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1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帶着孩子們,在波克羅夫斯基自己的妹妹吉蒂·列文娜家裏避暑。她自己莊園裏的房子全倒塌了,因此列文夫婦就勸她到他們那裏去消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很贊成這種安排。他說很遺憾,對他來說,和全家人一起在鄉下避暑是最大的幸福,但是他公務纏身,不得不留在莫斯科,隻偶爾到鄉下來住上一兩天。除了奧勃朗斯基夫婦帶着所有的孩子及一位家庭女教師,這年夏天到列文家做客的還有老公爵夫人,她認爲自己有責任來照看一下沒有經驗的懷孕的小女兒。此外,吉蒂在國外的女友瓦蓮卡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等她結婚時來看她。這些全都是列文妻子的親戚和朋友。他雖然愛他們大家,卻也因爲自己的生活充斥了這種他暗自稱之爲“舍爾巴茨基的成分”而不免有些遺憾。他這方面的親戚到這裏來做客的隻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人,可就連他也并不完全是列文家的人,他懷有柯茲内舍夫的特殊氣質。這樣一來,在家裏的列文精神完全被淹沒了。

列文家長久以來空蕩蕩的房子裏現在卻住了這麽多人,幾乎每個房間都占上了,所以幾乎每天坐下來用餐時老公爵夫人都不得不看看人數,叫第十三個外甥或外甥女坐到另一張小桌子上去。善于料理家務的吉蒂也費了不少心思去過問采購雞呀、火雞呀和鴨子的事情,因爲夏天客人和孩子們的胃口都很好,這種東西吃得很多。

全家人坐下來吃飯了。陀麗的孩子們、家庭女教師和瓦蓮卡打算要到什麽地方去采蘑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智慧和博學使所有的客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提到有關蘑菇的事,尤其使大家感到驚訝。

“把我也帶上吧。我很喜歡采蘑菇,”他瞧了一眼瓦蓮卡說,“我發現這是一項很好的活動。”

“這樣啊,我們很高興。”臉一下紅了的瓦蓮卡回答說。吉蒂意味深長地與陀麗交換了一下眼色。聰明又有學問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提議要跟瓦蓮卡去采蘑菇,證實了吉蒂最近使她有些牽挂的某些推測。她連忙同母親說話,免得自己的目光被人覺察到。午飯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拿着一杯咖啡坐在客廳靠窗的地方,一邊繼續與弟弟講話,一邊注視着準備去采蘑菇的孩子們該走的那扇門。列文坐在哥哥旁邊的窗台上。

站在丈夫身邊的吉蒂顯然在等待着這場她毫無興趣的談話的結束,以便把什麽事情告訴他。

“結婚以後你大變樣了,變得更好看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同時對吉蒂微微笑了笑,顯然是對已經開始的談話興趣不大,“但還是那麽忠于自己的激情,捍衛最自相矛盾的奇談怪論。”

“吉蒂,站着對你可不好。”丈夫一邊對她說,一邊遞過一把椅子,并意味深長地瞧瞧她。

“啊,對,再說也沒有時間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到孩子們跑過來了,補充說。

塔尼娅側着身子,穿着拉得緊緊的長筒襪,揮舞着一隻小籃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帽子,在大夥兒前頭直奔他跑過來了。

她勇敢地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跑來,一雙很像自己父親的美麗的眼睛在閃閃發光。她把帽子交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并做出一副想把帽子戴到他頭上的樣子,她那羞怯而溫柔的微笑緩和了自己的激動。

“瓦蓮卡等着呢。”她說着,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微笑裏看出可以這樣做後,便小心翼翼地把帽子給他戴上。

瓦蓮卡頭上裹着一塊白毛巾,站在門口,正在穿一件黃色印花布外衣。

“我來了,我來了,瓦爾瓦拉·安德烈耶夫娜,”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着,同時一邊喝完杯子裏的咖啡,一邊把一塊手帕和一盒香煙分别放在兩隻口袋裏。

“瞧我的瓦蓮卡多美!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站起來,吉蒂便對丈夫說。她說得讓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聽得見,顯然,她這樣做是有意的。“而且多漂亮,一種有風度的美!瓦蓮卡!”吉蒂叫了一聲,“你們要到磨坊那片樹林裏去嗎?我們坐馬車到你們那裏去。”

“你完全忘了自己的身子,吉蒂,”老公爵夫人趕忙從門裏出來說,“你不能這樣嚷嚷。”

瓦蓮卡聽到吉蒂的聲音及她母親的勸告,便邁着輕盈的腳步迅速來到吉蒂跟前。快速的動作以及滿臉泛起的活躍的紅暈,表明她身上發生了某種不尋常的變化。吉蒂知道這不尋常的變化來自哪裏,便留神地望着她的一舉一動。她現在招呼瓦蓮卡,就是因爲她認爲在今天午飯後在樹林裏可能會發生的一件重要事情,她在心裏正爲她祝福。

“瓦蓮卡,有一件事兒如果發生了,我一定會感到非常幸福的。”她一邊吻她,一邊悄悄地說。

“可是,您和我們一起去嗎?”瓦蓮卡做出一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的樣子,困惑地問列文。

“我去,不過隻到打谷場,我就停在那裏。”

“你到那裏去幹嗎?”吉蒂說。

“要去看看拉貨的大車,并查看一下賬單,”列文說,“那你會在什麽地方?”

“在露台上。”

2

所有的女人都聚集在露台上了。她們平時午飯後就喜歡坐在那裏,而今天到那裏還有别的事兒。除了忙于做嬰兒的肚兜和編織束襁褓的帶子,今天她們還在那裏煮果醬,照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看來,這樣不加水煮果醬,是一種新方法。它是吉蒂娘家采用的方法。這件事情以前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負責做的,她認爲列文家做事方法不會錯,所以還是往草莓和楊梅裏澆了水,肯定說别的方法都行不通;結果她被發現了,現在就決定當衆煮馬林果醬,好讓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看看,證明不加水煮出的果醬也很好。

滿臉氣呼呼和傷心的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頭發亂蓬蓬,兩隻瘦削的手和胳膊肘裸露着,在烤爐上一圈圈地轉動着盆子,神情憂郁地瞅着馬林果,滿心指望它會凝固起來,證明這種煮法不行。公爵夫人覺得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氣是針對她的,因爲她是煮馬林果醬的主要顧問,便竭力做出一副自己忙于别的事情而不去關心煮馬林果醬的樣子;她一邊聊着與此無關的事情,但同時斜過眼睛注視着爐子。

“我從來都是親自給侍女們買些便宜的料子。”公爵夫人繼續剛才的談話說,“現在是不是要去泡沫了,親愛的?”她對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補充說。“完全不需要你親自去做,而且很熱。”她制止吉蒂。

“我來弄吧,”陀麗說着,便站起來,開始用勺子小心地在冒起泡沫的糖汁上轉,過一會兒就把勺子拿出來在一隻已經有黃的紅的各色果醬泡沫的碟子上輕輕敲擊,把血一般深紅的糖汁泡沫敲掉。“他們喝茶時會來舔這東西的!”她想到自己的孩子們,同時回憶起她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時爲大人們不吃最好的東西——煮果醬時撇出的泡沫而感到奇怪。

“斯吉瓦說,給錢要好得多,”陀麗繼續已經開始的關于賞給下人們什麽東西好這個有趣的話題,“不過……”

“怎麽可以給錢呢?”公爵夫人和吉蒂異口同聲地說,“他們是很看重送禮物的。”

“喏,比方我,去年給我們的瑪特蓮娜·謝苗諾夫娜買了一塊不是波普林府綢而是類似這樣的料子。”公爵夫人說。

“我記得,她在您命名日那天穿過。”

“花紋好極了,又樸質又高雅。要不是她已經有了,我真想給自己做一件呢。就像瓦蓮卡穿的那件。這樣又好看又便宜。”

“啊,現在好像煮好了。”陀麗讓糖汁從勺子上滴下來說。

“據說成絞絲形的時候就好了。您再煮一會兒,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

“這些該死的蒼蠅!”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氣地說,“還不是一個樣。”她補充了一句。

“啊,它多可愛,别吓着它!”吉蒂突然說,她看到一隻麻雀歇在了欄杆上,翻轉一截馬林樹枝開始啄起來。

“是啊,不過您還是離那熱地方遠點。”母親說。

“不過A propos de Bapehbka,158”吉蒂像她們那樣用法語說,免得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聽懂,“您知道嗎,媽媽,我不知道怎麽,今天這麽期待等着結果,您曉得是什麽事。要是那樣多好啊!”

“可真是個好姑娘!”陀麗說,“她多麽細心而又巧妙地把他們拉到一起……”

“不,您說說,媽媽,您有什麽想法?”

“我會有什麽想法呀?他(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什麽時候都可以在俄羅斯找到最好的對象;現在他已經不年輕了,不過我知道,現在還是會有許多人想嫁給他的……她很善良,但是他也許會……”

“不,您要明白,媽媽,爲什麽不往好處想?——她真好!這是第一。”吉蒂屈起一根手指說。

“他很喜歡她,這是真的。”陀麗證實說。

“其次,他在社會上的這種地位,完全既不需要妻子的财産也不需要妻子有社會地位。他需要的隻有一點——一個可愛、文靜的好妻子。”

“是啊,和她在一起可以平平安安。”陀麗肯定地說。

“第三,要是她喜歡他。而這一點……也就是說,這将是一件好事!……我正等着,他們從樹林裏出來時一切都定了。我從他們的眼色裏一下子就能看出的。那樣我會很高興的!您怎麽想,陀麗?”

“不過你别激動。你一點兒也用不着激動。”母親說。

“是啊,我不激動,媽媽。我覺得,他今天就會向她求婚。”

“啊,一個男人怎麽求婚、在什麽地方求婚,這是很奇怪的……仿佛有一個什麽障礙,它突然就吹破了。”陀麗說,她一邊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一邊回憶起自己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往事。

“媽媽,爸爸怎麽向您求婚的?”吉蒂突然問道。

“也沒什麽特别的,很簡單。”公爵夫人回答說,但因爲回想起這件事兒,她滿臉容光煥發了。

“不,但是怎麽樣嘛?在他開口之前,您是不是已經愛上他了?”

吉蒂感到特别得意,因爲現在自己可以平等地與母親談論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問題了。

“當然是愛上了;他常到鄉下我們家來。”

“那怎麽決定下來的呢?媽媽?”

“你以爲你們想出來的一定是新花樣?全是一個樣兒:用眼神、用微笑決定下來的……”

“您說得真好,媽媽!正是用眼神和微笑。”陀麗肯定說。

“可是,他說了什麽話?”

“列文對你說了什麽話?”

“他是拿粉筆寫的。真奇妙……我好像覺得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說。

接着,三個女人就陷入對同一件事情的沉思。吉蒂頭一個打破了沉默。她回想起了自己結婚前那個冬天以及符朗斯基對她的吸引力。

“有一點……就是瓦蓮卡以前的戀愛對象,”她順着思路的自然聯系,回想起這件事情,“我得想個辦法告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讓他有個準備。所有他們這些男人,”她補充說,“對我們的過去都妒忌得要死。”

“不是所有的,”陀麗說,“你這是根據自己的丈夫作出的判斷。他至今一直爲回憶起符朗斯基在受折磨。對吧?可是真的?”

“是這樣。”吉蒂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回答。

“隻是我不知道,”作爲母親的公爵夫人,出于自己對女兒那種母性關懷辯護說,“你的過去有什麽讓他不放心的?是符朗斯基追求過你?這事兒每個姑娘都常有的。”

“啊,我們說的不是這個。”吉蒂漲紅了臉說。

“不,你聽我講,”母親接着說,“再說了,那是你自己不讓我去和符朗斯基談的。你記得嗎?”

“哎呀,媽媽!”吉蒂帶着痛苦的表情說。

“如今可沒有人攔着你們……你們的關系并沒有超出原有的程度;不然的話,我要親自找他談了。再說了,你呀,我的心肝,不能激動。要記住這一點,你要安心。”

“我完全平靜,媽媽。”

“當時安娜來了,這對吉蒂來說成了件好事兒,”陀麗說,“對她卻是多麽不幸。瞧,恰恰相反,”她爲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補充說,“當時安娜是那麽幸福,而吉蒂把自己看成個不幸的姑娘。現如今正好相反!因此,我常常想到她。”

“瞧你想誰!一個可惡、讨厭的女人,沒有心肝,”母親說,她忘不了吉蒂嫁的不是符朗斯基而是列文這件事。

“幹嗎說這個嘛,”吉蒂傷心地說,“我現在不想這件事,也不願去想……也不願去想,”她重複地說着,同時聽到丈夫踏着露台梯子上來的熟悉的腳步聲。

“在說什麽呢,也不願去想?”列文走到露台上時說。

可是誰也沒有回答他,他也就沒有再問。

“可惜啊,我打攪了你們女人家的王國。”列文不大樂意地看了大家一眼,知道她們說的是他在場時不會講的事情,便這樣說。

頓時,他感覺到自己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一樣,對煮馬林果醬不加水及對那種格格不入的舍爾巴茨基家的影響表示不滿。不過,他微微一笑,走到吉蒂的身邊。

“啊,怎麽了?”他問她,用大家現在都對她的那種表情瞧着她。

“沒有什麽,很好,”吉蒂微笑着說,“你那邊怎麽樣?”

“能比舊大車多拉三倍的東西。現在就去接孩子們嗎?我吩咐套車去了。”

“怎麽的,你想讓吉蒂坐敞篷馬車去接?”母親帶着責備的口氣說。

“可是就一步路,公爵夫人。”

列文從來不像女婿應稱呼嶽母那樣叫公爵夫人爲媽媽。這使公爵夫人很不高興。不過雖然這樣,列文對公爵夫人非常敬愛,而且很尊重,不那樣叫她是出于不亵渎自己對已故母親的感情。

“和我們一起去吧,媽媽。”吉蒂說。

“我不想看這種冒失的舉動。”

“啊,我走着去。要知道,我身體很好。”吉蒂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拉住他的一隻手。

“身體好,但什麽事都得有個分寸。”公爵夫人說。

“啊,怎麽,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果醬煮好了?”列文對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微微笑着說,他想讓她感到高興,“用新方法煮好了嗎?”

“總該好了。可是按照我們的看來是煮過頭了。”

“這樣更好些,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就不會酸了,不然的話,現在冰已經融化了,我們又沒有地方保存,”吉蒂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于是就用同樣的心情對老婆子說,“不過,您的腌菜真好,媽媽說,從來沒有吃到過這樣好吃的腌菜。”她補充說,一邊微笑一邊理了理自己可愛的辮子。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氣地瞥了吉蒂一眼。

“您别安慰我,少夫人。隻要一看到你們倆這樣,我就高興。”她說,“你們倆”這表示親密的粗魯說法,使吉蒂感動。

“和我們一起采蘑菇去吧,您可以給我們帶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微笑着搖搖頭,好像是在說:“對您啊,即使要生氣,也沒法生氣。”

“您就請照我的勸告辦吧,”老公爵夫人說,“果醬上蓋上一張紙,用點兒羅姆酒弄濕它,沒有水也永遠不會發黴了。”

3

面對面和丈夫在一起的時候,吉蒂特别高興,因爲她注意到了他走進露台并問大家在說什麽又沒有得到回答的那一刻,他心裏流露出的傷心是這麽生動地反映在他的臉上。

當他們走在其他人前面,到了一條被踩平而落滿塵土、黑麥穗及麥粒的道路上,已經看不清自己家房子輪廓的時候,她便緊緊地靠在他的一隻胳膊上,并把它往自己身上拉。他已經忘了瞬息間不愉快的印象,而眼下和她單獨在一起,這時關于她有身孕的思想一分鍾也不曾離開過他,他正經受着對自己來說還是新的、歡樂的、完全純潔的感情和對一個心愛的女人親近的享受。沒有什麽要說的話,然而他想聽她嗓子發出的聲音,自從懷孕以來,她的眼神就變了一個樣兒。她的聲音和她的眼神一樣,既柔和又嚴肅,就如同那些經常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在一件心愛事業上的人們的情況。

“這樣你不會累吧?靠得更緊些。”他說。

“不累,我真高興單獨和你在一起,而且我承認,和他們在一起不管多麽好,可我還是總也忘不了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冬天的傍晚。”

“那樣很好,而這樣更好。兩者都很好。”他緊緊貼住她的一隻胳膊說。

“你進來時我們在說什麽,你知道嗎?”

“說果醬吧?”

“對,也談到了果醬;然後在談男人怎麽求婚。”

“啊!”列文說,他聽她說話時更多的是聽她美妙的聲音,同時老是想着眼下穿過樹林和繞過那些稍不當心可能磕着碰着的地方。

“還談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瓦蓮卡。你注意到了嗎?……我真希望這事能成,”她繼續說,“你對這事兒怎麽想?”她說着瞧了瞧他的臉。

“不知道該怎麽看,”他一邊微笑一邊回答,“依我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在這方面是很古怪的。我不是對你講過……”

“對,他曾經愛着一個已經死了的姑娘……”

“那是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聽别人說才知道這事兒的。我知道那時候的他是個非常可愛的人。從那時起,我就一直觀察他對待女人的态度:他親切,有幾個女的他喜歡,但是你能感覺得到,對他來說她們僅僅是一些人而已,而不是女人。”

“是的,可是現在和瓦蓮卡……好像有點兒那個……”

“也許有……但是應當了解他……他是一個與衆不同的怪人。他靠一種精神生活活着。他是個心靈太純潔和高尚的人。”

“怎麽?難道這會降低他的人格嗎?”

“不是的。不過,他過慣了純粹的精神生活,不會順從現實生活,而瓦蓮卡畢竟是現實生活中的人。”

列文現在已經習慣于說出自己的思想,并不太費心思去斟酌詞句;他知道妻子在眼下這種情意綿綿的時刻會明白自己要說的意思,一暗示,她也就明白了。

“是啊,可是她也許還沒有我來得實際;我明白,他是永遠不會愛上我的。他是完全講究精神的……”

“啊,不,他是很喜歡你的,而我們家的人都喜歡你,這使我一直很高興……”

“是的,他對我好,可是……”

“可是,不像已故的尼古拉……你們那是真正的互相喜歡。”列文替她把話說完。“爲什麽不說他?”他補充說,“我有時責備自己:他竟被忘了。啊,那是個多麽可怕而又多好的人……對了,我們剛才在說什麽來着?”列文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認爲他不會再戀愛了。”吉蒂把他的意思翻譯成自己的語言說。

“倒不是說不會再戀愛,”列文微微笑着說,“但是他沒有那方面的需要……我總是羨慕他,甚至現在自己這麽幸福,卻還是羨慕他。”

“你羨慕他不會愛上女人?”

“我羨慕他比我好,”列文微笑着說,“他活着不是爲了自己。他的全部生活都服從于一種責任。因此他就能保持平靜和滿足。”

“而你呢?”吉蒂露出嘲弄而深情的微笑說。

她怎麽也表達不出那種促使自己微笑的思緒;但她最後歸結爲一點,丈夫在贊揚哥哥及在哥哥面前貶低自己這一點上,是不真誠的。吉蒂知道他的這種不真誠是出于他對哥哥的愛,出于自己太幸福而産生的一種不好意思的感覺,特别是出于他不使自己落後而變得更完美的願望,她喜歡他身上的這種品德,因此便不斷地微笑。

“那麽你呢?你不滿意什麽?”她依舊帶着那樣的微笑問道。

“我很幸福,可不滿意自己……”他說。

“既然你幸福,怎麽還會不滿呢?”

“也就是,怎麽對你說呢?……說句心裏話,我隻希望你别磕着摔倒,再也沒有别的了。啊,要知道,可不能這麽跳!”他責備她跨過橫在小路上的一根樹枝時動作太快而中斷了自己的談話,“不過,我在評價自己及把自己和别人,特别是和哥哥作比較時,感到自己不好。”

“可是,因爲什麽?”吉蒂依然帶着那樣的微笑說,“難道你不也在爲别人工作嗎?你的小村子,你的田莊經營,你的書?……”

“不,我現在更加感覺到你錯了,”他說着,把她的一隻胳膊貼得緊緊的,“這不是那麽回事。我隻是稍稍這麽做了。假如我能像愛你那樣愛整個這工作……可我最近一段時間做工作就像應付差事一樣。”

“那,你說我的爸爸怎麽樣?”吉蒂問道,“怎麽,他不好吧,因爲沒有爲公共事業作貢獻?”

“他?——不。但是,一個人應當具有像你父親那樣的樸質、坦誠和善良,可是我有這種品質嗎?我什麽事也不做,因此很痛苦。這都是因爲你幹的好事。在沒有你和還沒有‘這個’的時候,”他說着望望她的肚子,她明白了,“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花在工作上;而現在卻不行,我感到羞愧;我現在工作正像應付差事一樣,我假裝着……”

“那你現在願意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調嗎?”吉蒂說,“你會願意去做公共的事業,像他那樣熱愛那非辦不可的差事,那樣你就心滿意足了嗎?”

“當然,不是,”列文說,“其實。我是那麽幸福,以至于什麽都不明白。而你倒是在想,他今天會提出求婚?”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補充說。

“我又想,又不想。隻是我非常非常希望他會求婚。等一下。”她彎下腰去,在路邊采了一朵野菊花,“來,你數一數:求婚,不求婚。”她說着,把花兒遞給他。

“求婚,不求婚。”列文邊說邊把白色的狹窄小花瓣一片片地撕下來。

“不,不!”吉蒂抓住他的一隻手制止他,激動地注視着他的手指頭,“你一次撕下了兩片。”

“啊,不過,瞧這片不算數,”列文說着,撕下一片短短的未長成的小花瓣,“瞧,敞篷馬車已經趕上我們了。”

“你不累嗎,吉蒂?”公爵夫人問。

“一點兒也不。”

“要不然你就上來坐着,馬車很平穩,再說馬走得慢。”

但是已經不用坐車了。因爲已經快到目的地了,大家都徒步走了過去。

4

黑頭發上裹着塊白毛巾的瓦蓮卡被孩子們團團圍着,正開心地同他們玩着,她顯然是因爲有機會向自己心愛的男人表白愛情而激動不已,因此,她的模樣也格外的妩媚迷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與她并肩走着,不停地在欣賞她的美。眼睛看着她,腦子在回想自己從她嘴裏聽說的那些全部動人的話,知道了她美好的一切,并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是那種特殊的自己老早老早在青年時代剛開始時隻經曆過一次的東西。因爲接近她而産生的興奮感覺越來越強烈,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采到的一隻細莖卷邊的白桦樹大蘑菇交給她,并放進她的小籃子裏的時候,當他注視着她的一雙眼睛,注意到她滿臉泛起喜悅和驚恐激動的紅暈的時候,他不禁心慌意亂而默默地對她微笑起來,這是一種含義豐富的微笑。

“如果這樣的話,”他暗自說,“我可得認真地作出決定,可不能像一個孩子那樣,憑一時的沖動。”

“這會兒我要自己一個人去采蘑菇了,不然就顯不出我的收獲了,”他說着便離開靠近樹林子的一塊邊沿空地,那是他們在稀稀落落幾棵老白桦樹中間的針葉小草地上來回轉的地方,幾棵白兮兮的桦樹中間長出一些灰蒙蒙的赤楊和暗黝黝的榛樹灌木叢。走了四十步光景,來到了一片耳垂狀粉紅色鮮花盛開的衛茅叢中,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知道在這裏人家看不見他,便停了下來。四周寂靜無聲。隻是在自己站在底下的白桦樹冠上,有幾隻蒼蠅像一窩蜂似的嗡嗡叫着,遠處傳來孩子們的談話聲。突然,從樹林邊沿遠處響起了瓦蓮卡呼喚格裏夏的女低音聲,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意識到自己的笑容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自己的處境不以爲然地搖搖頭,拿出一支雪茄煙來要抽。他用一根火柴在桦樹幹上擦火,但試了幾次都沒能擦出火來。柔軟的白色表皮粘住了火柴頭上的磷質,火一劃着就熄滅了。終于有一根火柴劃着了,芳香的雪茄煙霧便像一塊搖搖晃晃的桌布徐徐向前面伸展開去,彌漫在灌木叢上和下垂的桦樹枝葉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兩隻眼睛緊跟着彌漫開來的煙霧,一邊邁着輕輕的腳步走去,一邊仔細地考慮着自己的處境。

“爲什麽又不呢?”他想,“如果這是一種沖動或激情,如果我經受的隻是一種誘惑——這是互相誘惑(我能說這是互相的),那就會感到和我一生的整個習性截然相反,如果我感到自己屈從了這種誘惑,便是對自己的使命和責任的背叛……可是,情況并非如此。有一點我可以把它說成是相反的理由,那就是失去瑪麗娅時我對自己說過要忠于對她的記憶。我可以拿這一點來作爲反對自己感情的理由……這一點是重要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自己說,同時覺得這種顧慮是沒有多大意思的,無非就是在别人的眼裏有損于他那富有詩意的角色吧,“然而,除此以外,不論我怎麽去尋找,也找不出絲毫反對自己感情的理由。要是我隻憑一種理智進行選擇的話,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了。”

他回憶起自己認得的那麽多的女人和姑娘,卻記不起有一位能如此完美地結合所有的正是那些在他冷靜地考慮時希望在自己妻子身上看到的特點。她那麽妩媚,充滿着青春的活力,卻又不是個不解事的孩子。如果愛上他的話,那是一種像一個女人應有的那樣的自覺的愛情,這是其一。其二呢,她不但遠離上流社會,而且顯然還讨厭社交界,而同時她知道社交界并懂得一個良好社會的女人待人接物的全部;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說,作爲生活的伴侶缺少這些是不可思議的。其三,她信仰宗教,而且不像比方說吉蒂,不是像一個少女那樣無意識的信教;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念基礎上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甚至在她身上找到了他希望自己妻子應該具備的全部細節:她清貧而且孤身一人,因此不會像他看到的吉蒂那樣給丈夫家帶來一大堆親屬及他們的影響,而會全身心地依靠丈夫,這也是他對自己未來的家庭生活所設想過的部分。而且,這位結合了全部這些特點的姑娘,愛上他了。他謙遜,卻不能不看到這一點。而他也愛上了她。隻有一個顧慮——就是自己的年齡。可是,他們家族的人都長壽,他還連一根白頭發都沒有,誰都不會說他四十歲了,再說,他記得瓦蓮卡說過,隻有在俄國,人到了五十歲就把自己稱作老頭子了,而在法國,一個五十歲的人認爲自己是dans la force de l'age159,而四十歲——un jeune homme160。但是,既然他覺得心靈像二十年前那麽年輕,年齡又能說明什麽呢?而今當他從另一邊出去又到了樹林邊沿上,看到明麗的斜陽照耀下瓦蓮卡那優雅的形象,身穿黃色裙子,手提小籃子,正邁着輕盈的腳步繞過一棵老桦樹,而這時瓦蓮卡同歎爲觀止的夕陽下的美景融爲一體,那金黃的燕麥地,麥地那邊消失在蔚藍的遠處一片黃燦燦遙遠的老樹林,湧上他心頭的難道不是一種青春的感覺嗎?他的心高興得縮緊了。一種陶醉迷人的感覺控制了他。他感覺到,這事兒已經定了,剛蹲下去摘蘑菇的瓦蓮卡,動作靈活地站起來向四周圍看了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扔掉雪茄,邁着果斷的步子向她走過去。

5

“瓦爾瓦拉·安德烈耶夫娜,我年輕的時候,曾爲自己設想了一個自己将會愛上并将幸福地稱她是自己妻子的理想的女人。我經曆了漫長的歲月,如今頭一次發現您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女人。我愛您,向您求婚。”

在他走到距離瓦蓮卡隻有十步路遠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自言自語地這麽說。屈膝跪下,用雙手擋住一堆蘑菇不被格裏夏采去的瓦蓮卡,正招呼小瑪莎過去。

“到這裏來,到這裏來!孩子們!多着呢!”她那動人的胸腔音在說。

看到走過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她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改變姿勢;但是一切都在對他說,她感覺到他走近了,并爲此感到高興。

“怎麽,您找到什麽了?”她問道,白頭巾下露出一張向他轉過來的漂亮的、在微笑的臉。

“一顆也沒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而您呢?”

她忙于照顧向自己圍上來的孩子們,沒有回答他。

“還有這顆,在樹枝旁邊。”她對小瑪莎指指一顆小紅菇,那紅菇已經通過富有彈性的粉紅色菇冠沖破幹燥的小草叢長出來了。瑪莎把紅蘑菇撕成兩半,露出白白的肉身,撿起來。瓦蓮卡才站起來。“這使我回憶起童年。”她從孩子們身邊走開,來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身邊時,補充說。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步。瓦蓮卡看出他想說話;她猜測他要說的話,喜悅和驚恐的激動使她屏住了呼吸。他們已經走了好遠,誰都不會聽到他們的話了,然而他卻還沒有開口。瓦蓮卡覺得還是不做聲爲好。沉默過後,可以更輕松地說出談論蘑菇以後他們想說的話,但是和自己的意願相反,瓦蓮卡好像無意中說道:

“這麽說,您什麽也沒有找到?其實樹林中央蘑菇總是比較少的。”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歎了口氣,什麽也沒有回答。他爲她談起蘑菇感到懊惱。他想使她轉到一開頭她說的關于自己童年的話題上來;但好像違背了自己的意願,沉默了一陣之後,把注意力用在了她後來說的幾句話上。

“我隻聽說,白蘑菇主要長在邊沿地帶,雖然我不會識别白蘑菇。”

又過了幾分鍾,他們離孩子更遠了些,已經完全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瓦蓮卡的心跳得很厲害,她聽到了它跳動的聲音并感到自己的臉在變紅、變蒼白,然後又變紅。

經曆了施塔爾太太家的處境後,在她的想象中做像柯茲内舍夫這麽一個人的妻子真是最大的幸福。此外,她幾乎相信自己已經愛上他了。因此,這事現在應該有個結果。她感到害怕。他說或不說,兩者都使她感到害怕。

要麽就現在,要麽永遠也不再提這事兒;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感覺到這一點。眼神、紅暈、垂下的雙眼,瓦蓮卡的這一切都表現出一種痛苦的期待。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到了這一點,并爲她難過。他甚至覺得,如果這時候一句話也不說是對她的一種侮辱。他在自己的頭腦裏很快地把有利于自己決定的全部理由,默默地重複了一遍。他對自己又默默地重複了一遍自己想表示求婚的那些話;然而出于某種突如其來的念頭,他避開了那些話,問道:

“白蘑菇與桦樹蘑菇到底有什麽區别?”

瓦蓮卡在作回答時,嘴唇激動得顫抖了:

“蘑菇冠幾乎一樣,但它們的莖不同。”

這些話一說完,他們倆心裏都明白,事情已經結束,該說出來的話不會再說出來了;兩人先前高度的激動,這時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桦樹蘑菇——它的莖部使人想起一個黑發男子兩天沒有刮的胡子。”這已經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在說了。

“是啊,這是真的。”瓦蓮卡微笑着回答,他們散步的方向也不知不覺地改變了。他們開始向孩子們那邊走。瓦蓮卡感到又痛苦又害羞,不過同時也感到輕松了。

回到家裏反複思索着自己的想法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發現自己原來的判斷不對。他沒法改變自己對瑪麗娅的記憶。

“安靜些,孩子們,安靜些!”站在妻子面前的列文甚至生氣地對孩子們嚷嚷起來,他是害怕這時候高興得大叫大喊飛跑過來的孩子們會撞到妻子的身上。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瓦蓮卡跟在孩子們後邊,也從樹林裏出來了。吉蒂不需要問瓦蓮卡;根據他們兩個人臉部平靜而略帶羞怯的表情,她已經明白自己的計劃沒有實現。

“啊,怎麽樣?”他們回到家裏後,丈夫問她。

“不幹。”吉蒂說,說話時的微笑和說話的樣子很像她的父親,列文常常滿意地注意到這一點。

“怎麽不幹?”

