思想,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執拗地糾纏着她,無法排解。“如果我對其他人,對這個有家有室愛着妻子的人有這麽大的魅力,他爲什麽對我這麽冷淡?……而且倒也不是冷淡,他愛我,我知道這一點。然而,現在有某種新的東西使我們産生了隔閡。爲什麽整個晚上都見不到他?他叫斯吉瓦來說,不能撇下亞什文,得看住他不讓他賭太狠。難道亞什文是個孩子?但就算是這樣吧。他倒是從來不說假話。但在這種真實裏面,另有名堂。他喜歡有機會向我表明,他還有其他的義務。這個我知道,我對此沒有異議。可是爲什麽要向我證明這一點?他是想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愛情不應該妨礙他的自由。然而我不需要證明,我需要愛情。他本應當明白我在這裏,在莫斯科這種生活的全部沉重性。難道我這樣也能叫生活?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等待一件老是被拖着的結局。還是沒有答複!斯吉瓦也說了,他沒法去找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已經不能再寫信了。我什麽也幹不了,什麽也沒法開始,什麽也沒法改變。我克制自己,等着,給自己想出種種消遣——收留一個英國人的家庭,寫作,看書,可是這一切都不過是欺騙,所有這一切都是嗎啡罷了。他本應該可憐我。”她說着就感到自憐的淚水已經噙滿了她的雙眼。

她聽到了符朗斯基的一陣急促的按鈴聲,趕快把眼淚擦了,而且不隻是擦了眼淚,還坐到一盞燈下并打開一本書,裝出平靜的樣子。應當向他表明,因爲他沒有遵守諾言如期回來,自己感到很不滿,但隻是不滿而已,無論如何不要讓他看出自己的痛苦,主要是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可憐。她可以憐憫自己,但不能容忍他對她的憐憫。她不想争吵,還抱怨他想争吵,可是這會兒卻不由自主地擺出了争吵的架勢。

“啊,你沒有覺得寂寞嗎?”他說,同時活躍而高興地向她走過去,“賭博是一種多麽可怕的嗜好啊。”

“不,我沒有覺得寂寞,也老早就學會習慣這一切了。斯吉瓦和列文來過了。”

“對,他們想來看看你。怎麽樣,你喜歡列文嗎?”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說。

“很喜歡。他們走了沒有多久。亞什文怎麽了?”

“本來赢了一萬七千。我叫他走。他都已經要起身走了。可又回去了,這下可輸了。”

“那你幹嗎還留下?”她問道,突然向他白了一眼。她臉部的表情顯得冷淡而不友好。“你對斯吉瓦說過,要留下帶亞什文走的。可你還是把他留下了。”

他的臉上也顯露出那種冷冷的準備争吵的表情。

“首先,我沒有請他給你轉達任何口信;其次,我從來不說假話。而主要的是,我想留下,于是就留在那裏了。”他皺起眉頭說,“安娜,爲什麽,爲什麽?”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說,同時向她側過身去,并伸開一隻手掌,希望她會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她對這種溫柔的表示感到高興。但是,一種邪惡的古怪力量卻不允許她順從于他的引誘,仿佛鬥争的條件下不允許她屈服一樣。

“當然,你想留下于是就留在那裏了。你正在做你想做的一切。可你爲什麽把這告訴我呢?爲什麽?”她火氣越來越大地說,“難道有誰剝奪你的權利了嗎?你想使自己有理,你就有理去吧。”

他的一隻手縮回去了。他側開身子,臉上的表情變得比原來更固執了。

“對你來說,這是固執,”她說,凝神注視了他一會兒,突然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說法,用來說明他讓自己這麽生氣的表情,“的确是固執。對你來說,這隻是和我在一起能否成爲勝利者的問題,可對我……”她又可憐起自己,差點兒哭出來,“如果你知道對我來說問題在哪裏的話,如果我知道你會像現在這樣敵視,就是敵視,如果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如果你知道我在這種時刻多麽悲傷絕望,我是多麽多麽害怕自己!”接着,她就轉過身子,掩飾自己的痛哭。

“可是我們在說些什麽啊?”他面對她絕望的表情感到可怕,便又向她側過身去,并拉起她的一隻手吻了吻。“爲什麽?難道我到外面去尋找歡樂了?難道我不是在竭力回避其他女人嗎?”

“但願是這樣!”她說。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麽做才能使你放心?我決心做到一切,以便使你幸福。”他爲她的絕望而感,動情地說,“隻要爲了使你擺脫痛苦,我什麽都可以去做,安娜!”他說。

“沒有什麽,沒有什麽!”她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爲生活孤獨呢,還是神經……好了,我們不說了。賽馬怎麽樣?你還沒有對我講起呢。”她問道,她竭力掩飾着自己的欣喜,畢竟自己獲得勝利了。

他吩咐擺上晚飯,開始向她講起賽馬的詳細情景來;不過在他變得越來越冷淡的語調裏,在他沒有多少熱情的目光裏,她看出他不會原諒她的這種勝利,他的身上又出現了她與之作鬥争的固執。他對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他好像是在爲自己的屈服感到後悔。而她則忽然想起使自己獲得勝利的那句話:“我……多麽悲傷絕望,我是多麽多麽害怕自己!”她明白了,這個武器是危險的,下次不能再用。可她感覺到,愛情把他們聯系在一起,可現在他們之間出現了某種鬥争的惡魔,她既無法使它從他身上消除,更難以把它從自己的心裏趕走。

13

人能夠适應任何一種環境,特别是當他看到自己周圍所有的人都過着同樣的生活的時候。要是在三個月前,列文是不會相信自己在當前這樣的條件下還能安安穩穩地睡得着覺的;過着這種盲目的、不明不白的、而且是入不敷出的生活,喝醉(他沒法爲自己在俱樂部的那種行爲找出另外的說法)以後,和那個妻子曾愛上的男人保持不恰當的友誼,甚至還去拜訪那個除了“蕩婦”外沒法用别的概念界定的女人,甚至被這個女人迷住,弄得妻子非常傷心——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能安安穩穩睡得着。而且,在疲倦、通宵不眠及狂飲以後,他安安穩穩地睡着了。

五點鍾,開門時吱呀的一聲把他吵醒了,他跳起來朝四周圍看了一下。吉蒂不在床上。但是屏風隔壁有移動的燈光,接着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什麽?……什麽?”他半睡不醒地說,“吉蒂!什麽事?”

“沒有什麽,”她一手拿着一支蠟燭從屏風後邊走出來說,“我感到不舒服。”她說,同時露出特别可愛和意味深長的微笑。

“什麽?開始了,開始了?”他驚恐地說,“得派人去請……”他急忙開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用一隻手制止他說,“大概沒有什麽。我隻是稍稍有點兒不舒服。不過現在過去了。”

她随即走到卧榻旁邊,把蠟燭吹滅,便躺下來,安靜了。她那種好像克制着呼吸的安靜,尤其是她從屏風後邊出來說“沒有什麽”時那種特殊的溫柔和興奮的表情,雖然使他懷疑,但他實在是太困了,因此他馬上又睡着了。隻有後來他回憶起她呼吸平靜時的情景,才恍然大悟當時她那可愛的心靈裏所發生的一切,她一動不動地躺在他身邊,等待着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偉大的事件。七點鍾,她一隻手在撫摸他的肩膀,悄聲絮叨着把他喚醒了。她好像是在猶豫,既舍不得叫醒他,卻又想和他談話。

“柯斯佳,别擔心。沒有什麽。不過好像……得派人去叫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

蠟燭又點着了。她坐在卧榻上,一隻手上拿着一些編織的東西,最近一段時間她老在做這些東西。

“請别擔心,沒有什麽……我一點兒也不害怕。”看到他驚恐的臉色後,她邊說邊拉起他的一隻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再貼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急忙跳起來,一刻不停地望着她,失魂落魄地穿好睡衣後,就站在那兒瞧着她。他得走,可他沒法離開她的視線。他還不愛她這張臉嗎,還不知道她的表情,她的目光嗎?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這樣。他回想起昨天像現在這樣站在她面前時她的那種傷心,他不禁覺得自己真是多麽卑鄙和可怕!她那泛起紅暈的臉蛋,從睡帽裏露出的一圈柔軟的秀發,洋溢着喜悅和決心。

吉蒂的性格雖然難得有不自然和虛情假意的時候,但是列文看到她突然抛去一切掩飾,一雙眼睛裏閃爍出自己内心的真實自我,還是爲她現在袒露在他面前的樣子而感動。他所愛的她這樣樸質和袒露,越發顯露出她的真實本性了。她邊笑邊瞅着他,她的眉毛突然顫抖了一下,擡起頭,迅速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一隻手,全身緊緊貼住他,用自己火熱的氣息把他包圍起來。她感到痛苦,并且好像在向他訴說自己的痛苦。在開頭的一瞬間,他照例覺得是自己的過錯。但是,她目光裏飽含着柔情,它表明她不僅沒有責怪他,而且還因此更愛他。“要不是我,這還能是誰的錯?”他不由得想,同時在尋找這種痛苦的肇事者,要懲罰他;可是找不出肇事者。她在忍受痛苦,在抱怨,同時在爲這種痛苦而得意,而欣喜,她喜歡這種痛苦。他看到了她心中正在發生某種美好的轉變,可是怎麽回事?——他沒法明白。這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我派人到媽媽那裏去了。而你就快去叫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柯斯佳!……沒有什麽,都過去了。”

她從他身邊走開了,按了一下鈴。

“好了,你這就走吧,帕莎過來了。我沒有事兒。”

接着,列文驚訝地看到,她拿起晚上帶過來的編織物,又開始編織起來。

當列文從一道門走出去時,他聽到一個侍女從另一道門進去了。他便等在門口并聽到吉蒂怎麽詳細地吩咐侍女,并親自和她一起搬動床鋪。

他穿好衣服,因爲出租馬車還沒有來,就乘着套馬的機會,又跑進了卧室,不是用雙腳跑着,而像插上翅膀一般。兩個侍女正在卧室裏擔心地搬動着東西。吉蒂邊走邊織,在迅速挑動線圈的同時,不時地給侍女們一些指點。

“我這就去找大夫。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那裏派人去了,不過我還會再去的。不需要什麽嗎?要去找陀麗嗎?”

她看了他一眼,顯然沒有聽進去他說的話。

“對,對。去吧,去吧。”她堅決地說着,皺緊眉頭,對他揮揮一隻手。

他已經走到客廳裏了,突然卧室裏傳出一聲凄厲的呻吟,立刻就平靜下來了。他停在那裏,好久沒法明白是怎麽回事。

“對,這是她。”他對自己說,随即抱頭往樓下跑。

“上帝啊,饒了我們吧!求你寬恕,請你幫幫我們!”不知怎麽,他脫口而出這樣的念叨。他,一個不信教的人,并不是用嘴巴在重複這些話。在眼下這一瞬間,他知道不但自己的全部懷疑,而且憑理智不可信的那種東西,都毫不妨害他求助于上帝。所有這一切,現在都像塵土似的從他的内心裏飛散得無影無蹤了。他感到上帝手上掌握着他,他的心靈和愛情,自己不向他還能向誰呼籲呢?

馬匹沒有準備好,但是他感到自己特别緊張,當前要做的事情又那麽多,爲了不浪費一分鍾,他就不再等馬套好,而是徒步走了出去,并吩咐庫茲瑪追上自己。

在一個拐角處,他碰上了一輛匆忙奔跑的夜間出租馬車。小馬車上坐着裹着頭巾穿着天鵝絨鬥篷的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認出她後,興奮地說;她長着淺色頭發,瘦小的臉上現在正露出一副特别認真,甚至是嚴厲的表情。也不吩咐出租馬車停下,他就往回跑到她旁邊。

“那麽說是兩個鍾頭,不是更久嗎?”她問,“您一定得找彼得·德米特裏奇,隻是别急着催他。對了,到藥房買點兒鴉片來。”

“您這麽認爲,會平安無事嗎?上帝啊,請你救救我們吧!”列文說,看到馬從大門裏出來,他便和庫茲瑪一起跳上雪橇,吩咐去找大夫。

14

大夫還沒有起床,用人還說:“睡得晚,不讓叫醒,不過很快要起來了。”用人在擦玻璃燈罩,顯得很專注的樣子。用人這種對玻璃的專注和對列文已經發生的事情的冷淡,開始時使列文感到吃驚,但仔細一想,他立刻明白了,誰也不知道也沒有責任知道他的感情,所以他應當冷靜、細心和果斷,以便打破這堵冷淡的牆,達到自己的目的。“要不慌不忙,什麽機會也不放過。”列文對自己說,他感到體力越來越強,對面臨要做的一切的關注越來越強烈。

了解到大夫還沒有起床,列文就設想了各種計劃,最終選擇了這樣一種辦法:庫茲瑪帶着便條去找另一個大夫,自己到藥房去買鴉片,要是當他回來時大夫還不起來,那就買通用人,要是對方不同意那就使用暴力,無論如何也得把大夫叫醒,要他起來。

藥房裏那位瘦個子藥劑師也和擦玻璃的用人一樣冷淡,他正在爲等待的馬車夫給藥瓶上貼标簽,并拒絕出售鴉片。列文竭力忍住怒火,和顔悅色地說了大夫和助産士的姓名,并向他解釋爲什麽需要鴉片,力圖說服他。藥劑師用德文詢問能不能給鴉片,聽到隔壁有人表示同意後,便拿出一個玻璃瓶和一隻漏鬥,慢慢地從大點兒的瓶裏倒進一隻小紙包裏,給封上并蓋了印,雖然列文請他不必如此,而且還要給包紮好了。這下列文可實在忍不住了;他果斷地從他手裏奪過鴉片,就沖出大玻璃門了。大夫還沒有起床,用人呢這時又忙着鋪地毯,不肯去叫醒。列文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一邊慢慢地說,同時不失時機地把鈔票塞給他,并解釋說,彼得·德米特裏奇(原來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裏奇現在使列文覺得那麽偉大和重要)答應随時就診的,因此現在馬上叫醒他,他大概也不會生氣的。

用人同意了,走上樓去,并請列文到接待室等着。

列文聽到了大夫在門裏邊咳嗽、走動、洗漱,以及說話的聲音。過了大約三分鍾,可列文覺得仿佛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實在等不及了。

“彼得·德米特裏奇,彼得·德米特裏奇!”列文用哀求的聲音對開着的門重複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原諒。您就這樣接待我好了。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了。”

“這就來,這就來!”那聲音回答說,列文驚訝地聽出,大夫這麽說時在微笑。

“一會兒工夫……”

“這就來。”

等大夫穿上靴子又過了兩分鍾,再等大夫穿上外套并梳了梳頭,又過了兩分鍾。

“彼得·德米特裏奇!”列文又開始用可憐巴巴的聲音說,不過這下大夫已經穿好衣服,梳好頭發,出來了。“這種人沒有良心,”列文在想,“人家都要死了,他還梳頭!”

“早晨好!”大夫向他伸過一隻手,一邊平靜地說,仿佛故意拿他取樂似的,“您别着急。怎麽樣了?”

爲了盡可能地有說服力,列文開始講述關于妻子的詳細情況,在講述時還一再加進懇請大夫的話,請他這就和自己一塊兒走。

“不過您不要着急嘛。這事兒您還沒有經驗。看來用不着我去,不過我既然答應過,那請吧,我去。但是,别急。您請坐一會兒,要不要來杯咖啡?”

列文看着他,同時用目光在問,他是不是在取笑他。但是,大夫并沒有捉弄他的念頭。

“我知道的,我知道,”大夫微微笑着說,“我自己是個有家室的人;但是,在這種時候,我們男人往往是最可憐的了。我有位女病人,在這種時候,她丈夫總往馬廄裏跑。”

“不過您怎麽認爲,彼得·德米特裏奇?您認爲會順利嗎?”

“一切症狀都表明将平安分娩。”

“那您現在就去?”列文說,同時惡狠狠地瞅着端來咖啡的仆從。

“過個把鍾頭。”

“不,看在上帝分上!”

“那好,您讓我把咖啡喝了。”

大夫端起咖啡來喝。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這下子可把土耳其人打得滾瓜流水了。您看了昨天的電訊嗎?”大夫邊說邊吃着白面包。

“不,我沒法等了!”列文跳起來說,“這麽說您過一刻鍾到?”

“過半小時。”

“您說真的?”

