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1

舍爾巴茨基公爵夫人覺得在隻剩五個星期的齋戒節前舉辦婚禮是不可能的,因爲到時候有一半的陪嫁來不及添置;但是她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見,認爲齋戒節後就太晚了,因爲舍爾巴茨基公爵一位年邁的親姑媽已經病得很重,可能很快去世,那樣的話,喪事勢必耽誤婚禮。因此決定把陪嫁分成大小兩部分,公爵夫人同意在齋戒節前舉行婚禮。她決定将小部分陪嫁馬上準備好,然後送過去,可是她很生列文的氣,因爲他怎麽也沒有給個認真的答複,到底同意還是不同意。再說已設想的這個辦法更方便,因爲婚禮完了,年輕的新人馬上就住到鄉下去了,那裏大部分陪嫁的車輛就用不着了。

列文繼續處于那種神魂颠倒的狀态,他仿佛覺得自己和自己的幸福是整個生存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現在他什麽也用不着考慮,也不用操什麽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操辦。他甚至沒有任何未來生活的計劃和打算;他聽任别人來做主,并相信一切都将非常圓滿。他的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公爵夫人指指點點,要他去辦該辦的事情。他隻要完全同意人家的提議就行了。哥哥爲他籌集錢,公爵夫人提議婚禮完了就離開莫斯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提議去國外。對所有這一切他都贊成。“你們要怎麽辦就怎麽辦,假如你們覺得高興。我很幸福,而且我的幸福不會因爲你們做了什麽而發生變化。”他想。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當自己把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關于到國外去的提議對吉蒂說了以後,她竟不同意,而且還對他們倆今後的生活,提出了自己明确的要求。她知道,列文在鄉下有他喜愛的事業。他發現她不但不理解,而且也不想理解這種事業。但是,這并不妨礙她認爲這事業是很重要的。因此,她知道他們的家将在鄉村,所以她不願意到他們将來不會在那兒生活的國外去,而願意到将來安家的地方去。她的這種明确的意圖,使列文感到驚奇。但他覺得到哪兒去都無所謂,就立刻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到鄉下去一趟,好像這是他的一項義務,憑他所熟知的一切及豐富的鑒賞力,把那裏的事情安排妥當。

“不過你聽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安排好一切,從鄉下回來後,有一天說道,“你有做過忏悔的證書嗎?”

“沒有。怎麽了?”

“沒有這結不了婚的。”

“哎呀,哎呀,哎呀!”列文叫嚷起來,“要知道,我好像有九年沒有做齋戒祈禱了。我也沒有想到。”

“好啊,你!”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道,“還說我是虛無主義者!但是要知道,這可不行。你得做齋戒祈禱。”

“什麽時候?隻剩下四天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連這事兒也給安排好了。列文開始做齋戒祈禱。對列文這樣一個自己不信教卻尊重别人宗教信仰的人來說,出席并參加任何教會的儀式,都是件很痛苦的事兒。現在當他處于對一切都富有感情的緩和心理狀态時,這種矯揉造作的做法不但使列文感到痛苦,而且簡直無法忍受。在自己這喜氣洋洋的時刻,他卻不得不撒謊,或者亵渎神明。他感到無論如何,他也辦不到。他幾次三番地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做齋戒祈禱能不能弄到證書,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都說,這不可能。

“不過這對你算得了什麽——才兩天時間,而且,人家是個很可愛的聰明小老頭。他會在不知不覺中把你那顆病牙拔掉的。”

站着做第一次祈禱時,列文試圖回憶自己在十六到十七歲少年時代經受過的那種虔誠的宗教感情。但他立刻堅信,對他來說,這完全不可能。他試圖把這一切看成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無聊風俗習慣,好比訪友做客;可随即又感覺到自己連這一點都辦不到。列文對宗教的态度,就像大多數同時代的人一樣,處于最不确定的狀态。相信吧,他不能;可同時他又不能肯定這一切都是荒謬的。因此,他既不能相信自己現在所做的事的重要性,又不能若無其事地看待這種無聊的表面形式。在齋戒祈禱的整個過程中,他都經受着尴尬和害臊的煎熬,因爲自己所做的,是他所不了解的,是他内心的聲音告訴他的一種虛僞和不好的事情。

在舉行宗教儀式時,他一會兒聽着祈禱,竭力賦予它們和自己的觀點不相違背的意義,一會兒感到自己無法理解并應當加以指責,竭力不去聽它們,而隻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觀察和回憶中。他站在教堂裏,頭腦裏卻總是天馬行空地浮想聯翩。

他做了日禱、晚禱和通宵夜禱,第二天起得比平時早,不喝茶,早上八點鍾就到教堂裏去做晨禱和忏悔。

除了一個要飯的士兵、兩個老太婆及教會職工,教堂裏沒有别的人。

一位年輕助祭,他的長脊背及其兩塊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清楚地顯露出來,走過來迎接了他,并立即走到靠牆的一張小桌邊開始誦讀經文。誦讀時,特别是在不斷迅速重複“主憐憫”這幾個聽起來像是“寬恕了吧”的詞兒時,列文感到自己的思想被關住了,給打上了封條,而且眼下不能去碰它動它,不然的話就會出亂子,于是他就站在助祭後面,繼續不去聽也不去領會,隻想着自己的事情。“她那隻手的表情豐富得出奇。”他回想起昨天他們坐在桌子旁的時候。在這種時候,他們照例想不出什麽話說,而她,把一隻手放在桌子上不斷地張開又合上,她自己看着這手的動作,都不由地笑了起來。他回想到自己怎樣去吻這隻手,又怎樣仔細地觀看粉紅色手掌上連到一起的紋路。“又是寬恕了吧。”列文想,同時一邊畫十字、鞠躬,一邊瞧着鞠躬的助祭背部有彈性地活動。“後來她握住我的一隻手并仔細看着掌紋:‘你有一隻很好的手。’她說。”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及助祭的一隻短手。“對,現在快結束了。”他想。“不,好像又開始了。”他一邊留神聽祈禱,一邊想。“不,要結束了;瞧他都已經鞠躬到地面了。結束前總是這樣的。”

助祭用一隻套着絲絨袖口的手,不被人注意地接過一張三盧布紙币說,他會把列文的名字記上的,然後便精神抖擻地、新靴子咯噔噔響地順着空蕩蕩的教堂的石闆地面走到了聖堂裏。過了一分鍾,他向外面張望,招呼列文過去。至此關閉着的思想開始在列文的腦海裏活動起來,但他連忙把它驅散了。“會辦妥的。”他想,同時向布道的高台走去。他邁上台階,便向右拐,看到了一位老司祭;他一臉稀疏的花白大胡子,一雙疲倦而善良的眼睛,已經站在誦經台邊上翻着聖禮書。他向列文點了點頭,立刻用習慣了的聲音開始誦讀祈禱文。誦讀完了,他向地面一鞠躬,便轉過臉來對着列文。

“基督無形地站在這裏,接受您的忏悔。”他說,同時指指帶耶稣受難像的十字架。“聖使徒教會對我們的教誨,您全都相信嗎?”司祭繼續說,眼睛從列文臉上轉開,雙手合攏在脖頸一側。

“我懷疑過,我現在也懷疑一切。”列文用自己聽來都覺得讨厭的聲音說完,便閉上了嘴巴。

司祭等了幾分鍾,看看他是否還有什麽要說的,接着閉起眼睛,用字母“O”特别突出的符拉基米爾地方口音很快地說:

“懷疑是人類的固有弱點,但我們應當祈禱,求仁慈的主堅定我們的信仰。您有什麽特别的罪過嗎?”他沒有一點兒停歇地追問,好像是在盡量不浪費時間。

“我主要的罪過是懷疑。我懷疑一切,而且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懷疑中。”

“懷疑是人類的固有弱點,”司祭把同一句話重複了一遍,“您究竟主要懷疑什麽?”

“我全都懷疑。我有時甚至懷疑上帝的存在。”列文不由自主地說,同時爲自己說話的不禮貌感到可怕起來,然而,列文的話好像沒有給司祭留下印象。

“對上帝的存在會有什麽樣的懷疑呢?”他露出一絲笑意說。

列文沒有做聲。

“您看得見造物主的創造物,還能對造物主有什麽樣的懷疑呢?”司祭繼續用慣有的腔調急急地說。“是誰用星球裝飾了天空?是誰把大地打扮得一片美麗?怎麽沒有造物主呢?”他說着,同時用詢問的目光瞥了列文一眼。

列文知道與司祭進行哲學争論會顯得不禮貌,因此他隻對問話直接回答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說。

“您不知道?那您怎麽會懷疑不是上帝創造了一切呢?”司祭帶着愉快的疑惑說。

“我什麽也不明白。”列文通紅了臉說,同時感到自己說了蠢話,在這種場合下說這樣的話沒法不愚蠢。

“禱告上帝吧,向他祈求。就連神甫也有懷疑,祈求上帝堅定自己的信仰。魔鬼擁有強大的力量,可是我們不應當向它屈服。禱告上帝吧,向他祈求。禱告上帝吧。”司祭急急忙忙地重複說。

然後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沉思。“您,我聽說準備和本教區教民、上帝之子舍爾巴茨基公爵的女兒結婚?”他微笑着補充說,“一個極好的姑娘!”

“是的。”列文漲紅了臉,回答說。“忏悔時,他幹嗎問這個?”他想。

司祭好像對他的思想作回答似的說:

“您準備要結婚,上帝會賞賜給您後裔,不是這樣嗎?那麽,您能給自己的娃娃怎樣的教育,要是您不去掉魔鬼使您不信上帝的誘惑的話?”他溫和地指責說。“要是您愛自己的兒女,那您作爲一位好父親,不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們榮華富貴;您将希望使他們得救,受到真理之光的精神教育。不是這樣的嗎?‘爸爸,是誰創造了世界上這些吸引我們的一切——土地,水,太陽,花朵,草?’當無辜的娃娃這樣問您時,您怎麽回答?您難道将告訴他們說:‘我不知道。’當我主上帝以自己的仁慈向您敞開這一切的時候,您不會不知道。或者您的孩子問您:‘死了以後的生活中等待我的是什麽?’要是您什麽也不知道,您對他說什麽呢?您将怎麽回答他?您把他美妙的世界交給魔鬼嗎?這不好!”他說着,向一邊側過腦袋,用一雙善良、溫和的眼睛注視着列文。

列文什麽也沒有回答——不是因爲他不想和司祭争論,而是因爲誰也沒有向他提出過這樣的問題;而到将來孩子們向他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還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該怎麽回答。

“您踏進人生的這一階段,”司祭繼續說,“您要選擇道路并堅定地走下去。禱告上帝吧,讓他發慈悲幫助您,寬恕您。”他結束道。“願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自己的仁慈寬恕這個兒子……”念完赦免的祈禱文,司祭向他祝福,讓他走了。

這一天回家後,列文有一種高興的感覺,因爲尴尬的處境結束了,而且沒有要他說謊話就結束了。此外,他還留下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憶,那個善良、可愛的小老頭子說的并不像自己一開始時感到的那樣完全愚蠢,他的話裏邊真有某種需要弄清楚的東西。

“當然不是現在,”列文想,“而是在以後什麽時候。”列文空前地感覺到,在自己的心靈裏存在着某種不明了和不純潔的東西,還有對待宗教,他的态度也像别人一樣,心中有那麽明顯的厭惡之情,而以前他也因爲斯維亞什斯基的這種态度而責備過他。

這一晚上,列文和未婚妻是在陀麗家度過的。他特别開心,還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解釋自己所處的那種興奮狀态,他真高興,就像一條訓練跳項圈的狗,它終于明白并完成了要自己做的動作,便邊吠邊搖尾巴,興奮地跳到桌子和窗台上。

2

舉行婚禮這天,按照風俗習慣(公爵夫人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堅持要嚴格履行全部習俗),列文沒有看見自己的未婚妻,他在賓館裏與偶然聚集到這裏來的三位單身漢一起吃午飯。他們一個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是列文的大學同學卡塔瓦索夫,現任自然科學教授,列文在街上碰着就把他拉來了。以及男傧相、莫斯科民事法官、列文獵熊的夥伴契裏科夫。午飯吃得很愉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心情好極了,他很贊賞卡塔瓦索夫的獨創精神。卡塔瓦索夫呢,感到自己的獨創精神受到重視和理解,就以此大出風頭。契裏科夫則對任何的談話都給予愉快而溫和的支持。

“因爲瞧吧,”卡塔瓦索夫以講台上養成的習慣拉長語調說,“我們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曾經是一個多能幹的小夥子。我是說曾經,因爲那個他已經不存在了。當年在離開大學時,既愛科學又有對人類的興趣;現在他呀,一半的才能用在欺騙自己上,另一半呢——是爲這種欺騙辯護。”

“對結婚,我還沒有見到過比您更堅決的反對者。”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不,我不是反對。我贊成勞動分工。什麽事兒也不會幹的人應當生孩子,而其餘的人——促使他們有教養和幸福。瞧吧,這是我的理解。把兩種行業混淆起來的人多如牛毛,我不在其列。”

“等見到您堕入情網時,我将多麽幸福!”列文說,“請一定要叫我參加婚禮啊。”

“我已經堕入情網了。”

“對,愛上了墨鬥魚。你知道嗎,”列文轉過來對着哥哥說,“米哈依爾·謝苗内奇在寫一篇關于食品的著作。”

“好了,你别瞎攪和!關于什麽,這全一樣。問題是我确實喜歡墨鬥魚。”

“但是,它并不妨礙你去愛妻子呀。”

“它倒是不會妨礙,可是妻子會妨礙的。”

“爲什麽啊?”

“那就等着瞧吧,您會看到的。瞧您喜歡田莊經營、狩獵——那您就等着瞧吧!”

“可是今天阿爾希普來過,他說在普魯特諾駝鹿多得要命,還有兩頭熊。”契裏科夫說。

“那個啊,沒有我,您就能拿下它們。”

“這倒是對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再說往後你可得告别獵熊了——妻子不會讓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想說妻子不會讓自己去是多麽讓他感到愉快,他都甯肯永遠拒絕獵熊的誘惑了。

“不過,您不來參加打獵這兩頭熊,真有點兒可惜。記得上次在哈比洛夫打獵嗎?真是一次極好的狩獵。”契裏科夫說。

列文不想使他掃興,因此他什麽也沒有說。

“和單身生活告别的風俗可不是沒有道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别管會多幸福,還是舍不得自由。”

“那您承認有那種感情了,像果戈理筆下想跳窗口逃走的那位新郎?”契裏科夫問。

“一定有啰,就是不肯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着,放聲大笑起來。

“怎麽的,窗子開着……我們這就到特維爾去!一頭母熊,可以直奔熊窩。對了,乘五點鍾的一班車去!而在那裏,大家就随便好了。”契裏科夫微笑着說。

“啊,說真的,”列文微微笑道,“我心裏怎麽沒有爲失去自由而感到惋惜呢!”

“您心裏呀,現在亂成了一鍋粥,您什麽也發現不了,”卡塔瓦索夫說,“您等等,稍稍清楚點了,那就會發現了!”

“不,即使我除了自己的感情(他不願在他面前說出——愛情)和幸福,也稍稍有點兒舍不得失去自由吧……可是我還是爲失去這種自由感到高興。”

“不好!是個毫無指望的家夥!”卡塔瓦索夫說,“好吧,讓我們爲他的健康幹杯,要不就隻希望他百分之一的幻想能實現。就算那樣,也将是地面上從來沒有過的幸福了!”

午飯後,客人們很快都走了,以便來得及去換好參加婚禮的衣服。

一個人留下來回憶這些單身漢的談話時,列文再一次地自問:自己心裏到底有沒有他們所說的那種舍不得自由的感覺?想到這個問題,他微微笑了笑。“自由?要自由幹什麽?幸福恰恰就在于去愛,願她之所願,想她之所想,也就是不要一點兒自由——這就是幸福!”