“就這樣嘛,”她說着,拉起丈夫的一隻手,并把它擱到自己嘴上,碰了碰自己沒有張開的嘴唇,“好像人們吻主教的手。”

“究竟是誰不幹?”他笑着說。

“雙方都不幹。不過應該,就這樣……”

“農民們來了……”

“不,他們沒有瞧見。”

6

孩子們喝茶的時候,大人們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坐在陽台上聊天,雖然大家,尤其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瓦蓮卡知道得很清楚,發生了一件沒有成功但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們兩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就好比一個學生考試失敗後一個人留在了教室裏或永遠被開除出學校的那種感覺。所有在座的人也感覺到發生了什麽事,同時卻活躍地談論着一些不相幹的話題。這天晚上,列文和吉蒂覺得特别幸福和格外恩愛。他們在愛情上很幸福,這就使那些想得到而沒法得到幸福的人不愉快,他們因此甚至覺得害臊。

“記着我的話:亞曆山大不會來。”老公爵夫人說。

當天晚上大家等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乘火車來;老公爵曾來信說,也許他也要來。

“而且我知道爲什麽,”公爵夫人接着說,“他常說,應該讓新婚夫婦單獨住一陣。”

“是啊,爸爸還真把我們撇下了。我們沒有見過他,”吉蒂說,“我們還算什麽新婚夫婦?都已經是老夫老妻了。”

“不過假如他不來,我也要向你們告别了,孩子們。”公爵夫人憂傷地歎了口氣說。

“啊,您怎麽了,媽媽!”兩個女兒同時地責怪她說。

“你想想,他是怎麽一種感覺?要知道,現在……”

突然之間,老公爵夫人的聲音完全出乎意料地顫抖起來。兩個女兒不做聲了,她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媽媽總是自尋煩惱。”姐妹倆的目光表示出這樣的意思。她們不懂得,老公爵夫人在女兒家不管感到有多好,不管她感到這裏多麽需要自己,她還是爲自己、爲丈夫傷心,因爲他們把自己最小的一個心愛的女兒嫁出去以後,自己家的那個窩就冷冷清清的了。

“您有什麽事,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吉蒂突然問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她正一副神秘的樣子和臉色鄭重其事地站在旁邊。

“關于晚飯。”

“啊,好極了,”陀麗說,“你去安排吧,我要幫格裏夏複習一遍他的功課。要不然,他今天一點兒也沒有做。”

“功課這件事兒交給我吧!不,陀麗,我去幫他。”列文跳起來說。

格裏夏已經上中學了,暑假應當複習功課。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在莫斯科時就陪同兒子一起學習拉丁文,到列文家來以後,就給自己定下規矩要幫兒子每天複習一次算術和拉丁文中最難的幾課。列文主動提出要替她;可是做母親的聽了一次列文的課後,發現他的方法和在莫斯科時老師輔導的不同,便不好意思地竭力想不得罪列文,但同時又堅決地告訴他,應當按照課本,像老師那樣講課,并且表示還是仍由她自己來教爲好。列文既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感到失望,因爲他作爲父親不關心孩子的學業,而要讓什麽都不懂的母親來費心,又對教師有意見,認爲他們對孩子們的教學這麽糟;不過,他答應妻子的姐姐,會像她希望的那樣照她的意思教課。因爲,他不是按照自己的方法而是按照課本繼續教會格裏夏功課,所以就失去了興趣,常常忘了做功課的時間。今天也是如此。

“不,我去,陀麗,你坐着,”他說,“我們會按部就班,照着課本做的。隻不過,等斯吉瓦來了,我們要去打獵,那時就得停一下課了。”

接着,列文就去找格裏夏了。

瓦蓮卡對吉蒂也說了一樣的話。就是在列文這個幸福而設備完善的家庭裏,瓦蓮卡也使自己成了個用得着的人。

“我去安排晚飯,而您就坐會兒。”她說着,就欠身起來向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走去。

“對,對,大概買不到雛雞,那就用自己家的……”吉蒂說。

“我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會商量着辦的。”接着,瓦蓮卡就和她一起走了。

“多可愛的姑娘!”公爵夫人說。

“不是可愛,媽媽,而是無可比拟的迷人。”

“那麽,你們今天在等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顯然不願意繼續多談瓦蓮卡。“真難以找出兩位這麽不相像的連襟,”他帶着微妙的微笑說,“一個活潑好動,好比魚在水裏,隻能生活在社交場中;而另一位,我們的柯斯佳呢,對什麽都活躍、迅速、敏感,可是隻要一到社交場合便像魚到了陸地上,不是死死不動就是亂蹦亂跳地掙紮。”

“對了,他是很毛毛躁躁的,”公爵夫人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我正想請您勸勸他,她(她指指吉蒂)不好留在這裏,而一定得到莫斯科去。他說請個醫生來……”

“媽媽,他一切都會辦妥的,什麽都會答應的。”吉蒂爲媽媽在這種事情上麻煩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當裁判而生她的氣。

他們剛談到一半,林蔭道上傳來了馬打響鼻和輪子軋在碎石塊上的聲音。

陀麗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去迎接丈夫,列文已經從格裏夏學習的房間的窗子裏跳着出去了,他還把格裏夏抱了下來。

“這是斯吉瓦!”列文從陽台上叫着說,“我們做完功課了,陀麗,你不用擔心!”他一邊補充說,一邊像個孩子似的跑去迎接輕便馬車。

“他,她,它;他的,她的,它的。”格裏夏一面大聲背着拉丁文代詞,一面順着林蔭道連蹦帶跳地跑過去。

“還有個什麽人。對了,是爸爸!”列文站在林蔭道的入口處大聲嚷嚷說,“吉蒂,别走陡的梯子下來,要繞着走。”

可是列文弄錯了,把坐在馬車裏的人當做了老公爵。他走近馬車時看到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并肩坐着的不是公爵,而是一個漂亮壯實的年輕人,他頭上戴着後邊拖着長長的絲帶的蘇格蘭尖頂帽子。這是舍爾巴茨基的姑表兄弟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一個聞名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地的出色的青年人,正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所介紹的那樣,他“是位傑出的人物和熱愛打獵的好手”。

來的人不是老公爵而是維斯洛夫斯基,這使大家感到失望;維斯洛夫斯基對此滿不在乎,他高高興興地一邊向列文問好,一邊提醒他們過去就認識,同時抱着格裏夏跨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随身帶來的班特爾狗,并讓他坐到馬車裏。

列文沒有坐進馬車裏,他跟在後邊走着。自己更熟悉、更喜愛的老公爵沒有來,他稍稍有點失望,他是對這個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的出現有點兒不高興,因爲這個人完全陌生,而且是多餘的。更讓列文感到格格不入的是,當他走到全家大小都活躍地聚集在的台階上的時候,看到這個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正顯出一副親熱和風流的樣子在吻吉蒂的一隻手。

“我和您妻子是cousins161,而且還是老朋友,”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一再緊緊地握着列文的一隻手說。

“啊,怎麽,有野味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剛向每個人問過好,便轉過來問列文,“我和他可是抱着最急不可耐的願望來的。怎麽的,媽媽,他們結婚以後就一直沒有到莫斯科去過。啊,塔尼娅,喏,給你的!請拿去吧,在馬車後邊!”他面向四周所有的人說,“你氣色好多了,陀麗,”他對妻子說,同時再一次地吻她的一隻手,并一邊把這隻手擱在自己手裏,一邊用另一隻手向上揮了揮。

一分鍾前還開開心心的列文,現在臉色陰沉地看着大家,而且一切都使他覺得掃興。

“昨天他用這張嘴吻過誰?”他看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妻子的溫柔,心裏在想。他瞥了一眼陀麗,連對她也不喜歡了。

“其實,她并不相信他愛她。既然這樣,她還高興什麽?讨厭!”列文想。

他看了一眼公爵夫人,一分鍾以前還覺得她是那麽可愛,現在也不喜歡了,因爲她那副歡迎那個帽子上拖着絲帶的瓦申卡的樣子,就像是歡迎他到自己家裏似的。

甚至連走到台階上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都令他不愉快,因爲列文知道他并不喜歡也不尊重奧勃朗斯基,可這時竟假裝出一副歡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友好的樣子。

就連瓦蓮卡也使他覺得反感,她剛剛還在考慮要嫁人,現在卻帶着自己那種sainte nitoucke162的樣子,去結識這位先生。

最使他反感的是吉蒂,因爲她竟順着這位先生那種開心勁兒,還和這個把自己到鄉下來看成是大家的一次節日的家夥談笑風生,尤其是她回應對方時那種特别的微笑,特别令他不愉快。

大家鬧哄哄地交談着進了屋;但是一坐下來,列文便轉身走開了。

吉蒂看出丈夫有心事。她想找個機會和他單獨談談,可是他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她,說是得到辦事處去。對他來說,田莊經營上的事老早就已經不像今天那麽緊要了。“他們老是像在過節一樣歡天喜地,”他想,“而工作可不是過節,工作不能等待,沒有工作就沒法生活。”

7

列文到派人去叫他吃晚飯時才回家。吉蒂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正站在樓梯上商量着吃晚飯時用哪種酒。

“啊,你們幹嗎這麽fuss163的?和平時一樣就行了。”

“不,斯吉瓦是不喝酒的……柯斯佳,等一下,你怎麽了?”吉蒂趕緊接着問,可是他卻忽略了她,徑自大步往餐廳裏走,并立刻參加到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在那兒的熱烈交談裏去了。

“那麽,明天我們去打獵?”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好啊,我們去。”維斯洛夫斯基轉過身子,跷起一條胖腿,坐到側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我很高興,我們去。而您,今年已經打過獵了嗎?”列文仔細地打量着維斯洛夫斯基的一條腿說,但做出高興的樣子,吉蒂很熟悉的那種對他那麽不合适的假裝愉快的樣子,“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找到大鹬,田鹬倒很多。隻是得早去。您不會累吧?你不累嗎,斯吉瓦?”

“我累?還從來沒有累過。來個通宵不睡吧!我們散會兒步去。”

“其實,幹脆别睡了吧!好極了!”維斯洛夫斯基支持說。

“噢,這一點我們相信,你可以不睡也不讓别人睡,”陀麗帶着那種稍稍有點譏諷的口氣對丈夫說,她現在幾乎總是用這種口氣對待丈夫,“可依着我,現在正是時候,我要走了,我不吃晚飯。”

“不,你坐一會兒,陀麗,”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轉到大家坐着吃晚飯的大桌子背後她那邊說,“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我看不見得。”

“你知道嗎,維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裏去過。他還要到他們那裏去。因爲他們離你們現在這裏總共才七十俄裏路。我也同樣一定要去的。維斯洛夫斯基,你過來一下!”

瓦申卡轉到女人們這一邊,在跟吉蒂并肩的位置上坐下來。

“啊,請您講講,您到她那裏去了?她怎麽樣?”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轉過身來對他說。

列文留在桌子的另一端,他不停地與公爵夫人還有瓦蓮卡聊天,同時看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陀麗、吉蒂以及維斯洛夫斯基之間正進行着活躍而神秘的談話。不僅如此,在進行神秘的談話時,他還在妻子的臉上看到一種嚴肅的表情,并且還看到她目不轉睛地瞅着正在神氣活現地講着什麽的瓦申卡那張漂亮的臉。

“他們那兒挺好,”關于符朗斯基和安娜,維斯洛夫斯基這麽說,“我,當然了,不好妄自進行評判,可是在他們那裏你會感到像在家裏一樣。”

“他們打算怎麽辦?”

“好像冬天想到莫斯科去。”

“要是我們一起到他們那裏去該多好!你什麽時候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瓦申卡。

“我打算在他們那裏過七月。”

“你不去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轉過來問妻子。

“我老早就想去了,而且一定要去,”陀麗說,“我替她難過,而且我了解她。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等你走後,我一個人去,這樣就不會給誰添麻煩了。”

“那很好,”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可是你呢,吉蒂?”

“我?我爲什麽要去?”吉蒂滿臉通紅地說。她還回頭瞅了一眼丈夫。

“您跟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也認得?”維斯洛夫斯基問她,“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對。”她回答維斯洛夫斯基說,同時臉更紅了,便站起來,到丈夫身邊去了。

“那麽,你明天要去打獵?”她說。

在這幾分鍾裏,特别是當吉蒂和維斯洛夫斯基說話時兩頰泛起紅暈時,列文的妒忌發作。現在聽着她說的話,他又照自己的意思加以理解。不管後來他回想起這一點時覺得多麽荒唐,現在他仿佛很清楚,如果她問他去不去打獵,那隻是因爲她有興趣知道丈夫是不是肯給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這種滿足;在他看來,她已經喜歡上了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

“是的,我要去。”他用自己所讨厭的不自然的口氣回答說。

“不,你們最好過了明天再去,不然的話,陀麗就完全見不着自己的丈夫了,你們還是後天去吧。”吉蒂說。

吉蒂這番話,這時被列文理解成了這樣:“你别把我和他分開。你要走——我全無所謂,可你讓我享受一下,跟這個潇灑的年輕人待在一起吧。”

“啊,如果你願意,那我們明天就待在家裏。”列文帶着特别愉快的神情回答說。

與此同時,瓦申卡絲毫沒有想到自己到這裏來以後給人家帶來的痛苦,他從桌子邊上跟着吉蒂站起來,帶着微笑和親熱的目光,跟着她走過來。

列文看到了這種目光。他臉色變得蒼白,霎時間喘不上氣來。“他怎麽敢這樣看我的妻子!”他憤怒了。

“這麽說,明天?我們去,請吧。”瓦申卡說,一邊坐在椅子上,一邊又按照自己的習慣跷起了一條腿。

列文的妒忌心更厲害了。他已經把自己看成了受欺騙的丈夫,妻子和她的情人需要他,隻是爲了向他們提供生活和享樂的方便……不過,盡管如此,他還是親切而好客地詢問瓦申卡有關他的打獵、獵槍和靴子的事情,并同意明天就去。

幸好老公爵夫人站了起來,她勸吉蒂去睡覺,這樣,列文終于不再痛苦了。但即使這樣,對列文來說,還不得不遭受新的痛苦。與女主人告别時,瓦申卡又要吻吉蒂的手,可是滿臉通紅的她,帶着後來挨母親責怪的表情,邊縮回自己的手邊說道:

“我們這裏不興這樣。”

在列文的眼裏,讓關系弄成這樣是她自己的錯,而她更大的錯誤,在于表示不喜歡這樣做的時候顯得那麽不靈活。

“啊,睡覺有什麽意思!”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晚飯時喝了幾杯酒,正處于最美好和富有詩意的心情之中。“你瞧,吉蒂,”他指着從椴樹梢頭升起的一輪明月說,“多麽美好!維斯洛夫斯基,這才是唱小夜曲的時候呢。你知道嗎,他的嗓子好極了,一路上我都和他唱着來的。他帶來了自己優美的愛情歌曲,有兩首是新的。和瓦爾瓦拉·安德烈耶夫娜一起唱就好了。”

等大家都散了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還和維斯洛夫斯基在林蔭道上踱了好長時間步,大家還聽到他們在唱一首新的愛情歌曲的聲音。

聽着這種歌聲,列文坐在妻子卧室裏的一把靠背椅上,皺着眉頭,當妻子問他怎麽回事時,他硬是不吱聲;直到最後她笑眯眯地羞怯地問他“是不是因爲維斯洛夫斯基有什麽使他不高興”時,他一下子就爆發了,并把所有想法都說了出來;但說出這些話又使他感到屈辱,因此他就越發地生氣。

他帶着一雙緊緊皺起的眉毛下可怕地閃閃發亮的眼睛,把兩隻有勁的手像爲控制自己而使出全部的力量似的貼在自己的胸口,站在吉蒂面前。要不是臉上露出使她感動的痛苦神色,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麽的嚴厲,簡直是殘酷的。他的顴骨在抽搐,聲音斷斷續續。

“你要明白,我不是妒忌,這是個卑鄙的詞兒。我不會妒忌,相信你會……我沒法說出我的感覺,可這是可怕的……我不妒忌,可是我生氣,受了屈辱,居然有人敢這麽想,敢用這樣的眼睛看看你……”

“可是,什麽樣的眼睛?”吉蒂說,她竭力盡可能憑良心去回憶今天晚上說的全部話、做的全部手勢以及它們微小的含意。

當維斯洛夫斯基跟着她轉到桌子另一邊時,她在心靈深處是感覺到有點兒什麽的,但這一點她甚至連承認也都不敢承認,也就更不敢告訴丈夫了,并以此加重他的痛苦。

“可是我身上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我現在這個模樣……”

“哎呀!”他抱住頭嚷嚷起來,“你就别說了!……就是說,假如你吸引人的話……”

“不是的,柯斯佳,你等等,聽我說!”她說,同時帶着一種痛苦而同情的神色注視着他,“那,你還會怎麽想?對我來說,别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難道你要我一個人也見不到嗎?”

他的妒忌心起初使她屈辱,她感到惱火,自己連一小點兒最純潔的交際的快樂都不許有;但是現在,她倒甯可犧牲了,好讓他擺脫所經受的痛苦。

“你要明白我那種處境的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種絕望的聲音輕輕地接着說,“他是在我家裏,其實,要知道,除了這種放肆的态度和夾着腿,他什麽不禮貌的事情也沒有做。他認爲這是最好的姿勢,因此我就得對他客客氣氣。”

“不過,柯斯佳,你在誇大其詞。”吉蒂說,心靈深處爲他通過妒忌表現出來的對她那麽強烈的愛感到高興。

“最可怕的是——你一向那麽純潔,我現在覺得你還是那麽聖潔,我們是這麽幸福,特别幸福的時候,突然冒出這麽個壞蛋……不是壞蛋,我幹嗎罵他?我與他毫不相幹。可是,我是爲什麽,你的幸福?……”

“你知道嗎,我知道爲什麽會這樣。”吉蒂開始說。

“爲什麽?”

“我看到了,我們吃晚飯談話時你是怎麽看着我們的。”

“噢,對,噢,對!”列文驚恐地說。

她向他講述了他們談話的内容。而且在講述時,她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列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注視着她那張蒼白、驚恐的臉,突然抱住了自己的頭。

“吉蒂,我把你害苦了!親愛的,原諒我!這是發瘋了!吉蒂,全是我的錯。我怎麽能爲這樣一點蠢事自尋煩惱呢?”

“不,我真替你難過。”

“爲我?爲我?我算什麽?瘋子一個!……而你爲什麽?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破壞我們的幸福,這事兒想想都覺得可怕。”

“當然,正是這一點使人感到屈辱……”

“不,這麽說,相反,我要故意留他在我們家度過夏天,并将一直對他客客氣氣的,”列文邊吻她的雙手邊說,“你會看到的。明天……對,真的,明天我同他們一起去。”

8

第二天,太太們還沒有起床,獵手們的一輛輕便馬車、一輛長方形敞篷馬車及一輛四輪拉貨車已經停在大門口了,還有一清早就知道要去打獵而汪汪叫着蹦跳個不停的拉斯卡,也已經蹲在敞篷馬車旁邊,它激動和不滿地注視着那道門,因爲獵手們行動緩慢,遲遲沒有從裏邊出來。頭一個走出來的,是穿着新靴子和綠色短上衣的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他腰上捆着一條散發着皮革氣味的新子彈帶,戴着拖絲帶的尖頂帽,扛着一支沒有挎帶的英國新式獵槍。拉斯卡向他跳過去,對他表示歡迎,跳過去以後,汪汪地叫着,仿佛在問他,那些人是不是快出來了,可是沒有得到回答,拉斯卡便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等着,又安靜了下來,側過頭并警覺地豎起一隻耳朵。門終于嘩啦一聲響地敞開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狗克拉克飛跑出來,在空中打轉蹦跳,接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手裏拿着獵槍、嘴上叼着雪茄煙,也出來了。“别動,别動,克拉克!”他親熱地對狗嚷嚷着,那狗正把前爪撲到他的肚子和胸口,叼住他的獵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腳上一雙涼鞋,捆着裹腿布,穿着撕破的褲子和短大衣。頭上壓着一頂破舊不堪的帽子,然而那支新式獵槍卻漂亮得像個玩具,還有他的獵袋和子彈帶,雖然用舊了,材料倒是挺講究的。

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以前不懂得一個真正獵人的好裝扮——一身破爛,而所有的獵具卻是質量最好的。他瞅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現在明白了,穿這身破爛更顯出主人的形象優雅、壯碩而生氣勃勃的身體,别有一番風度,因此決心下次打獵時自己也一定得這樣裝扮。

“啊,我們的主人怎麽了?”他問。

“有了年輕的妻子嘛。”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微笑着說。

“是啊,而且是位那麽美麗可愛的妻子。”

“他已經穿戴好了。一定是又跑到妻子那裏去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猜對了,列文又跑到妻子那裏再問她一次,她是不是已經爲昨天的事兒原諒他了,接着還要她看在基督的分兒上千萬小心些。主要的,是要離孩子們遠點兒——他們随時都會磕着絆着她的。然後得再一次得到她的确認,她不會因爲他要離開她兩天而生他的氣,還要她明天早晨派人騎馬給他送個便條,哪怕就寫兩個字,隻要能讓他知道她平安無事就好。

吉蒂一如既往地爲要跟丈夫分離而感到難過,不過看到他滿身幹勁,如今也穿上了打獵用的靴子,背着個白獵袋,顯得特别高大和有力,還有,看到他因爲要去打獵而顯出的那種她沒法理解的興奮和容光煥發,受到他這種情緒的感染,吉蒂也就忘了自己的傷心,高高興興地與他告了别。

“對不起,先生們!”跑到台階上時,列文說道,“早點帶上了嗎?爲什麽讓棗紅馬拉右邊的套?啊,全無所謂。拉斯卡,好了,去蹲着!”

“放到骟畜群裏去,”他轉身對一個在台階上等着他解決閹割的綿羊問題的牲口管理員說,“對不起,瞧,又來了一個壞蛋。”

列文從已經坐上的長框形馬車上跳下來,向帶着把俄尺向台階過來的一個承包木工走去。

“瞧你,昨天沒有到辦事處去,這時候又來抓住我。說吧,什麽事?”

“您得讓我再做一個拐角。總共隻增加三級台階。這樣就正好。會穩當得多。”

“你早聽我的話就好了嘛,”列文惱火地回答,“我說了,要裝上繩索,然後再把台階闆嵌進去。現在就沒法改正了吧。你就照我吩咐的辦——做新的!”

事情是這樣的,在正蓋的一間廂房裏,承包工把階梯做壞了,它是單獨做的,而且沒有計算好高度,因此做好後安裝時,所有一級級的踏闆都斜得像一道慢坡。現在,這位承包木工還是想用那部梯子,給增加三級踏闆。

“那會好得多。”

“是啊,增加三級後你讓它通到哪裏?”

“您别見怪,老爺,”木工神氣活現地笑着說,“正好通到沙發床那兒。就是說,得從下面着手,”他做了個要人信服的手勢說,“往上,再往上,一直通到那裏。”

“要知道,三級階梯會增加長度……它往哪兒伸?”

“這樣,就是說,它從底下這麽來,這就行了。”承包木工固執而要人信服地說。

“它會通到天花闆下,并往牆裏伸了。”

“您别見怪。就是從底下往上。往上,往上,就到了。”

列文接過一把探尺,動手在沙土上畫了一部樓梯圖樣。

“喏,你瞧?”

“照您的吩咐辦,”木工說,一雙眼睛突然亮堂了,顯然領會了他的意思,“看來,隻好做新的了。”

“那,就照吩咐的這麽做吧!”列文說着,坐到長框形馬車上,“走吧!拉住這些狗,費利普!”

現在列文把全部家務和田莊經營的操心事兒都抛在了腦後,感受着對生活充滿期待的歡樂,這感情是那麽的強烈,以至連話都不想說了。此外,正如任何一個獵手接近行動的地點時一樣,他感到了一種聚精會神的激動心情。要說他還有什麽關心的事兒的話,那就隻有他們能不能在柯爾賓斯基沼澤地帶找到什麽,和克拉克比較起來拉斯卡會怎麽樣,還有自己今天打獵是否成功這樣一些問題了。“怎麽能使自己在新來的人面前不出洋相呢?怎麽能不讓奧勃朗斯基超過自己呢?”這也是他頭腦裏想着的事兒。

奧勃朗斯基也有類似的感覺,所以也不多說話。隻有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一個人開心地說個沒完。現在聽着他說話,回想起自己昨天對他的錯誤态度,列文感到慚愧。瓦申卡果真是一個好小夥子,單純、善良,而且很開心。如果列文是個單身漢時與他相識,兩個人大概會成爲親密的朋友。他對生活的空虛無聊以及放蕩不羁的态度,稍稍有點讓列文感到不愉快。他好像認爲自己那些長長的指甲、尖頂小帽以及與此相應的玩意兒,毫無疑問,都很神氣,很了不得;可是因爲他心地善良和爲人正派,這些是可以原諒的。他以自己良好的教養、一口很流利的法語和英語,而且出身相同,而赢得了列文的好感。

瓦申卡異常喜歡拉左邊套的一匹頓河草原馬,他一個勁兒地誇它。

“騎着草原馬在草原上奔馳多好。啊?不對嗎?”他說。

他設想自己騎在一匹草原馬上一定很刺激,并認定這會是一種富有詩意的浪漫感覺,其實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但是他的天真,特别是和他的俊美、他的可愛的微笑及優雅的動作結合在一起,顯得很迷人。這是因爲他的本性使列文産生了好感呢,還是因爲列文爲補救昨天的過錯竭力在他身上尋找一切美好的東西?總之,跟他在一起,列文感到愉快。

跑了三俄裏後,維斯洛夫斯基突然摸索起雪茄煙和皮夾子來,不知道是丢失了還是留在桌子上了。皮夾子裏有三百七十盧布,因此絕不能就這麽随随便便把它留在那裏。

“您知道嗎,列文,我得騎這匹拉邊套的頓河馬跑回去一趟。這太有意思了。啊?”他說着,立刻準備下馬車。

“不,幹嗎要這樣?”列文估計維斯洛夫斯基的體重不會少于六普特,“我派馬車夫去。”

馬車夫騎上拉邊套的一匹馬走了,列文便開始親自駕駛由剩下的兩匹馬拉的車子。

9

“那,我們走哪條路線?你好好給講講。”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計劃是這樣的:現在我們到格沃茲傑沃去。在格沃茲傑沃的沼澤地四周都有大鹬,過了格沃茲傑沃,便是滿地田鹬的極好的沼澤地帶,而且往往也有大鹬。現在氣溫高,而我們則在近黃昏時即可到達(還有二十來俄裏),占領黃昏時的田野;宿一夜,明天就進大沼澤地了。”

“那麽沿途呢,難道啥也沒有?”

“有啊;可是我們會耽誤的,再說天氣很熱。有兩個小地方還不錯,不過現在未必有什麽東西。”

列文自己也想拐到這些地方去,可是這些地方離家近,他随時都能去,而且它們的範圍也小——三個人不能同時打獵,因此他才故意說未必有什麽東西。走過與一塊小沼澤地平行的地方,列文想繞着過去,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那雙經驗豐富的獵人的眼睛立刻從道路上看到一個大泥潭。

“我們過去嗎?”他指着那個大泥潭說。

“列文,請吧,多棒!”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開始請求說,列文隻好答應了。

不等他們停下來,兩隻狗就已經你追我趕地向大泥潭飛奔而去。

“克拉克!拉斯卡!”

兩隻狗回來了。

“三個人,這地方太窄了。我待在這裏。”列文說,但願除了幾隻一見到狗便起飛的鳳頭麥雞可憐巴巴地在大泥潭子上空盤旋外,什麽也找不着。

“不!我們走,列文,三個人一起去!”維斯洛夫斯基叫他。

“真的,地方太窄。拉斯卡,回來!拉斯卡!你們用不着兩條狗吧?”

列文停在輕便敞篷馬車邊,羨慕地張望着兩位獵手。獵手們走遍了整個大泥潭。除了幾隻黑水鳥及其中一隻被維斯洛夫斯基打着的鳳頭麥雞外,在那裏一無所獲。

“瞧,知道了吧,不是我舍不得這大泥潭,”列文說,“隻會浪費時間。”

“不,還是很開心的。您看見了?”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說着,一手拿着獵槍,一手拿着鳳頭麥雞艱難地上了長框形馬車,“這一隻我打得多漂亮!是不是?好吧,我們快到真正的地點了嗎?”

突然間,馬兒猛地一沖,列文的腦袋撞在了誰的槍杆上,發出了一聲槍響。槍聲其實是在腦袋撞上槍杆之前發出的,不過列文感到好像是那樣。原來,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在卸機頭時隻按了一個扳機而撞着了另一個機頭。子彈射進了地裏,沒有傷着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搖了搖頭,對維斯洛夫斯基帶着責備的神情哈哈笑起來。可是列文沒有心思去責備他。首先,任何責備都會被看成是出于他經受了一次危險及自己前額上立刻鼓起的大包;其次呢,維斯洛夫斯基起初天真地感到難過,而随後他又那麽若無其事和充滿魅力地笑他們都爲此驚慌失措,弄得他自己都沒法不笑了。

他們來到了另一片泥沼地,面積相當大,打一次獵得花許多時間。因此,列文說服他們不要下車了。可是維斯洛夫斯基又懇求他。因爲可以打獵的地方狹窄,列文作爲一個好客的主人,就又停留在馬車旁邊等着。

他們剛停下,克拉克便向一個土墩直撲過去。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頭一個跟在狗後邊跑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還沒有來得及走近時,一隻大鹬就飛出來了。維斯洛夫斯基開了一槍,沒有打中,大鹬又在一塊沒有刈過的草地上歇下了。這隻大鹬被維斯洛夫斯基看到了。克拉克找到了它,站住了,維斯洛夫斯基一槍打中後就回到了馬車上。

“現在您去吧,我帶着馬在這裏等候。”他說。

一種獵人的妒忌心使列文激動起來。他把缰繩交給維斯洛夫斯基,向泥沼地走去。

早就可憐地汪汪叫着抱怨不公平的拉斯卡已經提前跑到有希望的地方去了,那裏有許多土墩;列文熟悉那個地方,而克拉克還沒有進去。

“你怎麽不讓狗停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嚷嚷道。

“它不會吓跑的。”列文回答說,同時爲自己的狗感到高興,并連忙趕上去。

拉斯卡在尋找獵物時,越是接近熟悉的土墩就變得越認真。一隻小水鳥隻吸引它一瞬間的注意力。它圍繞土墩走了一圈,開始繞第二圈時,突然渾身一哆嗦就靜下來一動不動了。

“你去,你去,斯吉瓦!”列文叫着,同時感到自己的心髒開始更有力地在跳動,突然間,他聽覺的一道什麽障礙消除了,各種聲音分不清遠近、雜亂無章地沖進耳朵,使他感到吃驚。他聽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腳步聲,還以爲是遠處的馬蹄聲;他聽到自己踩着的土墩上石塊裂開時發出脆弱的聲音,還以爲是大鹬起飛的聲音。同樣,他還聽到身背後不遠處有一種水濺起來的響聲,他卻無法弄清楚是什麽聲音。

選擇好了踩腳的地方,他便向狗那邊移動過去。

“抓住它!”