列文回到家裏時,遇上了公爵夫人,他們便一起來到卧室門口。公爵夫人眼裏噙着淚水,一雙手還在哆嗦。見到列文後,她擁抱了他,并哭了起來。

“啊,怎麽樣,親愛的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她說,同時抓起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的一隻手,她臉帶欣喜又心事重重地迎着他們走過來了。

“進展良好,”她說,“你們勸她躺着。會容易些。”

從自己醒來弄清楚怎麽回事的那一刻起,列文就下定決心不胡思亂想也不随便猜想,将自己的思想和感覺都封閉起來,免得使妻子的心情不好,相反,還要安慰她,使她保持勇氣來承受面臨的一切。列文打聽到這種事情通常要持續四五個小時,于是從精神上準備熬五個小時。他覺得自己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甚至都不容許自己考慮将要發生的事兒,将會有什麽樣的結局。然而從大夫那兒回來并見到她的痛苦後,他便越來越頻繁地祈禱:“上帝啊,求你寬恕,救救我們吧。”并常常仰首長歎。他感到恐懼,害怕自己會受不了,會大哭或奪門而出。他是這麽地痛苦,可是,才過去了一小時。

但是這一小時之後又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總共五小時,過了他給自己設想的忍耐的最長期限,而情況卻依然如此。他仍努力忍耐着,因爲在現在這種時候再也做不了什麽,每一秒鍾他都在想,自己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他的心馬上就要因爲妻子的痛苦而痛苦得要爆炸了。

然而一分又一分,一小時又一小時地過去,他的痛苦和恐懼也逐漸增長,越來越緊張起來。

生活中所有習以爲常、必不可少的習慣對列文來說都不複存在。他失去了時間的觀念。那幾分鍾——她呼喚他到自己身邊去,他就握住她冒出汗珠的手,那手一會兒異常有力地抓緊一會兒又把他的手推開,就那幾分鍾——他仿佛覺得有幾小時,而幾小時又仿佛隻有幾分鍾那樣短。當麗莎維塔請他把屏風外的蠟燭點着後,他感到很驚訝,這才知道都已經傍晚五點鍾了。要是人家告訴他現在才早上十點鍾,他倒不至于這樣吃驚。他也不大清楚這時自己在哪裏,就像他不清楚這是什麽時候一樣。他看到她燒得通紅的臉,一會兒不知所措,痛苦萬分,一會兒又露出微笑,力圖安慰他。他還看到公爵夫人滿臉通紅、緊張,頭發散亂,正咬緊嘴唇強忍着眼淚,還看見陀麗,看見在抽着粗大雪茄的大夫,看到了臉色堅定、果斷、正在安慰别人的麗莎維塔,還看見了闆着面孔在大廳裏踱來踱去的老公爵。但是,他們都是怎麽進來又出去的,他們都在什麽地方,他完全不知道。公爵夫人一會兒和大夫在卧室裏,一會兒在擺上飯桌的書房裏;一會兒不是她,而是陀麗在那裏。然後,列文想起來人家派他到什麽地方去。有一次又叫他去搬桌子和長沙發。他很賣力地做完了這件事,因爲想到是她需要,然後才清楚這是用來讓他自己過夜的。後來人家又要他到書房裏找大夫問什麽事兒。大夫作了回答,接着便談起議會裏的混亂情況。然後人家派他到卧室裏去找公爵夫人把鍍金的銀聖像拿來,但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傭爬到一個小櫃子上去取聖像時,竟把前面的小長明燈打破了,那個女傭便安慰他不要爲妻子和長明燈的事憂心。他把聖像拿來放到吉蒂的頭邊,竭力把它塞在枕頭後邊。但是,這一切都在什麽地方,在什麽時候及爲了什麽做的,他全不知道。他也不明白爲什麽公爵夫人拉起他的一隻手,可憐巴巴地瞧着他,請他放心,陀麗還勸他吃點兒東西,帶他走出房間,就連大夫也嚴肅而同情地看着他,還給他喝了點兒藥水。

他隻知道并感覺到,現在發生的事情與一年前在省城醫院裏尼古拉哥哥死去時發生的事相類似。不過那是一場悲痛——這是一樁喜事。不過,那場悲痛和這樁喜事都同樣超出一切日常的生活軌道,就好像是這種生活中的一道縫隙,透過它露出某種崇高的東西。現在這事情同樣沉重,同樣折磨人,在觀察這種崇高的東西時,靈魂不可思議地升華到以前從來都不曾理解的高度,那是理智無法企及的。

“上帝啊,寬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不斷地祈求着,盡管長期遠離宗教,此刻他卻和童年及少年時代一樣虔誠和樸實。

在這段時間内,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心中翻騰。當她不在場的時候,他與一支接一支抽着粗煙卷并把它們熄滅在已經滿了的煙灰缸邊上的大夫,與陀麗和老公爵一起在那兒談吃飯,談政治,談瑪麗娅·彼得羅夫娜的病的情況時,列文會突然完全忘了所發生的事情,并感到自己正像一個睡醒過來的人。而在她面前,在她的床頭邊的時候,他就因爲她的痛苦而痛苦,他的心幾乎要碎裂了,因此他不停地禱告上帝。因此每一次從卧室裏傳來的慘叫聲把他從忘卻的狀态中喚醒時,他都會陷入最初的懵懂狀态中。每一次聽到叫喊,他都會跳起來,跑過去爲自己辯護,可在途中又想起那并非他的過錯,于是他想去保護她、幫助她。然而凝視着她的時候,他又明白自己是無能爲力的,于是便感到恐懼,念念有詞地說:“上帝啊,饒恕我們,幫幫我們吧。”而這種時候拖得越久,這兩種情緒也變得越強烈:不在她面前,他越是平靜,完全忘了她;到她面前,她的那些痛苦和他束手無策的心情也就越發沉重,變得越來越折磨人。他跳起來,想躲開,結果卻又跑到了她那裏。

有時候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喚他,他便責怪她。但是一看到她安靜下來露出微笑的臉,并聽到“我把你害苦了”這樣的話時,他就抱怨上帝,但是一想起上帝,他又立刻請求寬恕和救助。

15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了。蠟燭已經全燃盡了。陀麗剛剛來到書房裏,提議大夫躺一會兒。列文坐在那兒,在聽大夫講述一個關于半瓶子醋的催眠術士的故事時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煙灰。有一陣子,他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完全忘了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他聽大夫講的故事,能聽懂他的意思。突然傳出一聲不同尋常的叫喊。這叫喊是那麽可怕,列文甚至沒有勇氣跳起來,而是屏住呼吸,驚恐而疑問地望着大夫。大夫側過頭去留神聽了聽,便贊許地微笑了。一切都是那麽不尋常,以至什麽都不至于使列文感到吃驚了。“對了,應該是這樣。”他心想,并繼續坐着。這是誰的叫喊聲?他跳起來,踮着腳跟跑進卧室,繞過麗莎維塔和公爵夫人,站到床頭邊自己的老位子上。叫喊聲平息了,但這時發生了一點兒變化。什麽變化——他沒有看見,不明白,也不想看見,不想弄明白。但從麗莎維塔的臉上,他看到了這一點:麗莎維塔的臉顯得嚴峻而蒼白,但依舊是那麽果斷,盡管她的雙颌稍稍在顫抖,她兩隻眼睛牢牢粘在吉蒂身上。吉蒂受夠了折磨的通紅的臉汗涔涔的,額上的汗水粘着一绺頭發,這張臉正對着他,在尋找他的目光。她伸出雙手在懇求他的幫助。她用汗涔涔的雙手抓住他冷冰冰的雙手,把它們貼在自己臉上。

“你别走開,你别走開!我不害怕,我不害怕!”她急急地說,“媽媽,把我的耳環拿走。我戴着它們不方便。你不害怕嗎?快,快,麗莎維塔……”

她說得很快很快,并且想笑一笑。但突然她的臉扭曲了,一把将他從自己身邊推開。

“啊,受不了了!我要死了,要死了!你走,你走!”她嚷嚷起來。于是他又聽到了那種異乎尋常的叫喊聲。

列文抱住頭,跑出了房間。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一切都好好的!”跟在後邊的陀麗對他說。

然而不管他們說什麽,他知道現在全都完了。他站在隔壁一個房間裏,頭靠着門楣,聽着那種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尖叫和号啕。他知道這是吉蒂發出來的聲音。他早已不希望什麽嬰兒了。這時他簡直憎恨那個嬰兒。他這時甚至不珍惜她的生命了,隻盼能停止這些可怕的痛苦。

“大夫!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我的上帝!”他抓起進來的大夫的一隻手說。

“就要結束了。”大夫說。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是那麽嚴肅,以緻列文把結束理解成了——她快要死了。

他不顧一切地跑進了卧室。他首先看到的是麗莎維塔的臉。她的眉頭緊緊地打結了,臉繃得更緊。吉蒂的臉看不見。在原來是她臉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樣子緊張得吓人、不停發出慘叫聲的東西。他把頭靠在床欄杆上,感到自己的心髒在碎裂。可怕的叫喊聲沒有停止,越來越可怕,像是到了恐怖的頂點,接着突然平息了。列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沒法懷疑:叫聲平息了,隻聽到靜靜的忙亂聲、衣服的沙沙聲和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她緩緩發出的、活生生的溫柔而幸福的聲音,她輕輕地說:“結束了。”

他擡起頭。她的雙臂無力地落在被子上,她的模樣看起來異常美好而平靜,默默地瞧着他,而且想笑又沒法笑出來。

于是,列文突然覺得自己擺脫了那二十二小時度過的神秘可怕的非人世界,轉瞬間又回到了原來平常的世界。這個世界本是他熟悉的,可是現在充滿了他一時難以承受的新鮮的幸福之光。繃緊了的弦一下全都斷了。因意外的狂喜而迸發的嗚咽和淚水如此強烈地湧上心頭,震動着他的全身,使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雙膝跪在床前,把妻子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吻着,而這隻手則用指頭虛弱的活動回應着他的親吻。而同時,在床腳處,麗莎維塔靈巧的雙手上,一個人的生命像蠟燭台上的燈火似的在跳動,那是以前不存在的,而現在他有了權利活下去,懂得自己的重要性,他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活着!活着!對,還是個男孩子!你們不用擔心!”列文聽到麗莎維塔的聲音,她用顫抖的手拍拍嬰兒的背部。

“媽媽,是真的嗎?”這是吉蒂的聲音。

回答她的,隻是公爵夫人的抽泣。

接着,好像是對母親的問題作出不容懷疑的回答,在沉默中傳來一種不同的聲音,和房間裏一直壓抑的說話聲完全不同。這是那個不知道從哪裏降生的新人發出的大膽、放肆、毫無顧忌的啼哭。

以前要是人家告訴列文說吉蒂死了,他也就和她一起死,他們的孩子是天使,上帝就在他們面前——他怎麽也不會感到吃驚的;可是現在回到現實生活的世界裏來以後,他花更多的精力去思考,才弄明白她活着,還很健康,那拼命正在叫喊的家夥是他的兒子。吉蒂活着,她的痛苦結束了,于是,他也異常地幸福。那麽嬰兒呢?他從哪裏來?來幹什麽?他是誰?這些他怎麽也沒法明白,也沒法習慣。他覺得這仿佛是一種多餘的、自己長久沒法習慣的财富。

16

早上九點多鍾,老公爵、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坐在列文屋裏,談了一會兒産婦後,又在談論一些無關的事情。列文聽着他們的這些談話時,不由得回想起從昨天早上到現在的經曆,還有這事情之間自己的情況,真覺得從那時起好像已經過了一百年。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一個高不可攀的地方,于是努力往下走,以便不讓和他說話的人感到不愉快。他邊說邊不停地想着自己的妻子,她現在的詳細情況;想着兒子,他努力教會自己去習慣已經存在的兒子。自結婚以來,整個女人世界就對他具有了意想不到的重要意義,這時更是達到了無法想象的高度。他聽到他們在談論昨天俱樂部裏吃飯的事兒,同時在想:“現在她怎麽樣了?睡着了嗎?她感覺怎麽樣?她在想什麽?兒子德米特裏是不是哭了?”于是在談話當中,話才說了一半,他便跳起來,走出房間去了。

“讓人來告訴我一聲,可不可以去看她。”老公爵說。

“好的,這就來。”列文回答說,他沒有停下來,往她那裏去了。

她沒有睡,正輕輕地在和母親說話,商量洗禮的事情。

她收拾好了,梳過頭,戴着一頂淺藍色的漂亮的睡帽,雙手放在被子上面,仰臉躺着。她用目光迎接他,要他到自己身邊來。她本來就明亮的眼睛,由于他的接近而變得更加明亮了。她的臉上依然是那種死者臉上通常有的從塵世轉變到天堂的神色,不過那是告别,而這裏則是迎接。他心頭又湧起類似她在分娩的那一刻所經受的激動。她拉住他的一隻手,問他有沒有睡過覺。他不能回答,因爲他知道自己軟弱,便轉過身子。

“我倒是睡着了一會兒,柯斯佳,”她對他說,“不過現在我感覺真好。”

她看着他,可是突然她的表情改變了。

“把他給我,”她聽到嬰兒的啼叫說,“給我吧,麗莎維塔,他也要看看。”

“啊,瞧,讓爸爸瞧瞧,”麗莎維塔說,同時把一個紅彤彤的奇怪的動來動去的家夥抱着遞過來,“您等等,我們先給收拾一下。”于是麗莎維塔把紅彤彤動來動去的家夥安放在床上,開始把他解開,伸出一個指頭托起來又翻過身,并給他抹了些粉,又包起來。

列文看着這小可憐兒,拼命想在自己心中找出父愛的表示。可是他對他隻有一種讨厭的感覺。但是當麗莎維塔給他脫光了衣服,露出一晃一晃番紅花色的小胳膊小腿兒,它們同樣也有指頭,甚至還有不同于其他的大拇指。當他看到麗莎維塔把這雙撐開着的小手像變軟的彈簧似的塞進亞麻布衣服裏時,才感到自己對這家夥是這麽同情和擔心,生怕她會弄傷他,竟不由得去拉住她的一隻手。

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哈哈大笑起來。

“您别害怕,您别害怕!”

當嬰兒被收拾好了并包得結結實實像個布娃娃時,麗莎維塔好像是爲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搖了搖他,然後走開點兒,讓列文看看自己的兒子整個兒的模樣。

吉蒂也一刻不停地轉過眼睛,注視着那邊。

“給我,給我。”她說,甚至要坐起來。

“您怎麽,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您不能這麽動的!等等,我來抱。瞧我們是多棒的小夥子,讓爸爸看看!”

接着,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便一隻手舉起這奇怪的小東西,另一隻手隻用手指托着嬰兒擺動着的後腦勺。這小東西紅彤彤的,頭藏在襁褓裏,但他也有鼻子,眼睛一眨一眨的,還咂吧着兩片嘴唇。

“一個很漂亮的嬰兒!”麗莎維塔說。

列文失望地歎了口氣。這個很漂亮的嬰兒,隻能使他産生讨厭和可憐的感覺。這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感覺。

趁麗莎維塔把他安放在那個沒有喂過奶的胸脯上時,他轉過了身子。

突然的一聲笑使他擡起頭來。這是吉蒂在笑。嬰兒咬住了奶頭。

“啊,好了,好了!”麗莎維塔說,但是吉蒂不肯放開他。他在她懷裏睡着了。

“現在你來瞧瞧,”吉蒂把嬰兒掉轉過來,讓他能看見。那張老頭子一樣皺縮的小臉突然皺得更厲害了,接着他打了個噴嚏。

列文微微笑了,差點兒流出感動的眼淚,他吻了吻妻子,走出了黑黝黝的房間。

他對這小家夥所産生的感情,完全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樣。這種感情絲毫不會讓他覺得愉快或是高興,相反,隻能感到一種新的折磨人的害怕:他意識到自己另一領域的脆弱。這種認識起初十分強烈,他害怕這脆弱的家夥受到傷害,所以當嬰兒打噴嚏時他油然而生的莫名的歡樂甚至自豪的心情都無法讓他輕松下來。

17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情況一團糟。

出售森林的三分之二的錢已經用完了,另外三分之一扣除百分之十領得現款,這些錢他也幾乎全從商人那裏預支了。商人再也不給錢了,更何況這年冬天陀麗第一次宣布對自己财産的權利,她拒絕在得到賣森林所餘三分之一款項的契約上簽字。全部薪水都用在家庭開支及償還無法拖延的債務上了。一點兒錢都沒有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認爲,這種情況是不愉快的,難堪的,不該這樣繼續下去。根據他的概念,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他所得的薪俸太少。他擔任的職務,在五年前顯然是很好的,可是現在不同了。彼得羅夫,一個銀行的經理,拿一萬二千;斯文齊茨基——一個公司的董事——拿一萬七千;米津,創辦銀行的行長,一年就拿五十萬。“顯然是我睡大覺了,人家也把我給忘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心裏想。于是他開始打聽消息,時時留意,到了冬末終于打探到一個很不錯的職務,就開始進行争取。起初是從莫斯科,通過親戚朋友發動攻勢,到了春天,時機成熟時,他便去了一趟彼得堡。這類職務現在很多,年薪從一千到五萬,又舒服又能撈到錢。這就是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公司理事。這個職務和所有類似的職務一樣,要求廣泛的知識和很強的活動能力,這兩者兼備的人很難找。而因爲缺乏同時兼有上述兩方面條件的人,那就得找一個正派人來擔任,總比找一個不正派的來得好。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呢,不僅是受尊敬的人(沒有重音符号),而且是個正派的人(有重音符号)258。在莫斯科所謂的正派有那種特别的含意,比如人家說:一個正派的活動家,一個正派的作家,一種正派的期刊,一個正派的機構,一個正派的流派,這是說這個人或機關不僅正派,還敢于跟政府對着幹。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出入于莫斯科這種說法流行的上流社會,是一個公認的正派人,所以他擔任這個職務的機會比别人大。

這個職務給的年薪爲七千至一萬盧布,而奧勃朗斯基還可以在不辭去政府職務的情況下兼任。職務的關鍵取決于兩位部長、一位夫人及兩位猶太人。所有這些人雖然都已疏通好了,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還得到彼得堡去拜見一下。此外,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還答應爲妹妹安娜從卡列甯那裏得到關于離婚的決定性答複。因此,他向陀麗要了五十盧布,便乘火車到彼得堡去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坐在卡列甯的書房裏聽他宣讀《俄國财政衰落的原因》的報告,盼望着結束的時候,以便開始談自己的事兒和安娜的問題。

“是啊,這很意見很正确,”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摘下自己現在看書時非用不可的夾鼻眼鏡,詢問地看着前妻的哥哥時,他說,“通過一些細節來看,這很正确,不過我們時代的原則畢竟是——自由。”

“對,不過要提出另一個包容自由的原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強調了包容一詞并重新戴上夾鼻眼鏡,以便再給聽的人讀一遍說到這一點的那個地方。

翻開字體優美、四周留出寬大空白的手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把有說服力的那一段念了一遍。

“我不贊成保護關稅的條例,不是出于個人的利益,而是爲了公共的利益——并且是對下層和高層階級都一視同仁,”他說,同時從夾鼻眼鏡上方瞧着奧勃朗斯基,“但是他們不能明白這一點,他們隻關心個人利益并誇誇其談。”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知道,當卡列甯開始說起他們,就是那些不願采納他的設想從而造成俄國的全部罪惡的人,隻要談起他們的思想和行爲,他的發言也就快要結束了;因此這時候他情願放棄自由的原則,表示出完全的贊同。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沉默下來了,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稿。

“喏,順便,”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我想請你在見到波莫爾斯基的時候,替我美言幾句,就說我很希望擔任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公司理事的空缺。”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自己滿心喜歡的這個職務的名稱已經習慣了,便一字不差地立刻說出來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問清楚了這個新的委員會的活動情況,便陷入沉思。他在考慮這個委員會的活動裏有沒有違反他設想的玩意兒。但是,鑒于這個新機構的活動很複雜,自己的設想又包括很廣泛的領域,他沒法一下子作出判斷,因此便摘下夾鼻眼鏡說:

“毫無疑問,我可以對他說說;不過,說句老實話,你爲什麽想擔任這個職務?”