“可是,我知道她的思想、她的願望、她的感情嗎?”突然一個聲音悄悄地對他嘟囔道。微笑從他的臉上消失了,接着,他陷入了沉思。而且,他還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産生了懷疑和恐懼,懷疑一切。

“如果她不愛我,怎麽辦?如果她和我結婚僅僅是爲了嫁人,怎麽辦?如果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麽,怎麽辦?”他問自己,“她也許會清醒過來,隻是爲了嫁人,以後她可能會明白自己并不愛我,也不能愛我。”于是,他開始出現一些古怪而最糟糕的想法。他妒忌她一年前對符朗斯基的态度了,腦子裏浮現出她和符朗斯基在一起的那個晚上,那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他懷疑她沒有把全部情況告訴自己。

他迅速跳起來。“不,這樣不行!”他絕望地對自己說,“我要找她去問問,最後一次告訴她:我們是自由的,是不是到此爲止的好?怎麽也要比永遠的不幸、恥辱、不忠要好!”懷着一顆絕望的心以及對自己對她對一切人的憤恨,他走出賓館到她家裏去了。

他在後排房間裏見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個櫃子上吩咐一個年輕女仆,挑選散在椅背和地闆上的一大堆不同顔色的裙子。

“啊!”她見到他,高興得渾身喜氣洋洋地叫起來,“你怎麽樣,您怎麽樣啊(到這最後一天以前,她對他一會兒以‘你’一會兒以‘您’相稱)?真沒有想到!而我正在清理做姑娘時的衣服,哪一件給誰……”

“啊!這很好!”他說着,臉色陰郁地瞧着年輕女仆。

“你走吧,杜尼亞莎,到時候我叫你,”吉蒂說,“你怎麽了?”年輕女仆一出去,她就堅決地以“你”相稱。她注意到他臉色古怪,激動而陰郁,這使她感到恐懼。

“吉蒂!我在受折磨。我沒法一個人受折磨。”他站在她面前,懇求地注視着她的眼睛,聲音裏帶着絕望。看着她臉上的神色,他已經明白自己原來打算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不過他還是需要她親自來消除他心中的不信任感。“我來是要告訴你,時間還來得及。一切都還可以不算數,事情還可以挽回。”他說。

“什麽?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怎麽了?”

“是我說了一千次和不能不考慮的事……我配不上你。你不會同意嫁給我的。你考慮考慮。你錯了。你好好想想。你不可能愛我的……假如……你還是說出來爲好,”他說,沒有看着她,“我會不幸的。讓大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去好了;總要比不幸好……現在總好些,暫時還有時間……”

“我不明白,”她驚恐地說,“也就是說,你要拒絕……不結婚了?”

“對,如果你不愛我。”

“你瘋了?”她傷心得漲紅了臉,叫嚷起來。

但是他的神情是那麽可憐,所以她忍住了傷心,從靠背椅上拿掉那些裙子,靠近他坐下來。

“你在想些什麽?全告訴我。”

“我在想,你不會愛我的。你爲什麽愛我呀?”

“我的上帝!我爲什麽?……”她說着,哭起來了。

“啊,我幹了什麽!”他嚷嚷着跪在了她面前,吻起她的雙手來。

五分鍾後公爵夫人進房間時,她發現他們已經和好了。吉蒂不但使他相信自己愛他,甚至回答了他的問題,向他解釋了自己爲什麽愛他。她告訴他,她愛他是因爲自己理解他的一切,因爲她知道該喜歡什麽,而他喜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這好像使他完全明白了。當公爵夫人向他們走來時,他們已經并肩坐在櫃子上,一邊清理衣服,一邊爲吉蒂想把那件咖啡色的裙子送給杜尼亞莎争執起來。列文向她求婚時她穿的就是那一件,因此列文堅持這件裙子誰也不給;他認爲可以把淺藍色的那件給杜尼亞莎。

“你怎麽不懂?她是個黑頭發女孩子,因此淺藍色對她不合适……我全都考慮到了。”

知道了他爲什麽來的原因後,公爵夫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生氣了,她叫他回去換衣服,不要在這裏妨礙吉蒂做頭發,因爲查理馬上就到。

“這幾天她已經什麽也沒有吃,人都變醜了,而你還拿自己的糊塗念頭打擾她,”她對他說,“走開吧,走開吧,親愛的。”

列文感到自己錯了,感到羞愧,但是他放心了,回到了旅館。他哥哥、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大家都已經盛裝等着正準備拿聖像給他祝福。不能再拖延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還得回家一趟,把那個擦過頭油和燙了鬈發的兒子接來,他應當拿着聖像和新娘在一起。然後,還得派一輛轎式馬車去接男傧相,讓另一輛轎式馬車送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後再返回來……總之,要考慮的事情有很多。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就是不能再磨蹭了,因爲已經六點半了。

用聖像祝福的事兒沒有什麽特别的名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以一副可笑的莊嚴姿勢拿着聖像與妻子并排站好,吩咐列文向地面鞠躬,他帶着和善的嘲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也照樣做了一遍。然後她便急着找馬車,卻在預定的馬車調動方面被弄糊塗了。

“啊,瞧我們就這麽辦吧:你坐我們自己的轎式馬車去接他,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真是個大好人,就勞他到了那裏便讓馬車回來,然後再派其他用場。”

“沒問題,我很高興。”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們和他一起随後到。東西運走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運走了。”列文回答說,同時吩咐庫茲瑪把要穿的衣服拿來。

3

爲舉行婚禮,教堂燈火輝煌,圍滿了人,大部分都是婦女。那些沒能進去的人就聚集在窗子旁邊,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通過窗欄往裏望。

沿街已按照憲兵的指揮一溜停了二十多輛轎式馬車。身穿耀眼藍制服的一位警官,冒着嚴寒站在入口處。馬車絡繹不絕,一會兒是全身花花綠綠提着拖地長裙的太太,一會兒是一些脫下制服帽或黑禮帽的男人,他們陸續走進教堂。在教堂裏邊,兩盞枝形吊燈光亮奪目,所有蠟燭已經全部點燃了。牆壁紅色背景上的鍍金,金色的聖像浮雕,以及多支和單支銀質蠟燭台,地面上的石闆和鋪開的絨毯,神幡旁邊唱詩班席位上方聖壇的台階,陳舊發黑的書籍,司祭的長袍和法衣——一切都亮堂堂、清清楚楚地沐浴在燈光裏。暖融融的教堂右邊,在燕尾服和白領帶、制服和花緞、天鵝絨、絲綢、頭發、花朵、裸露的肩膀和手臂及戴長手套的人群裏,傳出慎重而活躍的談話,高高的圓屋頂内産生出奇怪的回響。每當聽到開門時發出吱扭的一聲,人群裏的說話聲便平息下來,大家都東張西望地等着看新郎和新娘進來。但是門已經開過十多次了,每次進來的,不是遲到後加入到右邊來賓圈裏的男女客人,便是些騙過警官或求情進來加入到左邊人群裏的看熱鬧者。無論是親友還是看熱鬧的人們,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起初大家認爲新郎和新娘馬上就到,沒有去注意這種遲到有什麽意義。然後人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往門口張望,說會不會出了什麽問題。後來,這種遲到開始變得尴尬了,親友和來賓都竭力做出他們都隻顧自己談話而沒有去想新郎新娘的樣子。

大司祭不耐煩地咳嗽使窗戶上的玻璃都發生了震顫,他好像是在提醒衆人自己的時間很寶貴。唱詩班席位上,等煩了的歌手們發出一會兒試試嗓子一會兒擤擤鼻涕的聲音。司祭不斷地一會兒派執事,一會兒派助祭去看看新郎是否來了,自己穿着系繡花腰帶的紫長袍,他也頻頻到幾道邊門去等候新郎。有一位夫人看了看表,終于說了:“這可真奇怪了!”于是所有的來賓都不安起來,開始大聲地表示自己的驚訝和不滿。一位男傧相乘馬車去了解情況,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吉蒂這時候已經完全準備好了,穿着白裙子,披着長長的婚紗,頭戴香橙枝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及姐姐裏沃娃一起站在舍爾巴茨基家的大廳裏往窗外看,盼着已經白白等了半個多小時的男傧相帶來新郎已經去教堂的消息。

列文呢,也已經穿好了褲子,可是沒有穿背心和燕尾服,在自己的客房裏來回轉,同時不斷從門裏探出頭來看看走廊。可是走廊裏總也不見自己等待的人,他便絕望地擺擺手回到房裏,面對着若無其事地抽着煙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什麽時候有人落到過這麽可怕的尴尬處境!”他說。

“是啊,真尴尬,”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肯定地說,同時露出溫和的微笑,“不過你放心,這就拿來。”

“不,怎麽搞的!”列文帶着克制的憤怒說。“還有這種傻裏傻氣的開胸背心!讓人受不了!”他看着自己胸前揉皺的襯衫說。“要是行李已經運到火車站去了,怎麽辦?”他絕望地嚷嚷道。

“那你就穿我的。”

“早就該這樣了。”

“招人笑話可不好……你等等!會辦成的。”

問題出在列文要穿衣服時,他的老仆人庫茲瑪把燕尾服、背心及需要的一切都拿來了。

“那麽襯衫呢!”列文叫嚷道。

“襯衫穿在您身上呀!”庫茲瑪帶着泰然的微笑說。

庫茲瑪沒有想到留下一件幹淨的襯衫,他接到命令說把一切收拾好後搬到舍爾巴茨基家,年輕的夫婦今晚就離開那裏,就一一照辦了,除了一套燕尾服,其餘衣服他全都收起來了。列文一早就穿上的襯衫揉皺了,外面套上時髦的開胸背心可不行。派人到舍爾巴茨基家去遠得很,隻好派人去買。這時仆人回來了:所有的商店關門——因爲是禮拜天。派人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家要來一件襯衫;可是,它太寬又太短。最後終于派人到舍爾巴茨基家,把收拾好的東西再打開,取來了那件該死的襯衫。教堂裏大家等着新郎,而新郎則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在房間裏來回走着,同時不斷往走廊上看,并可怕而絕望地回憶起他曾經對吉蒂說的話,她現在會怎麽想呢。

做錯了事情的庫茲瑪,累得喘不過氣,終于拿着一件襯衫飛快地跑進房間裏。

“剛剛趕上,都已經搬上拉貨的大車了。”庫茲瑪說。

過了三分鍾,爲了不增加痛苦,列文連表都沒有看一眼,便順着走廊飛奔而去。

“用不着這樣嘛,”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慌不忙地緊跟着他,微微笑着說,“我對你講:會辦成的,會辦成的……”

4

“他們來了!”“瞧他!”“哪一個?”“是年輕些的那個嗎,怎麽的?”“而她呀,我的媽喲,不死不活的!”列文在大門口迎接了新娘,和她一起走進教堂時,人群裏議論紛紛。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遲到的原因講給了妻子聽,來賓們則邊微笑邊低聲地互相嘀咕着。列文什麽都沒有看見,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瞅着自己的新娘。

大家都說,她最近一些日子憔悴了許多,戴着花冠遠沒有平時好看,列文卻沒有發覺這一點。他看着她的白婚紗和戴白花的高高的頭發,她那從兩邊合攏的高高豎起的拼裝領子,從前邊袒露出長長的脖頸,以及纖細得驚人的腰身,在他眼裏這些比任何時候都更好看——不是因爲這些花,這條婚紗,這件從巴黎訂購的裙子給她增添了什麽美,而是因爲她那可愛的臉部表情,她的目光、她的嘴唇……依舊流露出一種純潔的美,雖然這身豪華的穿戴是專門準備的。

“我還以爲……你想逃跑了?”她說,并對他莞爾一笑。

“發生的事情是那麽愚蠢,真不好意思說!”他通紅着臉說,接着他隻好轉過頭去,面對着走上前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

“好一個襯衫的故事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笑着搖搖頭說。

“是啊,是啊。”列文随口答應,沒聽清楚人家對他說的是什麽。

“好吧,柯斯佳,”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說,“現在應該對一個重要的問題作出決定了。正是現在,隻有你才能定奪。人家問我:要點着過的蠟燭呢,還是沒有點着過的?相差十個盧布,”他嘴唇上露出微笑補充說,“我決定了,但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這個玩笑,但沒法笑出來。

“到底怎麽樣?沒有點着過的還是點着過的?就這個問題。”

“對,對!沒有點着過的。”

“好,我很高興。問題解決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眯眯地說。“這種時候,人就變得傻乎乎。”當列文不知所措地瞧了他一眼向新娘走過去時,他對契裏科夫說。

“注意,吉蒂,你要先站到毯子上去。”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走近了說。“你們都好看!”她轉過來對着列文說。

“怎麽,不害怕嗎?”老姑母瑪麗娅·德米特裏耶夫娜說。

“你不冷嗎?你的臉色蒼白。等一下,把頭低下來點!”吉蒂的姐姐裏沃娃說着,把自己豐滿漂亮的雙手舉成一個圓形,微笑着把她頭上的花理了理。

陀麗走過來想說點什麽,可是說不出來,她哭了,又不自然地笑了。

吉蒂和列文一樣,用心不在焉的目光看着大家。不論人家對她說什麽,她都隻以幸福的微笑作回答,這種微笑現在對她來說是這麽自然。

這時,教堂的工作人員都穿上了法衣,一位司祭和助祭走到設在教堂門廊裏的誦經台上。司祭對列文說了句什麽話,列文沒有聽清楚。

“拉起姑娘的一隻手,并領着她向前走。”男傧相對列文說。

列文半天弄不明白,人家要求他做什麽。人家糾正了他好久,都已經要扔下他不管了——因爲他不是伸錯了自己的手,就是拉錯了吉蒂的手,最後他總算明白了,應當不必變換位置用自己的右手去拉她的右手。當他終于像要求的那樣拉起新娘的一隻手時,司祭走了幾步來到他們前面,并在誦經台旁邊停了下來。一大群親戚和朋友竊竊私語,伴着拖地長裙的沙沙聲,跟在他們後面朝前移動。有人彎下腰去,把新娘的拖地長裙拉正。教堂裏一片肅穆,連一滴蠟燭油掉下來的聲音都聽得到。

法冠下露出一绺绺銀發直拖到兩邊耳後跟的小老頭司祭,正從背部帶金十字架的銀色沉重的法衣下伸出瘦小蒼老的雙手,在誦經台旁邊倒騰什麽東西。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小聲嘟囔了些什麽,并向列文使了個眼色,又後退回去了。

司祭點燃了兩支雕花的蠟燭,斜着拿在左手上;這樣蠟燭油就慢慢往下掉,接着他轉過臉來對着新郎新娘。司祭就是聽取列文忏悔的那個人。他用倦怠和憂郁的目光看看新郎和新娘,歎了口氣,從法衣裏伸出右手給新郎祝福,又同樣地但格外溫柔地把他那疊起的手指放在吉蒂低着的頭上。然後,他把蠟燭交給了他們,自己拿着個手提香爐,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難道這是真的?”列文想,轉過臉看了一眼新娘。他稍稍高點,所以看得見她的側面及她嘴唇和睫毛勉強能讓人覺察出來的活動,他知道她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沒有轉過臉來,但高高的褶邊領子動起來了,觸到了她一隻粉紅色的小耳朵。他看到她屏住了呼吸,那隻戴着長手套拿着蠟燭的手在顫抖。

爲襯衫遲到所引起的忙亂,和朋友、親戚們的談話,他們的不滿,自己的可笑情景——此刻全都消失了,他隻覺得又高興又害怕。

潇灑高大的大司祭身穿銀色法衣,梳着一頭向四面分開的鬈發,他神氣地走到前面,并以一個慣常的手勢用兩個手指撩起肩帶,停在了司祭正對面。

“賜——福——吧,主——啊!”莊嚴的聲音響起來,一個接一個慢慢發出的音節,空氣都像波濤般地震動。

“上帝賜福給我們,世世代代,永遠永遠。”小老頭司祭用溫和而歌唱般的語調作答,同時繼續在誦經台上倒騰什麽。唱詩班的合唱響徹整個教堂,它和諧寬闊,慢慢加強,然後刹那間停止又悄悄地消散了。

大家照例爲上蒼賜給的和平與拯救,爲東正教最高會議,爲國王祈禱;爲今天結爲夫婦的上帝的奴仆康士坦丁和卡捷琳娜祈禱。

“祈求賜予他們美滿的愛、平安,幫助他們,我們向主禱告。”大司祭用好像是整個教堂在呼吸的聲音說。

列文聽着這些禱告,他感到驚奇。“他們怎麽猜到我需要的正是幫助呢?”他回憶起不久前自己的種種恐懼和懷疑。“我知道什麽?在這件可怕的事情上,”他想,“沒有幫助,我能做什麽?現在我需要的,正是幫助。”

助祭做完東正教祈禱時,司祭拿着一本書轉向新郎新娘:

“永恒的上帝,你将兩個分離的人結合在一起,”他用溫和如歌唱般的語調宣讀起來,“并使他們的愛情結合得牢不可破;你曾經賜福予伊薩克和列維加,并許諾賜福予他們的後裔,謹祈也賜福予你的奴仆康士坦丁、卡捷琳娜,指引他們萬事如意和幸福。你是寬宏仁慈的上帝,光榮屬于你,屬于聖父和聖子,屬于聖靈,世代永恒。”

“阿門!”空氣中又響徹無處不在的合唱隊的歌聲。

“‘讓兩個分離的人結合在一起,并使他們的愛情結合得牢不可破’,這些話多麽意味深長,多麽符合我在這一刻的心情!”列文想,“她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樣的感覺?”