從狗身邊啪啪啪掙紮飛起來的不是大鹬,而是一隻田鹬。列文舉起槍,但就在他瞄準的時候,那種水濺起的聲音加強了,臨近了,而且維斯洛夫斯基大聲古怪地嚷嚷着的聲音和那聲音混合在一起了。列文看到自己的獵槍落在了田鹬的後面,卻還是打了一槍。

确信沒有打中後,列文環顧了一下四周并看到拉着長框形馬車的兩匹馬已經不在大路上,跑到沼澤地裏去了。

維斯洛夫斯基想看看射擊,就把車趕到沼澤地,弄得那兩匹馬也陷進去了。

“見鬼了!”列文暗自說,回到陷進沼澤地的馬車旁邊。“您幹嗎上這兒來?”他幹巴巴地對他說,同時叫馬車夫過來,動手設法把馬拉出來。

瓦申卡妨礙了他射擊,把他的馬陷進了泥潭,還有主要是得把馬拉出來——這一切都使他惱火;要把兩匹馬拉出來,無論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還是維斯洛夫斯基都幫不了他和馬車夫的忙,因爲他們對這事一竅不通。維斯洛夫斯基說他确信這是個完全幹燥的地方,對此列文沒有回答一個字,他默不做聲地和馬車夫幹着,好把兩匹馬拉出來。後來,列文幹得渾身發熱,并看到維斯洛夫斯基那麽努力熱心地拉着長框形馬車的一側,甚至快把它掰斷了,他又責備自己受了昨天感覺的影響,對維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于是便竭力變得特别的客氣,不像剛剛那樣一副幹巴巴的神情。一切收拾完畢,馬車回到道路上以後,列文便吩咐把早點拿出來吃。

“Bon appétit!Bonne conscience!Ce poulet va tomber jusq'au fond de mes bottes.”164又變得高興起來的維斯洛夫斯基一邊把第二隻雛雞吃完,一邊用法語說着俏皮話,“啊,現在我們的災難結束了;一切都會順利的。不過,我因爲犯了錯誤該坐在趕車的車架上。不對嗎?啊,不,不,我是趕車者。瞧我怎麽趕車拉你們走吧。”當列文請他讓馬車夫駕車時,他沒有放下缰繩,回答說:“不,我應當爲自己贖罪,而且坐在這裏感覺很好。”接着,他就趕着馬車走了。

列文有點兒擔心他會折磨那幾匹馬,特别是左邊那匹棗紅馬,他不會駕馭。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受到他快樂情緒的感染,一路上聽着維斯洛夫斯基唱的愛情歌曲,或看着他邊講邊表演英國人駕馭four in hand165的樣子。就這樣,吃過早點後,大家都以最愉快的心情到達了格沃茲傑沃沼澤地。

10

瓦申卡拼命趕馬,以至他們到達沼澤地帶時太早了,天氣還很熱。

他們到達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地,即一塊重要的沼澤地以後,列文不由得在想自己怎麽擺脫這個瓦申卡,以便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動。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顯然也抱有同樣的想法,而且列文在他臉上看出那種真正的獵手在打獵前全神貫注的表情,以及他所特有的那種寬宏的狡黠。

“我們怎麽走呢?是塊極好的沼澤地,我看到還有鹞,”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指着兩隻在苔草上盤旋的大鳥說,“有鹞的地方一定有野味。”

“好吧,知道嗎,先生們,”列文一邊帶着幾分陰郁的神情拉拉靴子并檢查着獵槍上的彈筒帽,一邊說,“看到這片苔草了嗎?”他指着往河右邊伸展的刈過草的濕漉漉的一大片草地裏那個綠得發黑的小島,“沼澤地就在這裏,在我們眼前,看到了嗎——那綠得更深點的地方。從這兒一直往左,到馬在走的那裏;那地方有土墩,往往有大鹬;而這片苔草的周圍,瞧,直到那片赤楊樹叢及磨坊邊上。瞧那邊,看見了嗎,一個河灣。那是最好的地方。在那裏,我曾經一次打下過十七隻田鹬。我們帶着兩條狗往不同的方向分開走,然後到磨坊旁邊會合。”

“那,誰往右誰往左啊?”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往右邊寬闊點兒,你們兩個人去,我就往左。”他好像漫不經心地說。

“很好!我們一定打得比他多!好了,我們走,我們走!”瓦申卡連忙說。

列文不好不同意,于是他們就分散開了。

他們一進入沼澤地,兩條狗便一起尋找起來,并向水面褐色的一處地方走過去。列文知道拉斯卡的這種搜尋方法,小心翼翼而又東張西望;他知道這個地方,于是等着成群的田鹬。

“維斯洛夫斯基,你挨着我,挨着我走!”他用屏住呼吸的聲音對在自己背後走得水花四濺的夥伴說,在柯爾賓斯基水潭上那一下不當心的射擊發生後,列文已經不由自主地注意留神維斯洛夫斯基那支獵槍的方向了。

“不,我不去擠着您,您别考慮我。”

但是,列文不由自主地在想并記起臨走時吉蒂對他說的話:“你們當心,别誰打着誰。”兩條狗越走越近了,它們互相繞着,各走各的線路。打田鹬的希望是那麽迫切,以至靴後跟踏在帶鏽似的污水地裏的吧嗒吧嗒聲,在列文聽起來都仿佛是田鹬在啼叫,于是他抓起獵槍并握緊槍托。

“啪!啪!”他耳根響了。這是瓦申卡開槍射擊在沼澤地上空盤旋的一隻野鴨子,當時野鴨子還離得很遠,正在往獵手們這邊飛。列文還沒有來得及回過頭來看,田鹬便立刻兩隻、三隻,還有八隻地連連飛了起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截住了那一瞬間拐彎的一隻田鹬,可它縮成一團降落在泥濘地上。奧勃朗斯基不慌不忙地把槍瞄準另一隻更低地向苔草地飛去的田鹬,槍聲一響,那田鹬便立刻掉了下來;它顯然是剛從刈過的苔草地跳出來,一隻下邊長着白毛的完好翅膀還在拍打着。

列文可沒有那麽幸運:他打第一隻田鹬時離得太近,因此沒有打着;它開始起飛時,他便瞄準了,可這時腳下又飛起了另一隻,注意力被分散了,所以第二次又沒有打着。

他們正在上子彈時,又有一隻田鹬飛起來了,維斯洛夫斯基正巧裝上另一排子彈往水裏開了兩槍,打出兩個小水泡。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收起自己打下的田鹬,兩隻眼睛神氣活現地瞧了列文一眼。

“那,我們現在分散開來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拐着一條左腿,拿着獵槍,向自己的一條狗吹吹口哨,往一邊去了。列文和維斯洛夫斯基往另一邊走。

列文往往都是這樣的,要是開頭幾槍打得不成功,他就會激動、惱火,便整天都射擊不好。今天也是這樣。田鹬倒是挺多。獵狗及兩位獵手的腳下都不斷地有田鹬飛出來,列文本可以寬下心來;但是,他越打就越在維斯洛夫斯基面前出洋相,維斯洛夫斯基倒是不管距離合不合适都一個勁兒高高興興地開槍,盡管總也打不着,卻并不覺得難爲情。列文可急了,忍不住了,火氣越來越大,雖然開槍,卻根本不存打中什麽的希望。看樣子,就連拉斯卡都明白了這一點。它開始懶洋洋地尋找起來,仿佛帶着懷疑和指責似的目光看着兩個獵手。槍聲一下接一下,兩個獵手四周圍盡是火藥的煙霧,而那隻邊網寬大的獵袋裏隻有三隻又輕又小的田鹬。就連這些也有一隻是維斯洛夫斯基打的,一隻是兩人共同打的。同時在沼澤地的另一邊卻傳來雖不頻繁而列文卻覺得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意義重大的射擊聲,而且每一次槍響後都聽到這樣的聲音:“克拉克,克拉克,叼過來!”

這就更使列文激動了。田鹬不停地在苔草地上空盤旋。四面八方都不停地傳出踩在地面上的吧嗒聲及在高空中啞啞的鳥叫聲。原先飛起後在空中掠過的田鹬又落在兩位獵手的面前。本來是兩隻老鷹在沼澤地上空盤旋,現在出現了幾十隻了。

列文和維斯洛夫斯基繞了大半個沼澤地,來到了延展成長長一片的苔草地上。那是農民們用腳踩出一條條界線的刈草地,并排的一塊已經刈過,其中有一片已經刈完。

沒有刈過的地方比起刈過的地方來,找到田鹬的希望雖然同樣不大,不過列文答應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要與他會面的,于是就和自己的夥伴一起順着刈過草的及沒有刈過草的地方往前走。

“喂,獵手們!”一個坐在卸了套的大車上的農民大聲嚷道,“和我們随便吃點午飯吧!喝口酒!”

列文回頭看了看。

“來吧,沒關系!”一個留胡子開開心心的紅臉漢子嚷嚷着,露出一副潔白的牙齒,手舉着一隻在陽光下綠瑩瑩亮晶晶的四棱短口酒瓶,它能裝一俄升166酒。

“Qu'est ce qu'ils disent?”167維斯洛夫斯基說。

“叫我們去喝伏特加酒。他們一定是分過草場了。我倒是想喝一點兒。”列文不無狡黠地說,同時希望維斯洛夫斯基會被伏特加酒所吸引,到他們那邊去。

“爲什麽他們請客?”

“這樣,開心開心嘛。對了,您就去呗。您會覺得有趣的。”

“Allons, c'est curieux.”168

“您去,您去,您會找到通磨坊的路的!”列文大聲說,回頭看了一次,滿意地發現維斯洛夫斯基彎着身子,兩條腿磕磕碰碰,伸長的一隻手上拿着獵槍,正從沼澤地出來走到農民們那裏去。

“您也過來吧!”那漢子對列文嚷道,“别害怕!來吃餡餅!”

列文很想喝伏特加酒并吃塊面包。他沒有力氣,并感覺到把一雙腳從泥濘裏拔出來還挺費勁兒,因此猶豫了一下。但是,狗警覺起來了。列文的疲倦感頓時消失了,而且輕而易舉地順着泥濘地向狗走過去。他的腳下飛出一隻田鹬;他開了一槍,打中了——那狗仍舊站着不動。“叼來!”狗旁邊又飛出一隻田鹬。列文又打了一槍。但這一天也真倒黴,他這一槍沒有打着,而且,當過去尋找打中的那隻時也沒有找到。他尋遍整個苔草地,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着了,所以當他要它去搜尋時它沒有去找,隻裝出一副找了可是沒有找着的樣子。

列文原以爲自己的不成功是瓦申卡的緣故,結果呢,瓦申卡不在了,事情并沒有好轉。這裏的田鹬也很多,但是列文射擊連連落空,一次也沒有打中。

斜照的陽光還很熱;被汗水濕透的衣服貼住了身子;左腳的靴子裏灌滿了水,笨重而且還吧嗒吧嗒地響;沾滿火藥污渣的臉上,汗珠滾滾地淌,嘴裏一股子苦味,火藥和帶鏽似的污水的氣味直嗆鼻子;兩隻耳朵裏盡是田鹬不停地噼噼啪啪的響聲;槍筒沒法碰,它們都熱得發燙了;心髒急促而迅速地在跳動;兩隻手激動得在哆嗦,一雙疲憊的腳磕磕絆絆地在土墩子和泥濘地裏掙紮;但他還是一直來回地走着,射擊着。又一次可恥地沒有打着後,他終于把獵槍和帽子扔在了地上。

“不,得清醒一下!”他對自己說。他拿起獵槍和帽子,把拉斯卡叫到自己的腳邊,便走到沼澤地外邊。來到幹燥的地方後,他在一個土墩上坐下來,脫下靴子,把灌進去的水倒掉,到了沼澤地邊上喝了口帶鏽味的水,用水把發熱的槍筒淋淋濕,并洗了洗自己的臉和雙手。他覺得神清氣爽,又往一隻田鹬栖息着的地方挪動腳步,下定了自己要不急不躁的決心。

他想保持平靜,可是還是和原來一個樣兒。在瞄準那隻作爲目标的鳥兒之前,他的一個指頭已經扣了一下扳機。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

當他從沼澤地裏出來到該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會合的赤楊樹叢時,他的獵袋裏隻有五隻獵物。

在見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之前,他先看見了他的狗。克拉克從一棵根須裸露在外的赤楊樹處跳出來,渾身沾滿發黑的沼澤地污泥,它變得黑黝黝的,顯出一副勝利者的樣子,與拉斯卡互相嗅來嗅去。在克拉克後邊的赤楊樹影裏,出現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身材魁梧的形象。他滿臉紅彤彤汗涔涔地迎面走過來,仍舊一拐一拐地瘸着腿。

“啊,怎麽的?你們打了很多吧!”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說。

“那麽你呢?”列文問道。不過根本用不着問,因爲他已經看到那隻滿滿的獵袋了。

“對,沒有多少。”

他打了十四隻。

“很棒的沼澤地!一定是維斯洛夫斯基在礙事兒。兩個人一條狗不方便。”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爲他找台階下。

11

列文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來到列文一向常常歇腳的那個農民家茅屋裏時,維斯洛夫斯基已經在那裏了。他坐在茅屋的正中間,用兩隻手抓住一條長闆凳,一個士兵是女主人的兄弟,正在給他把沾在靴子上的泥去掉,而他則以自己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在哈哈大笑。

“我剛到。Ils ontétécharmants.169他們給我喝,給我吃。多好的面包,這是奇迹!Délicieux!170還有伏特加酒——我從來沒有喝過比這更好的,而且怎麽說也不肯收錢。還說‘請别見笑’什麽的。”

“幹嗎收錢?就是說,他們是把您當客人招待了。難道他們的伏特加酒是賣錢的嗎?”那士兵終于把一隻與發黑的襪子粘在了一起的靴子脫了下來。

茅屋雖然被獵手們的髒靴子和舐着自己身上泥漬的狗弄得很不整潔,雖然滿屋子的火藥味,也沒有刀子和叉子,獵手們還是喝了茶,吃了頓晚飯,這種津津有味的感覺隻有在打獵時才能感覺得到。他們清洗完畢,一身幹幹淨淨的,便來到打掃過的幹草棚裏,幾個馬車夫已經在那裏給老爺們準備好了床鋪。

天色雖然暗下來了,獵手們卻誰也不想睡覺。

一會兒回顧打獵,一會兒講述獵狗、過去的打獵逸事,聊呀聊,一直聊着他們三人都感興趣的話題。瓦申卡再三贊歎這麽過夜、幹草的芳香以及損壞了的大車(他以爲大車損壞了,因爲車上兩隻前轱辘給卸了)有多美妙,他還誇給他伏特加酒喝的漢子的心腸有多好,躺在各自主人腳下的兩條狗又有多棒。奧勃朗斯基乘機講述了去年夏天自己在馬爾圖斯那兒一次打獵的樂趣。馬爾圖斯是個有名的鐵路富翁,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講到馬爾圖斯在特維爾省租賃的多麽好的沼澤地以及受到怎麽周到的保護,還有獵人們坐的馬車和狗車多麽講究,在沼澤地上搭起用來吃早餐的帳篷有多漂亮。

“我不明白,”列文在幹草墊鋪上坐起來說,“你怎麽會不讨厭這種人。我知道吃早餐時喝拉菲特酒是件很愉快的事兒,但正是這種奢侈,你不覺得讨厭?所有這些人都和我們以前那些承包商一樣靠理應受到大家蔑視的方式發的财,這些人不顧這種蔑視,然後再昧着良心用所得的錢收買人心,好消除人們對他們的蔑視。”

“說得完全在理兒!”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響應說,“完完全全在理兒!當然,奧勃朗斯基這麽做是出于bonhomie171,而别人卻說:‘奧勃朗斯基也去來着……’”

“絲毫也不,”列文聽到奧勃朗斯基微微笑着在說,“我隻是不認爲他要比那些富商和貴族中的任何一個更不誠實罷了。他們這些人緻富都同樣靠的是勞動和智慧。”

“是的,但靠的是什麽樣的勞動?得到租賃合同并進行倒賣,這難道是勞動?”

“當然了,是勞動。要是沒有他及像他這樣的人,就不會有鐵路,說它是勞動就是這樣的意思。”

“但是勞動不是這樣的,就好比一個農民或學者的勞動吧。”

“就算是這樣吧,但在那種意義上,它是一種勞動,它的活動産生了效益——鐵路。不過,因爲你覺得鐵路是沒有用的。”

“不,這是另一個問題:我可以承認它們是有用的。但是任何一種收獲,如果不與所付出的勞動相應,那便是不義之财。”

“可是由誰來确定這種相應的關系呢?”

“通過不誠實的手段,靠耍滑頭得來的收獲,”列文說,同時覺得無法劃清誠實與不誠實的界限,“就等同于銀行事務所的收益,”他繼續說,“這是一種罪惡,不通過勞動所得的巨額收入就等于和承包商的情況一樣,隻不過改變了形式。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172酒類專賣業剛消滅,就出現了鐵路呀、銀行呀,這些都是不勞而獲的暴利。”

“對,你這些話也許是對的,也很俏皮……躺下,克拉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在幹草堆上抓癢及老是滾來滾去的狗嚷道,他顯然深信自己的立論是正确的,因此顯得相當平靜而且不慌不忙,“可是,你沒有确定誠實的勞動與不誠實的勞動之間的界限。難道因爲雖然我的辦公室主任辦事比我在行,可我拿的薪水比他多,我就不誠實了?”

“我不知道。”

“那我就告訴你:比方說你在田莊經營上爲自己的勞動多得了五千盧布,而我們這位農民主人,不管怎麽幹活,所得到的卻不超過五十盧布,你就同樣的不誠實,就與我的薪水比辦公室主任高及馬爾圖斯的收入比一位鐵路師傅高一樣。我相信,我看到社會對這種人存有某種毫無根據的敵對态度,而且,我覺得,這裏包含着妒忌心……”

“不,這話不對,”維斯洛夫斯基回答說,“妒忌倒不至于,這件事上倒是有某種不幹淨的名堂。”

“不,聽我說,”列文接着說,“我得五千,而農民得五十,你說是不公道,這麽說對。我也感到這不公道,可是……”

“那是事實。我們憑什麽吃呀、喝呀、打獵呀,啥事兒也不幹,而他卻沒完沒了地在勞動?”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說,他顯然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這事兒,因此說得完全真誠。

“是啊,你感覺到了,可是你不又不肯把自己的莊園給他。”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仿佛在故意挖苦列文說。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這兩位連襟之間形成了一種好像是隐秘的敵對關系:他們分别娶了兩個姐妹後,互相之間好像發生了競争,看誰把生活安排得好些,現在這種敵視表現在已經開始的帶有個人色彩的談話中。

“我不會給,因爲沒有誰要求我這樣,因此即使我想給也沒法給,”列文回答,“沒有誰可以給呀。”

“給這個農民:他不會拒絕的。”

“是啊,可是我怎麽給他呢?要我去和他一起簽房地産契約?”

“我不知道;可如果你相信自己沒有權利……”

“我根本不相信。相反,我感覺到自己無權給,我對土地和家庭負有責任。”

“不,你聽我說;如果你認爲這種不平等是不公道的,爲什麽你不這樣做呢?……”

“我正在行動,不過是消極的,是那種意思,就是我不會再竭力去使自己與他之間存在着的差别擴大。”

“不,對不起,這可是奇談怪論。”

“是啊,這有點強詞奪理,”維斯洛夫斯基附和着說,“啊,當家人,”他對吱呀一聲推門走進草棚來的農民說,“怎麽,還沒睡覺?”

“沒有,怎麽睡得着!我以爲我們的老爺們睡了呢,可一聽,在聊天。我到這裏來拿個鈎子。這狗不會咬人吧?”他補充說,光着雙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而你睡在哪兒呢?”

“我們夜間放牧去。”

“啊,多好的夜晚!”維斯洛夫斯基望着這時大門框打開後在微弱的霞光下隐約可見的茅屋及卸了馬的長框形馬車的邊沿說,“對,你們聽,這是女人們在唱歌的聲音,真的,不壞呀。當家人,這是哪一個在唱?”

“這是一些看院子的姑娘,鄰近一個村上的。”

“我們散會兒步去吧!反正睡不着。奧勃朗斯基,我們走!”

“要是既能躺着又能出去就好了,”奧勃朗斯基伸着懶腰說,“躺着好極了。”

“那我一個人去了,”維斯洛夫斯基嘩地一下站起來,邊穿靴子邊說,“再見,先生們。如果開心的話,我會叫你們的。你們請我來打野味,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

“一個好小夥子,不是嗎?”奧勃朗斯基說,等維斯洛夫斯基出去後,農民随手把大門關上了。

“對,一個好小夥子。”列文回答說,同時在繼續思考剛才談到的問題。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可能地把自己的想法都清楚地說出來了,可這兩個并不蠢笨而真誠的朋友卻異口同聲地說他在強詞奪理,這使他感到難過。

“是這樣的,我的朋友。應當二者居其一:要麽承認現存社會的安排是公正的,那就要捍衛自己的權利;要麽就承認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權,就像我現在做的這樣,心滿意足,盡情地在享受。”

“不,假如這是不公正的話,你就不會心滿意足地享受這些财富,至少我不會。對我來說,最要緊的是要做到問心無愧。”

“那怎麽的,真的不出去走走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顯然是因爲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而感到厭倦了,“我們反正睡不着嘛。對了,我們去吧!”

列文沒有回答。他們在談話中說,他的所謂公正的行爲是消極的,這話一直在他心裏打轉。“難道隻有否定的才會是公正的?”他問自己。

“啊,新鮮幹草的芳香多濃啊!”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慢慢坐起來說,“我怎麽也睡不着。瓦申卡在那兒搞什麽名堂了。你聽那嘻嘻哈哈的笑聲和他的聲音。去不去?我們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說。

“難道說你這也是從原則出發?”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眯眯地說,同時在黑暗中摸索尋找自己的制帽。

“不是從原則出發,可我幹嗎去?”

“你知道嗎,你這是在自尋煩惱。”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着,找到了制帽,就站起來了。

“爲什麽?”

“難道我看不出你和妻子的關系?我聽說了,就連自己去不去打兩天獵——對你來說都成了頭等重要的問題。作爲一首田園詩,這一切都很好,可是要一輩子這麽生活,這就不夠了。一個男人應該是獨立的,他應該有男人的興趣。男人應當像個男人。”奧勃朗斯基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門。

“什麽意思?去追逐看守院子的姑娘們?”列文問。

“如果開心的話,爲什麽不去呢。Ca ne tire pasàconséquence.173我妻子不會因此受到傷害,而我将感到開心。最要緊的事情——是保持一個家庭的神聖。在家裏别出什麽事情。可你也不必捆住自己的手腳嘛。”

“也許,”列文幹巴巴地說,并把身子轉了過去,“明天要早起,可是我誰也不叫醒,天一亮就走。”

“Messieurs, Venez rite!”174是返回茅屋的維斯洛夫斯基的聲音,“Charmante!175這是我的發現。Charmante,完完全全的一個甘淚卿176,而且我已經和她認識了。真的,超級美人兒!”他帶着大加贊賞的神情說,好像她那麽美正是爲他而生的,他還對爲自己造就了這個美人的造物主感到滿意。

列文假裝睡着了,奧勃朗斯基穿上便鞋,點了一支雪茄,走出幹草棚子,不多一會兒,他們的聲音也就聽不見了。

列文好一陣睡不着。他聽到自己的馬兒在咀嚼幹草,然後聽到人家帶着自己的大兒子準備出發去夜牧;接着,聽到那士兵和外甥,也就是主人的小兒子在草棚的另一頭床鋪睡覺;還聽到那孩子怎麽細聲細氣地向舅舅講述自己對那條狗的印象,他覺得那兩條狗又龐大又吓人;然後,孩子又問這兩條狗是來逮誰的,士兵便用嘶啞而睡意蒙眬的聲音對孩子說,明天獵手們要到沼澤地去,還要放槍,然後,他又爲了讓孩子别再問東問西說:“睡吧,瓦西卡,睡吧,不然的話,你當心着點兒。”而自己就很快打起鼾來,接着便一切都安靜下來了;隻聽到馬兒的嘶鳴和田鹬在唧喳地叫。“難道隻有否定的?”列文獨自在想,“那又怎麽樣?又不是我的錯。”接着,他考慮起明天的日程了。

“明天一清早我就走,并要控制自己,不急不躁。田鹬多的是。還有大鹬。而回來的時候就會收到吉蒂的信了。對,斯吉瓦,看來也對:我在她面前缺乏男子氣概,我變得婆婆媽媽的了……可有什麽辦法!又是消極的态度!”

半睡半醒中,他聽到了維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笑聲和開心的談話聲。他迅速睜開了眼睛:月亮升起來了,在開着的門外,他們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正站在那兒聊天。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好像說到一個黃花閨女如何新鮮,把她比作一隻剛剝去殼的堅果,而維斯洛夫斯基則以自己富有感染力的聲音,邊笑邊重複顯然是沖着他說的話:“你還是趕緊去讨個老婆吧!”列文睡意蒙眬地說:

“先生們,明天天一亮就出發!”便立刻睡着了。

12

列文天蒙蒙亮就醒了,他試着把兩位夥伴叫醒。臉朝下躺着的瓦申卡伸出一隻穿着襪子的腳,睡得很死,怎麽叫他也沒有一點反應。奧勃朗斯基半睡半醒地說,不想這麽早去。就連身子盤成一個圓圈睡在草棚邊上的拉斯卡也不願起來,它懶洋洋地先後豎起兩條前腿,再伸直兩條後腿。列文穿好靴子,拿上獵槍,小心翼翼地吱扭一聲打開草棚的一道門,來到了院子裏。馬車夫睡在敞篷輕便馬車旁邊,馬兒們都還在打盹兒。隻有一匹馬在懶洋洋地吃着燕麥,撒得馬槽邊上滿是燕麥。院子裏還一片灰蒙蒙的。

“幹嗎那麽早就起來了,好人兒!”這是上了年紀的女主人,她從茅屋裏出來,像對一個老熟人那樣友善地對列文說。

“不是要去打獵嗎,大娘。這裏能到沼澤地嗎?”

“從後邊走:穿過我們的打谷場,好人啊,再過大麻地,那裏有條小路。”

老婦人小心地邁着那雙被曬黑的光腳領着列文往前走,然後給他拉開了打谷場的籬笆門。

“就這麽筆直走,順小路就到沼澤地了。我們的孩子們昨兒晚上都把牲口趕到那兒去了。”

拉斯卡高高興興地順着一條小路在前頭跑着;列文步履輕快地跟在它後邊,不斷地擡頭看看天空。他希望自己在太陽出來以前到達沼澤地。然而,太陽可沒有磨蹭。他出來時,月亮灑下明淨的光芒,這時它已暗淡得像個水銀盤子;原先沒法不讓人看見的朝霞,現在稀稀落落得難以尋找了;原先遠處田野裏模糊不清的斑點,現在已經清晰可辨了。這是一垛垛的黑麥。花蕊突出、芳香高大的大麻地裏沒有太陽照射還看不出的露水,把列文的兩條腿及高過腰部的短上衣全弄濕了。在早晨清澈的寂靜中,連最微弱的聲音都聽得見。一隻蜜蜂像一顆子彈似的嗡嗡叫着,從列文的一隻耳朵旁邊飛過。他凝神細看時,又發現了第二隻和第三隻。它們都是從蜂房的籠子網裏飛出來的,經過大麻地上空消失在去沼澤地的一個方向。一條小徑直通沼澤地。根據沼澤地帶有的地方稀薄些有的地方稠密些升騰而起的水蒸氣,可以看到土墩子和柳樹叢像一個個小島似的在那裏搖搖晃晃。沼澤地及一條道路的邊沿上,夜間放牧的孩子和農民們都躺在那兒,在朝霞出來之前,他們還都蓋着外套在睡覺。離他們不遠,有三匹腳被拴住的馬在來回地走動。其中一匹弄得鏈子叮當響。拉斯卡和主人并行走着,它一邊回頭看看,一邊自告奮勇地要往前走。走過睡着的農民們及到達頭一個水塘邊上時,列文檢查了一下獵槍筒,并放開了狗。馬群中已有兩歲的那一匹喂得肥壯光溜的栗色馬,見到了狗,便驚動起來,它翹起了尾巴,打着響鼻。其餘的馬也受了驚吓,用拴住的腳踩進水裏,馬蹄攪得稠密的泥濘噼噼啪啪地響,這些馬掙紮着想跳出沼澤地。拉斯卡停了下來,帶着譏笑的神情看看這幾匹馬,又用詢問的目光瞧瞧列文。列文撫摸着拉斯卡,發出一聲表示可以開始的口哨。

拉斯卡一副高興而又焦急的樣子,順着自己腳下軟綿綿的泥沼地跑過去了。

跑進沼澤地裏後,拉斯卡立刻在自己熟悉的樹根、水草、污泥和不熟悉的馬糞氣味中聞到彌漫在整個這一帶的那種鳥類的氣味,也就是一種鳥類所具有的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令它激動的氣味。在沼澤地的青苔和牛蒡叢裏,有些地方這種氣味特别濃烈,可是沒法斷定,哪一邊氣味強烈些,哪一邊淡薄些。爲了找準方向,它順着風走得更遠些。拉斯卡飛跑着,仿佛不覺得四條腿在動,但在這樣的飛跑中,隻要有必要,它還是能立刻停下來。它往右邊跑去,躲開黎明時從東方刮來的風,接着又轉過身子迎風而去。它鼓起兩個鼻孔吸足了一口氣後,立刻感覺到了不但有它們的足迹,而且它們就在這裏。在它面前,不隻有一隻,而且有許多。拉斯卡放慢了奔跑的速度。它們就在這一帶,但到底在哪個地點,它還不能确定。爲了找到這個地點的位置,它已經開始轉圈子,可注意力突然被主人的聲音分散了。“拉斯卡!這裏!”他說,向它指着另一邊。它停下來,同時在問,是不是按照自己原來的主意行動會更好些。但是,他用生氣的聲音重複着自己下的命令,同時指着一片被水淹沒的小草墩,那裏什麽也不會有。它聽從了主人的命令,爲了讓主人滿意而假裝出搜尋的樣子,聞遍整個草墩處并回到原來的地點,卻又感覺到了它們。這會兒,主人不再幹涉它,拉斯卡知道怎麽幹了,可是因爲沒有注意自己的爪子底下,結果失望地磕在一個大草墩上摔進了水裏,但它用自己靈活有力的四肢控制好身子,開始轉圈子搜查每一個角落。它們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而且越來越分明地沖進它的鼻孔,突然,它完全清楚了,它們當中有一隻就在這裏,在這個草墩背後離自己五步遠的前邊;于是它停下來,屏住了呼吸。由于四肢短,它一點兒也瞧不見面前那個東西,但憑氣味知道那家夥停歇的地方離自己不超過五步遠。它站着,在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它在那裏的同時,覺得這種等待是一種享受。它緊張得尾巴都翹得筆直,隻有尾巴頂端在微微顫抖。它的嘴巴稍稍張開,豎起兩隻耳朵。它在奔跑時一隻耳朵倒了下去,沉重而小心地喘着氣,更小心地回過頭,與其說是用眼睛不如說是用腦袋瞅了瞅主人。他正帶着它所習慣的那種臉色和從來都那麽可怕的一雙眼睛磕磕絆絆地走着,而且它覺得與往常一樣,他照例是平靜的。它覺得他平靜地在走,然而他卻在跑。

拉斯卡好像用兩條腿在劃槳似的全身貼近地面,并稍稍張開着嘴巴;列文注意到它這種特殊的尋找方法,明白它是在追逐大鹬,心裏在祈求上帝保佑,使它特别是在逮頭一隻鳥時能夠成功,同時朝它跑過去。到了拉斯卡的跟前,列文開始從自己的高度往前看,終于看到了它用鼻子聞到的東西。在幾個草墩子之間的空地上,出現了一隻大鹬。它轉過頭,仔細地聽着動靜,然後,稍稍張開翅膀,可是馬上又收了起來,不靈活地急轉尾巴,消失在一個旮旯裏了。

“把它叼來,把它叼來。”列文推推拉斯卡的後身叫喊着。

“但是,我不能去,”拉斯卡在想,“要我上哪兒?我在這裏聞到它們,可要是我往前一移動,我就不知道它們在哪了,也無法辨别出是隻什麽鳥。”可是,主人又用膝蓋頂頂它,并用激動的聲音輕輕地說:“把它叼來,拉斯卡,把它叼來!”