“薪俸不錯,将近上萬盧布呢,而我的收入……”

“将近上萬盧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重複說,并皺起了眉頭。這麽高的薪俸提醒了他,他認爲從這個方面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提出的職務就違反了他設想的主要内容,他的各種設想一直都主張節約。

“我發現了,而且寫過一份相關的意見書,認爲現今的高薪制度是我們的管理中經濟assiette259反常的表現。”

“那麽,你認爲該怎麽樣?”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喏,比方說吧,一個銀行經理拿一萬——因爲他的工作值這麽多錢啊。要不說,一個工程師拿兩萬,因爲他的事業很有前途。你還怎麽想!”

“我認爲,薪俸是産品的附加開支,它應當服從供求關系規律。如果規定薪俸時偏離了這個規律,就像比如我看到兩位同一院校畢業的工程師,兩個人都是内行而且一樣能幹,結果一個得四萬,另一個得兩千就滿足了;要不,一些沒有特長的骠騎兵和律師都以高薪被禮聘去當銀行的經理,那我可以得出結論,他們的薪俸不是按照供求規律,而是直接憑情面定的。這種濫用職權的行爲非常惡劣,并對政府工作産生有害影響。我認爲……”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連忙打斷自己的妹夫。

“對,不過你得同意,新開辦的機構無疑是對國家有益的。不管你怎麽想,這可是一樁前程遠大的事業!人們特别珍惜的是,這樁事得辦得正派。”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強調說。

然而,正派這個詞在莫斯科的含義,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并不明白。

“正派隻是個消極的特點。”他說。

“可是,你還是得幫我這個大忙,”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跟波莫爾斯基說句話。就這樣,在談話時……”

“不過你要知道,這事兒好像更多地取決于鮑爾加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鮑爾加林從自己這方面完全同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紅了臉說。

提到鮑爾加林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臉一下子紅了,因爲這天早上他去找過鮑爾加林,而且這次造訪給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憶。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堅定地相信,他想從事的這份工作是全新的、有發展前途的,而且是正派的;可是今天早上鮑爾加林顯然是故意要他和其他求見者一起在接待室等候了兩小時,他想起這事就感到尴尬。

他覺得尴尬,也許是因爲像他奧勃朗斯基公爵這樣一位留裏克王族的後裔,竟然在一個猶太人的接待室裏等了兩小時,也許是因爲他有生以來頭一次不遵照先輩的榜樣爲政府效勞而要到一個新的領域去,反正他感到很不自在。在鮑爾加林家等待的那兩小時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無精打采地在接待室裏來回走着,摸摸自己的連鬓胡子,與其他一些求見者交談并想出一句含意雙關的俏皮話來自嘲,“我和猶太人打交道,翹首等待好煩惱”,同時竭力向别人甚至向自己隐瞞自己當時的苦惱感覺。

然而,他始終感到不自在,很是失落,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是因爲自己那句“我和猶太人打交道,翹首等待好煩惱”這句俏皮話怎麽也押不好韻呢,還是因爲别的什麽。結果到鮑爾加林異常客氣地接待他時,顯然是因爲羞辱了他感到得意,并且幾乎拒絕了他的請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想盡快忘了這件事,現在隻要一想起來就臉紅。

18

“現在,我還有件事兒,你也知道是什麽,關于安娜。”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稍稍沉默了一會兒,抖落掉自己頭腦裏的那種不愉快的印象,接着說。

奧勃朗斯基一說出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臉色就完全變了:和原來的活躍不同,呈現出疲倦和僵硬的神情。

“老實說,你究竟要我怎麽辦啊?”他在靠背椅上轉過身來,啪的一聲收起自己的夾鼻眼鏡說。

“決定,給個決定,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現在求你(‘不是把你看做一個受屈辱的丈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本想這樣說,但害怕這樣會把事情弄糟,于是換了一種說法):不是把你作爲一個政治家(結果還是不合适),而是算做一個人,而且是個善良的人和基督徒。你得可憐可憐她。”他說。

“你究竟是想說什麽?”卡列甯輕聲地問。

“對,可憐可憐她,要是你像我一樣看到她——我整個冬天都和她在一起過的——你一定會爲她揪心的。她的處境很可怕,非常可怕。”

“我覺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用幾乎是尖叫的刺耳的聲音回答說,“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現在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别去追究以往的事了!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你也知道她盼望和等待着——離婚。”

“然而,我想我得要求把兒子留給我,可是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拒絕我的條件。我是這麽答複的,也是這麽考慮的,因此這事兒已經了結了。我認爲它已經了結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尖聲尖氣嚷道。

“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發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拍拍妹夫的膝蓋說,“事情還沒有了結。如果你允許我扼要地說明一下,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分開的時候,你很高尚,表現出了盡可能的寬宏大量;你給了她一切——自由,甚至辦離婚。她很珍惜這一點。别,你别以爲有另外想法。她恰恰正是珍惜的。都到了這種地步,在最初那段時間,因爲感到自己在你面前有罪,她沒有也沒法仔細地考慮這件事情。她一切全都放棄。不過,實際和時間都表明,她的處境是痛苦的和不堪忍受的。”

“我對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生活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揚起眉毛,打斷了他。

“對不起,可是我不相信是這樣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婉轉地反駁,“她的處境對她來說是痛苦的,可對誰也沒有任何好處。你會說,她這是自食其果。她知道這一點,因此不來求你;她坦率地說,她不敢求你什麽。然而我,我們所有的親戚,所有愛她的人在求你,懇求你。她爲什麽受折磨?這樣誰會覺得好受些?”

“請原諒,您好像把我置于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可不是,可不是,一點兒也不,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又碰一碰他的手說,好像他相信這樣會使妹夫軟下來似的,“我隻是在說一點:她處境痛苦,而你能在什麽也不失去的情況下使這種痛苦緩解。我會把一切給安排得使人覺察不出來。要知道,你答應過的呀。”

“我以前的确答應過。我還是認爲,兒子的問題是這件事兒的關鍵。此外,我希望,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會有氣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臉色變得蒼白,哆嗦着嘴唇,困難地說。

“她也總指望你能寬宏大量。她請求,懇求一件事——使她擺脫現在那種無法忍受的處境。她已經不堅持要兒子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你是個善良的人。就哪怕用一瞬間設身處地替她想想吧。在她的處境中,離婚對她來說是個生與死的問題。假如你以前沒有答應過她,她也就踏實在鄉下生活了。可是,你答應了,她給你寫了信,然後搬到莫斯科去。于是瞧吧,住在莫斯科,在那裏不論見到什麽人都等于往她心裏捅一刀子,她住了六個月,每天等着你的決定。要知道,她等于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絞索套在脖子上過了六個月,也許是死,也許是得到赦免。你就可憐可憐她吧,然後一切全由我來安排……Vos scrupules260……”

“我不是說這個,不是這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厭惡地打斷他說,“不過,也許是我答應了自己無權答應的東西。”

“這麽說你拒絕自己答應了的事?”

“我從不拒絕履行能夠辦到的事情,但我希望有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我答應過的事到底有多大實現的可能。”

“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奧勃朗斯基跳起來說,“我不願意相信是這樣!她是那麽不幸,做一個女人沒有比她更不幸的了,你不能拒絕這……”

“看答應過的事是否能夠辦得到。Vous professez d'être un libre penseur.261但是,我作爲一個信教的人,在這件重要的事情上不能違反基督教的教義。”

“但是,據我所知,不管在基督教社會裏還是在我們這裏,是允許離婚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我們的教會也允許離婚。因此,我們看……”

“是允許的,但不是這樣的意思。”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都認不得你了,”奧勃朗斯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是出于基督徒的感情寬恕了一切,準備犧牲一切麽?我們大家不都是非常欽佩你這種精神嗎?你親口說過:人家拿走你的外衣,就把内衣也給他,可現在……”

“我請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突然挺直雙腿站起來,臉色蒼白,下颌哆嗦,用尖細刺耳的聲音說,“請求你不要……不要說下去了。”

“啊,不!如果我惹你生氣了,那好,原諒,原諒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露出尴尬的微笑,同時伸過一隻手,“但我畢竟作爲一個代表,隻是轉達個口信罷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伸出自己的一隻手,深思了一會兒并說:

“我得仔細想想,請人指教一下。後天我給你最終的答複。”他想了一會兒後說。

19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已經要走了,柯爾涅依來通報說:

“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來了!”

“這位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是什麽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剛一開口,就立刻想起來了。

“啊,謝遼若!”他說。“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我以爲是個部長、主任呢!安娜還要我看看他來着。”他在回想。

于是,他回想起臨走時安娜那種羞怯而可憐的表情。安娜當時說:“你還是看看他。仔細了解一下,他在哪裏,誰在照看他。還有,斯吉瓦……假如可能的話。要知道,可能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明白了這個“假如可能的話”是什麽意思——假如可能辦離婚,就讓他把兒子給她……現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看到這事情根本不用想,不過見到了外甥還是高興的。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提醒過妻兄,永遠不要對兒子談起母親,他還請他一字也不要提到她。

“同他母親那次意外的會面後,他重病了一場,”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我們甚至擔心他有生命危險。但是合理的治療和夏天的海水浴使他恢複了健康,現在我按照醫生的建議把他送到學校去了。果然,同學們的影響對他起了良好的作用,他完全健康了,學習也好。”

“都成了這麽個好小夥子!還有,已經不是謝遼若,而是一整個兒的謝爾蓋·阿列克謝維奇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微微笑着說,同時瞧着這很精神又很灑脫地走進來的男孩子,寬闊漂亮的肩膀,穿着藍色的短上衣和長褲子。這孩子看上去健康又開心。他像對一般客人那樣向舅舅一鞠躬,但知道他是舅舅後,便滿臉通紅,并好像受了委屈,生氣似的急忙轉過了身子。孩子走到父親身邊,把在學校領到的記分冊交給父親。

“啊,這不錯嘛,”父親說,“你可以走了。”

“他瘦了,長高了,不像個小娃娃而變成個男孩子了;這我喜歡,”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而你記得我嗎?”

孩子立刻看了看父親。

“記得,mon oncle262。”他回答說,瞅了一眼舅舅,又把頭低下了。

舅舅叫孩子過去,并拉起他的一隻手。

“那你怎麽樣,好嗎?”他說着,想聊會兒天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孩子的臉紅了,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一隻手從舅舅手裏抽回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放開他手,他就好像一隻被放飛的鳥,疑惑地看了父親一眼,便快步走出房間去了。

從謝遼若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的時候起,已經過去一年了。打那以後,他就一直再也沒有聽說過她。這一年裏,他被送進學校,結識了許多同學,并喜歡上了他們。那次見面後,他生了一場病,種種關于母親的幻想和回憶,現在已經不使他感興趣了。當幻想和回憶出現時,他都竭力把它們從自己的頭腦裏驅散,認爲那是丢臉的,隻有女孩子才會這樣,而作爲一個男孩子和學生是不該這樣的。他知道父親和母親因争吵而分開,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和父親在一起,于是就竭力去習慣這種思想。

看到跟母親長得相像的舅舅,他感到很不愉快,因爲這引起了那些他認爲丢臉的回憶。更使他感到不愉快的是,據他站在房門口等着的時候聽到的一些談話,特别是根據父親和舅舅的臉部表情,他猜到了他們之間談論的該是關于母親的事情。于是,爲了不指責自己在一起生活并得依靠他的那個父親,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認爲很丢臉的多愁善感,謝遼若竭力不去看這個破壞了他内心平靜的舅舅,也不去想他提到的那件事兒。

但是,跟着他出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看到他在樓梯上,便把他叫到自己跟前,問他在學校裏怎麽打發課餘時間的,謝遼若趁父親不在就和他說起話來。

“我們現在做一種通鐵路的遊戲,”他回答他的問題說,“這個呀,您瞧吧,是這樣:兩個人坐在一條長闆凳上。這是乘客,有一個人在闆凳上站着。于是,大家都過來攀扶着拉車,可以用雙手,也可以用腰帶,然後就繞着所有的大廳轉。所有的門事先都已經打開。就這樣,不過,在這裏當列車員可困難了!”

“就是站着的那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眯眯地問。

“是的,幹這個既要膽子大又要靈活,尤其是突然停車或有誰跌倒了的時候。”

“對,這可不是開玩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憂傷地注視着這雙酷似他母親的靈活的眼睛,現在已經絲毫沒有孩子氣了。接着,雖然他答應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提起安娜,不過他還是忍不住了。

“你記得母親嗎?”他突然問。

“不,不記得。”謝遼若急急地說,滿臉绯紅地低下了頭。結果,舅舅從他那裏再也沒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半小時後,斯拉夫文輔導教師在樓梯上找到了自己的學生,他很久都無法明白這個學生是在生氣還是在哭泣。

“怎麽,一定是磕傷了吧,什麽時候摔倒的?”輔導教師說,“我說了,這是危險的遊戲。我得告訴校長。”

“要是我磕傷了,那也沒有人會發現。這是明擺着的事嘛。”

“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别管我,我記得不記得……關他什麽事啊!我幹嗎要記得?你們讓我安靜吧!”他已經不是在對輔導老師,而是對全世界說了。

20

和以往一樣,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在彼得堡沒有虛度光陰。在彼得堡,除了妹妹的離婚和自己求職的事外,他還和往常一樣,在過了一段煩悶的生活後,正如他所說的,需要清醒一下。

莫斯科雖然有cafe's chantants263和公共馬車,但畢竟像一潭荒僻的死水。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直有這種感覺。在莫斯科,特别是在離家近的地區生活了一陣子,他便有委靡不振的感覺。在莫斯科待久了,哪裏都不去,他便會落到那樣的地步,他甚至爲妻子的情緒不好和責怪、爲孩子們的健康和教育及自己職務上的瑣碎事情而心煩意亂起來,甚至負債也使他不安。然而,隻要到彼得堡來,在他經常出入的那個圈子裏生活一陣子,像像樣樣地生活,而不是像在莫斯科那樣混日子,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就像蠟燭碰着火似的全融化了。

妻子?……今天他剛和契欽斯基公爵交談過。契欽斯基有妻子有家眷——孩子們都大了,進了貴族子弟軍官學校,另外還有個不合法的家庭,那裏也有幾個孩子。頭一個家庭雖然好,契欽斯基公爵還是感到自己在另一個家庭裏更幸福。于是他把自己的大兒子帶到另一個家裏,而且講給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聽,說他認爲這樣對兒子是有好處的,能增長他的見識。這種情況要是在莫斯科,大家會怎麽說呢?