他轉過頭去,遇到了她的目光。

他從這目光裏看出,她也和他的理解一樣。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她幾乎一點兒也不明白禱告詞的含意,在舉行完婚儀式時她根本就沒有聽那些詞兒。她沒法去聽和理解那些詞兒:因爲充滿她心靈的那種感覺是如此強烈,而且越來越強烈。這是一種完滿地完成,自己這一個半月來的心事及這六周來持續使她歡樂而又痛苦的事終于實現了。在她身穿咖啡色長裙在阿爾巴特樓房大廳裏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并将自己許給了他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刻,她的心裏仿佛同以前的生活完全決裂了,她開始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嶄新的、自己一無所知的生活,盡管她依舊過着原來的生活。對她來說,這六周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時候。她的整個生活,全部心願和希望都集中在一個陌生人身上:而使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是一種更加難以理解的感情。這種感覺一會兒使他們親近,一會兒使他們疏遠,而與此同時,她繼續過着原來的生活。過着原來的生活的同時,她對自己,對過去的一切産生了一種完全克服不了的淡漠:對一切事物,對習慣,對曾經并仍愛着她的人們,對爲這種淡漠憂心忡忡的母親,對原來自己在世界上最喜歡的溫柔的父親。她時而爲這種淡漠感到害怕,時而又爲導緻自己這麽淡漠的那種感覺而喜悅。除了和這個人一起生活之外,她既不能去想,也沒有任何願望;然而這種新的生活還沒有實現,她甚至都還沒法清楚地設想它。有的隻是等待——對一種新的和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的恐懼和欣喜。而現在,等待呀等待,還是那種一無所知,那種抛棄原來生活的惋惜等——全都要結束了,而新的生活将要開始。由于自己的一無所知,這種新的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可怕也好,不可怕也罷——六個星期以來,它在她心靈裏已經紮下根來;現在隻不過是正式加以肯定罷了。

司祭轉身又回到誦經台,他好不容易拿起吉蒂的小戒指,要列文伸出一隻手,把戒指戴到他手指的第一個關節上。“上帝的奴仆康士坦丁和上帝的女奴仆卡捷琳娜結爲夫妻。”接着,把一枚大戒指戴在吉蒂粉紅纖細、柔弱得可憐的手指上後,司祭說了同樣的話。

新婚夫婦幾次想猜度自己應該做什麽,結果每次都猜錯了,司祭就悄悄地糾正他們。該做的終于做完了,用他們的戒指畫過十字後,他又把一枚大戒指給吉蒂,小的一枚給列文,他們又搞混了,于是一枚戒指從一隻手到另一隻手地轉交了兩次,結果還是不符合要求。

陀麗、契裏科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上前去把他們糾正過來。這引起了一陣混亂、低語和微笑,不過,在新婚夫婦臉上那種莊嚴而受感動的表情沒有改變;相反,他們顯得比原來更嚴肅和莊重,連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低聲地要他們各人戴上自己的戒指時的微笑,都情不自禁地僵滞在嘴唇上了。他仿佛感到,任何微笑都會使他們受到傷害。

“你最初創造男性和女性,”司祭在交換戒指後念道,“便使他們結合爲夫妻,互相幫助,生兒育女。我的上帝,你曾親自遵照聖約把真理賜給你選擇的奴仆,即我們的祖輩——世世代代不止息地傳下來:你看到自己的奴仆康士坦丁和女奴仆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共同的思想,以真理和愛情,确認他們結爲夫妻……”

列文越來越覺得,他關于結婚的全部想法,他對自己要建立的生活的理想——都是天真幼稚的,而且這是某種自己至今不理解的,現在更加不理解的事情,雖然它正在他們面前完成;自己胸膛的起伏越來越激烈了,淚水不可抑制地奪眶而出。

5

全莫斯科的親戚和朋友們都彙集在教堂裏了。在舉行結婚儀式時,燈火通明的教堂裏,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婦女、姑娘和系着白領帶身穿燕尾服或制服的男人圈裏,一種主要由男人發起的彬彬有禮的低聲談話不停地在進行着,同時女人們則完全傾心于觀察從來都如此吸引她們的宗教儀式的全部細節。

最接近新娘的那個小圈子,有她的兩個姐姐:陀麗和二姐裏沃娃,她是位文靜的美女,剛從國外回來。

“這個瑪麗,她怎麽穿着全身黑色似的紫衣服來參加婚禮?”柯爾松斯卡娅說。

“她那張面孔的膚色,隻有這樣能補救……”德魯别茨卡娅回答,“我奇怪的是,他們爲什麽在晚上舉行婚禮。這是一種商人作風……”

“漂亮些呀。我也是在晚上完婚的。”柯爾松斯卡娅回答,并歎了口氣,她回想起自己當時有多麽可愛,她的丈夫多麽可笑,可是現在,一切卻成了另一種樣子。

“據說誰做傧相超過十次,他就不想結婚了;我想第十次做傧相,好給自己保險,但位置已經被人占了。”西尼亞文伯爵對長相不錯的恰爾斯卡娅公爵小姐說,她看上了他。

恰爾斯卡娅對他隻報以微笑。她正看着吉蒂,同時在想什麽時候自己與西尼亞文伯爵一起站在吉蒂的位置上,以及到那時自己怎麽使他記起今天這個玩笑。

舍爾巴茨基對宮中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娜說,他想把花冠戴在吉蒂的假發髻上,使她幸福。

“本來就不該戴假發髻的,”尼古拉耶夫娜說,她老早就決定如果哪位她看中的老單身漢要娶她,婚禮将是最簡單的,“我不喜歡這種慶祝方式。”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達麗娅·德米特裏耶夫娜在進行交談。他開玩笑地要她相信,婚後外出旅遊的風俗之所以流行是因爲新婚夫婦總有些害羞。

“你弟弟可以自豪了。她可愛極了。我在想,您妒忌沒有?”

“我已經過了這個年紀了,達麗娅·德米特裏耶夫娜。”他回答說,臉上突然露出憂傷和嚴肅的表情。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向姨妹講了一句關于離婚的俏皮話。

“應當把花冠戴好。”她沒有聽他的話,回答說。

“多可惜,她變瘦了不少,”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對裏沃娃說,“不過,他還是連她的一個指頭都不值。對不對?”

“不,我很喜歡他。不是因爲他是我未來的beaufrère134,”裏沃娃回答,“而是,看他表現得多好!而在這種情況下要表現好是很難的——不讓人覺得可笑。而他卻不可笑,不緊張,看得出他很受感動。”

“看樣子,您是希望這樣吧?”

“差不多。她一直愛着他。”

“那我們瞧吧,看他們當中誰先站到地毯上。我勸告過吉蒂了。”

“全一樣,”裏沃娃說,“我們大家都是順從的妻子,這是我們的本性。”

“我呀,故意比瓦西裏先站上去。而您呢,陀麗?”

陀麗站在他們旁邊,聽到她們的話,但沒有答理。她太感動了。她的眼睛噙滿淚水,一張口就要哭出來了。她爲吉蒂和列文高興。她回憶起自己結婚時的情景,她不禁瞥了容光煥發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眼,忘了當前的一切而隻記得自己純潔的初戀。她不僅回憶起自己個人的,還回憶起和自己親近的和認得的所有女人的初戀;她回憶起那個對她們來說唯一莊嚴的時刻,當時她們和吉蒂一樣,頭戴花冠,心懷着愛情、希望和恐懼站着,抛開過去而進入一個神秘的未來。她想起的所有那些新娘當中,包括自己喜愛的安娜,關于安娜将離婚的消息,她最近也聽到了。她也曾經是純潔無瑕的,頭戴香橙花冠,身披婚紗站在那裏。可現在有什麽?

“真是難以理解。”她不由得脫口而出。

注意觀看教堂結婚儀式的全部細節的,不隻有兩位姐姐及一些親戚、女友;那些來看熱鬧的女人也激動得屏氣凝神地注視着,生怕錯過新郎新娘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顧不上去答理那些冷漠的男人的話,那些男人盡提些逗樂或不相幹的意見。

“幹嗎那麽眼淚汪汪的?可不是被迫出嫁的吧?”

“嫁給這麽個好小夥子,幹嗎還被迫?是位公爵,不是嗎?”

“而這個穿白絨緞子的,是她姐姐?啊,你聽那助祭在大聲嚷嚷:‘要敬畏自己的丈夫!’”

“楚陀夫斯基教堂的?”

“主教公會的。”

“我問一個仆人了。他說,新郎馬上就帶新娘回自己的世襲領地去。聽說有錢得很呢。所以啊,才嫁給他。”

“不,相配的一對。”

“可你們剛才還争呢,瑪麗娅·符拉西耶夫娜說裙子裏沒有裙撐。你瞧那個穿深褐色的,聽說是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是怎麽一層層卷起的……”

“這麽可愛的新娘子呀,正像隻收拾好準備挨宰的羔羊!而您還别說,我們的姐妹可憐啊。”

擠進教堂裏看熱鬧的女人們議論紛紛。

6

結婚儀式第一部分結束時,一位神職人員将一塊粉紅的綢布鋪開在教堂中央的誦經台前,唱詩班唱起優雅而複雜的贊美詩,男高音和男低音互相呼應,接着司祭轉過來,向新郎新娘指着那塊紅綢布。盡管他們倆都聽了許多關于征兆的話,說誰先站到地毯上就将成爲一家之主,但無論列文或吉蒂在邁出這幾步時誰都沒有記起這個。有人說是列文先站上去的,有人則說是兩人同時站上去的,關于這些說法和争論,他們都沒有聽見。

在關于他們是否願意結爲夫妻,他們是否曾将自己許諾給别人的例行問題及他們作過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奇怪的回答後,第二部分儀式開始了。吉蒂聽着祈禱詞,想明白它們的含意,可是辦不到。一種喜慶歡樂的感情,随着儀式的完成而越來越充斥着她的心靈,使她無暇注意其他的一切。

他們在祈禱“賜予貞節和子女,使他們兒女滿堂”。接着又提到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出妻子,“讓男人離開父母,眷戀妻室,使二人成爲骨肉一體”,并說,“那是一大秘密”。他們祈求上帝賜給他們多子多福,像伊薩克和列維加、約瑟夫、莫依謝和塞普福爾一樣,看到自己兒子們的兒子。“這一切都非常好,”吉蒂聽着這些詞兒想,“一切都應該是這個樣子。”于是,她以一種富有感染力的幸福的微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清澈明亮的臉上容光煥發。

“都戴上!”當司祭給他們戴上花冠,舍爾巴茨基用一隻戴手套的手哆哆嗦嗦地把一個花冠高高舉在她頭頂上時,響起這樣的提議。

“您給戴上吧!”她微笑着低聲說。

列文扭頭看了她一眼,爲她臉上容光煥發的喜悅感到驚奇;這種感情也感染了他。和她一樣,他也由衷地歡喜。

他們欣喜地聽大司祭念誦《聖徒行傳》,直到最後一首詩,他們高興地用淺淺的杯子喝溫熱的紅酒,當司祭扔掉法衣把他們的雙手拉在自己手裏,在男低音“光榮啊,上帝”的歌聲中繞誦經台一周時,他們變得高興極了。捧着花冠的舍爾巴茨基和契裏科夫不時踩着新娘的裙子,也不知爲什麽笑眯眯地感到高興,他們一會兒落在後邊,一會兒在司祭停下來時撞到兩位新人身上。吉蒂身上燃起的歡樂火花仿佛也感染了教堂裏的所有人。列文感覺到,司祭和助祭也和他們一樣想微笑。

司祭從他們頭上取下花冠,誦讀了最後的祈禱文并向兩位新人表示祝賀。列文看了吉蒂一眼,他從來沒有看到她像現在這個樣子。她滿臉幸福容光煥發,更顯得妩媚動人。列文想對她說句什麽話,可是他不知道儀式是否已經結束了。司祭使他消除了困惑。他那善良的嘴巴在微笑,并聲音低低地說:

“吻您的妻子吧,您也吻丈夫。”說着他拿走了他們手上的蠟燭。

列文小心翼翼地親吻吉蒂含着微笑的嘴唇,把一隻手遞給她,懷着一種新奇的親近感走出了教堂。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隻有當他們驚訝而羞怯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時,他才相信,因爲此時他感覺到他們已經成爲一體了。

當天夜裏,新人吃過晚飯就到鄉下去了。

7

符朗斯基和安娜一起到歐洲旅行,已經三個月了。他們遊覽了威尼斯、羅馬、那不勒斯,剛來到一個不大的意大利城市,想在那裏住些時候。

領班仆從是個美男子,他的大分頭塗着很稠的發膏,穿着燕尾服和領口開得大大的白軟洋紗襯衫,圓鼓鼓的肚皮上挂着一串帶小墜子飾物的表鏈,雙手插在口袋裏,輕蔑地皺着眉頭,此刻,他正嚴肅地回答一位攔住他的先生的問話。聽到大門口的另一側響起上台階的腳步聲,領班仆從轉過身看到是位上等房間的俄國伯爵,便恭恭敬敬把手從口袋裏伸出來,鞠了一躬後解釋說,信差來過,租用宮殿式住宅的事情已經辦成了。主管的人正準備簽協議。

“啊!我很高興,”符朗斯基說,“太太在家嗎?”

“她出去散步了,不過現在回來了。”仆從回答。

符朗斯基脫下自己的寬邊軟禮帽,用手絹擦了一把前額上的汗及長得蓋住半個耳朵、往後梳着遮住秃頂的頭發。接着,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還站在那兒正注視着他的那位先生,想要走過去。

“這位先生是俄國人,他在打聽您。”領班仆從說。

到處都遇見熟人,這的确令人煩惱,但他又想找點什麽消遣,免得生活單調,符朗斯基懷着這種混雜的感覺再一次地扭頭看了一眼那位走開後又停在那裏的先生;接着,在同一時間裏兩人的眼睛都閃亮了。

“戈列尼舍夫!”

“符朗斯基!”

這正是戈列尼舍夫,符朗斯基在軍官學校時的同學。在學校裏,戈列尼舍夫屬于自由派,以文職身份離開學校,而且沒有在任何部隊服役過。畢業後,同學們就各奔東西了,他們後來隻碰見過一次。

那次見面時,符朗斯基知道戈列尼舍夫選擇了自以爲了不起的自由派活動,還想以此對符朗斯基的事業和身份表示蔑視。所以,符朗斯基給了他一次自己擅長的那種冷淡而自豪的反擊,意思是說:“我的生活方式您可以喜歡或不喜歡,不過這對我全無所謂。如果您想了解我的話,您應當尊重我。”然而,戈列尼舍夫還是對符朗斯基一副輕蔑冷淡的樣子。那次見面,好像使他們進一步疏遠了。而今他們在互相認出對方後,兩人都眉開眼笑,高興得叫了起來。符朗斯基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對見到戈列尼舍夫這麽高興,顯然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他忘記了最後一次見面時雙方留下的不愉快印象,以一臉坦率的喜悅向老同學伸出一隻手。同樣的喜悅取代了戈列尼舍夫臉上原來的惶惑不安。

“我真高興見到你!”符朗斯基說,友好的微笑使他露出了堅固而潔白的牙齒。

“而我一聽——符朗斯基,是哪個?……非常非常高興!”

“我們進去吧。啊,你在做什麽呢?”