“好吧,既然他這麽想這樣,我就去,但這下子我可沒法負責了。”它在想,立刻騰起四條腿向土墩子之間的地方猛撲過去。這時它什麽也聞不到了,而隻是茫然地看了看又聽了聽。

在離原先發出雄渾的咕咕聲及大鹬伸展翅膀的特殊聲音十步遠的地方,飛出來一隻大鹬。一聲槍響過後,它沉重地将自己的白胸脯撞在了濕漉漉的泥濘地裏了。另外的一隻,沒有等狗過去就從列文背後飛起來了。

列文轉過身來時,它已經飛得老遠了。但它還是被打中了,這第二隻大鹬飛了大約二十步遠,就斜着向上又翻滾下來,像一隻擲出去的球,沉重地落在了幹燥的地面上。

“這下可有收獲了!”列文一邊想,一邊把還熱着的肥壯大鹬放進獵袋裏,“啊,拉斯卡,有收獲了吧?”

當列文又給獵槍上好子彈,動身往遠點兒的地方走時,太陽雖然有雲遮着還看不見,卻已經升起來了。失去全部光輝的月亮,變得像一朵雲似的懸在天空中;星星一顆都看不見了。原來閃耀着銀色露珠的水草,現在被染成一片金黃。生了鏽似的泥水塘,整個成了琥珀色。青青的綠草地變成了黃綠色。沼澤地裏的鳥兒,在閃爍的露珠及溪水旁邊灌木叢投下的長長影子裏跳來跳去。一隻老鷹醒來了,它不滿地注視着沼澤地。一群烏鴉飛到田野裏,一個光腳的小孩已經把馬兒趕到正撩起長衫撓癢癢的老頭兒那邊。射擊後冒出的煙霧,成了一片乳白色,在綠草地上彌漫開來。

有一個孩子向列文跑過來。

“叔叔,昨天這裏有野鴨子!”他向列文嚷嚷着,遠遠地跟在他後邊走着。

接着,列文當着這個神情興奮的孩子的面,精神百倍地又打了三隻田鹬。

13

有一種說法,打獵要是打中了首先碰上的那隻飛禽或走獸,那麽這一天裏都會交好運。果真如此。

早上十點鍾,又累又餓卻又倍感幸福的列文走了大約三十俄裏地,帶着十九隻血淋淋的野貨及一隻因爲獵袋已滿隻好挂在腰帶上的野鴨子,回到了住宿地。他的兩個夥伴早就醒了,而且都已經吃過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記得是十九隻。”列文說着,再次數着大鹬和田鹬。這些野鳥已經失去原來飛來飛去時那種神氣活現的樣子,現在它們都縮成一團,幹巴了,沾着幹了的血塊,一隻隻地往一邊耷拉着小腦袋。

數目沒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嫉妒使列文感到高興。使他感到高興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住宿處時收到了吉蒂派人送來的一封信。

“我完全健康和愉快。如果你爲我擔心,那麽現在你可以放心些了。我有一個新的護理瑪麗娅·符拉西耶夫娜(那是個助産士,列文家庭生活中一個新的重要人物)。她來看望過我。檢查下來說我完全健康,我們要她留在這裏,直到你回來。大家都愉快、健康,因此請你不用着急,如果打獵順利,就再留一天。”

幸運的打獵和妻子的信這兩件喜事是那麽重大,以至此後發生的兩個小小的不愉快,對列文來說,都輕易地過去了。一個是拉幫套的那匹棗紅馬,顯然是因爲昨天勞累過度,不吃東西,還一副委靡不振的樣子。馬車夫說,它累壞了。

“昨天趕得過頭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他說,“可不是嗎,一口氣趕了十俄裏!”

另一個不愉快一開始曾破壞了他的好心情,不過後來他對此又笑了好一會兒,那就是吉蒂給他準備的食物是那麽多,簡直一個星期都吃不完,結果一下子被吃光了,一點兒也不剩。列文打完了獵,又累又餓,往回走時他一心想吃餡餅,以至走近住宿地時就已經聞到了餡餅的香味,嘴裏都流口水了,而且一進門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東西一般,他馬上吩咐費利普把餡餅拿來。結果呢,不要說餡餅,連雛雞都一點兒不剩了。

“那是他胃口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邊笑邊指着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說,“我倒沒有好吃的毛病,可他的胃口大得令人吃驚……”

“算了吧,有什麽辦法!”列文闆着面孔瞧瞧維斯洛夫斯基,“費利普,你就拿牛肉吧。”

“牛肉吃光了,我把骨頭都給狗吃了。”費利普回答說。

列文是那麽生氣,他惱火地說:

“哪怕給我留下點兒什麽嘛!”他說着,簡直差點兒哭出來。

“那就拿隻野貨吧,開膛,”他用顫抖的聲音告訴費利普,竭力不去看瓦申卡,“再加些荨麻。不過,至少再給我要點兒牛奶來。”

等他一喝完牛奶,就爲自己對一個不太熟的客人表現的惱火不好意思起來,他還嘲笑起自己因爲肚子餓而生那麽大的氣。

傍晚,他們又到田野裏去了,維斯洛夫斯基還在那裏打了幾隻鳥,夜裏就動身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和去的時候一樣愉快。維斯洛夫斯基一會兒唱歌,一會兒得意地回憶起自己在農民家的經曆,他們請他喝伏特加酒,還對他說,“請多包涵”;一會兒還講起自己和一位看院子的姑娘及一個農民夜間玩遊戲的奇遇,那個農民問他結婚了沒有,而當弄清他沒有結婚時,便對他說:“你呀,别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要是眼紅的話,最好還是自己成個家去吧。”這些話使維斯洛夫斯基覺得特别可笑。

“總的來說,我對這次旅行異常滿意。而您呢,列文?”

“我很滿意。”列文真誠地說,他感到特别高興的是,自己在家時對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所感到的那種敵意沒有了,相反倒是對他産生了友好的情意。

14

第二天早晨十點鍾,列文查看完自己經營的田莊,敲了敲瓦申卡住的那間房門。

“Entrez177,”維斯洛夫斯基大聲嚷嚷着,“請您原諒,我剛結束ablutions178。”他穿着一身内衣,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說。

“您不要客氣,請吧,”列文在靠窗子的地方坐下,“您睡得好嗎?”

“睡得像個死人一般。要打獵,今天的天氣怎麽樣?”

“您喝什麽,茶還是咖啡?”

“都不要。我就想吃點早飯。真不好意思。太太們,我想,已經起來了吧?現在出去走走就太好了。您讓我看看馬。”

列文陪着客人在花園裏走了一圈,在馬房又待了一會兒,甚至他們還一起在攔河堤上做了一遍體操,這才回家,走進餐廳裏。

“打獵打得真惬意,還增長了那麽多見識啊!”維斯洛夫斯基說着,向坐在茶炊邊上的吉蒂走過去,“真可惜,太太們得不到這種享受!”

“那有什麽,他總得和女主人應酬幾句嘛。”列文對自己說。在客人對吉蒂的态度中,他又發現他那種微笑、那種勝利者的表情裏有點兒什麽名堂。

和瑪麗娅·符拉西耶夫娜及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起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公爵夫人把列文叫到自己身邊,跟他談起讓吉蒂到莫斯科去生産及準備好住房的事兒。對列文來說,結婚時有損莊重的種種微不足道的瑣碎事情就令他不愉快了,吉蒂臨産前這些準備工作更使他感到不勝其煩。他一直竭力不去聽那些關于未來嬰兒的襁褓,那些神秘兮兮沒完沒了地編織裹帶啦、做麻布三角巾啦等事,陀麗認爲那些事情都有特别的重要性。兒子出生的事兒(他相信将出生的是個兒子),人家對他說了,而他卻沒法相信;“它是那麽非同尋常。”他這麽設想,一方面是事情如此重大,因此他感到無可比拟的幸福,另一方面——它又如此神秘,以至設想按照人們正在進行的那種通常的準備工作會産生什麽後果,在他看來仿佛都是些令人讨厭和屈辱的事。

然而,公爵夫人不能理解他的感情,把他不樂意考慮和談論這事兒解釋成了輕率和漠不關心,因此把他弄得不得安甯。她托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去看房子,現在又把列文叫到自己身邊。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公爵夫人。您要怎麽辦就怎麽辦吧。”他說。

“應當決定,你們什麽時候搬到那裏去。”

“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千千萬萬人生孩子都不是在莫斯科,也沒有請醫生……爲的什麽呀……”

“萬一有什麽……”

“不,那就照吉蒂的意思辦。”

“不能跟吉蒂談這件事情!你想怎麽,要讓我吓着她嗎?就今年春天,因爲助産士不好,娜塔莉娅·戈裏岑娜死了。”

“您怎麽說,我就怎麽做。”他陰沉着臉說。

公爵夫人就開始對他說起來,他卻沒有聽她說。與公爵夫人的談話雖然破壞了他的心情,他臉色陰沉卻并不是因爲這次談話引起的,那是因爲他看到了茶炊旁邊發生的事情。

“不,這樣不行。”他偶爾瞥見瓦申卡正向吉蒂側過身子,笑容迷人地在對她說着什麽,以及她那種滿臉通紅和激動的樣子,心裏這樣想。

瓦申卡的那種姿勢,他那目光、他那微笑,都包含某種居心不善的東西。列文甚至看到在吉蒂的姿勢和目光裏也有着某種不純潔的地方。他眼睛裏的光明又一下子暗淡了。又像昨天一樣,突然間,沒有一點兒過渡,他感覺到自己被從幸福平安和自尊的頂峰上摔下來,落進絕望、憤怒和受屈辱的深淵裏。大家及一切都令他感到厭惡。

“就這麽辦吧,公爵夫人,按您希望的那樣。”他說着,又回頭看了一眼。

“莫諾莫赫的皇冠是沉重的!”179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他說,顯然影射的不是與公爵夫人的這一次談話,而是他看出的列文的激動。“你今天怎麽這麽晚,陀麗!”

大家都欠身起來迎接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瓦申卡隻站了站,以新派年輕人特有的對太太們缺乏禮貌的樣子稍稍彎了彎腰,又不知爲什麽笑起來繼續說下去。

“瑪莎把我弄苦了。她睡得不好,今天還調皮得要命。”陀麗說。

瓦申卡與吉蒂又扯到昨天的題目,談到安娜,以及超越社會條件的愛情是否可能的問題。吉蒂不喜歡這種談話,這種談話内容的本身,還有他那種語調都使她生氣,特别是她知道這對丈夫會産生什麽影響。然而,她太單純太天真了,不善于制止這種談話,甚至也不會掩飾因爲這個年輕人對自己明顯的關注帶來的那種表面上的滿足。她想中斷這次談話,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知道,不管她做什麽,全将被丈夫看在眼裏,而且他會往壞的方面去想。果真如此,當她問陀麗瑪莎怎麽了,以及瓦申卡正等着這種在他看來是枯燥無聊的寒暄趕快結束而淡漠地看着陀麗的時候,列文覺得妻子提出的問題不自然,帶有令人厭惡的狡黠。

“今天我們采蘑菇去,怎麽樣?”陀麗說。

“好吧,去吧,我也去。”吉蒂說,又滿臉通紅了。出于禮貌,她想問一聲瓦申卡,他去不去,結果沒有問。“你上哪兒,柯斯佳?”當丈夫正邁着堅定的步子從她身邊走過時,她露出歉疚的神色問道。這種像犯過錯誤的表情證實了他的全部懷疑。

“我不在時,機械師來了,我還沒有見到他。”他看都不看她地回答。

他到樓下去了,可是還沒有來得及走出書房,就聽到妻子急急忙忙地跟着他走來的熟悉的腳步聲。

“你怎麽了?”他幹巴巴地對她說,“我們忙着呢。”

“請原諒,”她對德國機械師說,“我要對丈夫說幾句話。”

德國人要走,可列文對他說:

“您不用擔心。”

“三點鍾的火車?”德國人問,“可别遲到了。”

列文沒有回答他的話,便與妻子出來了。

“啊,您要對我說什麽呀?”他用法語說。

他沒有看她的臉,也不想看到她眼下那種滿臉哆嗦和一副可憐巴巴得要吓死人的樣子。

“我……我想說的是,不能這樣過日子,這是受折磨……”她說。

“飯廳裏有仆人,”他氣呼呼地說,“别讓大家看熱鬧。”

“那,我們到這裏來!”

他們站在穿堂間裏。吉蒂想到隔壁一間屋裏去。但那裏,英國女家庭教師在教塔尼娅學習。

“那我們到花園裏去!”

花園裏,他們碰上了一位清掃道路的農民。他們倆既不考慮農民會看見她那張哭過的和他那張生氣的臉,也不考慮他們活像兩個逃避災難的人,雙雙趕快地往前走,因爲他們都感覺到必須把話說出來,消除相互間的誤會,應當單獨在一起待一會兒,借此擺脫兩人都同時經受着的那種折磨。

“這樣沒法過日子!這是一種折磨!我痛苦,你也痛苦。爲了什麽?”他們終于來到椴樹林角落裏的一條單獨的長凳旁邊時,吉蒂說。

“你隻要告訴我一點,他的語調裏有不體面、不正經和可怕的侮辱性的意思吧?”他說,同時又用那天夜裏那樣的姿勢,兩個拳頭放在胸口,站在她面前。

“有啊,”她聲音顫抖地說,“可是,柯斯佳,你難道沒有看見,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從早上就想采取那樣的态度,但是這些人……他們爲什麽來?我們本來多麽幸福!”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抽泣說,那哭泣使她整個發胖的身子更加鼓了起來。

園丁驚奇地發現,盡管并沒有什麽驅趕他們,他們也不需要躲避什麽,而且,在這條長闆凳上也不會有任何特别讓人開心的東西——當他們從他身邊經過往家走時,這兩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相安無事和寬心開朗的神情了。

15

把妻子帶到樓上後,列文便到陀麗那邊去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這一天太傷心了。她在房間裏來回走着,生氣地對站在一個角落裏号啕大哭的小姑娘說:

“罰你站一天牆角,讓你一個人吃飯,一個洋娃娃也不給你玩,新裙子也不給你做。”她訓斥着,不知道還有什麽罰她的辦法。

“哼,這是個可惡的丫頭!”她轉過來對列文說,“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這些個壞脾氣。”

“她到底幹什麽了?”列文冷冷地問,他是來商量自己的事情的,因此,爲來得不是時候而感到失望。

“她和格裏夏到馬林果園裏去,便在那裏……我甚至都沒法說出口,她幹了什麽,艾略特小姐真叫人後悔莫及。這個女的什麽也不管,是一部機器。Figurez vous, que la petite……180”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接着講述了瑪莎的過錯。

“這什麽也證明不了,根本不是什麽壞脾氣,隻不過是淘氣罷了。”列文安慰她說。

“不過,你好像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兒?你來有什麽事嗎?”陀麗問道,“那邊出了什麽事?”

從這提問的口氣裏,列文聽出自己可以把打算要說的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了。

“我沒有到那邊去,我和吉蒂單獨在花園裏來着。從……斯吉瓦來了以後,我們第二次發生了争吵。”

陀麗用一雙聰明的、通曉事理的眼睛瞧着他。

“那就說吧,把一隻手放在心窩上,憑良心講,有沒有……不是吉蒂,而是這位先生有沒有那種會讓人感到不愉快,不是不愉快,而是一個做丈夫的覺得可怕的、受屈辱的舉止?”

“也就是怎麽對你說好呢……你站着,站在角落裏!”她轉過去對瑪莎說,瑪莎一看到母親臉上稍稍露出點兒笑容,就轉過身來,“上流社會的人們會認爲,他的行爲舉止跟所有的年輕人沒有兩樣。Il fait la couràune jeune et jolie femme181,而一個社交界的丈夫,對此隻能表示榮幸。”

“是啊,是啊,”列文臉色陰沉地說,“可是,你注意到了。”

“不隻是我,斯吉瓦都覺察出來了。他喝完茶就直接對我說:Je crois que Veslovsky fait un petit brin de couràKitty.182”

“那很好,現在我放心了。我要把他攆走。”列文說。

“怎麽,你瘋了?”陀麗吓得大聲嚷嚷起來,“你怎麽了,柯斯佳,你清醒清醒!”她笑着說,“好,現在可以到芳妮那裏去了,”她對瑪莎說,“不,要是你希望的話,我來告訴斯吉瓦。讓他把他帶走。你就說有幾位客人要來。總之,他待在我們這裏不合适。”

“不,不,我自己去。”

“可是,你會吵起來嗎?”

“一點兒也不會。我會高高興興地去辦的,”列文還真的高興得兩隻眼睛閃閃發亮說,“啊,你饒了她吧,陀麗!她下次不會了。”他指的是那個沒有到芳妮那裏去的“小女犯人”,她正猶豫不決地站在母親對面,同時皺起眉頭等待着,試着看母親的眼色。

母親瞥了她一眼。小姑娘放聲大哭起來,把臉埋進母親的兩個膝蓋中間,陀麗随即把自己一隻消瘦溫柔的手放在她的腦袋上。

“再說,我們和他之間有什麽共同之處呢?”列文心想,便找維斯洛夫斯基去了。

經過前廳時,他吩咐準備輕便馬車,以便到車站去。

“昨天彈簧斷了。”一個仆人回答說。

“那就用四輪馬車,不過得快點兒。客人在哪兒?”

“他們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了。”

正當瓦申卡在清理箱子裏的東西,取出新的抒情歌曲,試着準備要騎馬的皮綁腿時,列文找到了他。

不管列文臉上有沒有某種特殊的表情,或者瓦申卡感到自己搞的ce petit brin de cour183在這個家庭不合适,不過他對列文的到來并沒有感到絲毫尴尬(自己的行爲并沒有超出社交界所允許的程度)。

“您打上皮綁腿騎馬去嗎?”

“對,這要幹淨得多。”瓦申卡一邊把一條肥腿擱在椅子上把下邊一個鈎子扣好,一邊說,同時露出高興和大大方方的微笑。

瓦申卡無疑是個好小夥子,因此列文注意到他目光中的那種羞怯的表情時,便可憐起他來并爲自己作爲這個家庭的主人感到抱歉。

桌子上放着一截折斷的棍子,那是今天早上他們做體操時試着擡起因爲漲水而漂起的攔河壩木頭時折斷的。列文把這截木棍拿在手上,扯着棍頭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他不知道怎麽開始說。

“我是想……”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突然想起吉蒂及正發生的一切,便果斷地瞅着他的雙眼說,“我已經吩咐爲您套馬去了。”

“也就是怎麽的?”瓦申卡開始吃了一驚,“上哪兒?”

“爲您,去火車站。”列文臉色陰沉地說,折得木棍吱吱直響。

“您要走,還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家裏不巧,有幾位客人要來,”列文邊說邊很快地用力扯掉木棍上的碎片,“其實不是有客人來,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不過,我還是請您離開。對我的無禮做法,您愛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吧。”

瓦申卡挺直了身子。

“我請您向我解釋清楚……”終于明白過來後,他不失身份地說。

“我沒法向您解釋清楚,”列文輕輕地慢慢地說,竭力掩飾自己在顫抖的下颚,“而且,您最好别問。”

因爲裂開的木棍頭上的碎片全都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端,把整條木棍折斷,并設法把掉下來的一半接住。

看來是列文那雙有力的手,他今天早上做體操時觸摸過的筋肉,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低沉的聲音,以及這顫抖的下颚的模樣,要比語言更讓瓦申卡信服。他聳了聳肩膀,輕蔑地微微一笑,便鞠了一躬。

“我不能見見奧勃朗斯基嗎?”

聳肩膀及微笑并沒有使列文生氣。“他還留在這裏幹嗎?”他想。

“我馬上叫他到您這裏來。”

“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從朋友那兒得知要把他攆出家門後說,他還發現列文正在花園裏邊散步邊等着客人離開,“Mais c'est ridicule!184你被一隻什麽樣的蒼蠅咬了?Mais c'est du dernier ridicule!185你究竟是怎麽的了,如果一個年輕人……”

然而,列文身上被蒼蠅咬着的那個地方顯然還疼着,因爲當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想要解釋原因的時候,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了,而且連忙打斷他:

“請你不要問原因了!我不能不這樣!在你和在他面前,我都非常抱歉。不過對他來說,我想離開不至于有多大痛苦,而對我和我妻子,有他在就不愉快!”

“可這對他是一種侮辱!Et puis c'est ridicule.186”

“而對我來說,感到既屈辱又痛苦!而且,我完全沒有過錯,我爲什麽要受罪!”

“啊,你這樣我可沒有料到!On petutêtre jaloux, mais à ce point, c'estdu dernier ridicule!187”

列文立刻轉過身子離開他到林蔭道深處去了,一個人繼續來回走着。他很快聽到四輪馬車的轱辘聲,并穿過樹林看到瓦申卡怎麽坐在幹草上(不巧,四輪馬車上沒有坐墊),戴着頂蘇格蘭小禮帽,颠簸着順着林蔭道過去了。

“又有什麽事?”當一個仆人從家裏跑出來制止四輪馬車時,列文想。原來是機械師,列文完全把他給忘了。機械師一邊向維斯洛夫斯基點頭緻意,一邊對他說着什麽;然後爬進四輪馬車,他們便一起走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公爵夫人對列文的做法感到憤怒。列文也覺得自己不僅ridicule188至極,而且完全錯了,并感到很丢臉;但回想起自己和妻子遭了那麽大痛苦,他問自己要是下次怎麽辦時,他的回答是:還得這樣。

盡管發生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這天結束時,除了公爵夫人仍不原諒列文之外,大家又都跟平常一樣,活躍而又開心,就好比孩子們受罰結束或大人們剛經曆過一次沉重的正式接待,所以到晚上公爵夫人不在場的時候,大家說起攆走瓦申卡就仿佛是在談論一件老早以前發生的事情。具有父親那種講起事情來嘻嘻哈哈特點的陀麗,總再三再四添加一些新的風趣幽默的内容,使瓦蓮卡笑得直不起腰來。她說到自己爲迎接客人剛準備打上全新的蝴蝶結,正要走進客廳時突然聽到笨重的舊式大馬車的轱辘聲。而坐在大馬車裏的是誰呢?——就是頭戴蘇格蘭小禮帽,還帶着抒情歌曲及皮綁腿坐在幹草上的瓦申卡。

“哪怕你吩咐給套一輛輕便轎式馬車也好啊!不,然後我聽到:‘您等一下!’嘿,我還以爲是大發善心了呢。一看,原來是讓那個德國胖子坐上去一起走……因此,我那蝴蝶結也白打了!……”

16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實現了自己的心願,去看望了安娜。這樣做勢必令妹妹傷心,給妹夫帶來不快,她對此表示很抱歉;她知道,列文一家不願跟符朗斯基有任何交往是理所當然的事兒;但她認爲自己有責任到安娜那兒去看看,向她表明自己的感情不會改變,盡管她的處境發生了變化。

爲了這次出訪不依靠列文家,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派人到村裏去租了馬;但是列文知道這事後,就來責備她。

“你怎麽會認爲我對你的出訪感到不愉快呢?再說,要是這事兒使我不愉快的話,那麽你不用我的馬就更使我不愉快了,”他說,“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一定得去。而租村上的馬,這事首先使我不高興,而主要的是他們雖然答應了,但不會把你拉到那裏的。我有馬。如果你不想使我傷心的話,那就用我的馬吧。”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隻好同意。到了約定的日子,列文爲自己妻子的姐姐備好了四匹馬,及從耕地和騎用的馬上拼湊起來的一套馬具,它們很不雅觀,卻可以在一天之内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拉到目的地。眼下,公爵夫人要走,還有助産士,都得用馬,這事兒對列文來說是有難度的,但殷勤好客的責任使他不能讓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去租别人家的馬。此外他知道,租一次馬車要二十個盧布,這對她來說也是很大的開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手頭拮據,列文是很同情她的。

聽從了列文的勸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天亮前就出發了。道路好,四輪馬車平穩,馬兒跑得歡,駕車座上除馬車夫外,還坐着列文爲保險起見派的一名辦事員代替仆人。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打了會兒瞌睡,醒來時正好已經到了該換馬的驿站。

在正好是列文上次到斯維亞什斯基家路上停歇的那個富裕的農民主人家喝了杯茶,還與女人們聊了會兒關于孩子們的事兒,又跟老頭子談了談他很稱贊的符朗斯基伯爵,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便繼續前進了。在家時她得爲孩子們操心,總也沒有工夫去閑想。現在倒是有四個鍾頭的路程,一切原來被擱着的思想突然一下子湧到了腦子裏,她生平第一次從各個不同方面反複考慮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感到奇怪。開始時她想到孩子們,雖然有個保姆,而主要的是吉蒂(她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曾答應照看他們,自己卻還是不放心。“瑪莎可别又淘氣起來,格裏夏可别被馬踢着了,還有莉莉可别再鬧肚子了。”然後,即将發生的問題代替了現實的問題。她開始考慮起今年冬天得在莫斯科弄一套新的住房,客廳的家具得更換,還要給大女兒做件皮大衣。然後,她又開始設想更遙遠一點兒的問題:自己怎麽把孩子們拉扯成人。“幾個女孩子倒還沒有什麽,”她想,“可是男孩子呢?”

“現在格裏夏由我親自教育是好的,可要知道,這隻因爲自己現在有空,不生孩子。對斯吉瓦,當然,啥也指望不上。我也隻能依靠好人們幫忙,把他們帶大了。可要是又生孩子呢?……”于是她産生了一個念頭,認爲婦女承受生兒育女的痛苦是對她們的懲罰這種說法,是多麽不公平。“生育倒沒有什麽,而把他們撫養長大——這才痛苦呢。”她心想,腦子裏浮現出自己最後一次懷孕以及最後這個嬰兒死亡的情景。她又想起了與驿站上那個少婦的談話。當問到她有孩子沒有的時候,漂亮的少婦開心地回答說:

“有過一個娃娃,但上帝賜給我解脫,去年齋戒期把她給埋了。”

“怎麽,你爲她很難過嗎?”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問。

“難過什麽呀?老頭子已經有許多孫子了。有了兒女就是麻煩。弄得你活兒幹不成不說,别的什麽也做不了。隻會是一種拖累。”

盡管少婦一副若無其事的可愛的樣子,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當時還是覺得這種回答讓人厭惡,然而現在她卻不由得記起了這些話。在這些不近人情的話裏,也包含着一分真理。

“是啊,一般說來,”回頭看看自己結婚十五年來的全部生活,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心想,“懷孕,嘔吐,頭腦遲鈍,對一切的淡漠,還有主要是變得難看。吉蒂,年輕漂亮的吉蒂,連她都變得這麽難看了,我懷孕時難看得不像樣,我知道。生産,痛苦,說不出的痛苦,這最後的一分鍾……然後是喂奶,這些失眠之夜,這些可怕的疼痛……”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一回想到自己幾乎喂每個嬰兒時都經受過的奶頭撕裂似的疼痛,便全身顫抖。“然後是孩子們害病,這種永恒的恐懼;然後是教育,壞脾氣(她回想起小瑪莎在馬林果園裏的錯誤行爲),學習,拉丁文——所有這些都是持續和艱難的。而超過這一切的——是這些孩子的夭折。”于是,她頭腦裏又産生一種自己做母親永遠壓抑着的心情。她回想最後一個孩子死亡的殘酷情景,那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死于假膜性喉炎:他的葬禮,大家面對那粉紅色小棺材的淡漠,以及面對帶兩邊鬓發的那個蒼白的小腦門,面對那張開着的吃驚的小嘴時自己那種撕心裂肺的孤獨的痛苦;當帶金飾十字架的粉紅色小棺材蓋合上的一刹那,她感到肝腸寸斷的痛楚。

“這一切又爲了什麽?這一切還有什麽用?我得不到一刻安甯,一會兒懷孕,一會兒喂奶,沒完沒了地生氣、唠叨,自己受折磨還折磨别人,讓丈夫讨厭地過着自己的日子,而結果呢,孩子們長大後卻還是不幸,缺乏教養,像乞丐一樣。還有現在,要不是在列文家消夏,我還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麽過呢。吉蒂和柯斯佳,當然了,這麽客客氣氣,讓我們一點兒也覺察不出來;可是不能老這樣下去啊,他們自己有了孩子,就沒法再幫助我們了;現在他們家就已經很擁擠了。爸爸他自己幾乎都沒什麽财産留下,難道還能接濟我們?因此,看來我自己是沒有辦法把孩子們拉扯大了,難道卑躬屈膝地去求别人幫助?好吧,就算是最幸運的情況吧:孩子們不再死去,我還可以教育他們,最好的情況,也隻是不至于成爲壞蛋。這就是我能盼望的一切。而這一切又得花費多大的痛苦,艱難……整個一生都給毀了!”她又回想起那個少婦說的話,盡管這種回想仍使她感到厭惡,但是,她沒法不同意,那些話裏包含着一分簡單的真理。

“怎麽,還遠嗎,米哈依爾?”爲了驅散自己可怕的思想,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問辦事員。

“離這個村子聽說還有七俄裏。”

四輪馬車沿着村子走到一座小橋上。一群鄉下女人,肩上搭着打捆用的草把兒,大聲而開心地在橋上邊走邊聊。她們在橋上停下來,好奇地仔細觀看這四輪馬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覺得所有這些注視到她身上的臉蛋都健康、開心,以自己生活的歡樂在逗弄她。“大家都活着,大家都在享受生活。”鄉下女人們從身邊走過時,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繼續想。舊式的馬車過了山坡後又快速奔馳起來,身子在老式馬車柔軟的彈簧上惬意地搖晃,她這樣想着:“而我呢,就像從監牢裏,從一個讓我操心得要死的世界裏放出來,現在才瞬息間清醒了。大家都在生活:包括這些鄉下女人,娜塔麗娅妹妹、瓦蓮卡,我要去看望的安娜,唯獨我不是。”

“他們還攻擊安娜呢。爲什麽?怎麽說呢,難道我就好?我至少有一個自己鍾愛的丈夫。雖然說不上稱心如意,可是我愛他,安娜卻不愛自己的丈夫。她有什麽過錯?她想生活。上帝把這種感情注入到了我們的心靈。很可能,我也會那樣做的。我至今還不知道,當她到莫斯科來看我那個可怕的時刻,我聽了她的話好不好。我當時應當抛棄丈夫,從頭開始生活。我就會真正地去愛并被愛了。而現在這樣,難道就好些?我看不起他。我需要他,”她想到了丈夫,“因此,我容忍他。難道這樣就好些?我當時還可以讨人喜歡,我身上還保持着自己的美。”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繼續在想,于是希望照照鏡子。她的小化妝包裏有一面路上用的小鏡子,想把它拿出來;但是,她瞅了一眼馬車夫的背部及搖搖晃晃的辦事員,感到萬一他們當中誰回過頭來,自己會不好意思的,因此沒有把鏡子拿出來。

不過,不照鏡子她也在想,現在也還不遲。她于是想起了對她特别親切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想起了斯吉瓦的朋友、在孩子得猩紅熱時曾和她一起照看她孩子的那個善良的屠洛甫岑,他還曾愛上過她。還有一位完全是個年輕人。她丈夫曾對她開玩笑說,他發現她的幾個姐妹都漂亮。于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頭腦裏浮現出最富有激情和不可能的羅曼史。“安娜做得很好,我怎麽也不會去責備她的。她幸福,還使另一個人幸福,而且不像我這麽受盡了折磨,而倒是,對了,她跟以前一樣,從來都那麽鮮豔、聰明,并對一切都坦誠。”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想,皺着嘴唇,露出狡黠的微笑;特别是在想着安娜羅曼史的同時,她也爲自己設想了幾乎同樣的羅曼史。她也和安娜一樣,向丈夫承認了一切。接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聽到這一消息時一副吃驚又惶恐的樣子,使她微微地笑起來了。

她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馬車已經到達大路上直通沃茲德維任斯基的拐彎處了。

17

馬車夫吆喝四匹馬停下,擡頭往右望去,那邊黑麥地裏靠着一架大車坐着幾個農民。辦事員本想跳下車去,可後來又改變了主意,下命令似的沖着一個農民嚷嚷,招呼他到自己這邊來。馬車一停,行駛時的那種微風也感覺不到了;牛虻叮滿了幾匹汗淋淋生氣地想擺脫它們的馬兒。從大車那邊傳來的刈草歇工時鐮刀碰撞的金屬響聲平息了。農民中的一個人站了起來,他向四輪馬車走過來了。

“瞧你,懶洋洋的!”農民光着腳,慢悠悠地邁到道路旁邊一個沒有車轍的土墩上,辦事員便生氣地對他嚷嚷說,“過來呀,怎麽的!”