孩子們?在彼得堡,孩子們不妨礙父親們的生活。他們都在學校裏受教育,可不像在莫斯科流行的——比如裏沃夫——那種荒唐概念,讓孩子們享受生活的全部奢華,做父母的隻能沒完沒了地幹活和操心。這裏,大家都懂得,人應當爲自己活着,過一種有教養的人應有的生活。

工作嗎?在這裏工作也不像在莫斯科那樣緊張忙碌而沒有指望的苦工;在這裏,工作很有意思。會見到各種各樣的權貴,努力爲他們服務,說得體的話,善于通過玩弄種種把戲。這樣,一個人突然間就飛黃騰達了,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昨天碰到的那個勃良采夫吧,現在成了頭号達官顯貴了。這樣工作才有意思啊。

彼得堡對金錢的觀點尤其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産生了安慰的作用。巴爾特尼安斯基按照他過的那種train264至少揮霍了五萬盧布,昨天談到這件事情時,還對他說了一句非常好的話。

吃午飯前交談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巴爾特尼安斯基說:

“你好像和莫爾德文斯基關系親密;你能否幫個忙,在他面前請爲我說句話。有個職務我想擔任,就是南方鐵路……”

“啊,别提了,反正我記不住……不過,你幹嗎願意到鐵路部門和猶太佬一起做事?……随你的便,畢竟那是種肮髒的玩意兒!”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沒有告訴他,那是一樁很有前途的事業;巴爾特尼安斯基是不會明白這一點的。

“我需要錢,沒法活下去了。”

“你不是活着嗎?”

“活着,可是欠了債。”

“怎麽?欠得多嗎?”巴爾特尼安斯基同情地問道。

“很多,差不多兩萬。”

巴爾特尼安斯基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了。

“啊,幸福的人!”他說,“我欠了一百五十萬盧布,已經一無所有,而且你瞧,日子過得還可以吧!”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不僅聽人說,而且親眼看到了。日瓦霍夫有三萬盧布的債務,幾乎連一個子兒也沒有,可他也活着,而且活得多氣派!大家都知道克裏夫佐夫伯爵早已一文不名了,可他仍養着兩個情婦。彼得羅夫斯基揮霍盡了五百萬,卻仍過着奢侈的生活,甚至還主管着金融部門,每年還有兩萬盧布的薪金收入。而此外,彼得堡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身體也有極大好處。他變得年輕了。在莫斯科,他有時發現自己有了白頭發,午飯後想打個盹兒、伸懶腰,上樓時氣喘籲籲,和年輕女人在一起覺得無聊,也不到舞會上跳舞了。在彼得堡,他覺得自己打骨子裏年輕了十歲。

他在彼得堡,正像六十歲的彼得·奧勃朗斯基公爵昨天對他說的那樣——彼得剛從國外回來:

“我們這裏不會過日子,”彼得·奧勃朗斯基說,“你信嗎,我在巴黎過的夏天;啊,真的,我感到自己完全像個年輕人。見到年輕女人,就想入非非……吃過午飯,稍稍喝了點兒酒,就有了力氣,精神振奮。來到俄羅斯——得陪着妻子,還要住到鄉下去——好了,你都不會相信,過了兩個禮拜,就連衣服都懶得換了,幹脆穿着睡衣吃飯。哪裏還去想什麽年輕女人!完全成了個老頭子,隻剩下拯救靈魂之類的事了。一到巴黎——又恢複過來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彼得·奧勃朗斯基一樣,感覺到了那種差别。他在莫斯科非常頹唐,要在那個地方長久住下去,他還有什麽好指望的,也隻好關心拯救靈魂的事兒了;在彼得堡,他可又覺得自己成了個像模像樣的人了。

貝特西·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之間老早就存在着一種相當古怪的關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直輕浮地向她大獻殷勤,開玩笑地對她說些最不體面的話,他知道她最喜歡這樣。與卡列甯談話後的第二天,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便找她去了,他覺得自己很年輕,所以在調情和胡說八道時走得太遠,都已經到了不知怎麽收場的地步,這時候,她不但使他喜歡不起來,而且讓他覺得讨厭。他們又無法改變談話的模式,因爲她喜歡他。後來,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來了,打破了他們兩個人的談話,他爲此感到很高興。

“啊,您也在這裏,”她看到他後說,“嘿,您那位可憐的妹妹怎麽樣啊?您别這麽看着我,”她補充說,“自從所有的人都攻擊她的時候起,包括那些比她壞千百倍的人,我倒認爲她做得很漂亮。我不能原諒符朗斯基,他都不讓我知道她在彼得堡。不然,我一定去看她,還會帶她到處轉轉。請您向她轉達我對她的愛。好吧,給我講講她的情況。”

“對,她的處境很痛苦,她……”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開始講起來,心地單純的他把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所說的“講講您妹妹的情況”當成了她的真心話。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則按照她自己的習慣馬上打斷了他,自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她做了大家都在幹可又瞞着的事兒,當然,除了我之外。可是大家都偷偷摸摸,她不願欺騙,她幹得漂亮極了。她做得更好的是,她抛棄了您那個神經兮兮的妹夫。請您原諒我。大家都說他聰明,聰明,隻有我一個人說他愚蠢。現在,他和莉吉娅·伊萬諾夫娜及蘭多搞上了,大家都說他傻子,我倒是樂于不同意大家的看法,但這次我辦不到。”

“不過,請您告訴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那是什麽意思?昨天我爲妹妹的事情去找他,請他給個最終的答複。他不給我答複,說要考慮考慮。而今天早上,我得到的不是答複,而是一張今晚到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家去的請柬。”

“嗯,是這樣,是這樣!”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高興地說,“他們要問問蘭多,聽他怎麽說。”

“怎麽問蘭多?這是什麽意思?蘭多是幹什麽的?”

“怎麽,您不知道Jules landau, le fameux Jules Landau, le clair-voyant?265他也是個傻子,可是您妹妹的命運取決于他。瞧,對省裏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您一無所知。蘭多,知道嗎,是巴黎一家商店mis266。他去找醫生,在醫生的接待室裏,他睡着了,卻在夢中給所有的病人提供建議,而且是些稀奇古怪的建議。後來,尤裏·梅列京斯基——您知道這個病人嗎?——他的妻子打聽到這個蘭多,就叫他到自己丈夫那裏去。他給她丈夫治病,卻一點兒效果也沒有,因爲他一直還是那麽虛弱。可他們卻都相信他,總帶着他,還把他帶到俄國來。在這裏,大家都找他,他就給大家治病。他把别祖波夫伯爵夫人給治好了,于是她便對他喜歡得不得了,認他做了幹兒子。”

“怎麽認做幹兒子了?”

“對的,認做幹兒子了。他現在已不再叫蘭多,而叫别祖波夫伯爵了。但是問題不在這裏,而在于莉吉娅——我很喜歡她,可她腦子有毛病——當然,就靠上這位蘭多了,于是沒有他,無論她還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就什麽也決定不了。因此現在您妹妹的命運就操縱在這個蘭多或者叫别祖波夫伯爵的手裏了。”

21

在巴爾特尼安斯基家吃過一頓美味的午餐,喝了大量的白蘭地酒,然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來到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家裏,隻比預定的時間稍稍晚了一點兒。

“伯爵夫人那裏還有誰在?那個法國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守門人,同時打量着熟悉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大衣及一件古怪的扣着紐扣的粗制大衣。

“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卡列甯和别祖波夫伯爵。”守門人一本正經地回答。

“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猜到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邁上階梯時心想,“奇怪!不過與她接近一下倒是好。她有很大的影響。要是她能對波莫爾斯基說句話,那就有戲了。”

天還完全亮着,但在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小會客廳裏已經拉着窗簾,點着燈了。

圓桌的一盞燈下坐着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他們輕聲地在談論什麽。另一邊站着一位個子不高而瘦瘦的人,臀部跟女人的一樣寬,羅圈腿,一張蒼白漂亮的臉,眼睛很明亮,長長的頭發一直拖到禮服領子上,正在打量一面牆上挂着的肖像畫。向女主人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問過好,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由得再一次瞥了不認識的人一眼。

“Monsieur Landau!267”伯爵夫人轉過來對他說,聲音溫柔、謹慎,足以讓阿爾卡傑奇大吃一驚。接着,她便介紹他們認識。

蘭多連忙扭過頭來看了看,走過來,微微笑着把自己一隻僵硬的汗涔涔的手放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已經伸出來的那隻手上,立即便又退回去,繼續觀看那些肖像。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意味深長地互相使了個眼色。

“我很高興見到您,尤其是今天。”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給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指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旁邊的位置說。

“我介紹您與這位蘭多相識,”她瞧了一眼法國人,接着又立刻瞧了一眼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後說,“不過,他其實叫别祖波夫伯爵,這您大概也知道。隻是他不喜歡這個爵位稱呼。”

“對,我聽說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回答道,“聽說他把别祖波夫伯爵夫人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到我這裏來過,她真可憐!”伯爵夫人轉過去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這次分離讓她無比傷心。對她來說,這是多大的打擊啊!”

“他肯定得走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問。

“對,他去巴黎。他昨天聽到了一種聲音。”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同時看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啊,一種聲音!”阿爾卡傑奇重複了一遍,他感到應當盡量小心謹慎,因爲在這個場合,正在發生或者應當發生某種自己還無法弄清的怪事。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好像要進入重要話題了,她帶着微妙的笑容對阿爾卡傑奇說:

“我早就知道您,今天真的很高興能認識您,實在是很榮幸。Les amis de nos amis sont nos amis.268但是,爲了做朋友,應當能夠理解朋友的心境,而我擔心,您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做不到這一點。您知道我在說什麽。”她擡起自己一雙沉思而美麗的眼睛說。

“我理解一部分,伯爵夫人,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處境……”阿爾卡傑奇說,他不大理解怎麽回事,所以隻願說些大概的話。

“變化不在于外部的處境,”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嚴厲地說,同時用情意綿綿的目光注視着站起來向蘭多走過去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他的心變了,他被賦予了一顆新的心,我擔心您未能仔細考慮到他身上發生的那種變化。”

“不,我能設想這種變化的一般特點。我們一直都很友好,現在也……”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邊說,一邊用溫柔的目光對着伯爵夫人,同時在揣摩兩位大臣中的哪一位她更親近些,以便請她去向那位疏通。

“他身上發生的那種變化不會減少他對親人們的愛心;相反,在他身上發生的那種變化應該使他會付出更多愛。不過,我怕您是不能理解我。不想喝杯茶嗎?”她說着,同時向用托盤端茶來的仆人使了個眼色。

“不完全理解,伯爵夫人。當然,他的不幸……”

“對,是一種成了最高幸福的不幸,因爲有了一顆新的心,它充滿了幸福。”她說,同時用喜愛的目光瞧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我想,不妨托她向兩位部長都說說情。”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腦子裏在打轉。

“噢,當然,伯爵夫人,”他說,“不過我在想,這些變化那麽隐秘,甚至包括最親愛的人,誰都不喜歡說的。”

“正好相反!我們應該說出來并互相幫助。”

“對,毫無疑問,可是人與人的信念往往有很大的差别,再說……”阿爾卡傑奇露出溫和的微笑說。

“在神聖的真理事業上是不會有差别的。”

“噢,對,當然,不過……”接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心裏一慌亂,便沉默起來了。他明白了談的是宗教的事兒。

“我覺得,他這就要睡着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意味深長地悄聲說,同時向莉吉娅·伊萬諾夫娜走過去。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回頭看了一眼。蘭多坐在一扇窗子旁邊,胳膊肘支在靠背椅的扶手和椅背上,耷拉着腦袋。他發覺了轉向自己的目光,便擡起頭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微笑。

“别去看他,”莉吉娅·伊萬諾夫娜邊說邊輕輕地把一把椅子推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注意了……”她開始要說什麽時,仆人拿着一封信走進了房間。莉吉娅·伊萬諾夫娜很快把信掃視了一遍,她接着便請大家原諒,飛速寫好回信交給仆人,然後又回到了桌子邊上。“我注意了,”她繼續說她已經開始要說的話,“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都是些對宗教最淡漠的人。”

“啊,不,伯爵夫人,我覺得莫斯科人是以信心堅定而著名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回答說。

“不過,據我所知,很遺憾,您正好屬于這種淡漠的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帶着疲倦的微笑轉過來對着他說。

“怎麽會呢!”莉吉娅·伊萬諾夫娜說。

“在這方面,我倒不是淡漠,而是在觀望,”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帶着自己最緩和的微笑說,“我是認爲,這些問題對我來說還沒有到時候。”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互相使了個眼色。

“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對我們來說是不是時候到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我們不應該去考慮,我們是否已經作好了準備:恩賜是不以人們的設想爲指導的;努力要得到的人得不到它,而像撒母耳269那樣沒有準備要得到的人,卻得到了恩賜。”

“不,好像現在還不……”莉吉娅·伊萬諾夫娜注視着法國人的動作說。

蘭多站起來,向他們走過去。

“你們能允許我聽聽嗎?”他問道。

“噢,是的,我不想妨礙您,”莉吉娅·伊萬諾夫娜溫柔地注視着他說,“和我們一起坐吧。”

“隻是不能閉上眼睛,不然就看不到上帝的亮光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啊,要是您知道我們感到它永遠存在于自己的心靈中時所經受的那種幸福多好!”莉吉娅·伊萬諾夫娜說,同時露出怡然的微笑。

“但是,一個人有時感到自己無法達到這樣的高度。”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感到自己昧着良心承認宗教的高度,可是又不打算在這個女人面前承認自己是自由思想者,因爲隻要她向波莫爾斯基說一句話便可使他得到自己盼望的職位。

“您是想說罪過妨礙了他?”莉吉娅·伊萬諾夫娜說,“不過這是一種錯誤的意見。對信教的人來說罪過是不存在的,他們已經贖罪了。Pardon270!”她補充說,因爲看到仆人又帶着另一張便條進來了。她看完後,便口頭作了答複:“對他說明天在王妃那裏。對一個信教的人來說,罪過是不存在的。”她繼續進行交談。

“對,可是信仰若沒有行爲支撐就是死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回憶起教義手冊上的這句話,同時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在堅持自己的獨立性。

“瞧,這是聖徒雅各書裏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帶指責地轉向莉吉娅·伊萬諾夫娜,顯然是他們不止一次地說起這件事兒,“對這句話的錯誤解釋造成了多少危害!沒有比曲解更遠離信仰的了。‘我沒有行爲,我就不能有信仰’,其實哪裏都沒有這樣的話。倒是說過相反的意思。”

“爲上帝勞動,用勞動、汗水拯救靈魂,”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帶着厭惡的輕蔑表情說,“這是我們一些修士的幼稚概念……其實哪兒也沒有這麽說過。這事兒簡單得多,也容易得多。”她說着,注視着阿爾卡傑奇,用那種在宮中鼓勵那些在新環境下手忙腳亂的年輕女官的微笑。

“是爲我們受苦受難的基督拯救了我們。是信仰拯救了我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肯定地說,目光裏流露出對她這話的贊賞。

“Vousprenez l'anglais?271”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便站起身來,開始去翻書架上的書。

“我想讀一讀Safe and Happy,272或者Under the wing。273”她說,疑惑地瞅了卡列甯一眼。她找到了那本書,便又坐到座位上,把書翻開。“這一段很短。這裏描寫了獲得信仰的道路,以及因此充滿心靈的高于一切世俗的幸福。一個信教的人不可能不幸福,因爲他不是一個人。對,瞧,您會看到……”她已經準備要念了,這時仆人又進來了。“是鮑洛茲金夫人?告訴她,明天兩點鍾,對。”她說着,用一個指頭按着書上的一個地方,喘了口氣,用一雙沉思而美麗的眼睛瞅了一眼自己的前方。“瞧,真正的信仰是這樣起作用的。您知道瑪麗·薩甯娜嗎?您知道她的不幸嗎?她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她絕望了。喏,那又怎樣呢。她找到了一位朋友,于是她現在爲自己孩子的夭折感激上帝。瞧吧,這是信仰賜給的幸福!”

“噢,對,這很……”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爲她将要念書并可使他稍稍清醒一下感到滿意。“不,看來,今天最好什麽請求也别提了,”他想,“但願别把事情搞砸了。”

“您會覺得枯燥乏味的,”莉吉娅伯爵夫人說着,同時轉向蘭多,“您不懂英文,不過這很短。”

“噢,我能懂。”蘭多還是帶着那種微笑說,閉上了眼睛。

阿列克謝和莉吉娅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就開始念起來。

22

阿爾卡傑奇聽了那些前所未有的古怪言論,感到自己完全陷入了重重迷霧之中。彼得堡多姿多彩的生活令他興奮,使他走出莫斯科那種死氣沉沉的環境;但是,他喜歡通過自己感到親切和熟悉的氛圍理解這種多姿多彩的生活。可處在這種格格不入的情況下,他感到憂慮、驚異,無法接受。聽着莉吉娅伯爵夫人說的話及感到蘭多注視在他身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雙漂亮的、天真的或狡黠的眼睛,阿爾卡傑奇的頭腦感到特别的沉重。

在他的頭腦裏,一些五花八門的思想攪成一團。“薩甯娜爲自己死了孩子感到高興……現在要能抽支煙就好了……爲了獲得拯救就隻需要信仰,修士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而莉吉娅卻知道……還有,爲什麽我的頭這麽沉?因爲喝了白蘭地,還是因爲這一切都很古怪?畢竟到現在爲止,我好像并沒有做什麽不體面的事啊。可是,畢竟已經不好求她幫忙了。據說,他們常常強迫人祈禱。但願他們别強迫我。這将是太愚蠢了。再說她念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啊?不過念得倒不錯。蘭多——别祖波夫。他爲什麽叫别祖波夫?”阿爾卡傑奇突然感覺到自己的下颌無法控制地開始扭動起來,要打哈欠了。他理了把絡腮胡子以掩飾打哈欠,并将身體抖了抖。可是,這之後他感到自己已經要睡着了,快要打鼾了。當聽到莉吉娅伯爵夫人在說“他入睡了”的那一刻,他清醒了過來。

阿爾卡傑奇清醒過來時,自己有一種做錯了事被捉住的感覺。不過發現“他入睡了”這話并不是指他而是指蘭多時,他立刻又放下了心來。法國人和阿爾卡傑奇一樣睡着了。然而據他想,他睡着了會使他們生氣(其實這一點他也沒有去想,因爲他似乎覺得一切都那麽稀奇古怪),而蘭多睡着了則會使他們,尤其是使莉吉娅伯爵夫人感到高興。

“Mon ami!274”莉吉娅·伊萬諾夫娜說,爲了不弄出太大的聲響,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多褶襞的絲綢裙子,因爲興奮不稱呼卡列甯爲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就叫他“Mon ami”,“Donnez lui la main.Vous voyez?275噓!”她向又進來的仆人噓了一聲,“不接待!”