“我住在這裏已經兩年了。我在幹活。”

“啊!”符朗斯基關切地說,“我們進去吧。”

接着,他按照俄國人通常的習慣,不用俄語而用法語說起一些不敢讓仆人知道的事情來。

“你認得卡列甯夫人嗎?我們在一起旅行。我是來找她的。”他用法語說,同時留神注視着戈列尼舍夫的臉。

“啊!我還不知道(雖然他已經知道)。”戈列尼舍夫若無其事地回答。“你早就到這裏了?”他補充說。

“我嗎?第四天了。”符朗斯基回答,同時再一次留神打量着老同學的臉。

“對,他是個正派人,對待事情抱應有的态度,”符朗斯基暗暗告訴自己,他弄懂了戈列尼舍夫臉部表情和轉變話題的意義,“可以把他介紹給安娜認識,他會用正确的态度看待這件事。”

符朗斯基和安娜到國外來的三個月,無論遇到什麽人,他總給自己提出一個問題,這個人會怎樣看待他和安娜的關系,并發現男人中的大部分對待這事多半是通情達理的。但如果人家問他或問那些抱“應該有的态度”的人,這種理解是什麽意思時,無論是他還是他們都會很難回答。

其實照符朗斯基看,那些抱“應該有的”理解态度的人怎麽也不理解這事兒,他們都隻是保持一般的,就像有良好教養的人對待任何來自周圍種種複雜而無法解決的問題那樣——顯得彬彬有禮,回避暗示和不愉快的問題。他們做出一副完全理解的樣子,承認甚至鼓勵他,卻都認爲要對所有這事兒作出解釋是不合适和多餘的。

符朗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舍夫是這種人之一,因此加倍地樂于見到他。果然,當戈列尼舍夫被介紹與安娜相見時所持的态度,正如符朗斯基所指望的那樣。看樣子,他毫不費力地回避了一切能導緻尴尬的問題。

他以前不認識安娜,因此爲她的美貌,特别是爲她在承受自己的處境方面所持的那種坦誠感到吃驚。符朗斯基帶戈列尼舍夫進來時,她一下漲紅了臉,而在她坦率而美麗的臉上泛起了天真的紅暈,使他非常喜歡。不過特别使他喜歡的,是她立刻好像故意在外人面前不至于産生誤會似的簡單稱符朗斯基爲阿列克謝,而且還說她和他将搬到新租下的一幢當地稱作“帕拉佐”的宮殿式住宅裏去住。戈列尼舍夫喜歡她這種對自己處境的直率和誠實态度。看到安娜溫和善良、精力充沛的樣子,既認識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認識符朗斯基的戈列尼舍夫,感到自己完全理解她。他覺得自己理解她怎麽也不理解的東西:這就是她隻能如此,使丈夫不幸,抛下他和兒子,失去美好的聲譽,自己則保持精力充沛和開心幸福。

“它在旅遊指南上有,”戈列尼舍夫指的是符朗斯基租下的那幢宮殿式住宅,“那裏有丁托列托135很出色的繪畫。是他的後期作品。”

“您知道嗎?天氣這麽好,我們到那裏去,再看一看。”符朗斯基轉過來對安娜說。

“好的,我現在就去戴帽子。天氣熱嗎?”她到了門口停下來說,并詢問地看着符朗斯基,臉上又泛起鮮豔的紅暈。

從她的眼神裏,符朗斯基看出她不知道他想和戈列尼舍夫保持一種什麽樣的關系,她擔心自己的表現不合他的心意。

他以溫柔、專注的目光瞧着她。

“不,不太熱。”他說。

于是她覺得自己全明白了,主要的是他對她滿意;她對他莞爾一笑,便快步出門去了。

兩個朋友互相瞅着,然後他們的臉上出現了慌亂的神情。戈列尼舍夫顯然是欣賞她的;關于她,他好像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而符朗斯基所希望而又擔心的,也是這樣。

“是這樣的,”符朗斯基爲了進行某種談話開口說,“你是定居在這裏了?這麽說,你還是幹原來的那一行?”回想起人家對自己說起過戈列尼舍夫在寫東西,他繼續說。

“對,我在寫《兩個原理》第二卷,”提起這個問題,戈列尼舍夫興奮得漲紅了臉說,“确切地講,也就是我還沒有寫,但已經在準備和收集材料。第二部分的内容将要廣泛得多,幾乎包括所有的問題。在我們俄國,大家不想明白我們是拜占庭的繼承人。”他開始滔滔不絕地熱烈地解釋起來。

開始時符朗斯基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爲作者向他提到《兩個原理》第一卷的某些著名内容,他還不知道。不過後來,當戈列尼舍夫開始叙述自己的思想時,符朗斯基就能跟上他了,自己雖然不了解《兩個原理》,他仍不無興趣地聽着,因爲人家講得很好。但是戈列尼舍夫在講述自己研究的課題時那種憤憤的激情,使符朗斯基感到既驚訝又失望。他越往下講,眼睛就睜得越大,也就越急于反駁假想的論敵,臉部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激動和憤慨。回想起戈列尼舍夫原來是一個瘦瘦的、活躍的、心地善良和氣質高尚的孩子,在學校裏總是拿第一名,符朗斯基怎麽也無法理解這種激動的原因,而且也不贊成他這樣急躁。有一點尤其使他不喜歡,那就是戈列尼舍夫,一個身處教養良好圈子裏的人,居然落到了和那些讓人憤慨、生氣的平庸之輩一個水平。犯得着這樣嗎?符朗斯基不喜歡這樣,不過盡管如此,他還是感到戈列尼舍夫的不幸,覺得他可憐。這張表情豐富而相當漂亮的臉上的不幸,幾乎是神經錯亂的樣子,甚至連安娜走進來他都沒有察覺到,當時他仍在急切、熱烈地闡述自己的思想。

安娜戴着帽子,披着披肩進來了。當她用一隻漂亮的手動作迅速地擺弄着陽傘走到他身邊時,符朗斯基才有一種輕松的感覺,他終于離開戈列尼舍夫那全神貫注地盯住他的哀傷的目光,飽含新的愛意瞧着自己那妩媚而又充滿活力和喜悅的女伴。戈列尼舍夫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起初還顯得傷心和憂郁,不過對大家都很親切的安娜(她當時正是這樣)很快以自己坦誠、愉快的态度使他振奮起來。試着談了談各種各樣的話題後,她把話題引到他講得很好的繪畫上,并仔細聽着他說。他們徒步走到新租下的那棟房子,進去觀看了一番。

“我有一點很高興,”他們往回走時,安娜告訴戈列尼舍夫,“阿列克謝将有一個不錯的atelier136。你一定要使用這間屋子。”她用俄語對符朗斯基說,并對他以“你”相稱,因爲她已經心裏有數,在他們離群索居時,戈列尼舍夫将是個親近的人,在他面前用不着隐瞞。

“你難道畫畫?”戈列尼舍夫迅速轉過身來問符朗斯基。

“對,我早就學過,現在又開始畫了。”符朗斯基紅着臉說。

“他很有才華,”安娜快樂地微笑着說,“我當然不是評論家。不過,懂行的評論家也這麽說。”

8

在這獲得自由和迅速恢複元氣的初期,安娜感到自己擁有不可原諒的幸福,她的生活每天都充滿歡樂。對丈夫不幸的回憶并沒有損害她的幸福。這種回憶,一方面想到它就覺得可怕,所以,她不願意去想;另一方面,丈夫的不幸換來了太大的幸福,所以她不後悔。對自己生病後發生的一切的回憶:與丈夫和解,分離,符朗斯基受傷的消息,他的出現,準備離婚,抛下丈夫,告别兒子——所有這一切,她都覺得好像是一場怪誕的夢,自己一個人和符朗斯基來到國外後才從中醒來。回想給丈夫造成的傷害,在她身上激起一種類似厭惡的感覺,就好比一個淹到水裏的人脫開了那個死死抓住他的人。那個人淹死了,這當然不好,但那是唯一得救的辦法,因此還是不去回憶這些可怕的細節爲好。

在剛同丈夫決裂的時候,她曾經對自己的行爲有過一種自我安慰似的想法,如今回憶起種種過去的事情時,她又記起了這種感覺。“我使這個人不幸是無法避免的,”她想,“但我不想利用這種不幸;我也在受罪,而且還将受罪:我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我的名聲和兒子。我作了孽,因此我不想幸福,不想離婚,還将爲恥辱和離别兒子而受罪。”但是,不管安娜多麽真誠地願意受罪,她并沒有受罪,也沒有一點兒恥辱。兩個人選擇了這麽明智的策略,身處國外,避開了俄國太太們,巧妙地避免說謊,以及過虛僞的日子。而且無論到哪裏,見到的人們都裝作好像完全理解他們相互關系的樣子,而且這種理解比他們自己理解的還要深刻似的。離别自己喜愛的兒子,最初她也不覺得痛苦。小女孩,她生的那個,是這麽可愛,安娜深深眷戀着她,因爲身邊隻剩下這一個孩子了,安娜就格外寶貝她,更難得想到兒子了。

因爲逐漸恢複的健康而增強的生命的需求是這麽強烈,生活環境又是這麽新鮮,這麽令人愉快,安娜覺得自己的幸福是不可饒恕的。她對符朗斯基了解越多,也就越發愛他。她爲他本身及他對她的愛而愛她。完全屬于他,對她來說是一種幸福的喜悅。他的親近,讓她覺得愉快。她越來越多地了解到他性格的全部特點,她越發覺得他無比親切而可愛。他穿便裝更是風度翩翩,對她具有一種年輕戀人般迷人的魅力。他所說的、所想的和所做的一切事情,她都能發現有某種特别善良和崇高的地方。她對他的贊賞,常常使她感到害怕:她尋找了,卻在他身上怎麽也找不出任何不好的東西來。她不敢向他表明,在他面前她意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她怕他一旦知道了自己這種情緒,就不再愛她了。而現在,沒有比這更讓她不放心的了,雖然她這種擔心就目前來看是毫無理由的。她不能不爲他對她的情誼而感激他,不能不表示出自己是多麽珍惜這份情誼。照她看,他顯然具有一定的從事政治活動的才能,理應在這方面扮演一個顯著的角色——他爲她犧牲了功名,卻從來都沒有顯示出絲毫的遺憾。他對她比以前更愛惜更敬重,而思想上一刻也沒有忘記永遠不讓她爲自己的處境感到尴尬。他是一個多麽勇敢的人啊,在和她的關系中不僅從來沒有矛盾過,他還不違抗她的心意,總是一味地遷就她。因此,她不能不珍惜這份情誼,雖然他這種對她的關懷,他創造的圍繞她的這種關懷的氛圍,有時倒使她感到爲難。

而同時,雖然自己這麽長久以來的願望終于實現了,但符朗斯基卻并不完全幸福。他很快感覺到,自己願望的實現是給自己所期望的那座幸福之山加了一粒沙子。這種實現向他表明了那個人們常常犯的永久性錯誤,就是自以爲願望的實現便是幸福。他和她結合在一起及自己穿上便服後的開頭一段時間,他感覺到了自己以前不知道的所謂自由及愛情的全部美好,并很滿足。可是時間不長,很快他就感覺到,一種對欲望的追求,一種惆怅,從他心頭升起。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抓住每個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看成是欲望和目的。過去在彼得堡,自己的空餘時間都是花在社交生活上的,現在離開了那個環境,兩個人生活在國外完全空閑下來,一天十六小時總該幹點什麽。符朗斯基已不能再去考慮以前到國外的那種單身生活的樂趣,因爲有這樣的一次嘗試,由于和幾位熟人吃晚飯回來遲了,結果就在安娜心中引起了出乎意料的憂傷。因爲他們關系的不明确,也不可能與當地的俄羅斯社團交往。遊覽名勝,别說全都已經看過了,他這樣一個聰明的俄羅斯人,也不會像英國人那樣把這種事情看得那麽重要。

符朗斯基就像一頭餓獸尋找食物一樣,他一會兒抓住政治,一會兒抓住新書,一會兒抓住繪畫。

他年輕時就有繪畫的才能,現在又不知道錢往哪兒花,于是便開始收集版畫,集中精力畫起畫來,把自己過剩的精力全都傾注到繪畫上。

他具有鑒賞藝術及别具一格的摹仿藝術品的天賦,他自以爲具備成爲藝術家的條件,在選擇哪一類繪畫上費了一番工夫:宗教的、曆史的、風俗的還是現實的;然後他動手畫起來了。他懂得各類繪畫,不論畫哪一類都能産生靈感,但是他不知道其實他對繪畫一無所知,光憑自己心裏直接産生的靈感去繪畫,而不去關心自己畫的是否屬于哪個流派的風格。因爲不知道這個,他不是從生活直接産生的靈感,而是間接地從已經被體現成藝術作品的生活中出發,所以他的靈感來得又快又容易,而且很容易使自己畫得很像他想模仿的流派。

他喜歡法國的優雅和有感染力的繪畫超過其他的一切流派,于是他就用這種流派開始給安娜畫穿着意大利服裝的肖像,他自己及所有看過這幅肖像的人都覺得畫得很成功。

9

這是一座古老而荒廢了的宮殿式住宅:高高的帶雕花的天花闆,牆上有彩畫,鑲木地闆,高大的窗戶上挂着笨重的黃色簾子,枝形架和壁爐上擺着花瓶,門上有木雕,有幾個挂着繪畫的陰暗大廳——他們搬來以後,這座宮殿式住宅的外表給符朗斯基心裏帶來一種愉快的錯覺。他覺得自己與其說是個俄國地主和離了職的宮廷狩獵官,不如說是位對藝術訓練有素的愛好者和保護者,而本人——是個爲了心愛的女人抛開了社交、種種社會關系及功名的謙遜的藝術家。

符朗斯基選擇搬到這座宮殿式住宅來,他所扮演的角色完全成功,通過戈列尼舍夫結識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所以開頭一段時間他是安心的。在一位意大利繪畫教授的指導下,他練習實物寫生,從事中世紀及意大利生活的研究;這種生活使符朗斯基着了迷,他甚至按照中世紀的生活方式戴帽子,肩上披一塊方格子毛毯,這對他還挺合适。

“我們生活在這裏,卻什麽也不知道。”有一次,符朗斯基對早上到他這裏來的戈列尼舍夫說。“你看過米哈依洛夫的畫嗎?”他說,同時把早上剛到的一張俄文報紙給他看,他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那裏寫了生活在本市的一位俄羅斯畫家,他完成了一幅早已有人說起并事先訂購的畫。文章抱怨政府和美術學院讓一位出色的畫家得不到幫助和任何鼓勵。

“看過,”戈列尼舍夫回答,“當然,他不無才華,但方向完全是錯誤的,還是伊萬諾夫、施特勞斯和勒奈137那種對基督和宗教畫的态度。”

“是一幅什麽畫?”安娜問。

“面對彼拉多138的基督。基督成了個用新派完全現實主義畫成的猶太人。”

由于這涉及了戈列尼舍夫一個最喜歡的主題,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不懂他們怎麽能犯這種粗陋的錯誤。在藝術大師們的作品中,基督已經完全定型了。因此,他們想要畫的不是上帝,而是個革命者或聖賢,那就去畫蘇格拉底、富蘭克林、夏洛特·柯爾黛139好了,隻是不要選擇畫基督。他們選擇的恰恰正是不能用作藝術表現對象的面孔,此外還有……”

“這個米哈依洛夫真的那麽窮,是真的嗎?”符朗斯基問道,同時在想,自己作爲俄羅斯一個保護學術和文藝的财主,不管他的畫是好是壞,都應該幫助這位藝術家。

“未必吧。他是個出色的肖像畫家。你們看到過他畫的瓦西裏奇科娃像嗎?不過他好像再也不願畫肖像了,因此,可能吧,他還真生活在貧困中。我是說……”

“能不能請他爲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畫一幅肖像?”符朗斯基說。

“爲什麽畫我?”安娜說。“有了你畫的,什麽樣的肖像我都不要了。畫安妮(她這樣叫自己的女兒)吧。瞧她。”她從窗子上正好看到漂亮的意大利乳母把孩子帶進公園裏,同時立刻扭過頭來看了符朗斯基一眼。符朗斯基爲了自己的一幅畫,給這位乳母畫了一張頭部寫生,這成了安娜生活中唯一的一個隐秘的痛苦。符朗斯基畫了她以後,不時地欣賞她的美和中世紀的風韻,而安娜自己不敢承認她會吃這個乳母的醋,因此她對她和她幼小的兒子都特别親熱和寵愛。

符朗斯基也看了看窗外,又看了一眼安娜,他轉過頭來對戈列尼舍夫說:

“那麽你認識這個米哈依洛夫嗎?”