那是個鬈發老頭,頭上纏着嫩樹皮條,駝起的背都被汗水浸濕成黑黝黝的了。他加快步子向四輪馬車走過來,伸出一隻曬黑了的手扶住馬車的一側。

“到沃茲德維任斯基,要上老爺家?找伯爵?”老頭重複了問話,“瞧,就在走出那個慢坡高地的頂頭上。往左一拐。順大路直走,也就到了。先生,你們要找哪一位?伯爵本人?”

“怎麽,他們在家嗎,老爺子?”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含糊其辭地說,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向農民打聽安娜才好。

“應該是吧,在家,”農民說,把身體的重心由一隻腳倒換到另一隻腳上,在塵土地面上留下五個鮮明的腳趾印,“應該是吧,在家,”他重複着,看樣子是願意聊天,“昨天還來過客人呢。客人——多得很……你要什麽呀?”他轉身對着在車旁邊向他嚷嚷着什麽的一個小夥子說,“就是那兒,前不久他們全騎着馬在這裏看收刈機。這時候,應該在家。而您是誰家的?……”

“我們是遠道來的,”馬車夫邊說邊爬上支架座位,“這麽說,不遠了嗎?”

“我說了,這兒就是。你一出去……”他邊說邊用一隻手摸着馬車的擋泥闆。

一個年輕、健康、矮壯的小夥子也過來了。

“怎麽,收刈的事兒,缺少人手嗎?”他問。

“不知道,老弟。”

“就是說,這麽走,你往左一拐,就到了。”農民說,顯然不大願意放走過路的人,他還想談談。

馬車夫趕着馬車啓動了,但是才拐過彎,農民就叫喊起來了。

“你停住,喂,夥計,你停一會兒!”兩個人同聲喊道。

馬車夫停下來了。

“他們自己來了!瞧他們!”農民嚷嚷道,“瞧啊,他們過來了!”他指指道路上的四個騎在馬上和兩個乘坐敞篷馬車過來的人說。

那騎在馬上的是符朗斯基和馬夫、維斯洛夫斯基、安娜,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維亞什斯基則坐在敞篷馬車裏。他們是騎馬出來遛彎兒的,并察看一下那台最近運到的收刈機的使用情況。

敞篷馬車停下來時,騎馬的四個人便一步步慢慢走。安娜和維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頭。安娜騎的是一匹不高而結實的英國公馬,剛修剪過卷毛,短尾巴,正緩慢而平穩地往前走。她那美麗的頭上,高筒禮帽下露出卷曲的黑發,肩膀豐滿,黑色騎馬服顯出她纖瘦的腰部,以及端莊優美的姿勢,這些都使陀麗感到驚訝。

開頭的一分鍾,她覺得安娜騎馬有失體統。一位太太騎在馬上的樣子,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概念裏無異于一個年輕人輕浮地賣弄風情,照她的意見,這不合安娜的身份,但當她走近後仔細看了看,立刻就認可她騎馬的舉止了。安娜雖然很優雅,但她的姿勢、服裝和舉止,一切卻又是那麽樸素文靜、落落大方,再也不可能有比這更自然的了。

與安娜肩并着肩,騎在一匹灰色烈性戰馬上的是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他往前伸着兩條肥腿,戴着拖着兩條帶子的蘇格蘭尖頂小圓帽,顯出一副得意的樣子;認出他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忍不住露出愉快的微笑。騎馬走在他們後邊的是符朗斯基。他騎的是一匹黑鬃黑尾巴的純種棗紅馬,看樣子剛猛跑過一陣。他正拉緊缰繩勒住它。

跟在他後邊的一個小矮個兒,穿一身賽馬服。斯維亞什斯基陪着公爵小姐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駿馬拉套的新敞篷馬車裏,正在追趕騎馬的人們。

認出靠在舊式四輪馬車内一個角落裏的小個子女人是陀麗的那一瞬間,安娜的臉一下子露出快樂的微笑,容光煥發。她大聲叫喊着,在馬鞍上一抖一抖地策馬奔馳起來。到了四輪馬車附近,她沒用人扶着就跳下了馬,提着騎馬服,向陀麗迎面跑過來。

“我沒有想到,也不敢想。這真叫人高興!你不能想象我有多高興!”她說着,一會兒把臉貼到陀麗的臉上吻她,一會兒又離開點兒,帶着微笑瞅着她。

“瞧,高興的事兒,阿列克謝!”她說,扭頭看了看下了馬正向她們走過來的符朗斯基。

符朗斯基脫下灰色的高筒禮帽,走到陀麗跟前。

“您不會相信吧,您來了我們有多高興。”他說着,賦予所說的話以特别的意義,同時微微笑着露出自己堅實潔白的牙齒。

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沒有下馬,他脫下自己的小帽子,高興地搖晃着那上面的兩條飄帶,以此表示歡迎客人。

“這位是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敞篷馬車開過來時,安娜看到陀麗詢問的目光說。

“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她的臉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滿的表情。

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姑,而且她早就知道,可并不尊敬她。她知道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一輩子都在富裕的親戚家裏做食客;但是,現在她住在符朗斯基這麽個陌生人的家裏,使陀麗爲自己丈夫的親屬感到丢臉。安娜注意到了陀麗臉部的表情,感到很尴尬,漲紅了臉,雙手松開騎馬服,并碰了她一下。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走到停下來的敞篷馬車旁邊,冷冷地向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問了聲好。斯維亞什斯基她也是認得的。他問起那個古怪的朋友和年輕的妻子生活怎麽樣,并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幾匹拼湊起來的馬以及修補過的四輪馬車的擋闆,便提議太太們乘坐敞篷馬車。

“我就去坐那個家夥了,”他說,“馬兒溫和,公爵小姐駕馭得也很出色。”

“不了,您還是照原來那樣吧,”安娜走過來說,“我們來坐四輪馬車。”接着她就挽起陀麗的一隻胳膊把她帶走了。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一雙眼睛不停地看着自己從未見到過的優雅的敞篷馬車,看着這幾匹出色的馬以及周圍這些優雅得使人暈眩的臉蛋。但是最使她吃驚的,還是她熟悉和喜歡的安娜身上發生的變化。要是換了别的女人,觀察不像陀麗那麽仔細,過去不認識安娜,特别是一路上不像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那麽想的女人,也許不會發現安娜身上有什麽特别的地方。但是,眼下的陀麗在安娜臉上看到的是女人們通常隻有戀愛時才有的那種一時的美,她對此感到驚訝。一切都挂在她的臉上:頰上兩個鮮明的小酒窩和下巴,嘴唇的線條,仿佛在滿臉飄浮的微笑,兩隻眼睛的亮光,優雅和迅速的動作,圓潤的嗓音,甚至包括她回答爲教會她的公馬用右腳起步奔跑而請她允許騎那匹馬的維斯洛夫斯基的那種生氣而親切的風度——所有這一切都特别迷人;而且,好像原來她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并爲這一點感到高興。

她們兩個人坐進四輪馬車時,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安娜感到不好意思,是因爲陀麗瞧她時帶着那種仔細而詢問的目光;陀麗呢,因爲聽斯維亞什斯基說到那家夥而開始爲她和安娜坐在又髒又破舊的四輪馬車裏,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好意思,馬車夫費利普和辦事員也有同樣的感覺。辦事員爲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忙着讓太太們坐好,而馬車夫費利普則臉色陰沉了,并準備往後不再屈從于這種表面的優越。他譏諷地微微地笑了笑,看了一眼那匹黑駿馬,腦子裏已經認定,這匹拉敞篷馬車的黑家夥隻适合于騎出來遛遛,如果炎熱天讓它拉套,它走不了四十俄裏地。

坐在大車邊上的農民們都站了起來;指指點點,好奇而樂呵呵地看着客人們的相會。

“倒也真高興,好久沒見面了。”纏着嫩樹皮條子的鬈發老頭說。

“瞧,格拉西姆叔叔,要是讓那匹黑骟馬拉捆好的糧草,就來勁了!”

“你瞧呀,這穿褲子的是個女的吧?”其中一個指着坐在女用馬鞍上的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說。

“不,是個男的。你瞧他上馬多靈活!”

“怎麽的,小夥子們,看來咱們不睡午覺了?”

“今兒個還睡什麽午覺!”老頭斜過眼睛望了望太陽說,“瞧吧,都過晌午了!拿起鐮刀,來吧!”

18

安娜看着陀麗那張消瘦的、受盡折磨的、落滿灰塵、帶着皺紋的臉,想說句心裏話,就是——陀麗變瘦了;可是一想到她自己變好看了,況且陀麗的眼神也告訴了她這一點,她便歎了一口氣。

“你瞧我,”她說,“你想想,以現在這種處境,我會感到幸福嗎?唉!有什麽辦法!真不好意思承認;可是我……我感到不可饒恕的幸福。我碰上了某種做夢般的奇妙事兒,本來覺得可怕、憋得慌,可突然醒來,感覺到所有這些恐懼都沒有了。我醒來了。我經受了痛苦和可怕的感覺,而現在那已經是老早的事兒了,特别是我們來到這裏以後,我是這麽幸福!……”她說道,同時帶着羞怯的微笑疑惑地瞅着陀麗。

“我真高興!”陀麗微笑着,語氣不禁變得冷淡了些,“我很爲你高興。你爲什麽不寫信給我?”

“爲什麽?……因爲我不敢……你忘了我的處境……”

“給我?你不敢?要是你知道,我是多麽……我認爲……”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想說出自己今天早上的想法,可現在她不知怎麽覺得這不是地方。

“不過,這事兒以後再說。這些是什麽建築物呀?”她想換個話題,便問道,同時指着那些從鮮合歡和丁香樹的一片翠綠上露出的有紅有綠的屋頂——恰似一座小城市。

但安娜沒有理她的話。

“不,不,你怎麽看我的處境,你怎麽想的?”她問。

“我認爲……”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開口說,可這時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教公馬練會從右腳起步奔跑後,正穿着自己的短上衣坐在女用麂皮馬鞍上,筆直地從她們身邊走過。

“再會了,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他嚷嚷道。

安娜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然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又覺得在四輪馬車裏開始這漫長的談話不方便,因此她把自己的思想壓縮了說。

“我什麽也不認爲,”她說,“我從來都愛你,而要是愛,就愛整個的一個人,就像他本來的樣子,而不是我希望他那樣。”

安娜的一雙眼睛離開了自己朋友的臉,并皺了皺眉頭(這是陀麗所不知道的她的一種新習慣),沉思起來,想完全弄明白這些話的意思。接着,對那些話顯然是作了自己所希望那樣的理解,她瞅了陀麗一眼。

“如果你有罪過,”她說,“因爲你這次來并且說了這些話,那這些罪過将全部得到寬恕。”

接着,陀麗看到她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她默默地握住安娜的一隻手。

“這究竟是些什麽建築呀?它們真多!”沉默了一分鍾後,她重複提出自己的問題。

“這是用人們住的房子,養殖場和馬廄,”安娜回答說,“而從這裏開始是花園。這一切原來都荒廢了,但阿列克謝把它們全修複起來了。他很喜歡這座莊園,而且我怎麽也沒有料到,他是那麽熱心于經營管理。其實,這是一種豐富的本性!要麽不幹,要幹就全幹得很出色。他不但不感到寂寞,而是充滿了激情。他——據我所知,成了個精打細算的好主人,在經營管理方面甚至很吝啬。不過隻是在經營管理方面。在那種得花費上萬盧布的時候,他毫不在乎,”她帶着通常女人們講到心愛的人隻向一個人公開的特點時那種高興而狡黠的微笑說,“你看見這幢大建築物了吧?這是一個新蓋的醫院。我估計它得花十萬盧布還多。這是他現在的da da189。而且知道嗎,他爲什麽搞這個?因爲農民要求他把草場更廉價地讓給他們,結果他拒絕了,我就責備他吝啬。當然,不是因爲這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他就開始蓋這個醫院,要表明,知道嗎,他是多麽不吝啬。要說的話,c'est une petitesse190;不過我爲這更愛他了。而現在,你就要看到家了。這還是他祖父的一幢房子,而且外觀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真漂亮!”陀麗說,帶着不由自主的驚訝注視着一幢帶許多圓柱的漂亮房子,它聳立在花園裏衆多不同顔色的樹蔭之中。

“确實很漂亮,是嗎?而且從房子裏邊,從上面看,景緻都美極了。”

四輪馬車駛進一座鋪着碎石和布滿花壇的院子裏,兩個工作人員正在用未經加工的多孔岩石鋪設一個泥土已經翻松的花壇,他們在一個有房頂的大門口停了下來。

“啊,他們已經回來了!”安娜望着剛從台階上牽走的馬說,“這匹馬很出色,你說是嗎?這是匹矮腳公馬。我的寵物。牽到這裏來,給我點兒砂糖。伯爵在哪兒?”她問兩個從房子裏奔出來的衣着體面的仆人。“啊,他來了!”她看到迎面過來的符朗斯基和維斯洛夫斯基說。

“您讓公爵夫人住哪間屋?”符朗斯基用法語對安娜說,不等她回答,便再次向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問好,還吻了吻她的手,“我看,住有陽台的那個大間吧?”

“啊,不,這太遠了!最好是角落邊上的那間,我們倆見面方便些。好,我們走。”安娜一邊說,一邊把仆人拿來的糖喂給心愛的馬兒吃。

“Et vous oubliez votre devoir.”191她對同時走到台階上的維斯洛夫斯基說。

“Pardon, j'en ai tout plein les poches.”192他笑眯眯地說着,同時把手指插進坎肩口袋裏。

“Mais vous venez trop tard.”193她邊說邊用小手絹擦擦被馬舔濕的手。接着,安娜又轉過身來對着陀麗:“你在這兒待多久?一天?這可不行!”

“我答應好了的,再說孩子們……”陀麗說,因爲自己得到四輪馬車裏去取小化妝包,還因爲她知道自己一定滿臉塵土,所以覺得有點狼狽。

“不,陀麗,親愛的……咱們瞧着辦好了。我們走,我們走!”接着,安娜把陀麗帶到了她的房間裏。

這不是符朗斯基提議的那個大間,而是安娜說要請陀麗将就着住的一間。可就連這一間也是十分豪華,陀麗從來沒有住過的這樣豪華的房間,它使陀麗想起國外的最講究的旅館。

“啊,親愛的,我真高興!”身穿騎馬服的安娜在陀麗的身邊坐下來說,“給我說說你自己的事情。斯吉瓦,我匆匆見到了一面。可是他不可能講述孩子們的情況。我的寶貝塔尼娅怎麽樣?成一個大姑娘了吧?”

“是啊,長得很大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簡短地回答說,她自己也覺得奇怪,關于孩子們,她會回答得這麽冷淡。“我們在列文家過得很好。”她補充說。

“瞧,要是我知道,”安娜說,“要是你看得起我……你們大家都可以住到我們這裏來。因爲斯吉瓦是阿列克謝的老朋友和好朋友。”安娜補充說,可突然臉紅了。

“是啊,不過我們很好……”陀麗發窘地回答。

“不過,其實,我是因爲高興在說蠢話呢。總之,親愛的,你來我真高興!”安娜說,再次地吻了吻她,“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對我究竟怎麽想的,我全都想知道。但我很高興你見到我現在的樣子。對我來說,主要的倒不是希望讓人們以爲我要證明什麽。我什麽都不想證明,我隻不過要生活而已;除了自己,我不去傷害任何人。我有這種權利,不對嗎?不過,這事兒說起來話長了,關于這一切,我們再好好談談。現在我去穿衣服,而你,讓我派個侍女來幫你。”

19

當隻剩下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一個人的時候,她以主婦的目光打量着房間。她來到這座房子,在房子裏面走過,以及現在自己又住的這個房間裏的一切,都給她富裕、豪華以及隻有在新派英國小說裏讀到過的那種奢侈的印象,這種豪華氣派,在莫斯科她都沒有見過,更别說是在鄉下了。從法國新潮牆紙到整個房間鋪設的地毯全都是新的。床鋪是彈簧墊子,帶有特别的床頭和罩着厚呢緞子枕套的小枕頭。一個大理石架子的洗臉池、一個梳妝台、一張沙發床、幾張桌子,壁爐上方擺着一座青銅鍾,還有窗簾和門簾——所有這一切全都是嶄新的、貴重的。

來提供服務的侍女服飾講究,發型和裙子也比陀麗來得時髦,她和整個房間一樣,渾身上下既新穎又豪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對她的彬彬有禮、整潔及熱情感到愉快,又頗有些發窘;她爲自己倒黴地錯把打過補丁的短上衣帶來了感到不好意思。在家裏,她以這些東補西補的樸素衣着而自豪,現在則感到害羞。在家裏,她很清楚,做六件短上衣得用二十四俄尺每俄尺六十五戈比的細薄紗,總共要花十五盧布還多,還不算買裝飾用的零碎及做工,這麽一打補丁,十五個盧布就省下來了。而這會兒在侍女面前,她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害羞,隻不過顯得尴尬罷了。

老早就認識的安努什卡進房裏來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寬心多了。那個服飾講究的侍女要到夫人那裏去,安努什卡就留下來跟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在一起了。

安努什卡顯然對陀麗的到來感到高興,于是就不停地唠叨着說起來。陀麗注意到她想說出自己對夫人處境的意見,特别是關于愛情及伯爵對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忠誠,可是她一開始說起這事兒,陀麗就竭力制止了她。

“我是和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一起長大的,對我來說,她比一切都珍貴。怎麽呢,不該由我這樣的人來判斷。不過,看樣子,好像,好着呢……”

“這樣,方便的話,請把這些拿去洗洗。”

“是,夫人。我們這裏有兩個女工專門負責洗衣服,而床單都用機器洗。伯爵一切都親自過問。真像丈夫一樣……”

安娜來了,陀麗感到高興;她一到,安努什卡的唠叨也就停止了。

安娜換了件很樸素的高級細麻布裙子。陀麗仔細端詳着這件樸素的裙子。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及這種樸素得花多少錢。

“一個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說。

安娜已經不再覺得局促了。她完全落落大方,鎮定自若。陀麗看到,她已經完全改變了自己剛來時留給人們的那種印象,并采取了一種表面上若無其事的語調,通向她的感情及内心思想深處的那道門,仿佛已經緊緊地關上了。

“啊,你的小女兒怎麽樣,安娜?”陀麗問道。

“安妮(她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兒)?她很健康。恢複得很好。你想看看她嗎?我們走,我讓你看看她。讓人操心得要命,”她開始說起來,“由保姆帶着。我們用了個意大利奶媽。人倒不錯,可這麽愚蠢!我們想打發她走,可是小女孩對她已經習慣了,所以還留着她。”

“那麽,你們是怎麽處理那個問題的?……”陀麗開始問到小女孩将以什麽名分;但是突然注意到安娜皺起眉頭的臉,她也就改變了話題,“你們怎麽的?給她斷奶了嗎?”

然而,安娜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問的不是這個意思吧?你想問她的名分?對吧?這事折磨着阿列克謝。這女孩沒有名分。也就是說,她姓卡列甯,”安娜說着,眼睛眯得隻讓人看到連接成一道的睫毛,“不過,”她的臉色突然亮堂了,“這事兒我們全都過後再談。走吧,我讓你看看她。Elle est trés gentille.194她已經會爬了。”

整座房子裏布置的豪華已經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吃驚,而那育嬰室的豪華景象更使她驚訝不已。這裏有從英國新訂購來的搖籃車,有供學走步的器械及供她爬來爬去專門安裝的彈子桌似的沙發床,還有搖椅及專門的新浴盆。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英國貨,牢固、質地優良,而且顯然都很貴。房間很大,又高又明亮。

她們進去時,小女孩穿着一件罩衫坐在桌子旁邊的一把小軟椅上正在喝清炖肉湯,她衣服的前襟全被湯濕透了。一個在育嬰室服侍的俄羅斯年輕女傭在喂小女孩的時候,顯然她自己也在喝。奶媽和保姆都不在;她們在隔壁一間屋裏,這裏能聽到的,隻有那種她們相互之間才能明白的蹩腳法語的說話聲。

聽到安娜的聲音,一位穿得漂漂亮亮的高個子的英國女傭帶着不愉快的臉色、一副任意放蕩的表情和一頭淺色的鬈發,連忙急急地走進門裏,并立刻爲自己辯解起來,安娜一點兒也沒有責備她。對安娜說的每一句話,英國女傭都趕忙連着說幾次:“Yes, my lady.”195

小女孩黑眉毛、黑頭發,長得紅彤彤的,強壯的粉紅色的小身體上起着雞皮疙瘩,她雖然用一副嚴肅的表情看着生人的面孔,卻很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喜歡。小女孩健康的模樣,甚至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羨慕,小女孩這麽爬着也使她很喜歡。她自己的孩子,沒有一個是這麽爬的。讓小女孩坐到地毯上并捅捅她的小裙子時,她真是可愛得出奇。她像一頭小野獸似的用兩隻閃閃發亮的小眼睛,回頭看看大人,顯然爲人家逗她感到高興,便微笑着靠邊支起雙腳,使勁地用雙手扶住并迅速地撅起整個屁股,然後又用一雙小手抓着往前爬。

但是,育嬰室的整個氣氛,特别是那個英國女傭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很不喜歡。一個好的女傭是不肯到像安娜這種不正常的家庭來工作的,按照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自己的解釋,所以懂得人情世故的安娜才給自己的小女兒雇了這麽一個不讨人喜歡、不穩重的英國女傭。此外,用不着多說,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就明白了,安娜、奶媽、保姆及孩子在一起不習慣,所以母親來成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安娜想給孩子找一個玩具,卻找不着。

最最使人驚訝的是問小女孩長了幾顆牙齒時,安娜竟回答錯了,根本不知道新近長出的兩顆牙。

“有時候我感到難受,因爲自己在這裏像個多餘的人,”安娜走出育嬰室時說,爲了繞過放在門口的一堆玩具,她把裙子的拖地後襟提高起來,“養頭一個孩子時不是這樣的。”

“我看正相反。”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怯生生地說。

“呵,不是的!告訴你吧,我見到他了,見到謝遼若了,”安娜像在凝視遠處的什麽東西似的說,“不過,這事兒我們以後再聊。你不會相信的,我好比一個饑餓的人,突然周圍擺滿了豐盛的飯菜,我卻居然不知道吃什麽好。豐盛的飯菜——那就是你,以及我将要和你進行的跟誰都不能進行的談話;可是我不知道從哪裏談起。Mais je ne vous ferai grace de rien.196我得把一切都說出來。是的,我要把現在你在我們這裏看到的這個環境作一個扼要的描繪,”她開始了,“從太太們開始。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你認得她,我也知道你和斯吉瓦對她的看法。斯吉瓦說,她的全部目的在于證明自己跟卡捷琳娜·帕甫洛夫娜姑姑相比有多優越;可是她善良,我很感激她,在彼得堡有過一段時間,我需要有個un chaperon197。那時她正好出現在我面前。不過,真的,她善良。她大大減輕了我的痛苦。我看得出,你不會了解我當時的處境有那麽痛苦……在那裏,在彼得堡,”她補充說,“在這裏,我感到十分安靜和幸福。好,對了,這事以後再談。我得一個一個說。然後是斯維亞什斯基——他是個領袖,而且是個很正派的人,不過他好像有求于阿列克謝。你知道,以阿列克謝的财産,打我們搬到鄉下來居住後,他就有了很大的影響。然後是屠什凱維奇——你見過他了,他總是跟着貝特西。現在人們都不理他了,他就找我們來了。正如阿列克謝所說的,他屬于那種人,如果你把他當做他希望成爲的人那樣接待,他就會使人覺得很愉快,et puis, il estme il faut198,就像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說的。再下來就是維斯洛夫斯基……這個人你知道。一個很可愛的小夥子,”她說着,嘴唇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列文這麽粗魯地對待他是爲什麽?維斯洛夫斯基對阿列克謝講了,我們都不相信。Il est très gentil et naif.4199”她又帶着那樣的微笑說,“男人們需要消遣,阿列克謝還需要一幫子人。因此,我也很看重他們。得把這裏搞得活躍而又開心,好讓阿列克謝不再見異思遷。還有,你會看到我們的管家。一個很好的德國人,人品很好,也很能幹。阿列克謝很器重他。然後是醫生,一個年輕人,倒也不完全是虛無主義者,可是,你知道嗎,他吃飯用刀子……不過是個很好的大夫。然後是建築師……這簡直像個une petite cour200。”

20

“你瞧啊,公爵小姐,這就是您那麽想見的陀麗,”安娜邊說邊與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一起走到一個石砌的大露台上,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那裏樹蔭下的繡架邊,爲阿列克謝·基裏洛維奇伯爵繡靠背椅套,“她說吃午飯前什麽也不要了,不過還是勞您吩咐一下給準備早點,而我這就去找阿列克謝,把他們大家都叫過來。”

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親切而略帶優越感地接待了陀麗。她立刻解釋說,她住在這裏是因爲自己一向比那個親自把安娜帶大的妹妹卡傑琳娜·帕甫洛夫娜更愛這個侄女,再說在現在大家都把安娜抛棄的時候,她認爲自己有責任幫助她度過這個最艱難的過渡階段。

“等她丈夫同意離婚,我就又要過獨居生活去了,而眼下我還有用,因此不管這事有多麻煩,我得盡自己的責任,不會像其他一些人。再說,您這麽可愛,您來看她,這做得太好了!他們的日子過得完全像一對最恩愛的夫妻;對于他們,将由上帝來裁判,而不是我們。而别留佐夫斯基和阿韋尼耶娃難道就……而尼康特洛夫自己呢,還有瓦西裏耶夫和馬蒙諾娃,還有麗莎·涅普都諾娃——難道就沒有人說過閑話嗎?結果呢,大家都接受了他們。還有啦,c'est un interieur si joli, sime il faut.Tout—à—fait àl'anglaise.On se reunit ie matinau breakfast puis on se sépare.201吃晚飯以前,每個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七點鍾吃晚飯。斯吉瓦做得很好,他叫您來。她需要大夥兒的支持。您知道,阿列克謝通過自己的母親和哥哥什麽都能辦成。再說,他們做了許多好事。他沒有給你講講自己的醫院嗎?Ce sera admirable202,全是從巴黎訂購的。”

她們的談話被安娜打斷了,她在彈子房裏找到了那幫男人,便把他們帶到了露台上。離吃晚飯還有很長時間,天氣極好,大家提出了幾種不同方法來消磨這剩下的兩小時。在沃茲德維任斯基消磨時間的辦法有很多,而且還都不像在波克羅夫斯基那樣。

“Une patie de lawn tennis.”203維斯洛夫斯基笑容可掬地用法語提議說,“我還是和您一起,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

“不,太熱了,還是在花園裏走走好,劃劃船,請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觀賞一下岸上的風光?”符朗斯基提議。

“我完全同意。”斯維亞什斯基說。

“我想,陀麗覺得走走更愉快些,是嗎?待會兒再去劃船。”安娜說。

就這麽決定了。維斯洛夫斯基和屠什凱維奇到浴場去,并答應在那裏把船準備好等着。

兩對人在一條小道上走着,安娜和斯維亞什斯基一起,陀麗和符朗斯基一起。陀麗心裏有點慌亂,爲自己所處的這種對她來說完全是新的環境而擔心。從理論上講,她不但爲安娜辯護,甚至贊成她的行爲。就像一般難得的道德上無可指責的婦女厭倦了單調的守規矩的生活一樣,她從内心深處不但寬恕了這種有罪過的愛情,甚至還羨慕她。此外,她是真心地愛着安娜。可實際上呢?看到她在這些自己感到陌生的人們中間,帶着他們那種對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來說是新鮮而時髦的派頭,她感到極不自在。特别使她感到不愉快的是,看到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因爲在這裏能享受着舒适的生活,竟寬恕了他們的一切所作所爲。

總之,陀麗對安娜的行爲抽象地贊成,但看到使她所以這麽做的那個人,就感到不愉快了。此外,她從來就不喜歡符朗斯基。她認爲他很高傲,但除了财富之外,卻又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可以自豪的地方。可是,他在自己這個家裏又違心地比以前更加地奉承她,因此和他在一起她沒法覺得自在。她與他在一起時所經受到的,有些像女傭看到自己的短上衣時的那種尴尬感覺。倒不是因爲害羞,而是因爲自己的短上衣織補過而發窘,她與他在一起時也有這樣的感覺,不是害羞,而是局促不安。

陀麗感到很不自在,正想着談什麽好。雖然她也認爲他既然是高傲的人,因而誇他的房子和花園勢必令他不高興,卻又找不出其他的話題,于是她還是對他說自己很喜歡他的房子。

“對,這是一座很漂亮的建築,而且具有一種古色古香的感覺。”他說。

“台階前的院子,我很喜歡。原先就是這樣的嗎?”

“噢,不!”他說,并因爲得意而滿臉容光煥發,“要是您今年春天見到這個院子就好了!”

于是他站下來,開始還有點拘謹,随後就興緻勃勃眉飛色舞地要陀麗注意房子和花園裝飾的各種不同的細節。看得出來,爲改造和裝飾自己的别墅花了許多精力的符朗斯基感到有必要在一個外人面前誇耀一番,因此衷心地爲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誇獎感到高興。

“如果您想看一眼醫院,而且不覺得累,離這兒不遠。我們去看看吧。”他說着,看了一下陀麗的臉色,以便确信她是不是真的不覺得累。

“你去嗎,安娜?”他轉身對安娜說。

“我們一起去吧。好不好?”安娜轉身對斯維亞什斯基說,“Mais ilne faut pas laisser le pauvre BoBckuǔet TywkeBuu se morfondre làdans bateau.1204應當派人去跟他們說一聲。對,這是他要在這裏建立的一個紀念碑。”安娜說,同時帶着她原先說到醫院時那種狡黠而懂行的微笑對着陀麗。

“啊,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斯維亞什斯基說。但是,爲了不顯出随聲附和符朗斯基,他立刻又提了點略帶批評的意見。“不過我感到奇怪,伯爵,”他說,“您在衛生方面爲農民做了那麽多事,對學校怎麽那麽漠不關心?”

“C'est devenu tellemen'tmun les écoles.”205符朗斯基說,“你要明白,問題不在這裏,而是因爲我對辦醫院太感興趣了。這裏應該是通向醫院的路。”他指着林蔭道通出的一個側面出口,對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

太太們打開了陽傘,走到了一條旁邊的小道上。拐了幾個彎,穿過一道籬笆門,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看到前面高地上聳起着一座樣式别緻,幾乎已經完工的龐大建築物。還沒有油漆的鐵屋頂,在晴朗的陽光下耀眼地閃閃發光。在已經完工的一幢建築物旁邊,正在蓋另一幢四周是樹林子的房子,圍着圍裙的工人們站在腳手架上砌磚頭,并舀出灰漿往裏灌,不斷地用水平尺取平。

“您這裏的工程進展得真快啊!”斯維亞什斯基說,“最近一次我來時,還不見屋頂呢。”

“入秋前将全部完工。内部裝修差不多都完成了。”安娜說。

“這座新房子是做什麽用的?”