法國人是睡着了,要不就是假裝睡着了,他把腦袋耷拉在靠背椅的椅背上,并把一隻汗涔涔的手放在一個膝蓋上,做着一些細微的動作,好像是在捕捉什麽似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站起來,想小心地(但還是在桌子上撞了一下)走過去,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在法國人的一隻手上。阿爾卡傑奇也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想清醒一點兒,他一會兒看着這個,一會兒看着那個,卻感到自己的腦袋裏越來越不對勁兒了。

“Que la personne qui est arrivée la dernière, celle qui demande, qu'elle sorte!Qu'elle sorte!276”法國人沒有睜開眼睛說。

“Vous m'excuserez, mais vous voyez……Revenez vers dix heures, encore mieux demain.277”

“Qu'elle sorte!278”法國人無法忍受地重複說。

“C'est moi, n'est ce pas?279”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後,阿爾卡傑奇忘了自己要拜托莉吉娅的事兒,也忘了妹妹的事情,一心隻想離開這個地方,于是就踮起腳尖像跑出傳染病院似的跑到了馬路上。爲了盡快恢複自己的狀态,他還與出租馬車夫聊了好久,說了好長時間的笑話。

阿爾卡傑奇到法國劇院時,已經是演出的最後一幕了,然後他到鞑靼人開的酒館裏喝香槟,在自己習慣的空氣中喘息了一會兒。但是,這個晚上他過得很不自在。

他回到在彼得堡借宿的彼得·奧勃朗斯基的家中,這時他收到一張貝特西的便條。在便條中她告訴他,她很願意把已經開始了的談話進行下去,并請他明天去一趟。他剛看完便條,皺了皺眉頭,下面就傳來人們在搬運什麽重家夥的沉重腳步聲。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出去看了看,是彼得·奧勃朗斯基。他喝得爛醉如泥,都邁不上梯子了,但他見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後便吩咐仆人把他扶好,接着他一把摟住阿爾卡傑奇,讓他扶着自己一起走進自己的房間,開始對他講自己這一晚上是怎麽過的,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心情難得有這麽糟糕過,因此好久沒法睡着。凡是自己回想起來的都是那麽令人厭惡,而最最令人厭惡的,幾乎是令人害臊的,是他回想起在莉吉娅伯爵夫人家的這個晚上。

第二天他得到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同意和安娜離婚的答複,而且他還知道,作出這個決定的根據是昨天法國人在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做夢時說的話。

23

家庭生活中要辦成點兒什麽事兒,夫妻之間就非得要麽大吵一場,要麽情投意合。在夫妻關系既不屬于前者又不屬于後者的時候,就什麽事情也辦不了。

許多家庭經曆了好多年還是老樣子,夫妻雙方均已冷淡,卻仍舊維持着,那隻因爲既沒有完全鬧翻,也并不情投意合。

大熱天,塵土飛揚,太陽的照耀已不像春天般溫暖而是像夏天那樣炎熱,林蔭道和小公園裏所有的樹木都長滿了葉子,樹葉上還落滿了塵土。這時候的莫斯科生活,無論對符朗斯基還是安娜來說都是無法忍受的;但他們不曾像老早就決定了的那樣搬到沃茲德維任斯基去,而是繼續住在他們倆都膩煩了的莫斯科,因爲最近一段時間來他們的意見總不一緻。

他們不和沒有任何外部原因,而一切解釋的嘗試非但沒有能消除,反倒加大了這種不和。這是一種内心的懊惱,對她來說是因爲他的愛情的減弱,對他來說呢——是悔不該爲了她而置自己于爲難的境地,而她又不僅沒有減輕這種爲難,反而使它變得更加沉重。無論他和她,雙方都不把自己的生氣說出來,卻都認爲對方有錯,而且一有機會就竭力證明自己有理。

在她看來,他的整個人,包括全部習慣、思想、願望,以及心靈和肉體上的一切,可以歸結爲一點——愛女人,而且這種愛,照她的感覺,應當完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可是,這種愛情減弱了,按照她的想法,他該是把愛情的一部分轉移到了其他一些女人身上,或者某一個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妒忌了。她妒忌的不是因爲他對某個女人好,而是因爲他愛情的減弱。她還沒有找好妒忌的對象。稍有一點兒蛛絲馬迹,她便會把自己的妒忌從一個對象轉移到另一個對象。一會兒,她妒忌那些他單身時結交的粗野女人;一會兒,她妒忌他會在社交場合遇到的女人;一會兒,她妒忌想象中的一位姑娘,他會與那位姑娘結婚而斷了和她的關系。而最使她受折磨的是最後一種情況,特别是有一次他自己不當心,把母親怎麽不理解他,竟親自勸他娶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做妻子的事兒告訴了她。

于是,因爲妒忌他,安娜就對他生氣,并尋找種種借口來發洩這種不滿。在使她落到這種沉重處境的一切方面,她都責怪他。她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到他頭上——她在莫斯科天地不沾,在遙遙無期的等待裏的痛苦狀況,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拖延和猶豫不決,自己的孤寂。要是他愛她的話,就會理解她處境的艱難,就會設法使她擺脫。她認爲自己待在莫斯科而不是住在鄉下,這也是他的錯。可是,他不能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在鄉下過隐居生活。他需要社交,所以就把她放在這種可怕的處境中,卻不想理解她這種處境的沉重性。還有,她永遠離開了兒子,這又是他的錯。

就連他們之間那些少有的溫柔時刻,也不能使她感到寬慰:在他的溫柔裏,她覺察到以前沒有的心安理得和自信,這也使她生氣。

已經黃昏了。安娜在等待他從單身漢宴會回來。她獨自一個人在他的書房裏(那間屋裏馬路的喧鬧聲少些)來回走着,反複想着昨天争吵時的詳細情況。從争吵時一些免不了的侮辱性的氣話,再回過頭去找那些氣話的源頭,她終于想起了談話的開始。她好久沒法相信,争吵竟是從無傷大雅的交談引起的。他取笑女子中學,認爲它們不必要,而她則爲女子中學辯護。他通常就對女子的教育持不尊重的态度,并且說安娜收養的英國女孩甘娜完全沒有必要學習物理學。

這使安娜生氣了。這是對她的知識的蔑視。于是她想出來說了這樣一句話,以報複他給她造成的痛苦。

“我沒法指望您像情人那樣記住我和我的感情,不過我希望您能客氣點兒。”她說。

他氣得紅了臉,并說了幾句使人不愉快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答他的了,隻記得他也顯然想刺激她一下:

“您對這個女孩的熱心腸我不感興趣,這倒是真的,因爲我發現這不自然。”

爲了承受自己沉重的生活,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一個自己的世界,他卻如此殘酷地破壞它,不公正地指責她故意做作和不自然;他的這種殘酷和蠻橫激怒了她。

“很遺憾,您覺得易于明白和自然的,隻不過是一點兒粗俗和物質的玩意兒罷了。”她說罷便走出房間去了。

昨天晚上他到她屋裏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再提起這次争吵,但雙方都感到對立雖然緩和了,卻并沒有結束。

今天他整天都不在家,她感到自己是這麽孤獨。自己與他的争吵是這麽沉重,以至她希望把它完全忘了,全原諒了,要和他重歸于好。她甯願責備自己,而爲他辯護。

“是我自己不好。我脾氣暴躁,我的妒忌毫無道理。我要跟他和好,我們一塊兒到鄉下去,在那裏我會平靜些的。”她對自己說。

“不自然。”她突然回想起了最使自己生氣的一句話;與其說這句話有侮辱性,不如說他說這句話想要她痛苦。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他是想說:不愛親生的女兒而去愛别人的一個孩子,這不自然。我爲他犧牲了對孩子們,對我的謝遼若的愛,他理解嗎?那不過是存心要使我傷心的願望!不,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不然不會這樣的。”

結果她發現在想安慰自己的時候,自己再一次地繞着已經走過的圈子轉了一圈,又回到了生氣的原點,她爲自己感到可怕了。“難道真不行?難道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她這樣自問,于是又從頭開始。“他真誠,可靠,他愛我。我愛他,幾天後就可以辦離婚。還需要什麽啊?需要平靜,信任,因此我得控制自己。對,現在,他一來我就對他說,是我錯了,雖然我并沒有錯,然後我們離開這裏。”

于是爲了不再去想,不再使自己生氣,她按了鈴,并吩咐人把箱子搬出去,以便開始收拾到鄉下去用的東西。

十點鍾,符朗斯基回來了。

24

“怎麽,過得愉快嗎?”她臉上露出内疚和溫順的表情,迎着他走過去。

“跟平常一樣。”他回答說,同時一看她就明白,她的自我感覺不錯,他已經習慣于這種喜怒無常了,而且今天這使他特别高興,因爲今天他自己的心情确實是最好不過了。

“啊,都準備好了!這正好!”他指着過廳裏的箱子說。

“是啊,要走了嘛。我乘馬車轉了轉,感覺真好,想到鄉下去。你不是沒有事情拖着了嗎?”

“我也是這樣希望的。我這就來,我們談談,不過我先去換件衣服。你吩咐上茶吧。”

接着,他就進自己的書房去了。

他說“這正好”時帶有某種侮辱人的味道,就像人們贊揚一個不再淘氣的小孩子那樣。更令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内疚和他的自信的語氣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于是,她心中又頓時産生一種鬥争的願望;不過,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忍耐下來,依舊開心地歡迎他。

他進來時她就對他講了自己一天的活動和出發到鄉下去的計劃,其中有些是已經準備好了的話。

“你知道嗎,我幾乎一下醒悟過來了,”她說,“幹嗎要在這裏等離婚呢?在鄉下不一樣嗎?我沒法再等待了。我不想指望什麽了,任何關于離婚的事兒也不想聽到了。我決定了,這不會對我的生活再産生影響了。你也同意嗎?”

“噢,對!”他說,同時不安地瞅了她激動的臉一眼。

“你們在那裏都做了些什麽?有誰在那裏?”她沉默了一會兒說。

符朗斯基報了客人的名字。

“午飯好極了,然後比賽劃船,這一切都相當吸引人,在莫斯科不能沒有ridicule280。來了位太太,是什麽瑞典女王的遊泳教員,還表演了自己的技藝。”

“怎麽?她遊泳了?”安娜皺起眉頭說。

“穿着紅色的costume de natation281,她又老又難看。那我們什麽時候走?”

“多麽荒唐的想法!那她遊泳有什麽特别的嗎?”安娜沒回答他的問題,說。

“絕對沒有絲毫特别的玩意兒。所以我才說荒唐又無聊嘛。那你考慮什麽時候走?”

安娜仿佛想把不愉快的思想驅散似的搖搖頭。

“什麽時候走?越早越好啊。明天來不及了。後天吧。”

“對了……不,你等等。後天是星期天,我得到媽媽那裏去一趟。”符朗斯基一時心慌地說,因爲隻要他一提起母親的名字,他立刻感到有一束刺人的目光向自己襲來。他的心慌向她證實了她的猜疑。她勃然大怒,并從他身邊走開了。現在安娜頭腦裏忽然想到的已經不是瑞典女王遊泳教員,而是那位和符朗斯基夫人一起住在莫斯科附近鄉下的索羅金娜公爵小姐了。

“你能明天去嗎?”她問。

“啊,不!我去辦的證件和錢明天到不了。”他回答說。

“要那樣的話,我們就幹脆不走了。”

“那是爲什麽?”

“再晚我就不走了。要麽星期一,要麽永遠不走了!”

“爲什麽呀?”符朗斯基好像吃驚地問,“要知道這沒有什麽區别!”

“這對你來說沒有區别,因爲你一點兒也不爲我想想。你不想明白我的生活。我在這裏隻有一件事,就是照顧甘娜。你說這是假裝。因爲你昨天說了,我不愛女兒,卻假裝愛這個英國女孩子,認爲這不自然;我倒是想知道,在這裏什麽樣的生活還會自然!”

說完她頓時清醒過來,并爲改變了自己的意圖感到恐懼。她明明知道這是在毀滅自己,但她沒法控制自己,沒法不向他表明是他的不對,她沒法屈從于他。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事兒;我是說不贊成這種突如其來的愛心。”

“你既然總誇自己坦率,爲什麽不說老實話?”

“我從來不自誇,也從來不說假話,”他克制着自己心中升起的憤怒,輕聲說,“太遺憾了,如果你不尊重……”

“人們杜撰出尊重,是爲了掩飾本該由愛情占據的那個空位置。如果你不再愛我了,那最好老實說一聲。”

“不,這真讓人受不了!”符朗斯基憤怒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接着,他就站在她面前,慢慢地說:“你何必考驗我的耐性?”他說話時的那副樣子就好像還有許多話要說,但忍住了沒有說出來,“它有個限度。”

“您這是想說什麽?”她嚷嚷道,同時懷着恐懼注視着他緊張的表情,尤其是他那雙冷酷而帶威脅的眼睛裏鮮明的憤恨。

“我想說……”他開口,但又停住了,“我得問問,您到底要我怎麽樣?”

“我能要您怎麽樣?我能希望的隻有一點,就是像您在想的那樣,不要抛棄我,”她說,明白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但我不要你這樣,這是次要的東西。我想要愛情,它卻沒有。可見,一切都結束了!”

她向門口走去。

“你等等!等……一等!”符朗斯基沒有舒展開陰郁的眉毛,但拉住了她的一隻手,“怎麽回事嘛,我說了,推遲三天再走,您就說我這是在撒謊,說我是個不誠實的人。”

“對,而且我重複一遍,那個爲我犧牲了一切的人指責我,”她邊說邊回想起了還是上一次争論時說的話,“而這要比一個不誠實的人更壞,那就是沒有心肝!”

“不,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他叫嚷着說,迅速放開了她的手。

“他仇恨我,這是明擺着的。”她心想,同時默默地頭也不回地踉跄地走出了房間。

“他愛着另一個女人,這更清楚,”邁進自己的房門時她對自己說,“我想要愛情,它卻沒有。可見,一切都結束了,”她重複着自己說過的話,“也應該結束了。”

“但是怎樣?”她問自己,在鏡子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她在想,自己現在到哪兒去——到撫養她長大的姑媽那裏去,到陀麗家去還是幹脆獨自一個人出國?然後又在想他這時一個人在書房裏幹什麽?這次争吵是不是最終的?還有沒有和解的可能?彼得堡的那些老熟人現在将會對自己有什麽議論?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會怎麽看待這件事?還有許多其他的想法,都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然而她并沒有全副心思想這些。她的心裏還有某種自己所關心的模糊的思想,但是,她沒法認清這些思想。她再次回憶起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時,還想到自己産後生病,以及當時盤旋在腦海的那種感覺。“爲什麽我沒有死了呢?”當時自己的話和當時自己的感覺湧到了她的心頭。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心靈裏是怎麽回事兒。對,這是那種一了百了的思想。“對,去死!……”

“無論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及謝遼若的羞愧和恥辱,還是我的可怕的羞愧——全部将因爲一死而得到挽救。死了——他也将會後悔,将會憐惜,将會愛我,爲我而感到痛苦。”她帶着爲自己感到憐惜的微笑坐在靠背椅上,把左手上的一枚戒指取下又戴上,生動地從各個方面設想着自己死後他的種種感覺。

可是,走近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一下使她分了心。她做出一副忙于收拾自己戒指的樣子,甚至沒有向他轉過身去。

他走到她身邊并拉起她的一隻手,輕輕地說:

“安娜,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後天走吧,我全同意。”

她保持沉默。

“怎麽樣啊?”他問。

“你自己知道。”她說,接着就在這時候,她再也忍受不住,号啕大哭起來。

“你要抛棄我,要抛棄我!”她邊哭邊說,“我明天走……我要做更多的事兒。我算什麽人?一個放蕩的女人。一塊吊在你脖子上的石頭。我不想拖累你,我不想!我讓你自由。你不愛我,你愛着另一個女的!”