“我碰到過他。可他是個怪人,而且沒有一點教養。你們知道嗎,他是而今經常會遇到的那種野蠻的新人之一;知道嗎,他是d'emblee140在無信仰、否定和唯物主義的觀念教育下成長起來的自由思想者之一。過去呀,”戈列尼舍夫說,也不去或者是不想去注意安娜和符朗斯基是不是想說什麽,“過去呀,自由思想者是宗教、法律和道德觀念教育出來的,他們還親自通過鬥争和勞動來領會到自由的思想;可是現在,出現了一種新型的天生自由思想者,他們在成長起來的同時,對于道德和宗教法則,對于權威,連聽都不要聽;他們是在否定一切的概念影響下,也就是說,像野蠻人一樣成長起來的。他就是這樣。他好像是莫斯科一個總管的兒子,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他進美術學院時給自己造成一種聲譽,說他這個人不愚蠢,希望受到教育。他開始閱讀認爲是知識源泉的東西——雜志。而且你們知道,在過去,一個想受教育的人,比方法國人吧,就會着手研究所有的古典作品:神學家的、悲劇家的、曆史學家的、哲學家的,還有,你們知道嗎,所有擺在自己面前的全部精神勞動成果。可是他後來直接落到了否定主義的書堆裏,很快掌握了否定主義學問的全部要領,就是這樣。不僅如此,二十年前,他會在這種書堆裏發現與權威及幾個世紀來的傳統觀點相抵觸的地方,他會從這種相互抵觸的理論中發現一些别的什麽東西;但現在,他直接陷到這種觀念裏,對過去的傳統理論不屑一顧,并且直截了當地說:什麽也沒有,èvolution141,自然選擇,生存競争——就是一切。我在自己的文章寫到……”

“您知道嗎?”安娜說,她早已小心翼翼地和符朗斯基交換過眼色,知道符朗斯基對這個藝術家的教育不感興趣,他隻想要幫助他,約他畫一幅肖像。“您知道嗎?”安娜果斷地打斷正沒完沒了地說着的戈列尼舍夫,“我們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舍夫清醒過來了,高興地表示同意。但是因爲藝術家住在一個偏遠街區,所以他們決定雇一輛馬車去。

一小時後,安娜和戈列尼舍夫一排,符朗斯基坐在馬車前面,到了遠處街區一幢簡易房子附近。看院人的妻子過來了,他們從她那裏了解到,米哈依洛夫是允許旁人進他畫室的,不過他現在正在離這裏不遠的寓所裏,他們便拜托她遞交自己的名片,請求允許參觀他的畫。

10

向藝術家米哈依洛夫遞上符朗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舍夫的名片時,他和往常一樣在工作。早晨,他在畫室裏畫了一幅巨幅油畫。回到家裏,他很生妻子的氣,因爲她不善于和來要房租的女房東打交道。

“都給你說過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多啰唆。你本來就傻,而一用意大利語解釋,就變得三倍地傻。”争吵了好一陣之後,他對她說。

“那你就不要拖欠,又不是我的過錯。假如我有錢……”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讓我安靜點兒!”米哈依洛夫聲音裏含着哽咽嚷嚷着,捂住耳朵到隔牆的一間工作室去了,并随手關上了門。“糊塗的女人!”他自言自語,靠在一張桌子坐下來,打開畫夾,格外起勁地着手畫一張已經開始的畫。

他作畫,從來沒有像在生活不好的時候,特别是在和妻子争吵後那麽熱切和順利的。“哎呀,要是能到什麽地方躲起來就好啦!”他一邊想一邊繼續畫畫。他在畫一個怒氣沖天的人。以前就已經畫好了的,但他不滿意。“不,那一張好點……它放在哪裏了?”他來到妻子那邊,皺着眉頭沒有看她,問大女兒,他給她們的那張紙哪裏去了。那張丢掉的紙找到了,但早弄髒了,沾了油漬。他還是拿起畫,把它放到桌子上,自己站到離遠點兒的地方,眯起眼睛開始觀看它。突然,他微微一笑,高興地揮舞着雙手。

“對,對!”他脫口而出,立刻拿起鉛筆,開始迅速畫起來。一滴油漬賦予了人物以新的風采。

他畫出了這種新的風采,突然回想起了自己買雪茄時那個商人的臉,翹着下巴,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于是他便把這張臉,這個下巴,畫到這個人物身上。他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一個虛構的、僵死的形象突然活起來了,這樣子已經不用改動了。這個形象活了,而且輪廓清晰,它無疑是确定了的。這幅畫還可以做些修改,可以甚至也應該使兩條腿有另一種擺法,左臂的姿勢可以重畫,頭發向後攏。但在作這些修改時,他沒有改變形象,隻是去掉了一些掩蓋人物性格的東西。他好像把覆蓋在形象身上的那些妨礙清除了,每增加一筆隻是更好地表達出整個形象旺盛的精力,這種力量就像沾上一滴油漬突然使他感覺到的那樣。當把名片送給他的時候,他正小心翼翼地畫完這幅像。

“馬上來,馬上來!”

他走到妻子面前。

“啊,好了,薩莎,别生氣了!”他露出羞澀而溫柔的微笑,對她說,“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與妻子言歸于好之後,他穿了件帶天鵝絨領子的橄榄色大衣,戴上禮帽,到畫室去了。他已經忘了那成功的形象。現在使他高興和激動的是這麽重要的俄國人乘坐四輪馬車來參觀他的畫室。

關于自己那幅正在畫架上的畫,他心靈深處有一個判斷——這樣的畫從來沒有人畫過。他不認爲自己的畫比拉斐爾所有的畫都要好,但是他知道,自己希望和已經在這幅畫裏表達出的,還從來沒有人表達過。這一點他是堅信不疑的,而且從一開始畫它的時候就知道了;但人家的意見,不管是什麽意見,對他來說,畢竟也很重要。任何一個意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就算評判者看到的隻是他在這幅畫上所顯示的很小的一部分,都會使他感激不盡。他總認爲評論家的理解比他自己的理解要深刻得多,而且總在等待他們在他的畫裏發現某種他自己沒有發現的東西,他還常常從參觀者的意見中發現問題。

他疾步向自己畫室的門口走去,雖然激動,但安娜身上那種柔和的光輝卻使他感到吃驚;當時安娜正站在大門口陰涼處聽戈列尼舍夫熱烈地說着什麽,同時顯然盼着看看即将到來的藝術家。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他走過去的時候,自己是怎樣一下抓住這個印象,并把它吞了下去,就像賣雪茄商人的下巴;他把這個印象收藏在什麽地方,到用得着的時候再把它取出來。事先聽了戈列尼舍夫的介紹對藝術家已經有些失望的來訪者,見到他的容貌後更加失望了。中等個頭,結實而步姿輕佻的米哈依洛夫,戴着頂咖啡色禮帽,穿着橄榄色大衣和窄腿管的褲子,雖然那時早已流行寬腿管褲子了;特别是那張寬闊得不尋常的臉,加上羞怯而想保持尊嚴的表情,都給人一種不愉快的印象。

“誠懇歡迎。”他竭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接着便掀起門簾,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11

進入畫室時,藝術家米哈依洛夫再次打量了一下來客,把符朗斯基的那張臉,特别是他的顴骨,記錄在頭腦裏。他的藝術家本能在不停地收集素材,他雖然因即将聽到人家評判自己作品而感到越來越激動,卻已經從一些不被人察覺的特點中迅速而準确地形成了對這三個人的初步印象。那一位(戈列尼舍夫)是當地的俄羅斯人。米哈依洛夫既不記得他姓什麽,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裏見到過他及和他說過什麽話。他隻記得這個人的臉,就像某個時候自己見到過的其他的臉一樣,這是那些積聚在他頭腦裏大批妄自尊大而表情貧乏的面孔之一。厚厚的頭發和開朗的前額使這張臉很神氣,它隻有一種表情,那便是集中在狹窄鼻梁上的小小的孩子般的不安。照米哈依洛夫的想象,符朗斯基和卡列甯夫人應該是有名望又富有的俄羅斯人,他們一點兒也不懂藝術,卻和所有俄羅斯的有錢人一樣假裝成藝術的愛好者和鑒賞者。“他們顯然已經細細看過全部的老古董,現在又來浏覽現代畫家、冒充内行的德國人和前拉斐爾派的英國傻瓜,再到我這裏來隻不過是爲了看個齊全。”他在想。他很熟悉半瓶子醋的派頭(這種人越聰明就越糟糕),他們參觀現代藝術家的畫室隻抱着有權說藝術沒落了這樣的目的,而且對新派的作品看得越多就越發認爲偉大的古代大師是如何無法模仿。而所有這一切,從他們的臉上,從他們互相說話時那種冷漠不經心的樣子,就一目了然了。他們參觀人體模型和半身像,自由自在地走着,等着他打開畫。不過即便如此,當他翻看自己的草圖,拉起窗簾,掀開罩布的那個時候,仍感到一種強烈的激動,雖然說所有有名望和富裕的俄羅斯人在他的概念裏都應該是些畜生和傻瓜,符朗斯基特别是安娜還是使他喜歡。

“喏,不想看一看嗎?”他說道,輕巧地一步退到旁邊并指着一幅畫。“這是彼拉多的訓誡。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說,同時感到自己的嘴唇激動得開始顫抖了起來。他退開了點,站在他們的後邊。

在來客默默地看着畫的那幾秒鍾裏,米哈依洛夫也看着它,而且用一種淡漠的旁觀者的目光在看。在這幾秒鍾裏,他預料将作出最高最公正的判斷的,正是這些他一分鍾前還那麽蔑視的來訪者。他完全忘了,自己原來也就是在作這幅畫的三年裏,對它是怎麽想的,他用新的淡漠的旁觀者的目光看着這幅畫,自己原來以爲無可置疑的優點,現在發現并沒有什麽特别好的地方。他看着首位上的彼拉多那張懊惱的臉和基督的平靜的臉,看着次要位置上一些侍從的模樣和注視着正發生的事件的約翰的臉。所有這些臉,經過多少探索,多少失敗和糾正,才以自己特有的性格在他心中成長起來,它們曾帶給他多少痛苦和歡樂;爲了保持這些臉的和諧,他不知修改了多少次,爲了達到完滿的色彩和基調,他費了多大的勁兒!現在,他仿佛覺得,在他們看來,這一定是重複了上千遍的平庸玩意兒。他珍惜的是作爲畫面集中點的基督的一張臉,它曾帶給他何等的欣喜,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看上去,仿佛已經喪失了全部的魅力。他看到自己畫的,隻是提香、拉斐爾、魯賓斯等筆下無數個基督及那些士兵和彼拉多的不錯的臨摹(甚至也不算好——現在他發現一大堆缺點)。所有這些都很平庸、蒼白和陳舊,甚至畫得不好——花哨而無力。如果他們當着藝術家的面說些虛假的客氣話,而當他們單獨在一起時便覺得他可憐又可笑,那将是對的。

這種沉默(雖然它持續了不到一分鍾)使他感到太痛苦了。爲了打破這種沉默并表示自己的平靜,他竭力控制自己,轉過身來對着戈列尼舍夫。

“我們好像見過面。”他對他說,同時一會兒看看安娜,一會兒看看符朗斯基,以便不漏過他們臉部的任何一個表情。

“當然!我們在俄國見過面,您記得嗎,在那位意大利小姐——新拉舍爾142的一次朗誦晚會上。”戈列尼舍夫流利地說起來,他毫無留戀地把目光從畫面轉到藝術家身上。

不過,注意到米哈依洛夫等着聽自己畫作的意見,他便說:

“您的畫比我上次見到的大有進步。而且和那時候一樣,彼拉多的形象使我非常感動。可以把他理解成這樣:一個善良、出色、可愛的人,可骨子裏卻是位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官僚;不過我感到……”

米哈依洛夫那張依然表情豐富的臉突然容光煥發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想說什麽話,但因爲激動說不出來,于是就假裝咳嗽。不管自己多麽看不起戈列尼舍夫理解藝術的能力,不管關于彼拉多作爲一位官員的臉部表情的正确性評語是多麽微不足道,也不管他的評語多麽令人生氣地沒有接觸到要害,這使他多麽受屈辱,米哈依洛夫還是爲這個意見感到欣喜。他設想的彼拉多形象和戈列尼舍夫說的一樣。這一設想是米哈依洛夫堅定地知道将是正确的無數設想之一,并不降低戈列尼舍夫的意見的意義。他因爲這個意見喜歡上了戈列尼舍夫,心情也突然一下從憂郁轉爲欣喜。整幅畫在他面前立刻顯得生氣勃勃、充滿着豐富多彩的無法形容的生命特征。米哈依洛夫又想說自己對彼拉多多麽了解,但嘴唇卻不聽使喚地顫抖,使他沒法把話清楚地說出來。符朗斯基和安娜也那麽低聲地在說着什麽,他們低聲說,一方面是爲了不使藝術家生氣,另一方面是爲了免得說錯讓人聽見,因爲在展覽作品現場談論藝術通常是很容易說錯的。米哈依洛夫覺得自己的畫對他們也産生了印象,于是他來到他們跟前。

“基督的表情多驚人!”安娜說,在整幅畫中,要數這個表情最使她喜歡了,她還覺得這是畫的中心,而且這一贊揚肯定會使藝術家感到高興,“看得出,他覺得彼拉多可憐。”

這又是能從他的畫及基督這個形象中得出的無數正确的見解之一。她說,他覺得彼拉多可憐。基督的表情裏應當包含可憐,因爲在他的身上同時有愛,有非塵世的平靜,有決心犧牲及意識到談話徒勞的表情。當然,彼拉多身上有官員的氣勢,基督身上有憐憫的表情,因爲一個是血肉之軀的化身,另一個——是精神生命的化身。所有這一切及許多别的想法,在米哈依洛夫的腦海裏一閃而過。接着,他的臉又欣喜得容光煥發了。

“對,而且這個形象畫得多好,多大的空間。可以繞着走過去。”戈列尼舍夫說,他顯然是想以這個意見表示自己不喜歡形象的内容和思想。

“對,驚人的技巧!”符朗斯基說。“這些次要形象多麽突出!這是技術。”他轉過來對戈列尼舍夫說,并以此暗示他們之間有一次曾經談到過,認爲自己沒有指望掌握這種技術。

“是的,是的,多麽驚人。”戈列尼舍夫和安娜附和着說。米哈依洛夫雖然處于興奮之中,關于技術的意見還是刺痛了他的心,因此便生氣地瞟了符朗斯基一眼,突然皺起了眉頭。他常常聽到技術這個詞兒而根本不理解它指的是什麽意思。據他所知,這個詞的含義是指機械地、完全不關内容地描繪的能力。他往往注意到,在現在的誇獎中也一樣,人們把技術和内在的優點對立起來,仿佛能把不好的描繪成好的似的。他知道,爲了除去表面的東西而不損害作品的價值,要把所有表面的東西都去掉,需要花多大的注意力和多麽小心謹慎;至于描繪藝術,這裏不存在任何技巧。如果他看到的也向一個小孩子或他那位廚娘展示出來的話,他們也會把所有表面的東西剝掉。一個最有經驗的高超的老畫家,如果頭腦裏沒有内容,光靠一種機械的技巧是什麽也畫不出來的。此外,米哈依洛夫覺得既然談論技巧,那他也就沒有什麽值得誇獎的了。在自己畫過和完成的一切作品中,他都看出因爲在清除表面東西時不仔細而造成了刺眼的缺點,而現在他如果不損壞整個作品就無法加以糾正了。于是,在幾乎所有的形象中,他看到了還沒有完全清除的損害作品的那些遮掩内涵的殘餘。

“有一點可以說的,如果您允許我提這個意見……”戈列尼舍夫說。

“啊,我很高興,您請。”米哈依洛夫勉強微笑着說。

“這就是,他在您這裏是個人化的神,而不是神化的人。不過我知道,您并不願這樣。”

“我畫不出我心靈中不存在的那個基督。”米哈依洛夫不愉快地說。

“對,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您允許我說出自己的看法……您的這幅畫很好,我的意見無損于它,再說這是我個人的意思。您有您的想法,您的動機不同。就拿伊萬諾夫來說,我認爲,如果把基督放在一個曆史人物的地位,會對伊萬諾夫更好些,他應該去畫另外的曆史題材,新鮮的,沒有人觸及過的。”

“但如果這是擺在藝術面前最偉大的題材呢?”