“這是醫生的治療室和藥房。”符朗斯基看到穿着短大衣的建築師向他走來,便向太太們表示抱歉,并迎面走了過來。

他繞過工人們正提取灰漿的槽子,和建築師一起停下來,開始熱烈地在說些什麽。

“山牆還是做矮了點兒。”安娜問他在談什麽,他這樣回答說。

“我說,地基得再墊高一點兒。”安娜說。

“是的,當然,再高一些會好些,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建築師說,“可惜來不及了。”

“對,我對這些很感興趣,”安娜對斯維亞什斯基說,因爲對方對她在建築學方面的知識表現出驚訝,“得使新的建築與醫院相稱。可是它開工時沒有計劃,是後來才想起來的。”

符朗斯基結束了與建築師的談話,來到太太們跟前,他帶領她們到醫院裏邊參觀。

盡管外部還在做飛檐,底層還有油漆,樓上已經幾乎完工了。過了一道寬寬的鐵梯子來到一個平台上,他們走進了第一個大房間。牆壁用灰漿抹成大理石的模樣,那些長方形完整的窗子已經安裝好了,隻有嵌木地闆還沒有完工,正在刨制一塊塊鑲花木闆的木工們都放下活兒來,解掉束頭發的帶子,給老爺太太們問安。

“這是候診室,”符朗斯基說,“這裏放一張斜面桌、一張桌子、一個櫃子,就再不放别的了。”

“我們到這邊來吧。别靠近窗子,”安娜試試油漆幹了沒有,說,“阿列克謝,油漆已經幹了。”她補充了一句。

他們從候診室穿過走廊。在這裏,符朗斯基讓他們參觀安裝好了的新式通風設備,然後是大理石浴室,帶一種特殊彈簧的床。随後他們看了一間病房、一個貯藏室、一個放床單用的房間,還有新式爐子,以及一種在走廊上搬運需要的東西時不會出聲的推車,還有許多其他的設施。斯維亞什斯基是個對所有的新的完善設施懂行的人,他給這一切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陀麗簡直爲自己至今從未見到過的一切感到吃驚,同時爲了弄明白這一切,她對每一樣東西全都問了個仔細,這使符朗斯基很得意。

“對,我想這将是俄國唯一的一家完全符合規範建立的醫院。”斯維亞什斯基說。

“您這兒有婦産科嗎?”陀麗問,“它在鄉間很需要。我常常……”

符朗斯基盡管總是很客氣禮貌,但他還是打斷了她的話。

“這不是産房,而是醫院,它是爲除了傳染病外所有的病人設立的,”他說,“而您瞧這個……”接着,他又把訂購來的一把供病人康複期間用的沙發輪椅推到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跟前,“您瞧瞧。”他坐在輪椅上,并推動起來,“他沒法走路,人虛弱或腿部有病,可他需要空氣,就可以坐上它出來轉轉……”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全都感興趣,她全都喜歡,可使她最喜歡的是天真自然、興緻勃勃地流露出熱情的符朗斯基本人。“是啊,這是個很可愛的好人。”她想,有時不聽他說,而眼睛盯着他并琢磨着他的表情,腦子則轉到了安娜身上。他這時的活躍使她很喜歡,她理解了,安娜怎麽會愛上他。

21

“不,我想公爵夫人累了,再說她對馬不會有興趣的,”符朗斯基對安娜說,她提議到馬場去,因爲斯維亞什斯基也想看看那匹新到的種馬,“你們去吧,我就送公爵夫人回去,我們還可以聊聊,”他說,“如果您高興的話。”他轉過來對陀麗說。

“關于馬的事兒,我一點兒也不懂,可是同您談談,我倒是很高興。”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略感驚訝地說。

據符朗斯基的臉色,她看出他有什麽事情要跟她商量。她沒有搞錯。他們剛穿過籬笆門步入花園,符朗斯基朝安娜走去的那一邊張望了一下,确信她既聽不見也看不到後,便開始說:

“您猜到我希望跟您聊聊嗎?”他說,一雙笑眯眯的眼睛注視着她,“我很明白,您是安娜的好朋友。”他脫下帽子,拿出塊小手帕,用它擦了擦秃頂的腦袋。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是驚恐地望着他。當他們倆單獨留下時,她突然感到害怕起來:那雙笑眯眯的眼睛及那張表情嚴肅的臉,使她感到害怕。

各種不同的關于他打算要和自己談些什麽的設想,出現在她的腦海裏:“他要請求我帶孩子們到他們家做客,我就得拒絕;或者是要我在莫斯科爲安娜組織一幫子人……會不會是關于這個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以及他對安娜的态度?也許是關于吉蒂,他感到有過錯?”她猜想到的全都是不愉快的,但恰恰是沒有猜到他究竟要跟她說些什麽。

“您對安娜有很大的影響,她是那麽愛您,”他說,“您幫幫我。”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疑惑而羞怯地看着他那張精力充沛的臉,它有時全部有時部分地處在透過椴樹的陽光的照耀下,有時又完全被樹蔭遮得黑黝黝的;她等着接下來說出的話,而他則用手杖捅捅碎石子,默默地在她身邊走着。

“既然您到我們這裏來了,您又是安娜以前的朋友中唯一來看望我們的女人——我不把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算在這裏邊——那照我的理解,您這麽做不是出于您認爲我們的處境正常,而是因爲您理解這種處境的全部痛苦卻仍然愛她并願意幫助她。我理解您的意思,是這樣的嗎?”他擡頭瞧了她一眼,問道。

“啊,是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收起陽傘說,“不過……”

“不,”他打斷她的話,并不由得忘了這麽一來把正在和自己談話的對方置于尴尬的地位;因爲他停下來了,她就也得停下來,“誰也不會像我那麽更深更強烈地感覺到安娜處境的全部痛苦。而且,假如承您美意認爲我是個有良心的人的話,您準能明白這一點。我是造成這種處境的原因,因此我深有體會。”

“我理解,”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不由得欣賞起他這麽說時的真誠和堅定來,“但是正因爲您感到自己是事情的原因,所以您在誇大其詞,我怕是,”她說,“她在社交界的處境很爲難,我知道。”

“在社交界,這是地獄!”他陰郁地皺起眉頭急速地說,“真沒法想象有比她在彼得堡度過的那兩周更糟糕的道德上的折磨了……因此,我請您相信這一點。”

“是的,不過在這裏,到現在爲止,無論安娜……或您,都不需要什麽社交界……”

“社交界!”他帶着輕蔑的口吻說,“我對社交界還能有什麽需要!”

“到現在爲止——而且可能永遠如此——你們是幸福和安甯的。我從安娜身上看出,她感到幸福,完全幸福,她已經告訴我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微笑着說;可在這麽說的時候,她又對安娜是否真的幸福發生了懷疑。

但符朗斯基對此并不懷疑。

“對,對,”他說,“我知道,在經曆了那些苦難之後,她又顯得活躍了;她感到幸福。她感到幸福的是現在。可我呢?……我害怕的是,什麽在等待着我們……對不起,您想繼續走嗎?”

“不,沒關系。”

“那好,我們在這兒坐坐。”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在林蔭道拐角處的一條花園闆凳上坐下來。他在她面前站着。

“我看到她是幸福的!”他重複說了一遍,接着,關于她是否幸福的懷疑越來越強烈地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吃驚了,“但是,能這樣繼續下去嗎?我們做得好或不好,這是另一個問題;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從俄語轉到用法語說,“我們是一輩子都聯結在一起了。我們是被對我們來說最神聖的愛情紐帶聯結在一起了。我們已經有一個嬰兒,我們可能還會有孩子。但是法律及我們這種處境都十分複雜,一言難盡。現在,在她經曆了全部的痛苦和考驗之後,她的心靈恢複了平靜,她卻看不到這情況,而且也不想看到。這也可以理解。但我不能不看見。我的女兒,按照法律——不是我們的女兒,而是卡列甯的。我不要這種騙局!”他做出一個強烈否定的手勢說,并陰郁而疑問地看了看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

她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是瞧着他。他繼續說:

“以後還會生出個兒子,我們的兒子,可按法律——他将姓卡列甯,他不是我的姓氏,不是我的财産繼承人,而且不管我們的家庭生活多麽幸福,也不管我們會有幾個孩子,我和他們之間都将沒有關系。他們都将姓卡列甯。您要明白這種處境的痛苦和可怕!我曾嘗試對安娜說這事兒。她總是很生氣。她不理解,因此我就沒法向她說明一切。現在,再從另一方面看,我有了她的愛情感到幸福,可是我得有工作。我找到了這個工作,并對此引以爲豪,認爲它比我原來在宮廷裏及軍隊服役時的一些事情更高尚。因此,已經毫無疑問,我不會用自己的事業去換取他們的事業。我愛我的工作,待在這裏,我覺得幸福、滿足,爲了幸福,我們也不再需要别的什麽了。我喜歡這種活動。Cela n'est pas un pis-aller206,相反……”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發覺在解釋這一點時他有點含糊其辭,她不太理解他爲什麽離題,然而她覺得他既然開始說出自己沒法和安娜談的心事,于是現在就把一切以及他在鄉間的活動作爲自己内心思想的一部分,和他對安娜的關系一樣,全都傾吐出來了。

“是這樣,我接着說,”他冷靜了一會兒後說,“主要的是工作時必須得有個信念,認爲自己的事業不至于在我死後便消失了,認爲我會有繼承人——可是我沒有這個。我現在就是這樣的處境,預先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心愛的女人都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是某個憎惡他們甚至都不想知道他們的人的。要知道,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啊!”

他沉默了,顯然很激動。

“是的,當然,這一點我理解。可是安娜又能怎麽樣呢?”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問。

“對,這就是我與您這次談話的目的,”他盡量安靜下來說,“安娜可以的,這取決于她……甚至就算要懇請皇上恩準取得正式子女的地位,都必須得離婚。而這得取決于安娜。她的丈夫本來會同意離婚的——當時您丈夫已經完全安排好了這事兒。就是現在,我知道他也不至于拒絕。隻要給他寫封信就可以。那時候他回答得很幹脆,如果她表示出這種願望,他将不會拒絕。當然,”他陰沉地說,“也是一種僞善的殘酷,隻有那些沒有心肝的人才會這麽做。他知道任何關于他的回憶會使她蒙受多大的痛苦,而且他知道這一點,因此非得要求她寫一封信不可。我理解,這對她來說很痛苦。但原因是那麽重要,就應當Passer pardessus toutes ces finesses de sentiment.Ily va du bonheuret de l'existence d'Anne et de ses enfants207.關于自己,我就不說了,雖然我感到痛苦,很痛苦,”他帶着威脅某個把他弄得這麽痛苦的人的表情說,“就是這樣的,公爵夫人,我不怕難爲情,就像抓住救生圈似的把您抓住了。請您幫助我,說服她給他寫一封信,要求離婚!”

“對,當然,”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生動地回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跟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會見時的情景,若有所思地說,“對,當然。”她想到了安娜,果斷地重複說。

“請您利用您對她的影響,讓她寫封信吧。我不想,甚至也沒法和她說這事兒。”

“好的,我去說。不過,她自己怎麽會沒有考慮呢?”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這時她不知道怎麽突然想起了安娜的那種眯起眼睛的古怪新習慣。接着,她回想起來了,安娜總是在接觸到她内心問題時眯起眼睛,“就好像她是在眯起雙眼面對自己的生活,以便不全都看得清楚一樣,”陀麗心想,“爲了自己,也爲了她,我一定得跟她說去。”面對他感激的表情,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回答說。

他們站起來,向房子裏走去。

22

安娜見到陀麗回來了,便仔細地觀察她的一雙眼睛,好像在問她和符朗斯基都談了些什麽,但是沒有說出來。

“看來該吃飯了,”她說,“我們還沒有好好談談呢。我指望到了晚上再談。現在該去換衣服了。我想,你也一樣。在工地上,我們都把衣服給弄髒了。”

陀麗來到自己住的房裏,她覺得好笑起來。她沒有衣服可換了,因爲已經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了;不過爲了表示她對參加晚餐有所準備,她請女傭給自己刷一刷裙子,換了副連指手套和蝴蝶結,并在頭上戴了一條蕾絲發帶。

“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了。”她微微笑着,對換了第三件樸素大方的裙子而走過來的安娜說。

“是啊,我們這裏太講究禮節啦。”她好像是在爲自己講究的穿戴表示抱歉似的說,“阿列克謝很歡迎你的到來,他這樣還真是少有。他絕對喜歡你,”安娜補充說,“而你沒有累着吧?”

晚飯前沒有時間談什麽了。走進客廳時,她們看到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以及幾位穿着黑色禮服的男人已經在那裏了。建築師穿着燕尾服。符朗斯基把一位大夫和管家介紹給女客人。建築師,他已經在醫院時給她介紹過了。

餐廳侍仆是個胖子,刮得光光的圓臉和漿得筆挺的白領帶花結,都顯得閃閃發亮,他禀報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太太們便都站了起來。符朗斯基請斯維亞什斯基把自己的一隻手給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自己則來到陀麗的身邊。維斯洛夫斯基在屠什凱維奇之前把手給了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因此屠什凱維奇和管家及大夫就單獨走了。

晚餐、餐廳、餐具、仆人、酒水和食品,不僅與這一家新式豪華的氣派協調一緻,而且顯得更加豪華、更加時髦。作爲一個善于治家的主婦,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看着這種對自己來說的新型豪華——雖然并不能指望把所見到的任何一點用到自己家裏去,因爲這種極其豪華富麗的氣派遠遠超出了她家的生活水平——不由得深入去了解全部的細節,并給自己提了個問題:所有這一切都是誰以及怎麽安排的?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她的丈夫,甚至斯維亞什斯基以及她所知道的許多人,從來都不考慮這些事情,他們都相信這樣的說法,即凡是講究禮節的主人都希望使自己家的客人們感覺到,這個家裏的一切全都安排得那麽好并沒有花費他自己作爲主人絲毫的勞動,它們都是自然地做到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知道,就連早餐時給孩子們喝的粥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像這樣複雜而出色的安排一定是有人特别費心關注的了。而據阿列克謝·基裏洛維奇的目光,他怎麽看着餐具,怎麽點頭給餐廳侍仆暗示,以及怎麽向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提議選擇喝波特文尼亞湯還是俄羅斯湯等,她明白了,這一切全是主人自己安排的結果。安娜對這一切所能做到的,不會比維斯洛夫斯基多。她自己、斯維亞什斯基、公爵小姐及維斯洛夫斯基同樣都是客人,都高高興興地享受着已經爲他們準備好了的這一切。

安娜隻有在主持談話上像個女主人。而對一個家庭主婦來說,主持這種談話是相當困難的:一張不大的桌子,在場的有像管家及建築師這樣完全屬于不同階層的人,他們面對這種不尋常的豪華竭力裝得大方得體,但在大家的談話中卻又插不上幾句嘴。安娜憑借着她圓熟的交際手腕主持這場困難的談話,正如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注意到的那樣,她随機應變,顯得從容自如,甚至還開開心心。

談話轉到屠什凱維奇和維斯洛夫斯基兩個單獨劃船的事,屠什凱維奇便開始講起彼得堡帆船俱樂部最近舉辦的一次劃船比賽來。安娜趁談話間隙,立刻轉向建築師,使他不至于沒有話說。

“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感到吃驚,”她談到斯維亞什斯基說,“從他最後一次到這裏來過後,怎麽一下蓋起了一幢新建築;我倒是天天在,竟每天也爲工程進展得快感到驚訝。”

“和伯爵在一起好幹活,”建築師面帶微笑地說(他是個有自尊心,彬彬有禮和平靜的人),“不像和省裏的權貴們打交道。那得寫一大堆報告文件,而這裏我向伯爵禀報一聲,談一談,三兩句話,問題就解決了。”

“美國式的工作方法。”斯維亞什斯基微笑着說。

“對了,那裏蓋房子總是很合理……”

話題轉到了美國濫用權力上,可安娜立刻又把它引到了另一個題目,好讓管家打破沉默。

“你見過收刈機嗎?”她問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我們去迎接你的時候看見過了。我自己也是頭一次看見。”

“它們是怎麽運轉的?”陀麗問。

“完全像剪刀。一塊闆及許多小剪刀。就這樣。”

安娜伸出自己美麗、白皙、戴着許多戒指的雙手,拿起一把小刀和一個叉子,開始做樣子給她看。她顯然看出自己這麽解釋人家一點兒也不懂;但是,她知道自己說話令人愉快,自己的手很漂亮,因此繼續進行解釋。

“它更像削鉛筆的小刀。”眼睛不停地注視着她的維斯洛夫斯基開玩笑說。

安娜稍稍露出點兒微笑,但沒有理睬他。

“不對嗎,卡爾·費陀雷奇,像剪刀?”她扭頭問管家。

“O ja.”德國人說,“Es ist ein ganz einfaches Ding.”208便開始解釋起機器的構造來。

“可惜,它不會打捆。我在維也納的一個展覽會上看到過一架,它能用鐵絲打捆。”斯維亞什斯基說,“那一種用起來就更方便了。”

“Es kommt drauf an……Der Preis vom Draht muss aus gerec werden.”209接着,打破沉默的德國人轉向符朗斯基說:“Das l?’sst sich ausrechnen, Erlaucht.”210德國人已經把手伸進口袋去拿夾着一支鉛筆、經常用來計算的小本子,不過想到自己是坐在餐桌邊上,并看到符朗斯基冷淡的目光,就忍住了。“Zuplicirt, macht zuviel Kloptot.”211他下結論說。

“Wünscht man Dochots, so hot man auch Klopots.”212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拿德國人開玩笑說。“J'adore l'allemand.”213他又帶着那種微笑對着安娜。

“Cessez.”214她對他戲谑而嚴肅地說。

“我們還以爲在田野裏能見到您呢,”她轉向大夫說,他是個病容滿面的人,“您到那裏去了嗎?”

“我到那裏去了,不過又走了。”大夫帶着陰郁的戲谑回答說。

“可見,您進行了一次美好的散步。”

“好極了!”

“而那個老太婆健康怎麽樣?希望不會是傷寒吧?”

“傷寒倒不是,不過處于不利的情況。”

“多可憐!”安娜說,她這樣對到家裏來的人都客客氣氣地應酬過後,才轉向自己的朋友們。

“不過畢竟,照您講,建造收刈機顯然是很困難的,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斯維亞什斯基開玩笑說。

“不,怎見得?”安娜說話時滿面春風,說明她知道自己對機器構造的解釋裏有某種引起斯維亞什斯基也注意的有趣的地方。這種少女般賣弄風情的新作風,使陀麗感到吃驚和不愉快。

“可是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建築學知識真令人驚訝。”屠什凱維奇說。

“可不是,我昨天還聽到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說:牆内也要有護底闆,”維斯洛夫斯基說,“我說得對嗎?”

“看多了和聽多了,就一點兒也不奇怪,”安娜說,“而您,大概甚至連房子是用什麽蓋成的都不知道吧?”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看到,安娜雖然對維斯洛夫斯基的油腔滑調感到不滿,但是她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變得跟他一樣了。

在這種場合,符朗斯基的表現與列文完全不同。他顯然對維斯洛夫斯基的貧嘴毫不介意,相反還鼓勵開這種玩笑。

“對了,維斯洛夫斯基,那您說說,一塊塊石頭用什麽粘在一起?”

“當然,用水泥。”

“好啊!而水泥是什麽?”

“這樣,類似稀泥……不,類似油灰。”維斯洛夫斯基說,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除了沉浸在陰郁的沉默之中的大夫、建築師和管家以外,其餘的用餐的人之間的談話沒有停歇過,它時而順暢,時而糾纏住了并刺痛了某個人的心。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有一次被刺痛了心,她氣得臉都紅了,後來還在回憶是不是自己說了多餘的和令人不愉快的話。那是斯維亞什斯基說起列文,講述了他的一些古怪意見,認爲機器在俄羅斯的田莊經營中隻有害處。

“我沒有興趣了解這位列文先生,”符朗斯基微笑着說,“不過,他大概從未見過他譴責的那種機器。要是見過和試用過,那也不會是外國的,而是某種拼拼湊湊弄成的俄國貨,那樣的話,還能談得上什麽觀點呢?”

“大概是土耳其的觀點吧。”維斯洛夫斯基帶着微笑轉向安娜說。

“我沒法爲他的觀點辯護,”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憤憤不平地說,“但我可以說,他是一個很有知識的人,而且如果他在這裏的話,他就會讓你們知道怎麽回答,不過我不會。”

“我很喜歡他,我和他還是好朋友呢,”斯維亞什斯基和善地微笑着說,“Mais pardon, il est un petit peu toque.215例如,他斷定地方自治機構和民事法庭——全都是沒有用的玩意兒,因此就哪一個都不想參加。”

“這是我們俄羅斯式的冷漠,”符朗斯基說,同時把冰過的水從一個長柄玻璃瓶倒進一隻精緻的高腳杯裏,“沒有感覺到我們的權力加在我們身上的責任,并因此否定這些義務。”

“我不知道有誰比他責任心更強的了。”對符朗斯基那種自以爲比人家高明的腔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生氣地說。

“我呀,相反,”符朗斯基顯然不知道有人會受到這種談話的刺激,他繼續說,“我呀,相反,正如你們所看到的那樣,非常感激大家給我的榮譽,感謝這位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他指指斯維亞什斯基),推選我擔任民事法庭名譽調解員。我認爲,對我來說,有義務去參加代表大會,讨論一個農民關于馬的案子,這跟我所能做的一切事情同樣重要。而且,如果我當選爲議員,我将把它看做一種光榮。這樣做才能償還自己作爲一個土地擁有者所享受的利益。不幸的是,人們不理解一些大土地擁有者對國家的那種意義。”

他在自己家裏的餐桌上那麽自以爲是地談論自己如何正确,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奇怪。她回想起了持有對立看法的列文在自己家裏餐桌上談自己的意見時,态度那麽過度自信。不過她喜歡列文,所以就站在了他的一邊。

“那麽,伯爵,在下次代表大會上我們可以指望您了?”斯維亞什斯基說,“不過應當早點去,得在七點多到那兒。如果您肯屈尊光臨寒舍。”

“而我,和你beau-frère有點一緻,”安娜說,“隻是不像他那樣,”她帶着微笑補充說,“我擔心現在我們的社會公職太多了。就像從前官僚太多,什麽事情都得有個官員在場,現在什麽事情都要有社會活動家參加一樣。阿列克謝在這裏才六個月,他已經好像是五個還是六個各種不同機構的成員了——保護局、民事法庭、議會、陪審團,以及養馬協會什麽的。Du train que cela va216,全部時間都花上了。我還擔心,事情這麽多,這難免會流于形式。您是多少個單位的成員,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她轉過來問斯維亞什斯基,“好像有二十多個?”

安娜開玩笑地說,但在她的語調裏感覺得出在生氣。仔細觀察着安娜和符朗斯基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立刻覺察到了這一點。她還感覺到,談到這裏時符朗斯基的臉上立刻露出認真而固執的表情。陀麗覺察到了這一點,她還覺察出來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立刻爲改變話題談起彼得堡的熟人來,陀麗還回想起符朗斯基在花園裏含糊其辭地說起自己的社會活動,她明白了,這個關于社會活動的問題和安娜與符朗斯基之間某種私下的争吵有關。

晚餐,酒水,餐具的擺法——這一切都很好,但這一切都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在她已經不習慣的宴請和舞會上所見到的一樣,而且同樣并不親切,反倒使人緊張;因此在日常交際活動和朋友的交往中,這一切都會使她産生不愉快的印象。

晚餐後,大家坐到了露台上。然後,開始打lawn tennis217。玩球的人分兩組,把兩根鍍金杆子仔細取平,插入土裏,用槌球棒把土砸結實,拉緊球網,便在網的兩邊站好。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試着打了打,但好久沒有弄明白怎麽玩,到終于弄明白的時候人也累了,便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坐在一起,隻看着人家打。她的對手屠什凱維奇也放下了;但其他的人繼續打了很久。斯維亞什斯基和符朗斯基都打得很好,很認真。他們敏銳地注視着向自己飛過來的球,不慌亂也不猶豫,機警地向球跑過去,等着它彈起來,細心而準确地揮舞網球拍,把球打過網去。維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其他的人差。他太急躁了,但他那種高高興興的樣子,鼓舞着正在打球的人們。他不停地大笑又叫喊。征得人們的同意,他和别的男人一樣脫掉了禮服,魁梧健碩的身上穿着白袖子襯衫,通紅的臉上冒着汗,以及一陣陣爆發式的動作,深深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之中。

這天夜裏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躺下睡覺時,隻要一閉上眼睛,就看到瓦申卡·維斯洛夫斯基在槌球場上奔跑的情景。

在打球的時候,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不愉快。她不喜歡瓦申卡和安娜之間連續不斷的戲谑,也不喜歡在孩子們不在時,成年人玩孩子遊戲的那種别扭勁兒。但是爲了不破壞别人的心情,爲了消磨時間,休息了一會兒後,她又重新跟大夥兒一起玩,而且裝出一副自己喜歡的樣子。這一整天,她都仿佛覺得自己是和一些比她好的演員在演一場戲,而且因爲她演得不好而把整個事情弄糟了。

她到這裏來,本打算住兩天,如果過得習慣的話。可是到了傍晚仍在玩的時候,她決定明天就離開。來的時候一路上她那麽憎惡的種種折磨人的母性的操勞,現在僅僅過了一天之後,已經使她覺得變成了另一種樣子,那種母性的操勞又在引誘着她。

用過晚茶和劃過夜船之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一個人回到自己住的房間裏,脫下裙子,坐下來梳理自己稀薄的頭發準備睡覺,她感覺到一種莫大的輕松。

就連想到安娜這時會來看自己,都使她感到不愉快。她甯肯想想心事,單獨一個人待一會兒。

23

安娜穿着睡衣來看她的時候,她已經想躺下了。

一天來,安娜曾幾次想談起自己内心的事兒,可是每次都說了幾句就停下了。“過後,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再聊。我有多少話要對你說啊。”她說。

現在她們單獨在一起了,安娜卻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坐在一扇窗子旁邊,一邊看着陀麗,一邊翻騰着記憶中那些原以爲是保留着說不完的知心話,竟一句也找不到了。在這一分鍾裏,她仿佛覺得一切全都說過了。

“啊,吉蒂好嗎?”她說着,痛苦地歎了口氣并抱歉地瞧着陀麗,“老實告訴我,陀麗,她不生我的氣?”

“生氣?不。”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微微笑着說。

“那是仇恨,是蔑視了?”

“啊,不!不過你知道,這種事,人家是不會原諒的。”

“是啊,是啊,”安娜轉過身去,一邊望着打開着的窗子一邊說,“但是我沒有錯呀。那是誰的過錯?錯在哪裏呢?難道能有别的辦法嗎?這,你怎麽想?當時要你不成爲斯吉瓦的妻子,能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可是你倒是告訴我……”

“對,對,不過關于吉蒂,我們還沒有說完。她幸福嗎?聽人家說,他是個出色的人。”

“說他出色是不夠的。我不知道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啊,我真高興!我很高興!說他是個出色的人還不夠。”她重複了一遍。

陀麗微微笑了笑。

“可是你對我講講你自己。我要和你作一次長談。再說我已經和……”陀麗不知道叫他什麽好。不管叫他伯爵或阿列克謝·基裏洛維奇,她都覺得叫不出口。

“和阿列克謝,”安娜說,“我知道你們談過了。不過我想坦率地問問你,你對我、對我的生活是怎麽想的?”

“突然這樣問,讓我怎麽回答呢?我真的不知道。”

“不,你還是要告訴我……你看到了我的生活。但是你别忘了,現在已經是夏天了,而且不隻是我們自己……而我們是初春到這裏來的,當時完全隻有我們倆,今後也将是這樣,我也不指望比這更好的了。可是你想想,我一個人生活,沒有他,一個人,而且往後也将是這樣……我從各方面看得出,這種情況今後會常常發生,他會有一半的時間不在家。”她說着,同時站起來坐到靠陀麗更近的地方。

“當然,”她打斷想反駁的陀麗說,“當然,我不會死死拖住他的。我也拖不住他。今天要賽馬,他的馬将參賽,他會去的。我很高興。然而你想想我呢,你想象一下我的處境……不過還說這幹什麽!”她微微一笑,“對,他到底跟你談了什麽?”

“他說了我自己也想對你說的話,而且我感到爲他辯護很容易;談的就是還有沒有可能……能不能……”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停頓了一會兒,“補救,改善你的處境……你知道我的看法……不過要是可能的話,還是應當嫁給他……”

“也就是辦離婚?”安娜說,“你知道嗎,在彼得堡,唯一來看我的女人是貝特西·特維爾斯卡娅,你不知道她嗎?Au fond c'est la femme la plus dépravée qui existe.218她以最無恥的辦法欺騙丈夫,跟屠什凱維奇發生關系。隻要我的地位不正當,她就會來跟我說話,她根本就不想了解我。别以爲我在計較……我知道你,我親愛的。不過,我不由得想起……啊,他對你說什麽了?”她重複說。

“他說,他在爲你和爲自己而痛苦。也許你會說這是自私,但這是一種很合理和高尚的自私!他希望,第一,使自己的女兒合法化,并成爲你的丈夫,使你有權利。”

“什麽妻子,就是奴隸吧,還不是像我現在這樣做個十足的奴隸?”安娜打斷了陀麗。

“主要的,他是想……想使你不痛苦。”

“這不可能!還有什麽?”

“還有,最合理的——他希望你們的孩子們姓他的姓。”

“什麽孩子啊?”安娜說,同時眯起眼睛,沒有看陀麗。

“安妮和将來的……”

“這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你怎麽能說再也不會有了呢?”

“不會有了,因爲我不想要。”

接着,安娜盡管非常激動,但注意到陀麗臉上那種天真的好奇、驚訝和可怕的表情,她微微笑了。

“是生病後醫生告訴我的……”

“不可能!”陀麗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地說。對她來說,這個發現的後果和結局是如此重大,以至開頭一瞬間隻感覺到完全不可思議,不過關于這事兒得多方面地反複想想。

對她來說,這個發現一下子說明了所有那些她以前弄不明白的隻有一兩個孩子的家庭,在她身上激發起那麽多想法、設想和自相矛盾的感情,弄得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而隻是用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吃驚地瞧着安娜。這正是自己今天早上一路上所幻想的那種情景,而一知道這是可能的,她又覺得可怕了。她覺得,這個太複雜的問題解決得太簡單了。

“N'est ce pas immoral!?”219她沉默了一會兒,這麽說。

“爲什麽?你想想呀,我有兩種辦法可以選擇:要麽是懷孕,也就是患病,要麽做我丈夫——事實上他等同于丈夫——的朋友和夥伴。”安娜故意用膚淺而輕浮的口氣說。

“那是,那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她聽着安娜爲自己引用過的論據,卻發現這些論據已不像以前那樣令人信服了。

“對你,對其他的人來說,”安娜好像在猜測她的思想似的說,“也許還有懷疑;而對我來說……你要明白,我不是一個妻子;他對我的愛情隻能維持到他還愛着我的時候爲止。而我又拿什麽讓他愛我?就拿這些嗎?”

她把一雙白皙的手伸出來,放在肚子前面。

就像激動的時候常有的那樣,一些思想和回憶異常迅速地彙集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腦海裏。“我,”她想,“沒有能吸引住斯吉瓦;他厭棄我去找别的女人,而他背叛我後找的頭一個女人,雖然一直很漂亮而令人開心,也沒能以此吸引住他。他抛棄了她,又找了一個。安娜難道也是靠這些吸引并拴住了符朗斯基伯爵的?如果他要找這些,那可以找到打扮和風度更加迷人和令人開心得多的女人。盡管安娜那兩隻裸露的胳膊多麽白皙和秀麗,盡管她整個體态多麽豐滿,盡管她那張露在黑頭發下的帶着生氣神情的臉多麽漂亮,符朗斯基可以找到更好看的,就像我那個可惡、可憐又可愛的丈夫去找到的那樣。”

陀麗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是歎了口氣。安娜注意到這種表示不同意的歎氣,便接着往下說。她還積聚了一些論據,都是些很有力的、讓人沒法反駁的論據。

“你說,這不好?可是應當想想,”她繼續說,“你忘了我的處境。我怎麽能希望生孩子呢?我不是說痛苦,對這個我不怕。你想呀,我的孩子會是什麽人呢?一些将姓别人家姓的不幸孩子。憑自己出生本身,他們勢必落到爲母親、父親、爲自己的出身感到害臊的境地。”

“是啊,因爲這樣也該辦離婚。”

然而,安娜沒有聽陀麗說什麽。她要把那些多少次反複使自己相信的論據全都說出來。

“如果理智不能避免不幸的人們降生到世界上來,我又要理智做什麽?”