符朗斯基懇求她放心并使她相信,她的妒忌毫無根據,他從來沒有而且以後也不會不愛她,而且自己現在比以前更愛她。

“安娜,你何必要這樣折磨自己也折磨我呢?”他一邊吻她的雙手一邊說。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溫柔,于是她覺得仿佛聽到了他嗓子裏含着淚水的聲音,并從自己的一隻手上感覺到了被他的淚水淋過的潮濕。于是,瞬息間安娜那絕望的妒忌轉變成了絕望的、奇怪的溫柔;她擁抱了他,不停地吻他的腦袋、脖子和雙手。

25

因爲感覺和好如初,安娜從早上就熱心地着手作出發的準備,盡管并沒有确定他們是在星期一還是星期二走。因爲昨天兩人都互相讓了一步,她覺得現在自己對他們早一天晚一天走完全無所謂了。這天他來得比往常早一點兒,她正站在自己房間裏一隻打開的箱子面前挑選東西。

“我這就到媽媽那兒去一趟,她會把錢通過葉戈洛夫轉給我。我明天就能動身了。”他說。

不管安娜的心情多麽好,一聽到他要去别墅找母親,心裏又像針刺一樣。

“不,我自己也來不及收拾。”她說,立刻心裏又想,“可見,可以這樣安排,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不,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你到餐廳去吧,我馬上就來,隻把這些不需要的東西挑出來。”她說着,同時把一些東西放到安努什卡的手臂上,她身上已經堆了一堆山一般高的舊衣服。

她走進餐廳時,符朗斯基正在吃自己的一份煎牛排。

“你不會相信的,這些房間已經使我住得膩煩了,”她說着,同時在他身邊坐下來喝咖啡,“沒有比這些chambres gamies282更可怕的了。它們的面目沒有表情,沒有靈魂。這些鍾表、落地窗簾,主要的是壁紙——糟糕透了。我滿心想念極樂世界似的想念着沃茲德維任斯基。你還沒有把那些馬打發了?”

“不,它們在我們走了之後再走。而您要到什麽地方去?”

“我想到韋爾松那裏去一趟。我想送給她幾件衣服。那麽你确定了明天?”她開心地說。可是,接着她的臉突然變了。

符朗斯基的侍從來要一份彼得堡打來的電報的收據。符朗斯基在收到電報這件事上并沒有什麽特别的,可他好像想向她隐瞞什麽似的說收據在書房裏,并忙着對她轉過身來。

“明天我一定把全部事情辦完。”

“誰來的電報?”她沒有聽他說,問道。

“斯吉瓦。”他不樂意地回答。

“你爲什麽不給我看?斯吉瓦和我之間還能有什麽秘密?”

符朗斯基叫回侍從,吩咐他把電報拿來。

“我不想給你看,是因爲斯吉瓦喜歡打電報;什麽都還沒有決定,打什麽電報?”

“是關于離婚的?”

“對,不過他寫道:還什麽也沒有辦成。幾天内答應給最終的答複。瞧,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電報,看到的内容和符朗斯基說的完全一樣。電報結束時補充了一句:“希望不大,不過我盡力而爲。”

“我昨天說了,什麽時候辦成,甚或無法離婚,對我來說全都無所謂,”她漲紅了臉說,“沒有必要瞞着我。”她心想:“他可以這樣瞞過我,并在瞞着我和女人們通信。”

“不過亞什文今天早上想和沃依托夫一起來,”符朗斯基說,“他好像從彼夫佐夫那兒全赢回來了,甚至赢的錢比那家夥能支付的還多——将近六萬盧布。”

“不,”她生氣地說,因爲覺得他顯然是借轉換話題的方式來暗示她惱怒了,“爲什麽你認爲我對這個消息如此感興趣,甚至得瞞着我?我說了,我不願去想這件事情,而且,但願你也像我一樣少關心點兒。”

“我關心是因爲我喜歡明确。”他說。

“明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愛情,”她說着,同時越來越生氣,這倒不是因爲他說的話本身,而是說話時那種冷冰冰的平靜的語調,“爲什麽你需要這個?”

“我的上帝,又是關于愛情。”他皺起眉頭想。

“你可是知道爲什麽:爲了你,也爲了将來的孩子們。”他說。

“不會再有孩子了。”

“那實在太遺憾了。”他說。

“你隻是想要孩子,爲什麽不替我想想呢?”她這樣責問他,完全或者壓根就沒聽見他所說的“爲了你,也爲了将來的孩子們”。

關于要不要孩子早已成了個令他們争論并使她生氣的問題。她把他想要幾個孩子的願望理解成了他不珍惜她的美貌。

“哎呀,我說了嘛;爲了你。更多的是爲了你,”他好像感到疼痛似的皺着眉頭,重複說,“因爲我相信,你的生氣大部分是出于處境的不确定性。”

“對,他現在不再假裝了,而且他分明對我懷着冰冷的仇恨。”她在想,不去聽他說的話,但恐懼地注視着面前這個生氣地望着她的冷漠而殘酷的法官。

“原因不是那個,”她說,“我甚至都不理解你所謂的我生氣的原因,因爲我現在完全在你的掌握之中。還談什麽處境的不确定性?恰好相反。”

“我很遺憾,你不想明白,”他打斷了她的話,同時固執地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确定性在于:你覺得好像我是自由的。”

“關于這一點,你可以完全确定。”她說着,便轉過身去開始喝咖啡。

她翹起小指拿起杯子,把咖啡端到嘴邊。喝了幾口後,她瞅了他一眼,并根據他的臉部表情清楚地明白了,他對她的這隻手,這個動作,這種聲音,都感到讨厭。

“你母親在想什麽以及她希望你跟誰結婚,我全無所謂。”她一隻手顫抖着放下杯子。

“可是我們不是在談這個。”

“不,談的就是這個。你相信好了,對我來說,一個沒有心肝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老太太,是你母親還是陌生人,我都不感興趣,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安娜,請你說到我母親時不要放肆。”

“一個不能懂得自己兒子的幸福和名譽在哪裏的女人,她就是沒有心肝。”

“我重複一遍,請求你說到我尊敬的母親的時候不要放肆。”他提高了嗓門說,同時嚴厲地注視着她。

她沒有回答。在凝神注視着他,凝視他的臉和雙手的同時,她詳詳細細地回憶起昨天和解的情景以及他的熱烈的親昵。“正是同樣的親昵,他曾經用在别的一些女人身上,今後仍将會這樣。”她在想。

“你并不愛母親。這全都是些空話,空話,空話!”她憤憤地注視着他說。

“要是這樣,那就得……”

“就得決定,而我已經決定了。”她說完,正想走,但這時候亞什文進房間裏來了。安娜向他問了聲好,停住了腳步。

爲什麽當她在内心裏掀起暴風雨并感到自己處于激變的轉折點時,爲什麽自己在這種時刻還要在遲早會知道一切的一個外人面前掩飾?她不知道,不過,她立刻就平息了自己内心的暴風雨,坐下來開始和客人說起話來了。

“啊,您怎麽樣?人家欠您的錢都拿到了?”她問亞什文。

“啊,沒有什麽。看來我拿不到全部,因爲星期三得走了。你們什麽時候走?”亞什文眯起眼睛瞅了瞅符朗斯基,他顯然猜到剛才發生過争吵了。

“大概是後天。”符朗斯基說。

“你們,不是早就打算走嗎?”

“不過現在已經決定了。”安娜說,同時用堅定的目光直盯着符朗斯基的眼睛,意思是告訴符朗斯基,别想還有和解的可能。

“難道你就不可憐這個倒黴的彼夫佐夫?”她接着和亞什文談話。

“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他是可憐還是不可憐。因爲我的全部家産都在這裏了,”他指指衣服側面的一個口袋,“而且我現在是個有錢人;不過我今天要到俱樂部去,也許出來時成了個窮光蛋。要知道,和我坐在一起的人——也想讓我輸得連一件襯衫都不剩,而我對他也一樣。嘿,我們是在搏鬥,快樂也就在這裏。”

“啊,要是您是個結了婚的人,”安娜說,“您的妻子會怎麽樣?”

亞什文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我就因爲這個既沒有結婚,也永遠不打算結婚。”

“那赫爾辛克福爾斯283呢?”加入談論的符朗斯基說,他看了一眼微笑着的安娜。

看見他的目光,安娜的臉突然顯示出冷峻的表情,她好像在對他說:“沒有忘記。還是那樣。”

“難道你曾經愛過誰?”安娜對亞什文說。

“噢,上帝!多少次了!可是你明白嗎,有的人可以坐在那兒賭牌,但rendez-vous284的時候一到,他随時都能站起來。而我呀,可以談愛情,但得這樣,不能耽誤晚上去賭牌。我也正是這樣安排的。”

“不,我問的不是這個,而是真正的戀愛。”她剛想說赫爾辛克福爾斯,但又不想重複符朗斯基說過的那個詞兒。

找符朗斯基買一匹小牝馬的沃依托夫來了;安娜站起來,從房間裏出去了。

在離家前一刻,符朗斯基去找她。她想裝作在尋找桌子上的什麽東西,便隻用冷淡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您要什麽?”她用法語問他。

“拿那匹漢必達的證書,我把它賣了,”他用仿佛比語言表達得更清楚的語調說,“我沒有時間作解釋,再說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我在她面前沒有一點兒錯,”他想,“要是她想懲罰自己,tant pis pour elle。285”但是在往外走的時候,仿佛覺得她好像說了什麽,于是他的心因爲同情她的痛苦突然顫抖了一下。

“什麽,安娜?”他問道。

“我沒說什麽。”她依舊那麽冷淡而平靜地說。

“要沒說什麽,那更糟。”他想,又冷淡下來,轉身就走了。往外走時,他從鏡子裏看到了她的臉,蒼白,嘴唇在哆嗦。他于是想停下來對她說句安慰的話,但在想到要說之前,他的兩隻腳已經邁出了房間。這一整天他都沒有回家,很晚回來時,侍女告訴他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頭疼,而且她請他不要到她那裏去。

26

他們還從來沒有整天吵架,今天這是第一次。而且這不是吵架,這是坦承感情冷淡的表示。他進她房裏取證書的時候瞅了她一眼。怎麽能這樣瞅她啊?看到她,明知道她的心都絕望得要破裂了,還能用這種冷淡而平靜的臉色,默默地走掉?他還不隻是冷落她,而且是恨她,因爲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這是很清楚的了。

于是,回想起他說過的那些冷酷無情的話,安娜同時還想象出他想說而沒有能說出來的話,這樣就越發生氣了。

“我不拖住您,”他會說,“您可以自己愛上哪裏就上哪裏。您不想和丈夫離婚,顯然爲的是要回到他身邊去。您就回去好了。如果您要錢,我給您。您要多少盧布?”

在她的想象中,他會說出一個粗魯的人能說的所有那些最冷酷的話來,因此她不能原諒他,好像他真的已經那樣說了。

“而他,一個真實而誠實的人,難道不是昨天剛發誓愛我的嗎?難道我不是已經絕望過許多次了?”她接着這麽暗自說。

這一整天,除了到威爾遜那裏去過兩小時,安娜都是在懷疑中度過的,她懷疑是否一切都已經定了,或者還有和好的希望,問自己要不要現在就走,或者再見他一次。她等了他一整天及一個傍晚。回到自己房裏去時,她吩咐侍女轉告他,說她頭疼,然後便暗自猜想起來:“要是他不聽侍女話過來的話,那就是說他還愛着我。不然的話,就意味着全完了,到時候我再決定怎麽辦!”

傍晚,她聽到了他的四輪馬車停下來的碰擊聲、他的打鈴聲、他的腳步聲,以及他和侍女的談話。侍女告訴他的話他信了,于是沒多想,回到自己房間去了。可見,全都結束了。

接着,她清楚而活靈活現地設想到,死亡成了恢複他心中對她的愛情的唯一手段,能夠懲罰他并使自己心中的惡魔在與他作鬥争中獲得勝利。

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到不到沃茲德維任斯基去,是不是與丈夫離婚——全都沒有必要了。需要的就一件事——懲罰他。

她給自己倒出通常服用的一劑嗎啡,并且想到,如果想死,把這整一小瓶全喝下去就行了。她覺得這是這麽容易和簡單,便又開始懷着欣賞的心情想起來,他将怎麽受折磨,後悔并愛記憶中的她,可那時将已經晚了。她睜着眼睛躺在床上,靠着一支快燃盡的蠟燭的亮光凝視着天花闆上的灰漿雕花以及屏風投到那上面搖搖晃晃的陰影,生動地設想她不在了隻給他留下一種回憶時,他将是一種什麽感覺。“我怎麽能對她說出這些冷酷無情的話呢?”他将會說,“我怎麽能什麽也沒有對她說就走出房間呢?然而,現在她已經不在了。她永遠地離開我們走了。她在哪裏……”突然,屏風的陰影搖晃起來,遮住了所有的灰漿雕花和整個天花闆,另一邊投過來的其他一些陰影向她撲面而來,陰影瞬間散開了,然後又以新的速度移過來,搖晃着,聚集到一起,接着就全都是黑暗了。“死亡!”她心想。于是,她感到那麽恐懼,以至好久不能明白自己在哪裏。她想再點燃一支蠟燭代替已經燃盡了的那一支,可是顫抖的手好久摸不着蠟燭。“不,不管怎樣——隻要活着!因爲我愛他,因爲他愛我!那些都是舊事,什麽都會過去的。”她說着,同時感到自己的臉頰上淌滿了複活的歡樂的眼淚。接着,爲了擺脫自己的恐懼,她連忙來到他的書房找他。

他在書房裏沉沉地睡着了。她走到他跟前,高高舉起蠟燭照亮了他的臉,她久久地看着他。現在當他睡着了的時候,她是這麽愛他,以至看着他的模樣忍不住流下了溫柔的眼淚;不過她知道,隻要他一醒過來,他就會用冷淡的、自以爲是的目光看着她,而在他表白自己的愛情之前她一定會向他證明,他在她面前怎麽錯了。她沒有叫醒他,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裏,服下第二份嗎啡後,淩晨時才恍恍惚惚地睡着了。整個睡着了的時間,她都一直沒有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識。

早晨,她數次夢見了和符朗斯基發生關系前常出現的噩夢,她被噩夢驚醒了。一個胡子亂蓬蓬的小老頭兒俯身在一截鐵塊上做着什麽,說着些莫名其妙的法語。她于是總與做這種噩夢時一樣(這正是它的可怕處),感到這個農民并不注意她,可又拿着鐵塊在她身上亂捅一氣。于是她吓出一身冷汗,醒了。

她起來時,回憶起昨日這一天,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片迷霧中。

“發生了一次争吵。這跟已經發生過幾次的一樣。我說頭疼,他也就沒有進來。明天我們要走,得見到他并作到鄉下去的準備。”她對自己說。然後知道他在書房裏,她就找他去了。走過客廳時,她聽到大門口停下一輛輕便馬車,便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一輛轎式馬車裏一位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輕姑娘正探出頭來對剛按過門鈴的仆人吩咐了什麽事兒。有誰在前廳交談後上樓去了,然後傳來符朗斯基走過客廳的腳步聲。他很快順樓梯下去了。安娜又走到窗戶跟前。這是他,帽子也沒有戴,下到台階上,并走到轎式馬車旁邊,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輕姑娘遞給他一個公文包。符朗斯基微微笑着對她說了點兒什麽。轎式馬車走了;他快速地順着梯子往上跑。

布滿她心靈的迷霧,突然消失了。昨天的感覺帶着一種新的疼痛揪住了她那顆已無比疼痛的心。她現在沒法明白,自己怎麽能屈辱到和他一起在他家裏待了一整天。她來到他的書房裏,要向他宣布自己的決定。

“索羅金娜夫人和她的女兒路過這裏,順便把媽媽給我的錢和文件帶來了。我昨天沒有能拿到。你的頭疼怎麽樣,好些了嗎?”他平靜地說,不願看到也不想理解她臉上那種陰郁和得意的表情。

她站在房間中央,默默地凝神看着他。他瞅了她一眼,頓時立刻皺起眉頭,繼續看一封信。她轉過身子,慢慢地從房間裏走出去了。他還來得及把她叫回來,但她走到門口,他還一直沉默着,隻聽到文件紙張卷起來時發出沙沙的聲音。

“對,順便說一句,”她已經邁出門口時,他說,“明天我們一定走,不對嗎?”

“是您,而不是我。”她轉過身來對着他說。

“安娜,這樣沒法過下去……”

“是您,而不是我。”她重複了一遍。

“這讓人受不了!”