“如果去找一找,會找到其他的題材。然而問題在于,藝術是容不得争吵和議論的。而在看伊萬諾夫的畫時,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都會提同一個問題:這究竟是不是上帝?這樣就不能給人一個統一的印象。”

“爲什麽?我感到對那些有教養的人來說,”米哈依洛夫說,“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争議了。”

戈列尼舍夫不同意這個意見,始終堅持認爲藝術需要統一的印象的思想,用以批駁米哈依洛夫。

米哈依洛夫很激動,但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爲自己的思想辯護。

12

安娜和符朗斯基早已在互相使眼色,爲這位朋友的賣弄感到遺憾了;符朗斯基終于不去等主人,徑自轉到另一幅畫前。

“啊,真美,多美啊!一件奇迹!真美!”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什麽東西,他們那麽喜歡?”米哈依洛夫想。他把那幅三年前作的畫給忘了。他忘了作那幅畫時幾個月沒日沒夜的痛苦和欣喜,就像平時作好一幅畫後就把它忘了一樣。他甚至不樂意去看它,陳列出來隻是爲了等哪位想買它的英國人。

“這是老早前的一幅習作。”他說。

“真好!”戈列尼舍夫說,顯然也被這幅畫的美感動了。

兩個男孩用釣竿在柳蔭下釣魚。大點兒的一個抛出魚鈎正小心地把浮子從一堆灌木處往回拉,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另一個年紀小點兒的,正用雙手支着有一頭亂糟糟淺色頭發的腦袋趴在草地上,兩隻淺藍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瞅着水面。他在想什麽?

對這幅畫的贊賞又引起了米哈依洛夫的激動,可是他不喜歡這種對已經過去的事兒的無聊感情,所以盡管聽到這些贊美使他高興,他卻還是想把來訪者的注意力吸引到另一幅畫上。

然而,符朗斯基卻接着問他這幅畫賣不賣。爲來訪者所感動的米哈依洛夫,這時聽到他們談到錢,頗有些不愉快。

“它擺着就是爲了賣的。”他悶悶不樂地皺起眉頭回答。

來訪者們走了以後,米哈依洛夫坐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畫像前面,腦子裏反複在琢磨這些來訪者說過的話,以及他們沒有說出的暗示。而且自己也感到奇怪:這些人在這裏時說的話居然對他那麽有分量,就連他自己也慢慢地産生了用他們的觀點考慮問題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現在又突然失去了意義。他開始完全以一個純藝術家的角度看自己的畫,随即又處于這樣的心情當中,即堅信自己的畫是完美的,因此,也是有價值的;對他來說,所需要的是排除一切幹擾,集中精力作畫。隻有這樣,他才能積極工作。

基督的一隻腳按照遠近法縮小,還是不對。他拿起調色闆,動手畫起來。他一邊修改這隻腳,同時瞅瞅處于背景位置的約翰的形象,來訪者沒有注意到這個形象,但他知道那是最完美的。修改完腳,他想着再修飾一下這個形象,但他太激動了。自己冷漠時、心太軟時及一切都看得太清楚時,他都同樣沒法工作。隻有從冷漠到興奮的過渡階段,他才能工作。他想把畫蓋上,卻一隻手拿着罩布站在那兒,帶着怡然的微笑久久看着約翰的形象。最終,他憂傷地邊蓋上罩布邊離開,一副疲倦而幸福的樣子,走回到自己屋裏。

符朗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舍夫回來時,都特别興奮和快樂。他們談論着米哈依洛夫和他的畫。他們說的才華這個詞兒是指一種天生的、幾乎是生理上的能力,它與智慧和感情無關,而且他們想把從藝術家那裏感受到的,特别是在他們談話中常常遇到的一切都稱作才華,因爲他們需要這個詞兒,用以表達他們毫無概念卻想談論的那種東西。他們說,不能否認他有才華,可是這種才華由于缺乏教養——俄羅斯藝術家的共同不幸——而不能得到發展。但那幅兩個男孩子的畫卻留在他們的記憶中,并使他們幾次三番地談到它。

“多美啊!他怎麽畫出來的,還那麽質樸!他還不理解這有多好。對,不應當放過,把它買來。”符朗斯基說。

13

米哈依洛夫把自己的一小幅畫賣給了符朗斯基,并同意給安娜畫肖像。約定的那天,他來了,馬上就開始工作。

第五次來訪後,他完成的肖像畫使大家歎爲觀止,尤其是符朗斯基,因爲它不但像,而且畫出了特殊的美,奇怪的是,米哈依洛夫是怎麽找到她這種特殊的美的呢。“應當了解她并像我一樣愛她,才能找到她這種最可愛的内心的表情。”符朗斯基想,雖然他也是從這張肖像畫上才真正領略她最可愛的靈魂的表現的。然而,這種表情是那麽真實,以至他和其他一些人都感到好像早就知道一樣。

“我費了多少時間努力,卻毫無結果,”他對着自己畫的肖像說,“可是他,看了看就畫出來了。這是技術。”

“會成的,”戈列尼舍夫安慰他說。在他的概念裏,符朗斯基有才華,而主要是還具備使人覺得藝術崇高的教養。戈列尼舍夫肯定符朗斯基有才華,還出于他的一些文章和思想需要得到符朗斯基的同情和贊賞,他認爲稱贊和支持應該是相互的。

在别人家的房間裏,特别是在符朗斯基的宮殿式住宅裏,和在自己的畫室裏相比,米哈依洛夫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他好像是害怕和自己看不起的那些人接近,對他們保持敬而遠之的态度。他稱符朗斯基伯爵大人,而且盡管安娜和符朗斯基邀請了,他卻從來不肯留下吃飯,且隻有作畫時間才來。安娜對他比對其他人親熱,并感謝他爲自己畫肖像。符朗斯基對他也很敬重,顯然是因爲想聽聽這位藝術家對自己的繪畫作品的意見。戈列尼舍夫不放過任何機會向米哈依洛夫灌輸自己真正的藝術觀。但是,米哈依洛夫對大家都同樣冷淡。從他的目光裏,安娜感覺到他喜歡她;不過他回避和她交談。對有關符朗斯基繪畫的談話,他固執地保持沉默,而且固執到人家把符朗斯基的畫給他看時也如此,他還顯然讨厭戈列尼舍夫的話,卻沒有對他進行反駁。

總之,他們對米哈依洛夫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後,都很不喜歡他那種拘謹和令人不愉快的、好像是敵對的态度。因此,作畫的時間一結束,一幅出色的肖像交貨後,他也不再來了,這時候他們都感到高興。

戈列尼舍夫頭一個說出他們三人共同的想法——米哈依洛夫其實是在妒忌符朗斯基。

“就算不妒忌吧,因爲他有才華;但是他傷心,因爲一個宮廷裏的老爺,還是個伯爵(要知道,他們都憎惡這一切),不怎麽費力就做着像他這樣一輩子獻身的事業,就算不比他好吧。主要的,是他缺乏教養。”

符朗斯基爲米哈依洛夫辯護,但在心靈深處,他從心底裏相信,一個屬于下層社會的人該是會妒忌他的。

由他和米哈依洛夫根據安娜本人所作的兩幅肖像畫,照理會向符朗斯基表明他們兩個人的區别;可是,他卻看不出這種區别。他畫安娜的肖像這件事在米哈依洛夫畫過之後便停止了,他覺得現在這已經是多餘的了。他有一幅中世紀題材的畫,倒還在繼續。不僅他本人、戈列尼舍夫,特别是安娜還發現,它畫得很好,因爲比起米哈依洛夫的畫來,它要和那些著名的繪畫相似得多。

其實,米哈依洛夫雖然也很喜歡爲安娜畫肖像,但期限結束時他比他們還高興,因爲從此他不必再聽戈列尼舍夫關于藝術的唠叨并可以忘掉符朗斯基的繪畫了。他知道不能禁止符朗斯基玩弄繪畫;他知道他及所有的半瓶子醋都完全有權随自己的意去作畫,但他看了很不愉快。不能禁止一個人爲自己制作一個大蠟像并吻它,但是如果這個人帶着蠟像來了,并坐在情人面前開始像對待情人那樣與自己做的蠟像親熱起來,那他的情人一定會非常不愉快。米哈依洛夫看符朗斯基的繪畫時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感到可笑又失望,可憐又生氣。

符朗斯基對繪畫及中世紀的迷戀,沒有繼續多久。很快他就對此失去了興趣,甚至連一幅畫也沒有完成。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如果他繼續下去,一些起初不太明顯的缺點就會驚人地暴露出來。他的情況,和戈列尼舍夫一樣;戈列尼舍夫覺得自己沒有話可說,便常常拿思想不成熟、還在構思、需要收集材料來欺騙自己。不過,這一點使戈列尼舍夫備受折磨,符朗斯基可不會欺騙和折磨自己。他以自己特有的果斷性格,什麽都不說,也不辯解,便不再搞繪畫了。

但是,不再畫畫,符朗斯基覺得生活太乏味了。安娜也爲他的失望感到吃驚不已。符朗斯基覺得就連這幢宮殿式住宅也突然顯得這麽陳舊和肮髒,窗簾上的斑點、地闆上的裂縫、牆冠上剝落的泥灰是這麽令人不愉快,老是那個戈列尼舍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國旅行家,又多麽叫人讨厭,因此,非改變一下生活不可。他們決定到俄國鄉下去。在彼得堡,符朗斯基有意和哥哥分家,安娜則要見見兒子。他們計劃在符朗斯基的世襲大莊園裏度過夏天。

14

列文結婚已經三個月了。他是幸福的,但完全不像預期的那樣。幾乎每一步都發覺原來理想的破滅了,而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又令人陶醉地發生了。列文是幸福的,但是家庭生活并不完全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他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像一個喜歡在湖裏平穩幸福地乘船前行的人剛坐進船裏時的那種感覺。他發現平穩地坐着還不夠——還得一刻不停地考慮往哪裏劃,腳下有水,手邊有槳,雙手還會疼痛起來——他發現一切隻是看上去很容易,做起來雖然愉快但很難。

做單身漢的時候,看着别人的夫妻生活,看着那些瑣碎的關心、争吵、争風吃醋,他都往往報之輕蔑地一笑。按照他的信念,自己将來結了婚,不但不會有類似的情況,甚至就連一切表面的形式,他都覺得應該與别人完全不同。可是,突如其來的家庭生活,不但不那麽特别,還恰恰相反,完全由那些他以前那麽蔑視的最微不足道的瑣碎事情構成,而且,這些瑣碎的事情還違反了他的最初意志,具有異常的和不容争辯的重要性。列文還看到,安排好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完全不像他當初想象的那麽容易。雖然列文認爲自己對家庭生活有着最明确的觀念,他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樣,不由自主地把家庭生活設想成僅僅是一種愛情的享受,它不應該發生什麽障礙,而自己也不應該被瑣事分心。照他的概念,他該繼續做自己的工作,并在愛情的幸福中得到休息。他應該享受愛,僅此而已。然而他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忘了她也應當工作。于是他就奇怪了,那麽富有詩意、美妙絕倫的吉蒂怎麽會在不僅僅是家庭生活的頭幾周,而是在頭幾天就去考慮、記住并操心桌布、家具、供來客用的床墊、托盤、廚師、夥食等這些事情。當他還是個未婚夫時,就爲她那麽明确地拒絕到國外去而決定到鄉下來感到吃驚,仿佛她當時就已經知道需要什麽,愛情之外,還能充分考慮到那些不相幹的事情。這曾經使他頗爲不快,而現在,她的這些瑣碎的操心和關懷還真有幾次讓他感到煩惱。不過他看到,她有這種需要,于是,他在愛着她的同時,雖然并不理解爲什麽,雖然還譏笑這些關懷,卻不能不對它們表示贊賞。他笑她怎麽擺布莫斯科運來的一套家具,怎麽重新收拾他們倆的房間,怎麽挂窗簾,怎麽分配将來供客人們、供陀麗住的地方,怎麽給自己新的侍女安排住處,怎麽吩咐廚師老頭準備夥食,叫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别再管儲藏室時,她怎麽和她争執。他看到,廚師老頭在邊欣賞邊聽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吩咐時總是微微笑着;看到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聽說少夫人對儲藏室裏的一些新安排時便若有所思地慈祥地搖搖頭;看到吉蒂哭笑不得地來對他說,侍女瑪莎習慣于把她看做小姐并因此誰都不聽她的話。這時她是那麽可愛。他覺得這很可愛,但奇怪的是他又在想,要不是這樣就更好了。

他不懂得她所經曆的那種感覺的變化,原來在娘家自己有時想吃泡圓白菜或什麽糖果,但哪樣都辦不到,而現在她想怎樣就怎樣,買來一大堆糖果,願意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并親自決定做哪種餡餅。

她現在高興地在幻想陀麗帶着孩子們來,特别是她将可以爲孩子們準備任何一種他們喜歡吃的餡餅,而陀麗将欣賞她的一切安排。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這些家務事兒竟是這麽吸引她。她本能地感到春天快到了,知道将會出現陰雨天,于是就盡力構築自己的窩,還急于學着怎麽幹。

吉蒂爲瑣碎事務的操心和列文最初崇高的幸福觀格格不入,這也是他失望的一個原因。不過,他雖然不懂這種可愛的操心的意義,卻沒法不愛她,因此它又是新的誘惑之一。

另一個失望和誘惑是争吵。列文從來都不能想象,自己和妻子之間除了溫柔、敬重、愛之外還能有什麽别的關系,可是頭幾天他們就發生了争吵,她居然說他不愛她而隻愛自己,還攤開手哭了起來。

他們第一次争吵是因爲列文到一個新的小村莊裏去而晚回了半小時,因爲回家時想抄近道卻迷了路。在路上他隻想着她和她的愛情及自己的幸福,而且離家越近心中對她的柔情也更熾烈。他跑進屋時的感情,正和自己到舍爾巴茨基家去求婚時一樣,甚至比那一天還要強烈。可是,迎接他的是陰郁的、他在她身上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表情。他想吻她,她卻把他推開了。

“你怎麽了?”

“你倒開心……”她想顯得平靜而話中帶刺地說。

可是她一開口,毫無意義的妒忌和責備,她極爲不安地坐在窗口度過這半小時所受的煎熬,從她身上一股腦兒地發洩了出來。這時,他才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婚禮結束和她從教堂裏出來時不理解的東西。他明白了她不隻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他甚至已不能清楚分辨兩人間的界限。這一層,他是從瞬間出現的雙重心理中懂得的。一開始他很生氣,但在同時又感到自己不能生她的氣,因爲她和他是一個人,她就是他。他開頭一分鍾的感覺,就好比一個人突然被從後邊狠狠打了一下,便生氣并抱着報複的願望轉過身來想尋找肇事者,結果弄清楚原來是自己無意中敲着了自己,因此不能生誰的氣,而隻能忍受和等待疼痛平息。

後來他再沒有這麽強烈的産生過這種感覺,可此刻他心裏久久不能平靜。出于本能他要爲自己辯解,向她證明是她錯了;然而向她證明是她的錯,會使她更生氣,并使造成痛苦的那個裂縫更加擴大。照習慣他應該推卸責任,把過錯轉到她身上;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感覺,則導緻他想盡快地、越快越好,使已發生的裂縫不再擴大,盡快把它填平。忍受這樣不公正的責難是痛苦的,但爲自己辯解,使她痛苦卻更糟。就像一個疼痛得昏迷不醒的人,他想使疼痛的地方從自己身上消失,可是清醒過來後感到疼痛的地方——是他自己。最後隻有盡量設法熬過疼痛,他還真努力這麽做了。

他們和好了,她意識到自己錯了後,雖然嘴上不說,但對他變得更溫柔了,于是他們享受到一種新的加倍幸福的愛情。然而這阻止不了這種沖突的再次發生,甚至這些沖突往往出于最意料不到和微不足道的原因。這種沖突的發生,往往是由于他們還不知道誰更重要,以及他們倆還需要彼此适應。一個人心情好的時候,另一個人心情卻不好,和睦還不至于遭到破壞,而如果兩個人都心情不好的時候,争吵和沖突就會發生,其原因往往是連他們自己過後怎麽也記不起來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或莫名其妙的小事情。确實,他們倆心情都好的時候,生活就變得更加美好歡樂。但結婚初期對他們來說畢竟是一段不好過的日子。

在婚後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他們都明顯地感覺到特别緊張,好像各自都把令他們聯結在一起的那個環往自己一邊拉。總之,那個蜜月,也就是完婚後的頭一個月,不但不甜蜜,而且在他們倆的回憶中都成了自己生活中最艱難和最委屈最痛苦的時期。不過,在今後的生活中,他們倆都竭力把這個不成熟時期一切醜陋、令人難爲情的情況統統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因爲當時他們确實難以心平氣和。