她看了一眼陀麗,依然沒有等她回答又繼續說:

“在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會永遠感到自己是有罪的,”她說,“如果沒有他們,那他們至少不至于不幸,而要是他們不幸,那便是我一個人的罪過了。”

這也就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自己得出的論據;可現在她聽着卻不明白了。“在不存在的人面前怎麽有罪呢?”她想。于是她突然産生一個想法:對自己的寶貝兒子格裏夏來說,要是他從來就不存在,在某種情況下是否更好些呢?對她來說,這顯得那麽古怪、荒唐,以至于她搖了搖腦袋,驅散這種像瘋子似的胡思亂想。

“不,我不知道,但這樣可不好。”她臉帶厭惡的表情,這麽說道。

“是的,可是你别忘了,你是什麽情況,我又是什麽情況……除此之外,”安娜補充說,雖然自己的論據很充分而陀麗則論據不足,好像還是意識到這不好,“主要的是你别忘了,我現在可不是你那種處境。對你來說,問題是:你是不是想多要幾個孩子;而對我呢:我是不是要有孩子。這是重大的區别。你理解嗎?處在我的情況,就不能希望這個。”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沒有反駁。她突然感覺到自己離安娜已經那麽遙遠,她們之間存在着一些永遠談不到一起的問題,因此還是不說爲好。

24

“既然這樣,假如可能,你就該解決好自己的處境問題。”陀麗說。

“是啊,假如可能。”安娜突然用完全不同的、輕輕的和哀傷的聲音說。

“難道離婚辦不成?人家對我說,你丈夫他同意離婚。”

“陀麗!我不願談這事兒了。”

“好,我們不說這個,”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注意到安娜臉上痛苦的表情,連忙說,“我隻覺得你看事情太陰郁了。”

“我嗎?一點兒也不。我很開心和滿足。你看到了,je fais des passions220.維斯洛夫斯基……”

“不過,老實說,我不喜歡維斯洛夫斯基的腔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想要改變話題說。

“啊,一點兒也不!這不過是爲了讓阿列克謝高興,沒有更多的意思;不過他是個孩子,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你明白嗎,我要他怎麽樣就怎麽樣。他全無所謂,就像你的格裏夏……陀麗!”她突然改變了話題,“你說我看事情陰郁。你沒法理解。這太可怕了。我盡量不去想它。”

“可是,我覺得你必須處理。應當想盡一切可能的辦法。”

“可是有什麽辦法?什麽辦法也沒有。你說,我嫁給阿列克謝,可是我不想這樣。我不想這樣!”她滿臉變得绯紅地重複說。她站了起來,挺直胸膛,沉重地歎了口氣,開始以自己輕盈的腳步在房間裏來回走着,偶爾停下來一會兒。“我不想嗎?我沒有一天一小時不想,并爲此而責備自己……因爲這樣想個不停會使人精神失常。精神失常,”她重複了一遍,“我想這事兒的時候,不用嗎啡就睡不着覺。不過,好吧。我們冷靜地來談談。人家告訴我——離婚。第一,他不肯答應,他現在是在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影響之下。”

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懷着一臉痛苦的同情轉過頭,注視着正來回走着的安娜。

“不妨試試。”她輕輕地說。

“就算試試吧。這意味着什麽?”她說,顯然,那是她上千次反複考慮過并能倒背如流的思想,“這意味着,憎惡他的我還是得承認自己在他面前有錯——而且我得把他看做一個寬宏大度的人——還得低三下四地給他寫信……好吧,就算我盡力,我這麽去做。我要麽得到一個侮辱性的答複,要麽是同意了。好,我得到同意了……”安娜這時候在房間的另一端停了下來,像是拉了拉窗簾,“我得到同意了,那兒……兒子呢?要知道,他們不會把他交給我的。因爲他将在被我抛棄的他的父親的家裏長大,他會蔑視我的。你要明白,他們兩個,謝遼若和阿列克謝,我可以說是一樣愛着,都超過愛我自己。”

她走到房間中央,在陀麗面前停下來,把雙手放在胸口上。穿着寬大的白罩衫,她的形象顯得特别高大健美。她低下頭,用一雙淚珠閃爍的濕潤的眼睛,皺起眉頭看着瘦小又可憐,身穿織補過的上衣,戴着睡帽,激動得渾身哆嗦的陀麗。

“我隻愛這兩個人,可是他們相互排斥。我沒法使他們結合在一起,而我卻需要這樣。而如果做不到這樣,那就全無所謂了。完全,完全無所謂了。反正總會結束的,正因爲這樣,我沒法,我不喜歡談這件事情。因此,你不要責怪我,無論如何不要責備我。你心地純潔,沒法明白我承受的全部痛苦。”

她走過來,并排坐在陀麗身邊,而且帶着抱歉的表情,一邊注視着陀麗的臉,一邊握住她的一隻手。

“你在想什麽?你對我怎麽想?你不要蔑視我。我不值得蔑視。我就是不幸。如果天下真有不幸的人,那就是我。”她說着,轉過身去,哭了。

等剩下陀麗一個人後,她向上帝做了禱告,就躺在了床上。在和安娜談話的時候,她全心全意地可憐她;可現在,她沒法讓自己去考慮她了,關于家庭及孩子們的回憶,帶着一種特别的,對她來說是一種新的魅力,通過某種新的閃爍,浮現在她的頭腦裏。現在她覺得,她的那個世界那麽珍貴、那麽可愛,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離開它而在這裏多待一天了,她決定明天一定要走。

與此同時,回到自己書房裏的安娜,拿起一隻小杯子,往裏倒了幾滴以嗎啡爲主要成分的藥水,喝下以後又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便帶着安靜下來的愉快心情進卧室去了。

她走進卧室時,符朗斯基仔細地瞧了瞧她。他在尋找自己知道的一次談話的印迹,她在陀麗的房間裏待了那麽久,應該有點反應。然而,在她興奮矜持而又有所隐瞞的表情中,除了雖然說他早已習慣而又一直使他入迷的那種美,那種她對自己美的矜持,以及想使他動心的願望以外,竟什麽也沒有找到。他不想問她們都談了些什麽,但希望她自己能告訴他點兒什麽。可是,她隻是說:

“你喜歡陀麗,我很高興,你喜歡她,對嗎?”

“不過要知道,我早就認識她。她很善良,好像mais excessivement terre-à-terre221。不過,她來了,我還是很高興。”

他握起安娜的一隻手,并詢問地看着她的兩隻眼睛。

她對這種目光作了别的理解,對他微微笑了笑。

第二天早晨,盡管主人們竭力挽留,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還是收拾好行李,要走了。列文的馬車夫穿着一件舊長衫,戴着有點像郵差的帽子,駕着毛色不同的幾匹馬,坐在一輛兩側修補過的四輪馬車上,陰郁而果斷地開到了有頂蓋和鋪着沙子的大門口。

告别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及男人們的時候,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不愉快。相處了一天後,她和主人們都清楚地感到彼此合不來,還是不在一起爲好。隻有安娜一個人感到哀傷。她知道,陀麗走了之後,就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她心靈裏在這次相會時所喚起的那些感情了。打擾這些感情使她感到痛苦,但是要知道畢竟這是她心靈中最美好的部分,而她心靈中的這一部分很快就将被自己所過的那種生活消耗掉了。

到了田野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有一種輕松愉快的感覺,正當她想問問别人是否喜歡到符朗斯基那裏去的時候,馬車夫費利普突然說了:

“富裕是富裕,卻總共隻給了三俄鬥燕麥,到雞叫時就全吃光了。三俄鬥算什麽?隻當是小吃。如今燕麥才四十五戈比一俄鬥。到我們家裏的人不用發愁,要吃多少給多少。”

“吝啬的老爺。”辦事員肯定地說。

“那他們的馬,你喜歡嗎?”陀麗問。

“馬嗎——沒有說的。吃得也好。可是這樣,我總覺得有點兒悶得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不知道您感覺怎麽樣?”他轉過漂亮而和善的臉,對着她說。

“是啊,我也一樣。怎麽樣,黃昏前我們能到家嗎?”

“準能到。”

回到家裏并發現大家平安無事,還特别親切,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便有聲有色地講起來。她講了自己的旅程,講了人家怎麽接待自己,講了符朗斯基一家生活的豪華和高雅的格調,講了他們的娛樂,而且講得使誰都說不出半句壞話來。

“應當了解安娜和符朗斯基——現在我對他了解多些了——才能明白他們多麽可愛和動人。”她完全真誠地這麽說,因爲她已經忘了自己在那裏感覺到的不滿和局促。

25

符朗斯基和安娜還是沒有想出任何解決安娜離婚問題的辦法,她們就這樣在鄉下度過了整個夏季及部分秋季。他們互相商量,決定哪兒也不去;然而兩個人都覺得,他們要是照這樣長久地單獨過下去,尤其是秋天,又沒有客人來,一定會受不了,那就必須得改變這種生活。

生活似乎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非常富裕,身體健康,有個孩子,而且兩人都有事情忙着。沒有客人時安娜也照樣關心自己的打扮,而且讀很多的書——既有小說也有嚴肅的著作,都是新潮的。凡是收到的外國報紙和刊物上稱贊的一些書,她全都訂購來,而且帶着往往在孤寂時才有的那種聚精會神去閱讀。此外,凡是符朗斯基在從事的一切活動項目,她都根據書籍和專業雜志進行研究,因此符朗斯基常常直接和她探讨農業、建築,有時甚至還有養馬和體育運動方面的問題。他爲安娜的知識和記憶力感到吃驚,起初還懷疑,就想證實一下;結果安娜在書中找出了他問的内容,并交給他看了。

醫院的建設同樣也吸引着安娜。她不僅幫忙,而且還親自作了許多安排,出了點子。不過,她主要關心的畢竟還是她自己,關心怎麽博得符朗斯基的歡心,怎麽補償符朗斯基爲她犧牲的一切。符朗斯基的愛情成了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她不但希望讨他喜歡,還要侍奉他,然而與此同時,符朗斯基卻爲陷進了她精心設計的情網而感到煩惱。時間過得越長久,他越是感到受到束縛,雖則還沒有想掙脫這張情網,不過倒很想試試它是否妨礙自己的自由。要不是這種日益增強的想自由的願望,要不是每次進城出席代表大會或賽馬時都免不了發生一番争吵,符朗斯基本來完全可以爲自己的生活感到心滿意足了。他選擇的是一個構成俄羅斯貴族核心的富裕的大量土地擁有者的角色,這不但完全符合他的興趣,而且到如今過了半年這樣的生活之後,他越來越感到滿足。還有,那些自己所從事的并越來越吸引他的事業,都進行得非常出色。醫院、機器、從瑞典引進的奶牛,以及許多其他的東西,雖然花去了大量的資金,但是他相信這不是白花的,而是在不斷地增加自己的财富。在出售森林、糧食、羊毛及出租土地這些涉及收入的問題上,他堅硬得像一塊矽石,他都會堅持價格。無論在哪個莊園,凡是遇到一些大項目,他總是采取最穩妥而可靠的辦法,連田莊經營的一些小事兒他都極其小心謹慎,做到精打細算。德國管家雖然非常狡猾機靈,爲了引誘他采購便在起初把全部費用算得比實際需要高得多,可是過後又說所購買的東西價格可以更便宜,這樣立即就能有利可圖。因此,符朗斯基從不輕易地聽信管家說的。隻有到确認要訂購的貨物是适用的、最新的、在俄國還沒有的、能讓人大吃一驚的時候,才表示同意。此外,隻有在資金有富餘的情況下他才進行投資,而且在投資的時候總要弄清全部的詳情細節,并堅持得給自己帶來最好的效益。因此那樣經營事業,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自己不僅沒有浪費,還增加了自己的财富。

十月裏,符朗斯基、斯維亞什斯基、柯茲内舍夫、奧勃朗斯基的莊園及列文小部分莊園的所在地卡申斯基省,進行了貴族選舉。

這次選舉由于種種原因及參加的人數,引起了社會上的注意。大家議論紛紛,積極籌備。一些從來沒有參加過選舉的居住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人及海外僑友,也前來參加選舉了。

符朗斯基早就答應過斯維亞什斯基,他也要去參加選舉。

選舉前,斯維亞什斯基經常到沃茲德維任斯基村來邀請符朗斯基。

選舉的前一天,符朗斯基和安娜爲了這次預先定好的出差幾乎發生了争吵。這是鄉下最煩悶最難受的秋季,因此符朗斯基思想上作好了準備,要同安娜争吵一次,他帶着對安娜說話時從來沒有過的嚴厲而冷淡的表情向她宣告要去出差。但是,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安娜聽到這消息後很平靜,隻是問了一聲他什麽時候回來。他仔細地張望了一番,不明白她爲什麽這麽平靜,而她看到他的注視,微微一笑。他知道安娜善于掩飾自己,而且知道這往往發生在她早已作出了某種決定可又不把計劃告訴他的時候。他害怕這一點;但又那麽希望避免争吵,因此做出一副相信她是通情達理的樣子——而另一方面,他也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她是通情達理的。

“我希望你不會煩悶?”

“希望是這樣,”安娜說,“我昨天收到了一箱戈蒂埃222那邊寄來的書。不,我不會煩悶的。”

“她想裝出毫不在乎,那更好,”他心想,“不然的話,反正也全都一樣。”

于是,他沒有要她坦白心事,就去參加選舉了。他沒有同她說個明白,就同她分别了。這在他們同居以來還是頭一次。一方面,這使他感到不安,另一方面,他發現這樣更好些。“開頭這樣有點别扭,但以後她會習慣的。不管怎麽,我什麽都可以爲她犧牲,但不能犧牲自己身爲男子漢的獨立性。”他想。

26

九月間,列文爲準備吉蒂生産來到莫斯科居住。他在莫斯科已經整整一個月閑着沒有事兒幹,當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已經到卡申斯基省去了,在那裏他擁有田莊并且正積極參加即将舉行的選舉活動。他曾叫代表謝爾茲涅夫斯基縣一票的弟弟列文一起去。此外,列文在卡申斯基也的确有急迫的事情要辦,爲已僑居在國外的姐姐辦理托管和收取贖金。

列文一直在猶豫,但是吉蒂看到他在莫斯科無聊,就建議他去,而且還爲他訂購了一套價值八十盧布的貴族禮服。爲禮服花掉八十盧布,成了促使列文去卡申斯基的主要原因。

列文到卡申斯基已經第六天了,每天都去參加會議及爲姐姐總也沒有辦成的事兒奔波。貴族的所有頭目都忙于選舉,沒法顧及取決于托管局的那種最普通的事情。另一件事——收贖金——也同樣遇到了麻煩。經過長期的奔波,總算廢除了扣押令,準備支付錢款了;可是那個待人殷勤的律師卻不能給許可證,因爲得有主席的簽名,而主席呢,沒有交代過這件事又忙于開會。這樣東奔西走,一些很善良又完全理解申請人苦惱的人又都幫不了忙——所有這些麻煩事都毫無結果,列文覺得十分痛苦,又無能爲力,就像一個人在噩夢中費勁掙紮,卻不能動彈一樣。他跟一個心地善良的代理人談話時,就有這樣的感覺。這位代理看來是盡了自己的一切努力了,并竭盡自己的全部智慧設法使列文擺脫困境。“您不妨試試,”代理人不止一次地說,“到這裏和那裏。”他還制訂了一整套計劃——怎麽繞過那個妨礙一切的緻命的地方。但是他馬上又補充說:“還會拖延的,不過您試試。”于是列文試去了,來回奔走,乘着馬車到處轉。大家都很善良,和藹可親,而結果呢,繞過的地方又在一頭出現了,又擋住了道路。特别令人委屈的是,列文怎麽也弄不明白自己在跟誰作鬥争,他的事情不了結對誰有好處。原來,誰也不知道這一點;就連代理人也不知道。要是列文能像知道要坐火車就非得先到售票處去排隊不可那樣明白,他也就不會感到委屈和煩惱了;但是,誰都沒法清楚地告訴他,爲什麽他辦這些事會遇到這麽多麻煩。

不過,自從結婚以來,列文已經變了許多。他變得耐心多了,如果不知道這一切爲什麽會弄成這個樣子,那他就對自己說,不了解全部情況就别下結論,大概非這樣不可,就竭力不生氣。

現在,他出席會議和參加選舉時,也竭力不去指責、不去争論,對自己尊敬的善良的人們如此認真和熱心地進行着的這件事情,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自從結婚以來,列文覺得自己發現了那麽多重要的新事物,以前由于抱着一種輕率的态度,把它們看得微不足道,如今在選舉這件事情上,他也加以重視,并看出了它的重大意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解釋,通過這次選舉将引起的變革的重大意義。按照法律,省貴族長掌管許多重要的公共事務——有托管機構(就是使列文遭罪的那個機構),有貴族的巨額款項管理,有男子學校、女子學校和軍事學校,有按照新條例進行管理的國民教育,最後還有地方自治局——這位省貴族長斯涅特科夫,是個舊式貴族氣質的人,他揮霍了巨額的财産,但爲人善良、正直而誠實,卻完全不理解新時代的要求。在一切方面,他都站在貴族立場,直接反對推廣國民教育,并賦予應該具有這麽重大意義的地方自治局以階級的性質。他的職務,應當由一個新的現代的能幹的人,即一個完全新的人來擔當,隻有這樣,才能把事情做得恰如其分,也就是從所有賦予貴族并非作爲貴族而是作爲地方自治局的一分子的權利中,充分發揮對自治有利的作用。在富饒的事事領先的卡申斯基省,現在已經積累了這樣的力量,這裏的工作隻要像樣地搞,就可以成爲其他各省,乃至全俄羅斯的榜樣。正因爲這樣,這次選舉才具有如此重要的意義。預先提出讓斯維亞什斯基,或者更好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好朋友,當過教授的出色的學者涅維多夫斯基來接替斯涅特科夫的省貴族長的職務。

大會由省長緻開幕詞。他對貴族們說,不要照顧情面,而應當依據功績和造福祖國來選舉任職的官員,還說,他希望尊貴的卡申斯基的貴族會跟過去曆屆選舉中一樣,神聖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不辜負皇上對他們的高度信任。

講話結束後,省長走出大廳。在他穿皮大衣并親切地與貴族長交談的時候,貴族們鬧哄哄地、生氣勃勃地,有的甚至興高采烈地跟在他的後邊,把他圍起來。列文想了解細節,什麽事也不放過。這時他也站在人群裏,聽到省長說:“請轉告瑪麗娅·伊萬諾夫娜,我妻子很遺憾,她要到孤兒院去。”接着,貴族們都高高興興地拿過自己的皮大衣,并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裏,列文和其他人一道舉着一隻手重複着大司祭的話,以最可怕的言辭宣誓:一定使省長的全部希望實現。教會的儀式總是會對列文有所影響,因此當他說出“我吻十字架”這幾個字時,回頭瞥了一眼這群重複說着同樣内容的年輕人和年老的人,他覺得自己被感動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據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說,是讨論毫無重要性的貴族款項和女子學校的事情。因此,有事要辦的列文就沒有和大家在一起。第四天,是圍着省貴族長的辦公桌審核省貴族長的款項。這時,新派和老派第一次發生了沖突。負責審核款項的委員會向大會報告說,數目完全相符。省貴族長就站起來,感謝貴族們的信任并落下了眼淚。貴族們大聲對他表示祝賀,并握握他的一隻手。這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派裏有位貴族說了,他聽說委員會沒有查賬,認爲這樣的審核是對貴族長的侮辱。委員會的一個成員不慎證實了這一點。這時一位矮小的,樣子很年輕卻很刻薄的先生說了,看來貴族長樂于報告賬目,而委員會成員們不必要的客氣使他失去了一次這種道德上的滿足。委員會的成員們于是否定了自己原來的報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就開始很有邏輯地論證,應當承認賬目要麽是審核過的,要麽是沒有審核過,并詳盡地發揮了這種二者必居其一的論點。反對派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作了反駁。接着是斯維亞什斯基發言,以及刻薄先生的發言。争論進行了很長時間,結果不了了之。列文感到吃驚的是,這事兒争論了這麽久,特别是當他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這些錢是否被私自挪用了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竟說:

“噢,不!他是個誠實的人。但是,應該使這種傳統家長式的管理貴族事務的古老辦法改變一下。”

第五天是選舉縣貴族長。有幾個縣,這一天競争相當激烈。在謝列茲涅夫斯基縣,斯維亞什斯基經全體投票并獲得一緻通過當選了縣代表長,當天晚上,在他家裏舉行了宴會。

27

第六天,照規定是進行省級選舉。大小各廳堂裏都擠滿了身穿各種禮服的貴族。許多人到這一天才來。有的從克裏米亞來,有的從彼得堡來,有的從國外來,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在廳堂裏碰上了。在貴族長辦公桌旁邊,在皇上的肖像畫下,一些人正在進行争論。

貴族們分成一個個陣營,聚集在大小廳堂裏,而且根據各方觀點上的敵對和不信任,根據喜歡說話的人看見陌生人過來就得保持沉默,根據有些人竊竊私語地退居到遠遠的走廊上等迹象,可以看出每一邊都有自己要對其他多方保守的秘密。從表面上看,貴族們尖銳地分成了兩類:老派的和新派的。老派的大多數或者穿着紐扣扣得緊緊的舊式貴族禮服,戴着佩劍和帽子,或者穿着自己在海軍、騎兵、步兵服役時的特殊制服。老派貴族的服裝是按老樣式做的,兩個肩膀上打褶,顯得小,上身短而窄,穿着這身衣服,人好像要從裏邊往外鼓出來似的。年輕人穿的則是上身長,肩膀寬,紐扣都開着的貴族衣服,夾着白背心,要不就穿黑領子和繡着桂枝的司法部專用制服。屬于年輕人一邊的,還有身穿宮廷制服的,他們就像給人群增添的點綴。

但是,年輕的和年老的區分并不和派别之分相符合。照列文觀察,有些年輕的屬于老派,而相反;有些很年長的貴族倒和斯維亞什斯基竊竊私語,顯然是新派的熱烈擁護者。

列文站在抽煙和吃東西的小廳裏自己一群人的邊上,同時細聽人們都說些什麽,結果白白費腦子,沒有聽清楚人家說的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是他們一堆人的中心人物,此時他正在聽斯維亞什斯基及屬于他們那一派的另一個縣的貴族長赫留斯托夫說話。赫留斯托夫不同意帶着自己那個縣的人馬去請求斯涅特科夫進行表決,而斯維亞什斯基正說服他要這麽做,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贊成這一計劃。列文不明白,爲什麽反對派要請那個他們想否決的人出來應選,進行表決。

穿着一身宮廷高級侍從制服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剛吃過點心,喝過酒,他一邊用灑過香水的繡花麻紗手帕擦着嘴巴,一邊來到他們身邊。

“我們擺開陣勢了,”他摸摸自己的連鬓大胡子說,“謝爾蓋·伊萬諾維奇!”

接着,他在留神聽着談話的同時,肯定斯維亞什斯基的意見。

“一個縣足夠了,而斯維亞什斯基,顯然是反對的一派了。”他說的話,除列文外大家都明白。

“怎麽,柯斯佳,連你好像也感興趣了?”他轉過身來對列文補充說,并拉住他的一隻手臂。列文倒是樂于聽下去,可是他弄不明白怎麽回事,于是便離開了說話的人幾步,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表示了自己的困惑,爲什麽要請省貴族長當候選人。

“噢,osancta simplicitas223。”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簡潔明了地向列文解釋是怎麽回事。

如果和以往的選舉一樣,所有各縣都去請省貴族長做候選人,那他就會不用表決就當選。這樣不行。現在是八個縣同意請他了;要是有兩個縣拒絕去請,那斯涅特科夫就可能放棄參加競選。而那時老派會推出本派當中的另一個人來,全部指望就得落空。但如果隻有斯涅特科夫的那個縣不去請,斯涅特科夫還會作爲候選人提出來進行表決。大家甚至還會選他,并故意讓他重新當選,這麽一來,反對派就失算了,而且,當推選出我們的候選人時,他們也會投他票的。

列文有點明白了,但還不完全明白,因此還想提幾個問題。可當時大家都說起話來,吵吵嚷嚷地往大廳裏走。

“怎麽回事?什麽?把誰?”“委托書?給誰?什麽?”“否決了?”“不是委托書?”“不放弗列洛夫進來。”“怎麽,要受審判?”“這樣誰都不讓進來了。這是卑鄙。”“遵守法律嘛!”列文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同時和大家一起忙着要走又怕錯過了什麽似的往大廳裏走去,并被貴族們擠到省貴族長辦公桌旁,省貴族長、斯維亞什斯基及其他幾位帶頭人正在激烈地争論着什麽。

28

列文站得相當遠。身邊一位貴族呼哧呼哧沉重地喘着氣,另一個則把厚靴子掌磨得咯吱咯吱響,這兩個人弄得他什麽也聽不清楚。他隻在遠處聽到貴族長柔和的聲音,然後是那個刻薄的貴族的尖細的聲音,再然後是斯維亞什斯基的聲音。他多多少少聽明白了,他們是在争論法律中一個條款的意義及“在偵查中”這幾個字的意義。

爲了給向桌子走去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讓路,人群散開了。等到刻薄的貴族發言完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最正确的解決辦法是看看法律的條款,并請秘書找出那段條款。條款規定,在發生意見分歧的情況時應該進行表決。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條款宣讀了一遍,開始解釋意義,但這時候一個高大、肥胖、背有點駝、留着染過色的小胡子,穿一件領子貼着脖頸的緊身禮服的貴族打斷了他。他走到桌子跟前,用戴鑽石戒指的手敲着桌子,大聲嚷嚷道:

“進行表決!投球224!沒有什麽好說的!投球!”

這時突然有幾個人同時開口說,于是那位高大的戴鑽石戒指的貴族就越來越火,嚷嚷聲越來越大。但誰也搞不清楚他在嚷些什麽。

他說的意思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提議是一樣的;不過,他顯然是恨他和他整個那一派,這種憎恨的感情也是對整個一派而發的,還招來了另一邊雖然稍稍禮貌點兒卻是憤慨的反擊。大家就叫嚷起來,霎時間亂成一團,弄得省貴族長隻好出來請大家遵守秩序。

“進行表決,進行表決!隻要是貴族,誰都知道。我們流血……皇上的信任……不要清查貴族長,他不是個賬房……可問題不在這裏……請投球表決吧!可惡的東西!……”四面八方都這麽憤怒地拼命地叫喊着。目光和臉色比說的話還要憤恨和瘋狂。它們表達了不可調和的仇恨。列文完全不明白問題在哪裏,而且爲大家在讨論該不該對弗列洛夫的意見進行表決時的那種狂熱感到吃驚。他忘了後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給他解釋過的那種三段論法,說爲了公共的利益必須推翻省貴族長;而爲了推翻省貴族長,需要多數球;而爲了獲得多數球,就必須使弗列洛夫有選舉權;而爲了确認弗列洛夫的才幹就得解釋清楚,怎麽理解法律的條款。

“而一票就能解決整個問題,所以假如想爲公共事業服務,就必須認真和堅定。”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結束時說。

但是,列文把這些話忘了,看到這些自己尊敬的好人都這麽不愉快,這麽氣鼓鼓的樣子,他感到心情沉重。爲了排解這種沉重的感覺,沒有等到辯論結束,他就到一個廳裏去,那裏除了小吃部旁邊的幾個仆從,就沒有别的人了。看着忙于清洗餐具、安排盤子和杯子的仆從,還有他們那一張張平靜、生動的臉龐,列文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就好像自己剛從一個污臭的房間來到新鮮的空氣裏。他開始來回走着,帶着滿意的神情看着仆從們。列文很喜歡留着灰白連鬓大胡子的那一個,他對拿自己逗樂的年輕人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同時還認真地教他們怎麽疊餐巾。列文剛要跟老仆從攀談,貴族委托局的秘書,一個負責專門了解全省所有貴族名字和父稱的小老頭叫他過去。

“您請,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他對他說,“令兄在找您呢。要對意見進行表決了。”

列文走進大廳裏,拿到一隻白色的球,跟在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後邊走到桌子旁邊,斯維亞什斯基正帶着一副正經而略帶嘲諷的神氣站在那裏,同時把大胡子握在拳頭裏嗅着。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手伸進一隻小箱子裏,把手中的白球扔了進去,便把位置讓給列文,自己仍站在一旁。列文走過去,可完全忘了怎麽回事,心裏慌亂地轉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道:“往哪兒扔?”他輕輕地問,當時附近有人在說話,所以他希望人家不至于聽到他的問題。可是說話的人靜下來了,他的尴尬的問題被人聽到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皺緊了眉頭。

“這是每個人自己的信念問題。”他嚴厲地說。

有幾個人微微地一笑。列文漲紅了臉,連忙把手伸進一塊蓋布下面并把它放在了右邊,因爲球在右手上。扔完後他才想起來,應當伸出左手的,可是已經晚了,因此就更感到羞愧,立即走到最後邊的幾排人當中去了。

“一百二十六位贊成!九十八位反對!”發不出卷舌音的秘書說。接着傳來一陣笑聲:箱子裏找到一個紐扣和兩個堅果。一名貴族獲得了選舉資格,也就是說,新派勝利了。

但是,老派還不承認已被擊敗。列文聽到人們請求對斯涅特科夫進行表決,他還看到一群貴族圍住正在說什麽話的省貴族長。列文走到離得近一點兒的地方。斯涅特科夫在回答貴族們的話時,說到貴族們的信任和愛戴使他受之有愧,因爲自己的全部功勞隻不過是十二年來忠心耿耿地爲貴族們效力罷了。他幾次重複說:“我以自己信仰的真理,盡了自己的責任,我珍惜和感謝大家。”接着,眼淚突然哽住了他的喉嚨,他說不下去了,走出了大廳。不管這些眼淚是出于對貴族的愛,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還是出于當時所處的緊張情況,覺得周圍全是仇敵,但他的激動産生了影響,大多數貴族都被打動了,連列文都對斯涅特科夫産生了溫柔的感情。

在門口,省貴族長跟列文面對面地碰在了一起。

“對不起,請原諒,您請吧。”他好像對一個不認得的人那麽說;但是,一認出是列文,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列文覺得他好像要說什麽話,可因爲激動說不出話來。他的臉部的表情,穿着帶十字勳章的制服以及鑲金邊白褲子的形象,還有匆匆忙忙走路的樣子,使列文想到一頭受傷後感到自己情況不妙的野獸。貴族長臉部的表情使列文特别感動,因爲昨天爲了委托的事情他剛到貴族長家裏去拜訪過,當時看到的是一個善良的、有家室的人的那種很威風的樣子。一幢帶古老家具的房子,幾個穿戴不太講究的髒兮兮的,但是畢恭畢敬的老仆人,他們原先顯然是農奴,從來沒有改換過主人;貴族長胖乎乎的善良的妻子,戴着一頂花邊壓發帽,披着一塊土耳其披肩,她剛親吻過可愛的外孫女,也就是女兒的女兒;年輕的兒子是個六年級學生,剛從學校回來,向父親請過安,吻了吻他一隻大手;主人親切動人的話語和姿勢——所有這一切都在列文心頭激起一種不由自主的尊敬和同情。現在這個老頭使列文感動又覺得可憐,于是就想對他說幾句使他感到愉快的話。

“可見,您還當我們的貴族長。”列文說。

“未必會,”貴族長驚恐地回過頭來說,“我累了,也老了。有比我更好更年輕的,讓他們幹吧。”

接着,貴族長便從側門消失了。

最莊嚴的時刻來到了。得立即進行選舉。這個派那個派的頭目都掐着手指在計算白球和黑球的數目。

關于弗列洛夫的争論不僅使新派多了弗列洛夫的一個球,還赢得了時間,因此可以使三個詭計多端的老派貴族失去參加選舉的可能性。兩個貴族愛喝酒,被斯涅特科夫的黨羽灌得爛醉如泥,而還有第三位呢,他的制服都早就被人弄走了。

得悉這種情況,新派便及時乘辯論弗列洛夫的機會派人給第三位貴族送去了一套制服,并把兩位喝醉的貴族中的一位帶到了會上。

“帶來了一個,給他用水沖了沖,”乘馬車去帶人的地主來到斯維亞什斯基跟前時說,“沒有關系,用得着。”

“醉得不厲害,不會倒下吧?”斯維亞什斯基搖搖頭說。

“不,一個好小夥子。隻是别再給他喝了……我對茶房領班說了,無論如何都别讓他再喝了。”

29

在抽煙吃東西的一間狹窄的小廳裏,擠滿了貴族。他們此時情緒更加激昂,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情緒特别激動的是那些知道詳情和統計總數的頭目。他們是一場即将開始的戰鬥的指揮員。其他一些人是交戰前的普通士兵,雖然也作好了戰鬥的準備,但暫時還在尋開心。有些人站着或坐在桌子邊上吃東西;另一些人來來回回在狹長的小廳裏邊走邊抽煙,同時跟長久沒有見面的朋友們聊天。

列文不想吃東西,也不抽煙;湊到自己一堆子人裏去,也就是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斯維亞什斯基及其他的人在一起,他也不願意,因爲身穿侍從武官制服的符朗斯基正站在那兒和他們一起興緻勃勃地談着。他走到一扇窗子前坐下來,同時環顧四周并留神聽那些人都在說些什麽。特别使他感到悲傷的是,周圍所有的人都很活躍、忙忙碌碌,隻有他自己和一個很老很老的小老頭什麽事兒也沒有,這個小老頭牙齒全掉光了,穿着海軍制服,咂吧着幹癟的嘴巴,正毫無興緻地坐在他旁邊。

“這真是個騙子!我對他說了不要這麽幹。可不是嗎!他三年都不能把錢收齊。”一位個子不高而有點駝背的地主惡狠狠地說,他那抹了油的頭發拖到制服領子上,使勁地跺着那雙顯然是爲了參加選舉才穿的新靴子的後跟。接着,這個地主向列文投過不滿的一瞥,就迅速地轉過身子。

“對,一樁不幹淨的勾當,還有什麽說的。”個子矮小的地主細聲細氣地說。

在這之後,整整一群圍着一位胖将軍的地主急急忙忙向列文靠近過來。這些地主顯然是在尋找說話的地點,免得人家聽到。

“他怎麽敢說是我讓人偷他褲子的!我想他是拿褲子換酒喝了。我才不在乎他和他的公爵稱号呢。他不敢說吧,這真是卑鄙下流!”