“您……您對這事兒後悔了。”她說着便走了。

他爲她說這些話時那種絕望的表情吓壞了,跳起來想跑出去追她,但是清醒過來後便又坐下來,緊緊地咬住牙齒,陰沉着面孔。因爲發現這是一種無禮的威脅,所以他很生氣。“我全都試過了,”他心想,“隻剩下一個辦法——不加理睬。”接着,他便開始作進城去看母親的準備,他要得到一份有母親簽字的證件。

她聽到他順書房和餐廳走過去的腳步聲。來到客廳旁邊,他停下來了。但是,他沒有轉身到她這裏來,而隻吩咐了一聲,說他不在時讓把沃依托夫的小牝馬牽走。然後,她聽到四輪馬車怎麽出來,怎麽打開大門,又怎麽出去。然後看到他又進到門廊裏了,而且有人往樓上跑。這是侍從跑上去拿他忘帶的一雙手套。她來到窗前,看到他看都不看一下便接過手套,伸出一隻手捅了一下馬車夫的背,對他說了句什麽話。接着他也不向窗外看一眼,便坐在馬車裏自己那個通常坐的位置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戴好手套,從一個拐角處消失了。

27

“走了!結束了!”安娜站在窗前暗自說。回答她的隻有蠟燭熄滅時的昏暗印象還有可怕的夢留下的印象,她的心頭充滿了冰冷的恐懼。

“不,這不可能!”她嚷嚷着,穿過房間,狠狠地按了按鈴。現在她感到一個人留下來是這麽可怕,以至沒有等到人來,她便主動迎上前去。

“去了解清楚,伯爵到哪裏去了。”她說。

來的人回答說,伯爵到馬房去了。

“他們吩咐進來通報一聲,說如果您要出去,那麽四輪馬車這就回來。”

“好,您等一下。我這就寫張便條。讓米哈依爾帶着便條到馬房去一趟。要快點兒。”

她坐下來寫道:

“是我的錯,你一定要回來,應當解釋清楚。看在上帝的分上,來吧,我感到可怕。”

她把便條封好,交給了那個人。

現在她怕一個人留下,便跟在那個人後邊走出房間,走到了育兒室裏。

“怎麽了,這不對,這不是他!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那種可愛和羞怯的微笑到哪兒去了?”這是她的頭一個想法,因爲當時她思想混亂,期待着在育兒室裏看到的是謝遼若,可是卻看到了那個胖乎乎紅彤彤、一頭鬈發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坐在桌子旁邊,拿着一個軟木塞子拼命地敲着,并睜着兩隻醋栗一樣的黑眼睛詢問般地望着母親。安娜答複英國女孩子說,自己身體完全好了,明天要到鄉下去,然後便在小女孩旁邊坐下來,并開始在她面前轉動起長頸玻璃瓶的軟木塞子來。但是孩子的朗朗笑聲以及她眉毛的動作,活靈活現地使她想起符朗斯基,便忍不住号啕大哭,于是連忙站起來,走出了育兒室。“難道真的全結束了?不,這不可能,”她想,“他會回來的。但他和她談話後露出那種微笑和興奮,他還怎麽向我解釋?不過就是不解釋清楚,我還是會相信的。要是我不相信,那我隻剩下一個辦法了——可是我不願意。”

她看了看鍾。十二分鍾過去了。“現在他該收到便條并往回走了。不會久的,還得十分鍾……不過,要是他不來呢?不,不會這樣的。别讓他看到我一雙哭過的眼睛。我去洗一下。對,對,我梳過頭沒有呀?”她問自己。她伸出一隻手摸摸自己的頭部。“對,我梳過頭的,但是怎麽也記不清是什麽時候梳的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手了,便走到鏡子跟前,照一照自己到底梳過頭沒有?她是梳過頭的,但還是回憶不起來是什麽時候梳的。“這是誰?”她凝視着鏡子裏那雙古怪明亮的眼睛驚恐地望着自己的通紅的臉,心想。“這不是我嗎?”她頓時明白過來,便渾身上下打量着自己,突然感到好像他在吻自己,于是全身顫抖着動了動兩個肩膀,她把一隻手舉到嘴唇上并吻了吻。

“這是怎麽了,我瘋了。”接着,她來到安努什卡正在收拾的卧室裏。

“安努什卡。”她在她面前停下來說,同時凝視着侍女,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您想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那裏去。”侍女好像明白怎麽回事地說。

“到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那兒去?對,我去一趟。”

“十五分鍾去,十五分鍾回來。他已經動身了,他這就到。”她掏出懷表看了看,一邊想,“但是,把我置于這種情況,他怎麽能走呢?不與我和好,他怎麽能活得下去?”她走到窗前,又開始向馬路上看。按照時間,他應該已經回來了。但是計算可能出差錯,于是她又開始回憶他什麽時候走的,并分分秒秒地計算起來。

就在她去看大鍾核對自己懷表的時候,有個什麽人到了大門口。她往窗外看了一下,看見是他的那輛四輪馬車。但是沒有人上樓梯來,接着底下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是派去的人坐四輪馬車回來了。她便下樓找他。

“沒有見着伯爵。他們上了去尼日涅戈羅德方向的火車。”

“什麽呀,你?什麽?……”她對着那個臉蛋紅彤彤的開心的米哈依爾說。他把帶去的便條交還給了她。

“對了,因爲他沒有收到便條。”她記起來了。

“你帶着這個便條到鄉下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家去一趟,知道嗎?并馬上帶個答複回來。”她對被派遣的人說。

“而我自己,我将怎麽辦?”她想,“對,我到陀麗那裏去,這是對的,不然的話,我會發瘋的。對,我還可以發電報。”于是,她就拟了個電報稿:

“必須談談。速歸。”

發走了電報,她就去換衣服。都已經戴好帽子,她又瞅了一下胖胖的而且神态平靜的安努什卡的一雙眼睛。這雙灰色善良的小眼睛裏表現出明顯的同情。

“安努什卡,親愛的,我該怎麽辦呢?”安娜邊哭邊說,同時無可奈何地坐在了一把靠背椅上。

“幹嗎這麽不放心,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要知道,這是常有的事兒。您坐馬車出去轉轉,散散心。”侍女說。

“對,我要出去,”安娜開始清醒過來了,便站起來說,“假如我不在的時候電報到了,就送到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不,我自己回來。”

“對,不應該去想該做些什麽,坐馬車去轉轉,主要的——是離開這幢房子。”她說着,同時懷着恐懼的心情谛聽着自己心髒發出的可怕的怦怦怦怦的聲音,便急忙出去,坐進四輪馬車裏。

“請吩咐上哪兒?”彼得在車架上坐好之前問。

“去茲納緬卡街,奧勃朗斯基家。”

28

天氣晴朗了,下了一上午的毛毛雨也停了。鐵皮屋頂、人行道石闆、通道上的小圓石、輕便馬車的輪胎、銅器和洋鐵皮——全都在五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三點鍾了,是街道上最熱鬧的時候。

安娜安安穩穩地坐在四輪馬車的角落裏,兩匹灰馬快速地奔馳,馬車因爲有彈簧,微微地在搖晃;因爲車輪子不停的辘辘聲及窗外瞬息變幻的景象,她腦海裏又倒騰起最近一些日子發生的事件來,看到自己的處境也和在家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現在,就連關于死的想法,也不覺得那麽可怕和肯定了,在她的腦海裏,死亡本身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現在,她責備自己落到了這種屈辱的地位。“我求他原諒我。我依着他。我承認自己錯了,爲什麽?難道沒有他我就活不了?”接着,她也不去尋找答案,而是開始張望起街道兩旁的招牌來。“辦事處和庫房。牙科醫生。對,我要把一切全告訴陀麗。她不喜歡符朗斯基。我會害臊、痛心,但我要全告訴她。她愛我。我也聽她的勸告,我不能依着他;我不允許他來教訓我。菲裏波夫,白面包店。據說,他們把面和好了運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真好。還有梅季申斯基泉水和烤薄餅。”她于是記起來了,在老早老早以前,自己才十七歲的時候,她和姑媽一起到特羅依察家去。“還騎馬呢。難道那是我嗎,一雙手紅彤彤的?不過,許多東西,那時候我覺得那麽好以至都不敢向往,後來卻變得微不足道了,而那時候有過的,現在也永遠得不到了。那時我會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種屈辱的地步嗎?拿到我的便條後,他會多麽驕傲和得意!但我要向他證明……這種油漆的氣味真難聞。幹嗎他們老是漆個沒完沒了的?……時裝和女帽店。”她在看招牌。一個男人向她一鞠躬。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們的寄生蟲。”她回想起來了,符朗斯基說過這樣的話。“我們的?爲什麽是我們的?可怕的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不能連根拔除。不能拔除,卻隻能把對它們的記憶隐瞞起來。我也在隐瞞。”于是,這時候她回憶起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之間發生的事兒,以及她怎麽把它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陀麗會想,因爲我想要抛棄第二個丈夫,因此顯然是我不對。難道我還想人家說我做得正确嗎?我辦不到!”她說着,于是她想哭出來。但是她立刻又開始想,爲什麽這兩個姑娘能這樣微笑。“顯然,是關于愛情吧?她們不知道這有多麽不愉快,多麽卑鄙……一條林蔭道和孩子們。三個小男孩奔跑着在玩騎馬。謝遼若!可我完全失去了,再也要不回來了。對,完全失去了,如果他不回來的話。他說不定沒趕上火車,現在已經回來了。又想要屈就了!”她暗自說,“不,我到陀麗那兒去并坦率地告訴她:我很不幸,我是咎由自取,不過我畢竟是不幸的,幫幫我。這些馬,這輛四輪馬車——在這輛馬車裏,我覺得自己多麽讨厭——全都是他的;不過我再也不會看到它們了。”

安娜設想着自己所有要向陀麗說的話,不惜讓自己心情更糟,踏上樓梯。

“有人在嗎?”她在前廳裏問道。

“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列文夫人。”仆人回答。

“吉蒂!就是符朗斯基曾經愛上的那個吉蒂,”安娜心想,“就是他曾經相戀過的那一位。他爲沒有和她結婚感到遺憾。而關于我,他回憶時帶着憎惡,并爲和我結合而懊悔。”

安娜來的時候,姐妹倆正在讨論喂奶的事兒。陀麗一個人出來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你還沒有走啊?我想到你那裏去來着,”她說,“今天我收到斯吉瓦的一封信。”

“我們也收到一份電報。”安娜一邊回答,一邊打量着四周,想看到吉蒂。

“他來信說,并不明白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究竟想要幹什麽,但他一定帶個答複回來。”

“我想你有客人。能給我看一下信嗎?”

“對了,是吉蒂,”陀麗有點兒心慌地說,“她在育兒室裏。她得過一場很重的病。”

“我聽說了。能看一下信嗎?”

“我這就去拿來。不過他倒沒有拒絕;相反,斯吉瓦覺得有希望。”陀麗在門口處停下來說。

“我不希望,也不願意。”安娜說。

“這是怎麽了,難道吉蒂認爲和我相見是一種屈辱?”剩下安娜一個人時她想,“也許,她是對的。但這個曾經同符朗斯基相愛的女人,她不該不見我啊,盡管這樣也對。我知道,我這個樣子,任何一個正經的女人都不會接待我。我知道,從我爲他最初犧牲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經注定是這樣了。我爲什麽要到這裏來呢?隻能讓我更痛苦,更能難受,”她聽到姐妹倆在另一個房間裏的談話聲,“現在我還對陀麗說什麽?拿我的不幸去安慰吉蒂,接受她的庇護?不,就連陀麗也不會明白的。我也沒有什麽好對她說的了。我隻要看看吉蒂,向她表明,我誰都不會放在眼裏,我什麽都不在乎,這樣就行了。”

陀麗拿着信進來了。安娜看了一遍,又默不做聲地把信還給了她。

“這個我全知道,”她說,“而且,我對此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那究竟是什麽?相反我倒抱着希望。”陀麗好奇地注視着安娜說。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生氣的樣子。“你什麽時候走?”她問道。

安娜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前方,沒有回答她。

“吉蒂爲什麽躲着我呀?”她說,同時注視着門并漲紅了臉。

“啊,你在說什麽呀!她在喂孩子,她還不會弄,我在教她……她很高興認識你。她這就來,”陀麗不善于說假話,所以不好意思地說,“瞧,她來了。”

知道安娜來了,吉蒂本不想出來,但陀麗說服了她。吉蒂鼓起勇氣走出來,并紅着臉走到她面前,伸過一隻手。

“見到您我很高興。”她聲音顫抖地說。

吉蒂感到心慌意亂,她的内心裏有兩種感情在鬥争:既敵視這個壞女人,又希望能夠寬容地對待她。但是,一見到安娜那張漂亮可愛的臉,敵意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要是您不想和我見面,我也不會感到吃驚的。我對一切全都習慣了。您生了一場病?是啊,您變了。”安娜說。

吉蒂感到安娜懷着敵意在看着她。她把這種敵意歸結爲安娜現在所處的尴尬情境,因此,她爲安娜感到可憐。

她談了談疾病、孩子、斯吉瓦,但顯然,沒有一件事使安娜感興趣。

“我是順道過來向你道别的。”她說,同時欠身站起來。

“您什麽時候走?”

但是,安娜并沒有回答所提的問題,她對吉蒂說:

“對,見到您我感到很高興,”她帶着微笑說,“我從各方面聽人說起您,包括您的丈夫。他到我那兒去過,而且我很喜歡他,”她說這話顯然不懷好意。“他在哪兒?”

“他到鄉下去了。”吉蒂紅着臉說。

“請您代我向他緻意,您一定得向他緻意。”

“一定!”吉蒂天真地回答,同情地注視着她的眼睛。

“那就再見了,陀麗!”接着,安娜吻了吻陀麗,又握握吉蒂的一隻手,便匆忙出去了。

“還是那樣,還那麽迷人。真漂亮!”吉蒂說,“但是,她身上有某種讓人可憐的東西!一種可憐得可怕的東西!”

“不,今天她有點兒特别,”陀麗說,“我在前廳送她走的時候,我覺得她想哭。”

29

安娜坐進四輪馬車時,心情比她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更壞了。在原來的痛苦之外,又加上了被抛棄的感情,這在與吉蒂見面時更明顯地感覺到了。

“您上哪兒?回家?”彼得問。

“對,回家。”她說,現在已不再考慮自己要去哪裏了。

“她們怎麽,怎麽都像對什麽可怕的、無法理解的和奇怪的東西似的看着我。他這麽起勁兒地在對另一個人講些什麽呢?”她注視着兩個徒步行走的人在想,“難道能對另一個人講述自己的感受嗎?我想給陀麗講講,幸好沒有講。她會爲我的不幸感到高興的!她會掩飾這一點,我因爲那種使她羨慕的歡樂受到了懲罰,她會很高興的。吉蒂,她就更高興了。我最清楚地看出了她的一切心思!她知道,我超乎尋常地喜歡她的丈夫。因此她妒忌我,而且恨我,而且還蔑視我。在她的眼裏,我是個不道德的女人。如果我是個不道德的女人,我就會愛她的丈夫……假如我願意這樣做的話。是的,我還真的想了。瞧這一位得意的,”她看到迎面過來的一位滿面紅光胖乎乎的先生,他以爲自己認得她,便從秃得亮光光的腦袋上舉起亮晶晶的禮帽,後來才相信是自己認錯了人,“他以爲自己認得我。而他對我知道得也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一樣少。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知道自己的胃口,就像法國人說的。瞧他們喜歡這種髒兮兮的雪糕。他們隻知道吃,”看到叫賣雪糕的人停下來的兩個小男孩時,她在想,那個賣雪糕的人從頭上把桶放下來并用一角毛巾擦了擦汗津津的臉,“我們大家喜歡吃甜的美味的東西。沒有糖果,就吃髒兮兮的雪糕。吉蒂也一樣:符朗斯基不行,就要列文。她還妒忌我。還恨我。其實我們互相仇恨。我恨吉蒂,吉蒂恨我。這倒是實際情況。丘特金,coiffeur……Je me fais coiffeur par286……他回來的時候,我要把這個告訴他。”她這樣想着,并微微笑了。但這一瞬間,她又想到自己現在沒法對任何人說可笑的事兒了。“對,也沒有什麽可笑的、開心的玩意兒。一切都讓人厭惡。晚禱的鍾聲響了,這個商人這麽認真地在畫十字!——就好像害怕失掉什麽東西似的。要這些教堂、這種鍾聲和這種欺騙幹什麽用?隻是爲了掩飾我們大家的仇恨,就像這些惡狠狠叫罵的出租馬車夫那樣。亞什文說:他想讓我輸得最後連一件襯衫都不剩,而我也想讓他這樣。這倒是實話!”

這些思想是那麽吸引她,使她甚至不再去考慮自己的處境,直到馬車停在自己家大門口。見到了迎面過來的守門人,她才記起自己曾經派人去送便條和發電報。

“有回信嗎?”

“我這就去瞧瞧。”守門人回答說。他往辦公處看了看,拿出一份四四方方的小信封裝的電報交給她。“無法十點鍾前趕回。符朗斯基。”她讀着。

“可是派去的人呢,沒有回來?”