直到婚後第三個月,他們到莫斯科去住了一個月回來後,生活才開始變得比較平穩。

15

剛從莫斯科回來,他們便又爲能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而高興。他坐在自己書房裏的辦公桌上開始寫作。她現在又穿上結婚頭幾天穿的那條深紫色的裙子,那是一條列文十分喜愛而又特别有紀念意義的裙子。她就坐在那張一直在列文祖父和父親書房裏的古老皮沙發上縫制broderie-anglaise143。他邊思考邊寫作,時時刻刻感覺到她就在自己身邊。經營田莊及闡明新的田莊經營體制的書面寫作,他都沒有耽誤;過去他覺得自己這些活動和思想與籠罩在整個生活中的黑暗比較起來是微不足道的,而現在他同樣覺得,與今後光輝燦爛的幸福生活相比,它們也還是不重要,甚至是渺小的。他繼續從事他的工作,但現在,他明顯感到自己注意力的重心已經轉移了,因此他就用全新的更加明确的看法來看待自己的事業。過去,事業是他逃避生活的手段,他覺得不做這些事情自己的生活就會更加暗淡無光。而現在,他覺得這些事情是必須要做的,爲的是使生活不至于那麽單調。重新拿起自己寫好的稿子再看看,他滿意地發現這事兒值得繼續做下去。這是一項新鮮而有益的工作。在回看以前的許多想法時,他覺得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些偏激的部分,但當他重新回想一下整個事情之後,覺得許多問題變得清楚了。現在他正在寫的一章是論述俄羅斯農業不景氣的原因。他認爲俄羅斯的貧困不僅僅是因爲土地所有權的不公正分配和方針性的錯誤,還由于俄羅斯近年來不合理的引進外來文明,從而引發了交通、鐵路、人口向城市集中,奢侈品産業,及因爲發展工業、信貸和随之而來的——交易所把戲,這些都損害了農業的發展。他覺得,一個國家在經濟平穩發展的情況下,這些現象都是會出現的,隻是等到相當多的勞動力投入到農業上,農業已得到了合理的、穩定的發展,真正的文明才會出現。他認爲,一個國家的經濟應當按比例平衡地增長,尤其是使其他經濟領域不超過農業;交通的發展也應該與農業相适應,而在我國土地使用不當的情況下,鐵路建築不是出于經濟需要而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因爲爲時過早,不僅沒有像預期的那樣促進農業發展,反而會引起工業和信貸業的發展,反而妨礙了農業的發展;就像動物身上一個器官單方面的和超前的發展會妨礙它的整體一樣,對于俄羅斯經濟的總體發展而言,信貸、交通和工業,它們在歐洲無疑是及時的和必需的,在我們這裏卻隻能造成危害,會導緻把農業這個重要的當前問題放到一邊。

當他在寫作的時候,她考慮的卻是自己丈夫對恰爾斯基那種不自然的态度,這位年輕公爵在他們離開莫斯科前曾笨拙地向她獻殷勤。“他這是在吃醋。”她想。“我的上帝!他多可愛又多傻。他在妒忌!要是他知道,對我來說,所有其他人就如同廚師彼得一樣。”她邊想邊帶着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占有欲注視着他的後腦勺和紅紅的脖子。“雖然舍不得打擾他的工作(不過他有的是時間!),我得瞧瞧他的面孔;他會不會感覺到我在瞧他呢?我希望他轉過頭來……我希望,轉過頭來呀!”于是她把兩隻眼睛睜得更大,想用目光讓他感覺到。

“對,他們把一切精髓吸到自己身上,制造出一種虛假的繁榮。”他嘟嘟囔囔說着,随即停下了筆,感到她在瞧着他,便微笑着轉過頭來。

“什麽?”他問道,邊笑邊站起來。

“他轉過頭來了。”她想。

“沒有什麽,我隻是希望你轉過頭來。”她說,一邊注視着他,一邊想看看自己打斷了他的工作,他有沒有因此而不高興。

“啊,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真好!我覺得。”他說着,幸福地微笑着走到她身邊。

“我覺得真好!哪裏也不想去,特别是莫斯科。”

“那你在想什麽呢?”

“我嗎?我在想……不,不,你去寫吧,别分心,”她嘟起嘴巴說,“我呢,現在得弄這些了,看見了嗎?”

她拿起一把剪刀,開始剪起來。

“不,你說嘛,你在想什麽?”他說着,靠近她身邊坐下來,同時注視着那小剪刀一圈一圈的動作。

“哎呀,我想什麽了?我在想莫斯科,想你的後腦勺。”

“爲什麽恰恰是我這麽幸福?真奇怪。但這太好了。”他邊說邊吻她的一隻手。

“我倒是正好相反,我們越幸福,我就覺得越自然。”

“啊,你有一小绺頭發松了,”他說,小心地轉過她的頭,“一小绺頭發松了。瞧,在這裏,不,不。我們幹活吧。”

可是工作繼續不下去了,當庫茲瑪進來禀報說,茶已經備好的時候,他們便像犯了過錯似的跳起來互相躲開了。

“他們從城裏回來了嗎?”列文問庫茲瑪。

“剛剛到,正在拆郵包呢。”

“快來啊,”她邊說着邊走出書房,“要不我不等你來就要讀信了。讓我們去彈個二重奏吧。”

列文一個人把稿紙收拾到她給他新買的公文包裏後,便在娶她以後才增加了優雅配件的新盥洗盆裏洗起手來。列文因爲自己的新想法露出了微笑,同時又不以爲然地搖搖頭,一種類似後悔的感覺折磨着他。自己現在的生活中,有一種他暗自稱之爲可恥的、嬌氣的和卡普阿144人們的懶洋洋享樂的東西。“這樣生活不好。”他想,“瞧,都快三個月了,我卻幾乎什麽也沒幹。可以說今天是頭一次認真地工作,而結果呢?剛開始就丢下了。連自己日常的工作——我也幾乎扔下了。田莊——我也既沒有走着也沒有騎馬過去看看。有時候是我舍不得把她一個人留下,有時候是我看到她寂寞。而我還以爲結婚前生活得馬馬虎虎、随便點兒算不得什麽,結婚後可要開始真正地生活了。可是瞧,快三個月了,我可從來沒有這樣無聊和無益地過過日子。不,這不行,我得開始。當然,她沒有錯。她是無可指責的。我自己本應當堅定些,保持自己男子漢的獨立性。否則的話,我自己會習慣成自然,還會使她養成習慣……當然,她沒有錯。”他暗自說。

但是,一個不滿的人是難以不指責别的什麽人的,尤其難以不把自己的不滿歸咎于自己最親近的人。因此,列文的頭腦裏模模糊糊在想,倒不是說她本人有什麽錯(她在哪方面都不可能有錯),錯的是她受的教育,太膚淺和輕浮(“這個傻乎乎的恰爾斯基:我知道她想制止,可她不善于制止他。”)。“對,除了關心家務,除了關心自己的打扮和broderie-anglaise,她沒有一項認真的興趣。無論對我的工作,對田莊經營,對農民們,還是對她相當在行的音樂和文學。她什麽也不幹,而且感到完完全全的滿足。”列文在内心裏這樣指責,卻還不理解她正在爲自己即将到來的那個階段作準備,這就是自己将同時做丈夫的妻子和家庭的主婦,還将懷孕、撫養及教育孩子。他不理解她憑直覺知道的這一點,她正在爲這種可怕的勞動作準備,并不因爲現在正享受無憂無慮的愛情而責備自己,而是高高興興地構築着自己未來的窩。

16

列文到樓上,看到妻子正坐在一把新茶炊旁邊,面前擺着一套嶄新的茶具,還叫上老保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坐在茶幾旁邊,并給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則正讀着陀麗寫來的一封信,她們姐妹倆經常有書信往來。

“你瞧,你太太讓我坐下,要我陪她坐在這裏。”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邊說邊和善地對吉蒂微笑。

在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這些話裏,列文發覺近來她們之間的矛盾解決了。他看出,雖然新的女主人奪走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權柄而令她傷心,不過吉蒂畢竟勝利了,她使對方喜歡上了自己。

“瞧我把給你的信也拆了。”吉蒂一邊說,一邊把一封信遞給他。“好像是你一位哥哥的女人寄來的……”她說,“我沒有讀它。而這幾封是我家人和陀麗寫來的。你想想啊!陀麗把格裏夏和塔尼娅帶去參加薩爾瑪特斯基家的兒童舞會了;塔尼娅扮演了侯爵夫人。”

可是列文沒有聽她說話;他紅了臉,接過哥哥尼古拉原來的情婦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的信,開始讀起來。這已經是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裏,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寫道,他哥哥無緣無故把她攆走了,并用天真動人的口氣補充說,雖然自己又處于貧困之中,但不求什麽,也不指望什麽,隻是一想到尼古拉·德米特裏奇身體虛弱,沒有她會完蛋的,因此請求他弟弟關照他。現在這封信裏,她寫的情況不同了。她說她找到了尼古拉·德米特裏奇,兩人又在莫斯科一起過日子了。她曾陪他到一個省城去,他在那裏得到了一個職位。可是他和那裏的頭頭鬧翻了,于是又返回莫斯科,但路上他病得那麽嚴重,幾乎都起不了床了。她寫道:“他總提到您,還有,他一點錢都沒有了。”

“你看,陀麗寫到你呢。”吉蒂笑眯眯地開口說,但突然停下來了,因爲她發現丈夫臉上的表情變了。

“你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她信中告訴我,尼古拉,哥哥他快死了,我得去一趟。”

吉蒂的臉色頓時變了。關于塔尼娅扮侯爵夫人,關于陀麗,所有這一切都在她腦海裏瞬間消失了。

“你什麽時候去?”她說。

“明天。”

“我和你一起去,行嗎?”她說。

“吉蒂!啊,這是怎麽了?”他用責備的口吻說。

“什麽怎麽了?”他剛才提問的時候好像很不高興、很懊惱的樣子,這使她感到委屈了,“爲什麽我不能去?我不會妨礙你的。我……”

“我去,是因爲我哥哥要死了,”列文說,“而你爲的什麽?”

“爲的什麽?爲了和你一樣的原因。”

“就連這麽重要的時刻,她都隻想着自己一個人會感到寂寞。”列文想。而在這樣重要的事情上,這種借口使他生氣了。

“這不行。”他嚴厲地說。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眼看事情要鬧到争吵的地步,便悄悄放下茶杯出去了。吉蒂甚至沒有注意到她。丈夫說最後一句話的口氣,有一點特别使她感到委屈,那就是他顯然不相信她說的話。

“可是我在對你說,如果你要去,我也和你一起去,一定要去,”她急忙憤憤地說,“爲什麽不能?你爲什麽說,不可能?”

“因爲,天知道這是要去哪兒,走什麽樣的路,住什麽樣的旅館。你會讓我爲難的。”列文盡量冷靜地說。

“一點兒也不。我什麽也不需要。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

“好,不說别的,就說那個女的,你怎麽好同她接近呢?”

“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誰及有什麽在那裏。我隻知道自己丈夫的哥哥要死了,丈夫要去看他,因此我也和丈夫一起去,以便……”

“吉蒂!你不要生氣。可是你想想,這事情是這麽重要,我想起來就痛苦,你卻還要任性,不願一個人留下。好吧,既然你一個人感到寂寞,那就到莫斯科去。”

“看你,總是把我想象得很壞很卑鄙。”她含着委屈和憤怒的眼淚說,“我沒有什麽,既沒有軟弱,也沒有……我隻感到丈夫痛苦的時候和他在一起是自己的責任,可是你卻故意要傷我的心,故意裝作不懂……”

“不,這太可怕了。簡直像做奴隸!”列文叫嚷着站起來,無法克制自己的憤怒。

“那你爲什麽結婚?本可以自由自在的。爲什麽,你後悔了嗎?”她說着,跳起來沖向客廳。

他跟着過去時,看見她眼淚汪汪地在抽泣。

他開始說,設法尋找一些并不打算說服她而但願她能安靜下來的話。可是她不聽他說話,而且怎麽也不同意他的意見。他向她俯下身去,握起她一隻竭力反抗的手。他吻了吻那隻手、頭發,又吻那隻手,她還是保持沉默。但當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并叫了聲“吉蒂”時,她突然清醒過來,哭了并與他和好了。

終于決定了兩人一起去。列文告訴妻子,他相信她決意要去隻是爲了幫忙,即便哥哥身邊有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在;但在内心深處,他這次對她和自己都不滿意。他對她不滿意,是因爲沒有他,她就沒法照顧自己(不久前他還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她的愛情是這麽幸福,現在竟因爲她太愛他而感到自己不幸了,這種想法使他感到奇怪);他對自己不滿意,是因爲沒有堅持自己。他内心深處更不能同意的是,她會不介意那個和哥哥在一起的女人的事兒,還恐懼地想到一切可能發生的沖突。就憑他妻子吉蒂将和那個女的住一個房間,就使他感到厭惡和懼怕得發抖。

17

尼古拉·列文住的省城旅館是那些按照新式的完備規模,抱着最美好的意圖,裝修得清潔、舒适乃至華麗的外省旅館之一,可是由于住過的房客的原因,它以驚人的速度變成了肮髒的酒吧,光有個現代化設施完善的虛名,而那徒有其表的假象反使它變得比老式普通的旅館還要糟。這家旅館已經處于這種狀況:看門人是個穿一身髒制服在入口處抽着煙的大兵,一架令人讨厭的陰暗而光滑的鑄鐵的梯子,穿着肮髒燕尾服的堂倌太放肆随便,還有大廳裏用以點綴餐桌的一束束蠟制花朵都沾滿了灰塵,到處是垃圾、塵土,非常髒亂不堪,兼有類似于現代鐵路上的那種新的、趾高氣揚的忙亂。所有這一切——都使剛度過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婦感到不愉快,特别是這家旅館給人的虛假印象,是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的。

與過去所發生的情況一樣,他們很快就知道上等客房已經一套都沒有了:有一套是被稽查員占着,另一套由莫斯科來的一位律師住着,第三套由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夫娜公爵夫人住着。隻剩下一套肮髒的房間;還有一套他們答應晚上可以空出來。他抱怨妻子,自己預料的情況果然發生了,那就是他正一門心思不安地想着哥哥怎麽樣了時,卻不得不先費心照顧她。列文把妻子領到租下的一套客房裏。

“你走吧,走吧!”她邊說邊用怯生生的犯了過錯似的目光看着他。

他一聲不響地走出房間,立刻碰上了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她知道他來了,卻不敢進來找他。她還是和在莫斯科他見到她時一模一樣:同一件絲綢裙子,裸着雙臂和脖子,同樣一張善良、呆闆,稍稍胖了點的麻子臉。

“啊,怎麽的?他怎麽樣?怎麽的?”

“很不好。起不了床了。他總盼着你們。他……您……是帶夫人來的?”