“不過你們還是讓我說吧!他們是以條款爲基礎的。”另一堆裏的人在說,“妻子應當登記爲女貴族。”

“而依我看,那條款算個屁!我說的是心裏話。那才是高尚的貴族。要有信任。”

“閣下,我們走吧,喝一杯fine champagne225。”

另外一群人跟在一個大聲嚷嚷着什麽的貴族後邊:他是三個被灌醉了的人之一。

“我一直建議瑪麗娅·謝苗諾夫娜把土地租出去,因爲她得不到好處了。”一個身穿老參謀部陸軍上校制服和留着灰白小胡子的地主用悅耳的聲音說。他就是列文在斯維亞什斯基家碰上的那個地主。列文立刻認了出來,地主也看清了是他,于是互相問候起來。

“很高興。怎麽的!我記得很清楚。去年,在縣貴族長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家裏。”

“那,您的田莊經營進行得怎麽樣?”列文問。

“是啊,還是老樣子,虧損,”地主停在旁邊帶着溫順的微笑回答說,不過他平靜而堅信的表情好像在說,也隻能這樣了,“而您怎麽會到我們這個省來的?”他問,“您是來參加我們的coup d'état226?”他用結結巴巴的法語堅定地說,“全俄羅斯都會聚起來了:包括宮中的高級侍從官,差點兒大臣們都來了。”他指指穿着白褲子和宮中高級侍從制服、正和一位将軍一起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我得老實告訴您,我很不理解這種貴族選舉的意義。”列文說。

地主看了他一眼。

“是啊,這有什麽好理解的?沒有任何意義。一種隻因爲慣性繼續在運轉的沒落機構。您瞧瞧,這些制服——就它們也在告訴您:這是民事法官、常任委員等等一些人的會議,而不是貴族的會議。”

“那您爲什麽還來呢?”列文問。

“按老習慣,這是其一。然後,應當保持聯系。這是某種道德上的責任。而再次,要老實說,是自己的利益。女婿想競選非常任委員。他們不富裕,得幫他一把。瞧,這些先生幹嗎來了?”他指着在省貴族長辦公桌那邊說話的那位刻薄的先生說。

“這是貴族的新一代。”

“新倒是新。可不是貴族。這是土地擁有者,而我們是地主。他們作爲貴族正在親手掐自己的脖子呢。”

“可是,您剛才在說,這是個沒落的機構。”

“沒落是沒落,可還是得對它尊重點兒。就說斯涅特科夫吧……我們好好壞壞,總算有一千年成長的曆史了。您知道,如果您要在家門口建造花園,要計劃一下,結果您的那個地方長着一棵百年老樹……它雖然又老又難看,可您不會因爲要築花壇把這老家夥給砍掉吧,而會重新設計花壇的,以便利用這棵樹。它不是一年之内長得起來的,”他小心翼翼地說,并立刻改變了話題,“那麽,您的田莊經營怎麽樣?”

“是啊,也不好。百分之五的收益。”

“不過,您沒有把自己的功勞算進去。要知道,您也值點兒什麽吧?瞧吧,就說說我自己。在沒有經營田莊的時候,按職務我一直有三千盧布的收入。現在我比擔任職務時幹的活還多,結果卻和你一樣,隻得到百分之五的收益,而且這還得靠上帝保佑。還得把自己的勞動白白搭進去。”

“那您爲什麽還幹這個呢?要是直接虧損的話?”

“看着幹呗!有什麽辦法?習慣嘛,而且知道嗎,應該這樣。我還要對您說,”他用胳膊肘支着窗台,沒完沒了地繼續說,“我兒子對田莊經營毫無興趣,看樣子,将成個學者。這麽一來,就沒有人繼承我的事業了。自己怎麽都得幹。就是今年吧,我還栽培了一個果園。”

“是的,是的,”列文說,“您說得對。我總是覺得自己經營田莊真劃不來,而是幹着……覺得自己對土地有某種責任。”

“對,讓我來講件事給您聽吧,”地主繼續說,“有個鄰居是商人,他到我家去。我們繞着田莊,繞着花園走了一圈。‘不’,他說,‘斯捷潘·瓦西裏奇,您這裏一切都好好的,但是花園荒廢了。’可是,我那花園好好的呀。‘要是換了我,就把這椴樹砍了。不過得在吸漿的時候砍。要知道這裏有上千棵椴樹,每棵能出兩副好夾闆。而眼下夾闆值錢,還是把椴樹林成批地砍了吧’。”

“而他會用這些錢購買牲口或者非常便宜地買下土地,再分别租給農民們,”列文微笑着把他的話說完,顯然自己也不止一次地碰到過類似的打這種如意算盤的人了,“于是,他就積攢了财産。而您和我——隻要保持自己所有的,給孩子們留下點兒什麽,也就靠上帝保佑了。”

“您結婚了,我聽說?”地主說。

“對,”列文懷着自豪的滿足回答說,“是呀,說起來也真有點兒怪,”他繼續說,“我們就這樣沒有計算地生活着,我們是命中注定了的,就好像古時候看護火的什麽貞節少女那樣過日子。”

地主發白的小胡子下露出冷冷地一笑。

“如果我們當中也有這種人,哪怕就是我們的朋友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或者現在搬來住的這位符朗斯基伯爵吧,他們想搞現代化農莊;可是這事兒,除了投入資本,至今毫無結果。”

“可是爲什麽我們不像商人那麽幹呢?爲什麽不把花園砍了做夾闆?”列文回到使自己吃驚的那種想法說。

“對啊,就是因爲像您說的,看護火嘛。而那可不是貴族的事業。我們貴族的事業也不是在這裏搞選舉,而且在那邊自己的旮旯裏。我們也有自己的階級本能,應該做什麽或不應該做什麽。瞧農民們也是的呀,我有時候看看他們:一個好好的農民也總是想盡可能多地占些土地。不管多壞的土地,他們都耕種。也沒有什麽收益,盡虧損。”

“我們也是這樣,是這樣,”列文說,“非常非常高興見到您。”他看見向他走來的斯維亞什斯基後,補充說。

“而自從上次在府上見過面以後,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呢,”地主說,“對了,還暢談了呢。”

“怎麽,罵了一通新秩序?”斯維亞什斯基帶着微笑說。

“我們不否認。”

“我們談了個痛快。”

30

斯維亞什斯基挽起列文的一隻胳膊,和他一起來到了他那一派人那裏。

這一次可沒法回避符朗斯基了。他正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站在一塊兒,迎面看着列文走過來。

“見到您很高興。好像,我有幸見過……在舍爾巴茨基公爵夫人家裏。”他邊說邊向列文伸過一隻手來。

“對,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們那次見面。”列文滿臉绯紅地說,便立刻轉過身去和哥哥說話。

符朗斯基稍稍露出點兒笑容,繼續和斯維亞什斯基說着話,顯然他毫無與列文攀談的願望;但是和哥哥聊着的列文卻不斷回頭去看符朗斯基,心裏在想爲了挽回自己魯莽造成的影響,跟他說什麽話好。

“現在是爲了什麽?”列文一邊回頭看看斯維亞什斯基和符朗斯基,一邊問。

“爲了斯涅特科夫。得等他的拒絕或同意。”斯維亞什斯基回答說。

“那他怎麽的,會不會同意?”

“問題就在這裏,模棱兩可的。”符朗斯基說。

“而要是拒絕的話,誰會是候選人呢?”列文看了一眼符朗斯基問道。

“看誰願意呗。”斯維亞什斯基說。

“您願意嗎?”列文問。

“隻有我除外。”斯維亞什斯基向旁邊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站在一起的那位刻薄先生投過驚恐的目光,然後心慌地說。

“那會有誰呢?涅維多夫斯基?”列文說,感到自己給弄糊塗了。

但事情比這更糟。涅維多夫斯基和斯維亞什斯基是兩名候選人。

“我可是無論如何也不幹。”刻薄的先生說。

原來這就是涅維多夫斯基本人。斯維亞什斯基給他介紹與列文認識。

“什麽,連你也動心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向符朗斯基眯眯眼睛說,“這好比賽馬,可以打賭。”

“對,這讓人動心,”符朗斯基說,“再說,一旦着手做一件事,就想做完它。這可是一場鬥争啊!”他皺起眉頭,有力地咬咬牙關說。

“斯維亞什斯基真是個能幹的家夥!什麽事到他手裏都幹淨利落。”

“噢,對。”符朗斯基漫不經心地說。

接着是一陣沉默,符朗斯基——因爲總得看着什麽吧——就看了看列文,他的腳、他的禮服,又看了看他的臉,發覺他那雙陰沉的眼睛正對着自己想說什麽,就開了口:

“而您這是怎麽——一個常住鄉間的人卻不是民事法官嗎?你穿的不是民事法官制服。”

“因爲我認爲,民事法庭是一個荒謬的機構。”列文陰郁地回答,一直等待機會和符朗斯基說話,以便緩和一下第一次見面時自己的粗魯表現。

“我不認爲這樣,相反。”符朗斯基略帶驚訝地說。

“那簡直是開玩笑,”列文打斷他說,“我們不需要民事法庭。八年來我這裏沒有發生過一起案子。倒是出過點事兒,給判得颠三倒四的。民事法官離我那兒四十俄裏路。爲了一件兩個盧布的事情,請個承辦人得花十五盧布。”

接着他講了一件事,說一個農民偷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把這事兒對法官講了,那個農民卻告他誣陷。這一切講得不是地方又顯得愚蠢,連列文自己當時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噢,這真是個怪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帶着甜膩膩的微笑說,“不過,我們走吧?好像在進行表決了……”于是,他們分開了。

“我不理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注意到弟弟笨拙的狂妄行爲說,“我真不懂,一個人怎麽會這麽缺乏政治手腕。這正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缺乏的東西。省貴族長——一個和我們對立的人,你竟和他ami cochon227并請他做候選人。而符朗斯基伯爵……我不會讓他成爲自己的朋友的;他請我吃飯,我也不會到他家裏去;可他是我們的人,幹嗎要讓他成爲仇敵呢?還有,你又去問涅維多夫斯基,他願不願做候選人。這種事情不能這麽幹。”

“啊,我什麽也不懂!而且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列文陰郁地回答。

“你說這一切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是你一插手,總是壞事。”

列文不吱聲了,接着,他們便一起走進了大廳。

省貴族長雖然覺得已經爲他設計好了陷阱,雖然并非全體一緻請他,卻還是決定參加表決。大廳裏一片肅靜,秘書聲音洪亮地宣布,近衛軍騎兵大尉米哈依爾·斯捷潘諾維奇·斯涅特科夫參加競選省貴族長,現在投球表決。

縣貴族長們端着裝有選舉球的小盤子,從自己的桌子向省貴族長走過去,接着就開始選舉了。

“往右邊放。”當列文和哥哥一起跟在縣貴族長後面向桌子走過去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悄悄對他說。但是,列文忘了人家給他解釋過的那種計算法;他怕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的“往右邊”會不會有錯。斯涅特科夫可是個仇敵啊。他右手拿着球,向桌子走去,但是一想,錯了,到了桌子緊跟前,他把球轉到了左手上,因此後來顯然是投在了左邊。站在箱子邊上的一個内行人根據胳膊肘的一個動作就能看出誰投在哪邊,他不滿地皺了皺眉頭。這下子他沒有機會試一試他那明察秋毫的眼力了。

一切都歸于沉寂,接着便傳出計算球數的聲音。然後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在宣布當選者和沒有當選者的球數。

現任貴族長獲得相當多的票數。到處都是喧嘩聲,人們迅速向門口擁過去。斯涅特科夫進來了,貴族們便把他圍起來,向他祝賀。

“那,現在結束了吧?”列文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

“才開始呢,”斯維亞什斯基微笑着代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另一位候選人可能得到更多的球數。”

列文又忘了這個。這時候他隻記得這裏有某種微妙的地方,可是他沒有心思去回想究竟微妙在那裏。他産生了一種厭煩心理,于是想離開這一群人。

因爲沒有誰注意列文,他便覺得自己成了個誰也不需要的人,不聲不響地來到人們吃東西的小廳裏,又看到了那些仆從,立刻感覺到輕松多了。仆從老頭兒勸他吃點兒什麽,他同意了。列文吃了一份帶菜豆的煎肉餅,還和仆從聊了一會兒過去年代的事情,因爲不想回到那個令人不愉快的大廳裏去,就來到側廳的旁聽席上。

側廳裏擠滿了花枝招展的太太,她們扶在欄杆上,在竭力聽下邊說的話,一句也不想漏掉。太太們的旁邊坐着或站着一些頗有風度的律師、戴着眼鏡的中學老師,還有軍官。到處都在談論選舉以及貴族長受了多大的折磨,争論多麽精彩等;在有一群人裏,列文聽到有人在誇自己的哥哥。一位太太對律師說:

“我聽柯茲内舍夫講話真高興!爲這事挨餓都值得。妙極了!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瞧你們法庭審理時,沒有一個人能講得那樣好。隻有馬依傑爾一個,不過他遠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

在欄杆上找着一個空位置,列文也靠在那裏觀察和傾聽起來。

所有的貴族都按縣分組,坐在各自有屏風隔開的區域裏。大廳中央站着一個穿禮服的人,他正在用尖細而響亮的聲音宣布:

“現在對省貴族長騎兵上尉葉甫蓋尼·伊萬諾維奇·阿普赫舍作爲候選人進行投球表決!”

開始出現一陣死一般的寂靜,接着傳出一個老年人虛弱的聲音:

“放棄!”

“投票表決七等文官彼得·彼得洛維奇·鮑爾。”那人又宣布說。

“放棄!”是一個年輕人刺耳的尖聲。

又開始宣布,接着又是“放棄”。這樣持續了将近一小時。列文用胳膊肘支着欄杆,邊看邊聽。起初他覺得奇怪,并想弄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後來他确信這不可能弄明白,因此覺得無聊起來。回想到在每個人臉上看到的所有這種激動、氣憤,他又感到哀傷起來:他決定離開,就往下邊走。穿過旁聽席的門廊時,他碰到了一位兩眼青腫的中學生悶悶不樂地來回走動。樓梯上,他遇見了兩個人:一位穿高跟鞋快步跑上來的太太和一個輕浮的檢察官。

“我對您說了,叫您别遲到。”當列文讓開路叫太太通過時,檢察官這樣說。

列文已經來到出口的樓梯處,正從背心口袋裏取出存皮大衣的号牌,這時秘書把他叫住了:“請過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正投球表決呢。”

正在進行表決的,是堅決拒絕做候選人的涅維多夫斯基。

列文向進大廳的一道門走去:門關着。秘書敲了敲,門開了,兩個滿臉通紅的地主向列文迎面一溜煙地蹿了出來。

“我受不住了。”一個滿臉通紅的地主說。

地主後邊探出省貴族長的臉來。這是一張疲憊和驚恐得可怕的臉。

“我告訴過你,不要放人出去!”他大聲對守門的人嚷嚷。

“我是在放人進來,閣下!”

“天哪!”省貴族長沉重地喘了口氣,疲倦地拖着自己穿白褲子的雙腿,耷拉着腦袋,順着大廳中間的一條通道向主席台大桌子走去。

涅維多夫斯基所得的球超過了預期的數目,因此他當選了省貴族長。許多人開心,許多人感到滿意、幸福,許多人興高采烈,許多人覺得不滿和不幸。原來的省貴族長沒法掩飾自己的絕望。涅維多夫斯基走出大廳時,人群把他圍起來,興奮地追随着他。省長在第一天宣布選舉開始時,以及斯涅特科夫當選時,他們也是這樣追随的。

31

新選舉産生的貴族長和取得勝利的新派中的許多人,當天晚上都到符朗斯基家去赴宴。

符朗斯基來參加選舉,是因爲待在鄉下覺得無聊,還爲了表明自己在安娜面前有自由的權利,還有答謝斯維亞什斯基支持他出來選舉,答謝他在地方自治局選舉中所花的全部操勞,而更主要的,是爲了嚴格履行自己所選擇的作爲一個貴族和土地擁有者應盡的一切義務。然而,他怎麽也沒有料到,選舉這事兒是那麽吸引他,使他那麽動心,再說自己居然做得那麽好。在貴族圈裏他完全是個新人,卻顯然已經有了成績,而且還不錯,覺得自己在貴族中間産生了影響。使他産生影響的是他的财富和名位;從事金融業并在卡申斯基設立了一家業務興旺的銀行的老朋友希爾科夫把城裏一幢漂亮的住宅讓給了他;符朗斯基從鄉下帶來了一位出色的廚師;他與省長的交情甚笃,省長是他的同學,甚至曾經受到過符朗斯基的庇護;而更主要的,是他對大家的平易近人,很快使大多數貴族改變了原來的道聽途說以爲他驕傲的看法。符朗斯基覺得,除了那位娶了吉蒂·舍爾巴茨卡娅的先生,也就是冒冒失失à propos debottes228發瘋似的氣鼓鼓向他說了一大堆不得要領的廢話的那個人以外,自己結識的每一位貴族都成了他的擁護者。他清楚地看到,連别人都承認,涅維多夫斯基的成功在很多方面是他起的作用。因此,這時坐在自己家的宴席上慶祝涅維多夫斯基當選的時候,他經受着那種爲自己的候選人取得勝利的愉快感覺。選舉本身是那麽吸引他,以至覺得如果在今後三年内結婚,他也将考慮參加競選——就好比看到賽馬師得了大獎以後他也想參加賽馬了。

現在是在慶賀賽馬師的獲獎。符朗斯基坐在桌子的首席,右邊坐着的是年輕的省長,一位侍從将軍。對大家來說,這是一省之主,是他莊嚴地宣布選舉開始,發表了講話,正如符朗斯基看到的那樣,他引起了許多人的尊敬和奴隸般的崇拜;而對符朗斯基來說,這就是小“馬斯洛夫·卡特卡”——那是他在貴胄軍官學校時的外号,他在符朗斯基面前曾顯得腼腆羞怯,而符朗斯基曾竭力對他進行mettreàson aise229。右邊坐着涅維多夫斯基,他有一張年輕、堅強而惡狠狠的臉。符朗斯基對他的态度是坦率而有禮的。

斯維亞什斯基開開心心地接受了自己的失敗。對他來說,這甚至算不得什麽失敗,正如他舉杯轉向涅維多夫斯基時所說的那樣:再也沒法找到一位能更好地擔當起貴族應當遵循的新方針的代表人物了。而正因爲這樣,全體據他所說的正直人都站在今天成功的一邊,并在慶賀這種成功。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也很高興,因爲這幾天過得很愉快,大家都感到滿意。在盛大的宴會上,又提到了選舉中的一些情景。斯維亞什斯基喜劇式地轉述了省貴族長眼淚汪汪的演說,并轉向涅維多夫斯基,提請他注意:将來查賬時,閣下勢必隻好采用另一種比掉眼淚更爲複雜的辦法了。另一位愛開玩笑逗樂的貴族講到,原來的省貴族長曾預先爲舉辦舞會請了一批穿長筒襪的仆從,而新當選的省貴族長如果不用穿長筒襪的仆從的話,現在隻好把他們辭退了。

宴會上大家不停地轉過去對涅維多夫斯基說,“我們的省貴族長”,“閣下”。

大家這樣說的時候還都帶着人們稱年輕的女人爲“madame”或用她丈夫的姓氏時那種滿足的神情。涅維多夫斯基則做出一副不隻是淡泊甚至是不在乎這種稱呼的樣子,可是他顯然感到幸福,同時又竭力控制自己,可别顯露出與眼下大家都在場時這種新的、自由派的氛圍不相應的興奮來。

席間還給一些對選舉進程感興趣的人發了幾份電報。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興緻勃勃地發了一份電報給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涅維多夫斯基以多出十二個球當選。祝賀。代爲轉告。”他大聲地口述電文,覺得:“得讓他們高興一下。”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收到這封加急電報後,隻爲電報費歎了口氣,知道這又是宴會結束時他幹的。她知道斯吉瓦參加宴會完了往往有“faire jouer le télégraphe”230的毛病。

包括佳肴和美酒,宴會上的一切都不是從俄國商人那訂購的,而是直接進口的外國貨,它們都很名貴、純粹和可口。二十來人的一個小圈子是斯維亞什斯基選定的,他們都是些同一思想的自由派的新活動家,同時又都是些聰明和正派的人物。他們舉杯爲新的省貴族長,爲省長,爲銀行經理,爲“我們親愛的主人”祝酒,也都帶半開玩笑的樣子。

符朗斯基感到滿足。他怎麽也沒有料到在省裏會有這麽親切可愛的氛圍。

宴會結束時,大家越發歡暢了。省長請符朗斯基去聽爲兄弟會義演的音樂會,這是他那位想結識符朗斯基的妻子安排的。

“那裏将舉行舞會,你就會看到我們的美女。确實出色。”

“Not in my line.”231喜歡這句英國話的符朗斯基說,可他還是微微笑了笑并答應下來。

當大家都離開桌子,開始抽煙的時候,符朗斯基的侍從端着放有一封信的托盤,走到他面前。

“是信差從沃茲德維任斯基送來的。”他帶着鄭重其事的表情說。

“奇怪,他多像檢察官的同窗斯溫齊斯基。”有位客人用法語指着仆從說,這時符朗斯基正皺起眉頭在看信。

是安娜來的一封信。看信之前,他就知道它的内容。原來想五天選舉結束,他曾答應星期五回去的。今天是星期六了,因此,他知道信的内容是責備他沒有及時回家。看來,昨天晚上自己發出的一封信,她還沒有收到。

信的内容确實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可它的形式來得突然,所以特别使他掃興。“安妮病得很重,大夫說可能是一種炎症。我一個人不知怎麽好了。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幫不了忙,反倒礙事。我等你都第三天了,昨天和現在都派人去了解你到底在哪裏及怎麽回事。我想親自去,但改變了主意,知道這會使你不愉快的。你想辦法給個回音,讓我知道怎麽辦。”

孩子病了,而她自己還想來。女兒病了,還用這種敵對的語氣。

選舉過後的歡欣愉悅與應該回家的陰郁沉重的愛情,這二者之間的對立使符朗斯基感到驚訝。可是不能不回去,于是當晚,他就乘坐頭班火車回家去了。

32

符朗斯基動身去出席選舉之前,仔細考慮到他每次離家時發生的那些争吵隻會使他變得冷淡,可又拴不住他,因此安娜盡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争取平靜地忍受同他的分離。可是,符朗斯基出發前來向她解釋時看着她的那種冷淡嚴厲的目光使她感到屈辱,因此,他還沒有走,安娜内心的平靜就已經被破壞了。

後來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時,安娜反複琢磨符朗斯基這種要有自由權利的目光,和以往一樣,安娜得出一點結論——自己受到了屈辱。“他有什麽時候想到什麽地方去就到什麽地方去的權利。不隻是離開,還可以撇下我。他有一切權利,我卻一點兒也沒有。可是,他知道這種情況,就不應該這麽做。然而,他做了什麽?他用冷淡、嚴厲的表情看着我。當然,這并不明确,并不清楚,可這種神氣,以前不曾有過,因此這種目光包含着許多意思,”她想,“這種目光表示着冷淡的開始。”

而且,雖然相信冷淡已經開始,但還是毫無辦法,沒法改變對他的态度,就像過去一樣,她隻能用愛情和魅力吸引住他。也和過去一樣,隻得靠白天忙忙碌碌、晚上服嗎啡才能淹沒可怕的思想——一旦他不愛她了怎麽辦。對了,還有一種辦法:拖住他——爲此,除了他的愛情,她一切都在所不惜——自己要去親近他,使自己處于他沒法抛棄的境地。這就是辦離婚,再和他結婚。于是她開始希望這樣,并決定要是符朗斯基或者斯吉瓦對她說起這件事,她就表示同意,頭一次表示同意。

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沒有符朗斯基,安娜度過了五天,也就是他不在家的那五天。

散步,跟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參觀醫院,主要的是讀書,一本接一本地讀書,她這樣消磨着時間。但是到了第六天馬車夫沒有接到他回來時,她感覺到已經沒法再淹沒自己要知道他在哪裏及幹什麽的思緒了。正巧這時,女兒病了。安娜開始照料女兒,但這也沒有使她消除那種想法,更何況女兒的病沒有危險。不管自己多麽努力,她還是沒法愛這個小女孩,而假裝愛,她又不會。這天傍晚,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安娜感到這麽爲他擔心,甚至決定要親自進城去了,不過好好想了想才改變了主意,就寫了那封符朗斯基已經收到的自相矛盾的信,也沒有再看一遍,就讓信差帶走了。第二天早晨收到了符朗斯基的信,她後悔了。她可怕地等待着他會再一次向她投來嚴厲的目光,尤其是當他得知小女孩的病并不危險的時候。不過,她還是爲給他寫了那封信感到高興。現在,安娜已經承認符朗斯基感到她是一種拖累了,他舍不得犧牲自由回到她身邊來,盡管她爲他要回來了而感到高興。就讓他覺得是拖累吧,但他們倆将在一起,讓她看着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就好了。

她坐在客廳裏一盞燈下,拿起一本泰納232的新作,一邊讀一邊留神聽着風刮到門上的聲音,時刻等待着輕便馬車的到來。有幾次她仿佛聽到車輪子的響聲,但是她錯了;後來終于聽到了不隻是車輪子聲,還有馬車夫的吆喝聲以及有遮頂的大門口沉悶的響聲。甚至連正在擺牌陣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都證實了這一點,安娜激動地站起來,但是沒有馬上下去,而是和她前兩次一樣,停在了那裏。她突然爲自己撒了謊感到害羞,但最擔心的,莫過于符朗斯基怎麽對待她了。一種屈辱的感情油然而生;她就怕見到他不滿的表情。安娜想起女兒的病第二天就已經完全好了,她甚至開始對女兒感到失望,爲什麽偏偏在她的信發出去的時候就恢複了健康呢。然後,她想起了符朗斯基,他回來了,整個的,帶着雙手和眼睛回來了。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于是就忘了一切,快活地迎着他跑了過去。

“啊,安妮怎麽樣?”他望着向自己跑下來的安娜,在下面提心吊膽地說。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仆人便把他的皮靴脫下來。

“沒有什麽,她好些了。”

“那你呢?”他抖抖身子說。

安娜用雙手拉起符朗斯基的一隻手,把它挽在自己的腰間,眼睛一直注視着他。

“啊,我很高興。”他邊說邊冷冷地打量着她、她的發型以及那件他知道爲他才穿上的裙子。

這一切他都喜歡,不過已經喜歡過多少次了!接着,他的臉上就一直是那種使她害怕的嚴厲而冷若冰霜的表情。

“啊,我很高興,而你身體好嗎?”他用小手帕擦了擦濕淋淋的胡子,并吻着她的一隻手。

“無所謂,”她心想,“隻要他在這裏就好,而他在這裏的時候,就不會也不敢不愛我。”

晚上過得幸福而愉快,在場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向他抱怨說,他不在家時安娜服嗎啡。

“我有什麽辦法?我睡不着……總東想西想的。他在家時我從來不服用嗎啡。幾乎從來都不。”

他講述了選舉的事,安娜則善于用提問喚起那種使他高興的事兒——指出他的成功。她把家裏一切他感興趣的事情統統講給他聽了,而且,她提到的事全都是最讓人高興的。

但是,深夜,當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安娜覺得又完全控制了符朗斯基,便想消除因爲那封信所造成的不愉快的印象。她說道:

“你老實說吧,收到那封信你是不是失望了,不相信我了?”

她剛一說這件事兒心裏就明白了,不管現在他對她多愛戀、多溫柔,但這事兒他是不會原諒的。

“是的,”他說,“這麽怪的一封信。又是安妮生病,又是你自己想來。”

“這全是真實情況。”

“是啊,我又沒有懷疑。”

“不,你懷疑了。你感到不滿,我看出來了。”

“一分鍾都沒有。我不滿的隻是,說真的,你好像不願意讓我去承擔義務……”

“聽音樂會的義務……”

“好,我們不說了。”他說。

“爲什麽不說?”她說。

“我隻是想說,可能碰上一些必須辦的事情。瞧,我這就得到莫斯科去,爲了房子的事……哎呀,安娜,你幹嗎要氣鼓鼓的呢?難道你不知道,沒有你我沒法活?”

“要是這樣,”安娜突然改變了聲音說,“那你一定感到這種生活是一種拖累了……對,你到這裏來了一天就走,就像人家那樣……”

“安娜,你太不講道理了。我願意獻出整個生命……”

但是,她不聽他說。

“如果你到莫斯科去,那我也去。我不留在這裏。我們要麽分手,要麽生活在一起。”

“你要知道,這是我唯一的一個願望。但爲了這……”

“應該辦離婚?我來寫信給他。我發現我沒法這樣生活……但是,我一定要跟你去莫斯科。”

“你這簡直是在威脅我。可是我最大的願望,莫過于不和你分離。”符朗斯基微微笑着說。

不過,在他說這些溫柔話的同時,一雙眼睛裏閃露的不僅是冷漠的、惡意的,而且是一種被逼的和激憤的目光。

她看到了這種目光,并正确地猜到了它的含意。

“如果這樣,那可太不幸了!”他的目光似乎在這樣說。這是一個瞬息間的印象,可她永遠也忘不了。

安娜給丈夫寫了信,請求辦理離婚,接着在十一月底,告别要去彼得堡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安娜和符朗斯基到莫斯科去了。她每天都在等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答複,好接着辦離婚手續,與此同時,安娜和符朗斯基像正式的夫妻那樣定居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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