“還沒有呢。”守門人回答。

“要是這樣,我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她說,并感到一種模糊不清的憤怒,一種報複的欲望從自己身上升起,她跑着上了樓。“我親自找他去。在永遠離别之前,我要把一切告訴他。我從來沒有像恨這個人那樣恨過誰!”她想。看到了挂衣架上他的禮帽,她厭惡得渾身顫抖了一下。她從沒想過他用一份電報來答複她的電報,而他到現在還沒有收到她的便條。照她的想象,這時候他正在平靜地和母親及索羅金娜夫人談話,并爲她的痛苦感到高興。“對,得趕快去一趟。”她說,自己還不知道去哪裏。她隻是想盡快擺脫自己在這幢房子裏所産生的那些情緒。這幢房子裏的仆人、牆壁、東西——全都引起她的厭惡和憎恨,就像大山一樣壓在她身上。

“對,應當上火車站,如果找不到他,那就到那裏戳穿他的把戲。”安娜看了看報紙上刊登的火車時刻表。晚上八點零二分有一趟火車開出。“對,我趕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兩匹馬,并着手把幾天用的必需品裝進一隻旅行包裏。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來了。當時頭腦裏想到了一些方案,她模模糊糊地選了一種,到了火車站或伯爵夫人的莊園,做了該做的事後,自己就乘尼日涅戈羅德方向的火車,到頭一站就下車。

午餐擺好在桌子上了;她走過去,聞了聞面包和奶酪,确信自己對一切食物都感到厭惡,就吩咐仆人套好車,然後就出去了。房子的陰影遮住了整條馬路,這是個晴朗而暖和的下午。拿着東西送她走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進四輪馬車裏的彼得以及顯然不滿的馬車夫——大家都使她感到厭惡,而且他們的說話及一舉一動都使她生氣。

“我有勞你了,彼得。”

“那火車票怎麽辦?”

“随你便吧,我完全無所謂。”她心煩地說。

彼得跳上馬車坐架,雙手叉着腰,就吩咐車夫上火車站。

30

“瞧,又是這馬車,我又全都明白了。”四輪馬車剛一啓動,搖搖晃晃順着碎石子道路辘辘作響的時候,安娜暗自說。接着,一個又一個印象便又交替變換着出現在她的腦海裏。

“對,我想到的最後一件美好的事情是什麽來着?”她竭力在回想。“丘特金coiffeur287?不,不是它。對,是亞什文說的那件事:生存競争和仇恨——是唯一把人們聯系在一起的玩意兒。不,你們去也白搭,”她像是對着一群乘坐四輪馬車顯然是結伴到郊外去遊玩的人們說,“連你們帶的那條狗也幫不了你們的忙。你們沒法逃避自己的良心。”她把目光投向彼得拐過彎去的那邊,看到一個醉得半死、搖晃着腦袋的工人,一位警官正把他拖走。“瞧這個人——倒更快樂,”她在想,“我和符朗斯基伯爵都沒有找到這種快樂,雖然我們曾寄予很多的希望。”接着,安娜這時頭一次注意到了那道鮮明的亮光,它使她看清了一切,她以前總是避免去考慮自己和他的關系。“他在我身上找的是什麽?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虛榮心的滿足。”她回憶起他的話,他的面部表情;他們最初結合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使人想起一條順從的獵犬。而現在,一切都證實了她的看法。“對,在他身上有過獲得成功的得意。顯然,也有愛情,但大部分是因爲成功産生的驕傲。他以得到我爲榮。然而,那是過去。再也沒有什麽可以驕傲的了。沒有可驕傲的,倒是成了羞恥。他從我身上拿走了能拿的一切,現在我對他已經不重要了。他把我看成累贅,又竭力做出一副對我真誠的樣子。昨天他說漏了嘴——他要我離婚,再結婚;是要我破釜沉舟吧。他愛我——但怎樣愛我?The zest is gone.288……這家夥想叫大家都吃一驚,并非常自滿,”她在想,同時注視着臉色紅潤、騎着一匹練馬場的馬的聽差,“對,我身上已經沒了迷住他的那種魅力。假如我離開他,他在心靈深處将感到高興。”

這不是一種推測——而是一種透徹的亮光,它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人生的意義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我的愛情變得越來越熱烈,越來越自私,可他卻越來越冷淡,這也就是我們分手的原因,”她繼續想,“而且,這是沒法解決的。我的一切全都在他身上了,因此我也會向他要求更多。可他卻越來越想疏遠我,擺脫我。我們結合以前是互相吸引的,難舍難分,結合之後便無法控制地各自走往不同的方向。而且,這事兒無法改變。他對我說,我在毫無意義地妒忌,我也對自己說,我是在毫無意義地妒忌;然而,這不是事實。我不是妒忌,我這是不滿足。然而……”她張開嘴巴,并因爲自己被突然産生的思想激起内心的不安,在馬車裏挪動了一下位置,“假如除了當情婦,我還能用别的方式熱烈地去愛他倒好了;可是,我沒法控制自己。可是,我的這種熱情引起了他的反感,而他則引起我的憤恨——必然如此。難道我還不知道,他不至于騙我,他并不中意索羅金娜小姐,他并不愛吉蒂,他不會背叛我嗎?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我并不因此感到輕松些。假如說他不愛我,出于責任對我好,對我親昵,卻沒有我渴求的那種東西——這就比憤恨壞一千倍!這——是地獄!可事實正是這樣!他不愛我已經好久了。而愛情結束之時,正是仇恨的開始。這些街道我全都不認識了。像是一些山,沒完沒了的房子……這些房子裏還都住着人,人……他們多得無數,而且大家都互相仇恨。好啊,讓我來想想,爲了幸福自己都希望些什麽,好嗎?就算我辦成了離婚,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謝遼若給了我,我嫁給了符朗斯基。”一回憶起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就立刻異常清晰地想象到他就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帶着他那雙溫和的毫無生氣的暗淡的眼睛,蒼白的手背上鼓鼓的青筋,他那副腔調及弄得咯吱咯吱響的手指頭,而且一回憶起他們之間那種也叫愛情的感情,她便厭惡得發抖。“好吧,就算我辦成了離婚,成了符朗斯基的妻子,又怎麽樣呢?吉蒂會用不同的眼光看我了嗎?不。而謝遼若,就不再詢問我,爲我有兩個丈夫感到奇怪了?再說,我與符朗斯基之間,我還能設想有什麽新的感情嗎?雖然談不上幸福,隻要别再受折磨,這種事有沒有可能呢?不,不!”她現在毫不猶豫地這樣回答自己,“不可能!我們要分手是生活造成的。我使他不幸,他使我不幸,而且于他于我,要改變都是辦不到的。一切嘗試都做過了,螺絲釘壞了。對,一隻手抱着嬰兒要飯的女人,她以爲我在可憐她。難道我們大家被抛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爲了互相仇恨,爲了折磨自己和其他人嗎?中學生在走,在笑。謝遼若?”她回憶起來了,“我同樣想愛他,而且曾爲自己的愛心而感動。可是我卻離開他,用他來換取另一種愛情,而且隻要那種愛情暫時得到滿足,我對這樣的交換并無怨言。”于是,她以厭惡的心情回想起那種所謂的愛情。自己現在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别人的生活,這一點使她感到高興。“我,彼得,馬車夫費多爾,這個商人,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伏爾加河畔的人,被這些廣告吸引到那裏去的人,到處如此,從來如此。”當靠近尼日涅戈羅德火車站低矮的建築物時,有幾個搬運工人迎着她跑過來,她這麽想着。

“您是要買到奧波拉羅夫卡的車票?”彼得說。

她完全忘了自己爲什麽出來,也不記得自己要到哪裏去,費了好大勁兒才明白彼得的問題。

“對。”她說着,便把錢包交給了彼得,自己也拿着一隻小小的紅手袋從馬車裏鑽出來。

穿過人群走進頭等候車大廳時,她稍稍記起自己處境的全部詳情及經過猶豫作出的那些決定。于是,那種希望,那種絕望,又輪流地觸痛她那顆受盡折磨的心。坐在一張星形長沙發上等候火車的時候,她懷着厭惡的心情注視着進進出出的人們(他們全都使她感到厭惡),一會兒在想自己一到站就要給他寫張便條,上面該寫些什麽,一會兒又想他不理解她的痛苦,他在怎麽向母親抱怨自己的處境,以及自己怎麽走進她的房間和對他說些什麽話。一會兒,她又在想,生活本來還會是幸福的,以及自己是多麽痛苦地愛着他和恨他,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多麽厲害。

31

鈴聲響了,走過一些年輕的男人,他們醜陋,放肆,匆匆忙忙,同時注意着自己在别人眼中所産生的印象;穿着仆人制服和半統靴子的彼得經過大廳,那張牲口般的臉顯出呆愣的神色,來到她跟前,準備送她到車廂門口。當她在月台上從一些喧嘩的男人身邊走過時,他們都安靜下來,其中有一個對另一個悄悄說了句關于她的什麽話,當然是句下流話。她跨過高高的台階,獨自在一個包廂的一張肮髒的彈簧長沙發上坐下來。一臉傻笑的彼得在窗口舉起自己帶金絲飾物的帽子表示告别,一個粗魯的列車員啪的一聲把門關上,并拉上了門闩,一位穿寬大裙子的醜陋太太(安娜想象着女人脫下衣服的樣子,不禁感到可怕)及一個不自然笑着的小女孩,跑下去了。

“在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那裏,全在她那裏,ma tante!289”小女孩叫喊道。

“一個小女孩——她也變得醜陋和裝腔作勢了。”安娜想,爲了不看見任何人,她趕快站起來,坐到空車廂裏一個背窗口的位置上。一個醜陋的、渾身污迹斑斑、頭發亂蓬蓬地從制服帽下露出來的男人在窗外走過,向車軌方向彎下身去。“這個污穢、難看的農民好像有點兒面熟。”安娜想。她突然回憶起自己做過的一個夢,害怕得渾身發抖,趕忙向對面一道門走去。列車員打開門,放一對夫妻進來。

“您要出去嗎?”

安娜沒有回答。她戴着面紗,列車員和進來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她臉上恐懼的表情。她回到自己的角落裏坐下來。那夫妻倆坐在正對面,偷偷地在仔細打量她身上的裙子。這丈夫和妻子兩人都使安娜覺得厭惡。丈夫問是否可以抽煙,顯然不是爲了要抽煙,而是想和她說說話。得到她的同意後,他便和妻子用法語說,他更喜歡抽煙而不想聊天。他們假裝說些無聊的玩意兒,隻是爲了使她聽到。安娜清楚地看到,他們已經多麽互相厭煩,多麽互相憎恨。是的,這些可憐的醜陋家夥,也沒法不讓人憎恨。

第二次鈴響了,接着便是搬動行李的聲音、喧鬧聲、叫喊和笑聲。安娜很清楚,沒有誰也沒有什麽可值得高興的,這種笑使她惡心,因此她想捂住耳朵。第三遍的鈴聲終于響了,一聲哨子吹過,火車頭汽笛嘶鳴,鏈子哐當當地動了,那丈夫便畫了個十字。“要是問問他這是什麽意思,倒有趣。”安娜憤憤地瞥了他一眼,想。她繞過那位太太的頭看着窗外站在月台上送火車的人們,他們好像都在往後退。安娜乘坐的那列火車,有節奏地颠簸着,徐徐從月台、磚牆、信号圓盤旁邊駛過,從其他一些列車旁邊駛過;車輪子轉動得越來越平穩,越來越順暢了,它們碰在鐵軌上發出輕微的響聲,窗玻璃被傍晚晴朗的陽光照得透亮,窗簾在微風吹拂下飄動。安娜忘了車廂裏的旅伴,随着列車輕微的颠簸,她一邊呼吸新鮮空氣,同時又開始思想起來。

“對,我想到哪裏了?想到那裏,就是我想到了所有的生活都是受折磨的,我們大家生來就是爲了受折磨,而且我們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又都在想出各種辦法來欺騙自己。不過,即使看清了,又有什麽辦法?”

“人被賦予理智,就是爲了使自己擺脫感到不安的狀況。”那位太太用法語說,顯然爲自己的這句話感到得意。

這句話好像是對安娜的思想作出回應。

“擺脫使人不安的那種狀況。”安娜重複了一遍。接着,她瞅了一眼那位紅鼻子的丈夫及其消瘦的妻子,明白了那病恹恹的妻子原來認爲自己是個不被理解的女人,她丈夫欺騙她,所以她才産生了這樣一種看法。安娜仿佛看到了他們的經曆及心靈的每個角落,把目光轉移到了他們身上。但這沒有絲毫的意義,于是她繼續自己的思想。

“對,我感到很不安,所以才使用理智,以便擺脫這種情況;可見,應該擺脫這些。既然已經沒有什麽可看的了,既然看到的所有這一切都令人厭惡,那爲什麽還點着蠟燭?然而該怎麽熄滅?爲什麽這個列車員順着橫杆跑過去,他們,那個車廂裏的一些年輕人在嚷嚷什麽?他們爲什麽說話,他們爲什麽在笑?全都是假話,全都是撒謊,全都是欺騙,全都是惡!……”

列車進站時,安娜夾在一群乘客裏出來,像對待麻風病人似的避開他們,她停在月台上,竭力回想着自己爲什麽到這裏來,打算要幹什麽。原來自己以爲能辦到的一切,現在變得那麽難以想象,特别是在所有這些吵吵嚷嚷得不像樣的、使她不得安甯的人堆裏。一會兒是搬運工人跑過來,提出要爲她效勞;一會兒是些靴子踩得木闆月台嗒嗒響并大聲說話的年輕人打量着她;一會兒是接站的人,他們讓路沒有讓到該讓的一邊。她回想起要是沒有回信的話自己還要往前趕路,便叫住一個搬運工,問他是否在這裏見到過一個帶着便條找符朗斯基伯爵的馬車夫。

“符朗斯基伯爵?剛有人從他那裏來過。是來接索羅金娜伯爵夫人和她女兒的。那馬車夫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她正在與搬運工人說話的時候,臉色紅彤彤、高高興興的馬車夫米哈依爾過來了,他穿着一件腰部打褶的時髦藍色外衣,挂着表鏈子,顯然爲自己這麽好地完成了任務感到自豪,并把一張便條交給了她。打開便條,還沒有看内容,她的心便抽縮起來了。

“很可惜,我沒有看到那張便條。我十點鍾回來。”符朗斯基用潦草的筆迹寫道。

“是這樣!我料想是這樣的!”她帶着惡狠狠的讪笑暗自說。

“好,那你回去吧。”她聲音輕輕地對米哈依爾說。她說的聲音很輕,因爲心髒跳動的速度妨礙她呼吸。“不,我不讓你折磨我。”她這樣想,她的威脅不是針對他,不是針對自己,而是針對迫使她受折磨的那個人,接着便順月台繞着車站走去。

在月台上來回走着的兩個侍女扭過頭來盯着她看,同時出聲地猜想她這身打扮:“是真貨。”她們在議論她衣服上的花邊兒。一些年輕人弄得她無法安甯。他們又一邊瞅瞅她的臉一邊用不自然的嗓門笑着嚷着,從她身邊走過去了。站長走過時,問她是否乘火車。一個賣汽水的男孩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我的上帝?我到哪兒去呢?”她在月台上越走越遠,一路想着。走到頭,她停下來了。來了幾位太太和孩子接一位戴眼鏡的先生,他們大聲地又說又笑。當她走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靜下來了,打量起她來。她加快了腳步離開他們,來到了月台的邊沿上。一列貨車開進來了。月台開始震動起來,于是她仿佛覺得自己又坐在了正在行駛的火車上。

接着,她突然回想起自己頭一次和符朗斯基見面時被軋死的那個人,于是明白自己該怎麽辦了。她步子矯捷地下到從加水站通向鐵軌的階梯上,然後停在了緊挨着車軌的地方。她看着緩緩行駛過來的頭一節車廂底下的螺絲釘和鐵鏈子,以及高大的鐵輪子,并通過目測竭力确定前一排輪子和後一排輪子的中間位置,估算這中間位置正好對着自己的那一時刻。

“到那兒!”她凝視着車廂的影子和撒在枕木上混雜着煤渣的沙子,對自己說,“到那裏,到正當中,我要懲罰他,我要擺脫所有的人,也擺脫我自己。”

她想倒在正好對着自己的頭一節車廂底下。但她被正要從手上取下的小紅手袋耽擱了,因此晚了,那節車廂過去了。得等第二節車廂。類似遊泳時準備邁進水裏時的感覺控制了她,她畫了個十字。畫十字這個習以爲常的動作,在她内心引起整整一系列少女和童年時代的回憶;突然,蒙住了她眼前一切的黑暗炸裂了,生命瞬間呈現在她腦海裏,帶着過去全部明朗的歡樂。但是,她死死地盯在開過來的第二節車廂的輪子上。接着,就在兩排輪子的中間正好對着她的那一刻,她扔下了小紅手袋,把腦袋縮進兩個肩膀裏,伸出雙手投進車廂底下,并以一個仿佛準備立刻站起來的輕微動作,屈膝倒了下去。而在這一瞬間,她爲自己的舉動感到害怕了。“我在哪裏?我在幹什麽?爲什麽?”她想站起來,把身子往後仰;但是,一個巨大而無情的東西碰在她頭上,從她的背上壓過去了。“上帝啊,寬恕我的一切!”她喃喃地說着,感到已無力掙紮了。一個農民邊嘀咕邊在鐵軌上幹着什麽。接着,她閱讀那部充滿驚恐、欺騙、痛苦和罪惡的書時點燃的那支蠟燭,一下子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爲她照亮了以前在黑暗中的一切;接着,它噼啪一聲暗淡下來,并永遠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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