最初一刹那,列文不明白是什麽使她惶恐不安,不過她立刻向他作了解釋。

“我就走,我到廚房去,”她說,“他會感到高興的。他聽說了,他認得她,記得在國外見過。”

列文明白了,她指的是他妻子,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們走,我們走!”他說。

但是他剛擡腿,客房的門開了,吉蒂探出頭來。列文漲紅了臉,羞怯又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認爲是她使自己和她處于這種爲難的情況;不過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臉紅得更厲害。她縮着整個身子,臉紅到眼淚快掉出來了,雙手抓住頭巾的兩個角,把它往自己的手指頭上纏,不知道要說什麽和做什麽。

在吉蒂看着這個對她來說不可思議的可怕女人的目光裏,列文最初一瞬間見到的是一種好奇的表情;但這僅僅持續了一瞬間。

“那怎麽樣?他怎麽樣?”她對丈夫,然後又對她說。

“我們總不能站在走廊裏談呀!”列文說,同時扭過頭來,怒氣沖沖地看着一位好像有事兒正雙腿微微顫抖着在走廊上經過的先生。

“啊,那進屋裏來吧。”吉蒂對已經恢複平靜的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說;但是,發現丈夫臉色驚恐的樣子,她說,“要不,你們去吧,去吧,有事再讓人來叫我。”她說着便回房裏去了。列文便去看望哥哥。

他在哥哥那裏所看到和感覺到的,是一種自己怎麽也沒有料到的情景。他預料的是自己聽說的肺結核病人常見的自我欺騙狀态,秋天哥哥來的時候,那種狀态曾使他大爲吃驚。他預料會在哥哥身上看到更明顯的臨死征兆,更虛弱,更消瘦,但大體上總還是原來的樣子。他預料自己将經受當時曾經受過的那種對失去心愛哥哥的憐惜及面對死亡的可怕感覺,隻不過程度更深罷了。所以,他對此是有所準備的,可結果完全是另一種情況。

在一間窄小肮髒的客房裏,彩畫裝飾的牆壁被吐得髒兮兮的,聽得到薄薄一層隔闆那邊說話的聲音,污髒的空氣令人窒息,稍稍離開牆壁的一張床上躺着個被子蓋着的軀體。這個軀體的一隻手放在被子上面,耙子般張開着的長手掌不可思議地放在一段長長的消瘦平直的頸骨上。他側過腦袋躺在枕頭上。列文可以看到他鬓角上汗滋滋稀疏的頭發,以及那緊繃着的仿佛透明的前額。

“這個可怕的軀體不可能是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他走近了些,看到了面孔,已經不能再懷疑了。這張臉雖然發生了可怕的變化,列文隻要一看這雙向上睜開的生動的眼睛,注意一下粘到一起的短胡子下的嘴巴的輕微活動,便明白了那個可怕的事實,這個僵死的軀體是他還活着的哥哥。

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嚴厲而帶責備地看了看進來的弟弟。于是,兩個活着的人之間的生動關系,通過這一目光建立起來了。列文立刻就感到這凝視着他的目光裏包含的指責,他同時爲自己的幸福感到内疚。

康士坦丁握起他的一隻手時,尼古拉微微笑了笑。這微笑是虛弱的、幾乎覺察不到的,而且雖然在微笑,一雙眼睛的嚴厲表情卻沒有變。

“你想不到看到我會是這種樣子吧。”他艱難地說。

“對……不,”列文的用詞都亂了,“你怎麽不早給我個信兒呢,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到處向查訊處打聽你。”

他想打破沉默,可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再說哥哥一句也不回答,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瞅着他,顯然是在細想每句話的含意。列文告訴哥哥,自己的妻子也一起來了。尼古拉顯得很高興,但是說怕自己這副樣子吓着她。沉默了一會兒,尼古拉突然轉動身子,開始說了幾句話。列文從他臉部的表情上猜出他會說出什麽特别重要的話來,可是尼古拉說的是自己的健康。他埋怨大夫,爲沒有請個莫斯科的著名醫生感到惋惜,列文明白了,他還一直抱着希望。

列文利用沉默的頭一分鍾站起來,想借此擺脫痛苦的感覺,就是一分鍾也好,他說他去把妻子叫來。

“那好,我叫他們把這裏打掃一下。我在想,這裏又髒又臭。瑪莎!把這裏打掃一下。”病人艱難地說。“對,打掃完了,你就走開。”他補充說,同時詢問地注視着弟弟。

列文什麽也沒有回答。到了走廊裏,他停了下來。他說了去叫妻子來,可當他弄清楚了自己所經受的感覺之後,決定相反地要盡量說服她不要到病人這裏來。“她幹嗎要像我一樣來受這份折磨?”他想。

“啊,什麽?怎麽樣?”吉蒂臉色驚恐地問。

“哎呀,這真可怕,真可怕!你爲什麽來呢?”列文說。

吉蒂沉默了半秒鍾,羞怯而可憐巴巴地瞧着丈夫;然後,她走過去,用雙手扶住他的一隻胳膊。

“柯斯佳!帶我到他那兒去吧,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會好受些。你隻要帶我去,請你帶我去嘛,然後你就走開,”她說,“你要知道,我看見你,而沒有看到他,對我來說就更加難受。我可以在那裏,也許對你對他都用得着。求你了,讓我去吧!”她懇求丈夫,好像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取決于此了。

列文隻好同意了,他恢複了平靜,并完全忘了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帶着吉蒂一起又回去看望哥哥。

她邁着輕快的腳步,不停地瞅瞅丈夫,讓他看看自己大膽而富有同情心的臉,走進病人的房間,接着就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去把門關上。她迅速而安靜地走到病人的卧榻旁邊,再繞過去使病人不必轉過頭來看自己,立刻将他隻剩下骨頭的一隻大手抓在自己一隻嬌嫩的手裏握了握,并開始用女人特有的,一種不使人感到屈辱又富有同情心的聲音,輕輕地、親切地和他說起話來。

“我們見過面,可不認識,在索頓。”她說,“您不會想到,我做了您的弟媳婦。”

“您要認不出我了吧?”她進去時,他臉上露出微笑說。

“不,我認出來了。您讓我們知道,這樣做很好!柯斯佳沒有一天不想到您,不擔心您的。”

但是,病人的興奮沒有保持多久。

她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又呈現出一個人臨死時羨慕活着的人的那種嚴厲責怪的表情。

“我是怕您住在這裏不太舒服吧。”她說,同時避開他凝神注視的目光而環顧起房間來。“應當請房東換個房間,”她對丈夫說,“好使它離我們近些。”

18

列文無法平靜地看着哥哥,有哥哥在場,他也無法感到平靜。他到了病人房裏,一雙眼睛和注意力就不知不覺地模糊起來,既看不清也區别不出哥哥狀态的詳細情況。他聞到可怕的氣味,看到一片污髒、紊亂、受折磨的情景,聽到呻吟聲,又感到無能爲力。他腦袋裏卻沒有去想弄清病人情況的全部細節,沒有去想怎麽使躺在被子下面的那個軀體,那些彎曲着縮成一團的消瘦小腿、骶骨的下部和背脊,使它們放得好點兒,如果沒有辦法改善,那麽就是少受點兒罪也好。他一開始考慮所有這些細節,就像背上給澆了一瓢涼水。他已經堅信不疑,不管是延長生命或減輕痛苦,都已經再沒有辦法可想了。但是他認爲任何辦法都無補于事的意識,被病人感覺出來并使他生氣了。因此,列文更感到痛苦。待在病人房裏,對他來說,成了最糟糕不過的折磨。于是,他便不斷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出來又進去,沒法一個人留在裏邊。

但是,吉蒂的想法、感覺和做法,完全不是這樣。她一見到病人的模樣,就可憐起他來了。而且在她那女人的心靈裏,這種可憐引起的完全不像是她丈夫的那種可怕和厭惡的感覺,而是要求行動,要求了解病人情況的全部細節并幫助他。她毫不懷疑她應當幫助他,也毫不懷疑她能夠幫助他。并且立刻動手做起來。她派人去請大夫,派人跑藥房,叫和自己一起來的侍女及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打掃房間,自己也清洗點兒什麽,把一切弄得幹幹淨淨,在病人的被子下面也給墊了點兒東西。按照她的吩咐,有些東西拿到房裏來了,有些東西又從病房裏搬了出去。她親自往自己客房裏去了好幾次,不顧遇到的一些先生對她的注意,拿來了床單、枕頭套、毛巾和襯衫。

在大廳裏給工程師們送午飯的仆人,一聽見她的召喚,便露出怒氣沖沖的臉色,卻不能不照她的吩咐去做,因爲她是那麽親切而堅持,使人無法拒絕。對這一切,列文都不贊成;他不相信這樣對病人會有什麽好處。他最怕的,是病人會生氣。可是病人雖然好像對一切都顯得淡漠,倒沒有生氣,隻是害臊,總的來說對她爲自己所做的仿佛還表示關心。被吉蒂叫去請大夫的列文回來後打開門,正好碰上仆人照吉蒂的吩咐在給病人換内衣。病人瘦長蒼白的背部及巨大隆起的肩胛骨和突出的肋骨、脊椎骨都露在外面,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和仆人還把襯衫袖子弄混了,怎麽也沒法把一隻長長地耷拉着的手臂伸進去。列文進來後,吉蒂趕快把門關上,不朝裏邊看,可是病人呻吟起來了,她于是迅速到了他那裏。

“快點兒嘛。”她說。

“對,您别來,”病人生氣地說,“我自己……”

“您說什麽呀?”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反問他。

不過吉蒂聽清楚并明白了,他是爲自己在她面前赤裸感到難爲情和不高興。

“我不看,我不看!”她邊說邊幫着糾正病人的一隻胳膊。“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您從那一邊繞過來,把它扭過來。”她補充說。

“請你去一下,我的小口袋裏有個小玻璃瓶,”她對丈夫說,“知道嗎,在旁邊一個小口袋裏,請把它拿來,等你回來時,這裏就全收拾好了。”

拿了小玻璃瓶回來的列文,發現病人已被安放好了,而且周圍的一切全變了樣。一種醋加香水的氣味代替了原來的臭氣,那是吉蒂翹起嘴唇鼓紅了兩腮用一根小管子噴的。室内已經沒有了塵土,床上鋪了條毛毯。桌子上整整齊齊放着小玻璃瓶、一個長頸涼水瓶及折疊好的内衣和吉蒂的broderie-anglaise活兒。靠着病人床邊的另一張桌子上,放着一瓶酒精、一支蠟燭和一些藥粉。被冼幹淨、梳理過的病人正躺在潔淨的床單上,墊着高高的枕頭,穿着件幹淨的白襯衫,他正露出一種新的希望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瞧着吉蒂。

被列文在俱樂部找到後請來的大夫,不是原來給尼古拉·列文治病并使病人不滿的那一位。新來的大夫取出聽診器給病人檢查後搖搖頭,開了藥,特别仔細地說明怎麽服藥,然後交代怎麽保持飲食營養。他建議病人吃稍稍煮一下的生雞蛋,喝塞爾特碳酸礦泉水加适當溫度的熱牛奶。大夫走後,病人對弟弟說了點兒什麽;但列文隻聽清了最後幾個詞兒:“你的卡佳。”據他看着她的那種目光,列文明白了他是在誇她。他便把哥哥稱之爲卡佳的她叫來。

“我感覺好多了,”他說,“瞧,要是和您在一起,我早就康複了。真好!”他握住她的一隻手并把它往自己的嘴唇上拉,但又仿佛怕她會不高興似的改變了主意,放開這隻手,隻摸了摸它。吉蒂用雙手捧住他那隻手,并握了握它。

“現在您把我翻到左邊,就睡覺去吧。”他說。

誰也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隻有吉蒂一個人明白了。她明白,是因爲她用腦子不斷地注意着,看他需要什麽。

“翻到另一邊,”她對丈夫說,“他總是靠那邊睡的。你翻吧,叫仆人來太麻煩。我是翻不動。而您也翻不動吧?”她轉過頭來對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說。

“我怕也不行。”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回答。

用雙手抱住這個可怕的軀體,握住被子下那些他不想知道的部位,也令列文感到害怕,但受妻子的影響,他做出一副妻子熟悉的果斷臉色放開手去把它們抓住,盡管自己有力氣,卻還是感到這些已經消耗殆盡的部位真是重得出奇。在給他翻身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隻大而消瘦的手臂挽着,吉蒂迅速而不出聲地把枕頭翻過來,把它拍拍松并把病人的腦袋放正,他那稀疏的頭發又沾到一邊的鬓角上。

病人把弟弟的一隻手抓在自己手裏。列文感到他想要他的手做點兒什麽,正把它朝一個方向拉。列文屏住呼吸,完全依着他。對了,他是把它往自己嘴上拉,并吻了吻。列文痛苦得渾身顫抖起來,無法說出一句話,便走出了房間。

19

“汝隐瞞智者,卻向兒童及愚人顯示。”當晚和妻子交談時,列文不禁這麽想。

列文想到《聖經》裏的這句格言,并不是因爲他自認爲是個智者。他不認爲自己是個大智大慧的人,但自信自己比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聰明,他也相信,他是集中全部心力去思索死的問題的。他同樣知道,許多很聰明的男人——他讀過他們的著作——都考慮過這個問題,而他們所知道的還不及自己的妻子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他哥哥尼古拉稱之爲卡佳和列文特别高興聽到他這麽叫的吉蒂,以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這兩個女人不管區别多大,在這一點上,她們卻完全相似。兩人都毫無懷疑地知道,什麽叫活及什麽是死,盡管她們都不懂得如何回答,甚至也不會明白列文所想象的那些問題,但她們都不懷疑生死的意義,對這個問題,不僅她們兩人的觀點一緻,而且她們和千百萬人的看法也一緻。她們堅定不移地知道什麽叫死,因此,她們一下子就懂得該怎麽照顧臨死的人,而不去害怕他們。列文和其他一些人呢,雖然在那裏談論死亡,卻顯然并不知道死亡,因爲他們害怕死亡,而且顯然不知道人們要死的時候該怎麽辦。假如這時候列文一個人和尼古拉在一起,他一定會恐懼地看着哥哥,并懷着更大的恐懼等待着,此外便什麽也不會做了。

不僅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該怎麽看,該怎麽走。說些無關的事情,他會覺得是亵渎,不行;說死亡,說陰暗的事情——也不行;沉默不說話——也不行。“看着吧——他會想我在研究他,我害怕;不看吧——他會以爲我心不在焉。踮着腳走——他會不滿意,邁着大步走——自己不好意思。”吉蒂她不去想也沒有時間去想自己,她隻替他着想,她知道該說些什麽,因此一切都很順利。她既講了自己還講了自己的婚姻,既微微笑着可憐他和親近他,還講了康複的機會,而且一切都好;可見,她知道。她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行動,不是出于本能的、不是動物性的、不是非理智的,因爲除了肉體的護理和減輕痛苦之外,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和吉蒂都爲臨死的人要求某種比肉體的離去更重要的,及某種與肉體毫無共同之處的東西。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談到去世的老人時說:“怎麽呢,感謝上帝,大家爲他舉行了聖餐儀式,給他塗了聖油,願上帝保佑每個人都這樣死去。”卡佳也完全一樣,除了關心内衣、褥瘡、酒精等所有這一切之外,頭一天就及時說服病人必須受聖餐和塗聖油。

晚上,從病人那裏回到客房後,列文耷拉着腦袋坐着,不知道怎麽辦好。别說吃晚飯、安排過夜、考慮他們将做些什麽了,他甚至都不會對妻子說一句:他感到不好意思。吉蒂則相反,比平常更能幹,甚至還比平常更活躍。她吩咐把晚飯端來,親自打開行李,親自幫着鋪床,而且沒有忘記撒除蟲粉。在她身上表現出男人面臨厮殺、搏鬥時,在危險和生命的決定性時刻才有的激動和機敏,就像忘記了過去的一切,而爲了證明自己的價值隻在此刻奮力一搏。

什麽事情到她手裏都得心應手,還不到十二點,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而且好像有點兒特别,旅館的客房變得跟家裏一樣:床鋪好了,刷子、梳子、小鏡子都拿出來了,桌布也鋪上了。

列文感到現在吃飯,睡覺,甚至說話,都是不可原諒的,還覺得自己的每個動作都不禮貌。她倒是在整理小刷子,而且做得一點也不使人讨厭,也沒有絲毫委屈的感覺。

不過,他們什麽也吃不下,而且久久睡不着,甚至好長時間沒有躺下睡覺。

“我很高興,總算說服他明天行塗聖油禮了。”她穿着短上衣坐在自己的一面鏡子前,一邊用細密的木梳梳着自己柔軟芳香的頭發一邊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事兒,不過我知道,媽媽對我說過,有一種祈求病人好起來的禱告。”

“難道你以爲他能好起來?”列文說,同時,注視着她通常總是盤着而隻有當梳子往下梳時才在她圓圓的小腦袋後邊拖出來的長發。

“我問過大夫了:他說他活不了三天以上。可是,醫生知道什麽呢?我還是很高興說服了他,”她斜過眼睛從頭發縫裏看着丈夫,“什麽都有可能的。”她帶着特殊的狡黠表情補充說,這是她談到宗教時臉上常有的一種表情。

在他們還未婚時談過一次宗教,後來無論他還是她都再也沒有談論過這個話題,但她一直履行宗教儀式,到教堂去,做禱告時總是帶着所要求的那種平靜的虔誠态度。雖然他的信念恰恰相反,但她仍然堅定地相信他是個基督徒,而且是比她還要虔誠的基督徒,他嘴上這麽說,完全隻是他那種可笑的男人的胡思亂想而已,就好比他說broderie-anglaise:所有善良的人好像都填補窟窿,而她卻故意挖窟窿等等。

“是啊,瞧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這個女人,她都不知道怎麽安排所有這些事情,”列文說,“而……應當承認,你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你是這麽純潔,以至……”他握起她的一隻手,沒有吻(在人家快要死的這種時候,他覺得吻她的手是一種亵渎),而隻是帶着認錯的表情握握它,同時注視着她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睛。

“你一個人會很痛苦的。”她說着,高高舉起原來捂住高興得通紅的臉頰的雙手,把辮子盤到後腦上,并用發針别住。“不,”她接着說,“她不懂……我呀,幸好,是在索頓學會的。”

“難道那裏也有這樣的病人?”

“有病得更重的呢。”

“對我來說,可怕的是我沒法不想起他年輕時的樣子……你不會相信他原來是個多麽出色的少年,可我當時不理解他。”

“我非常非常相信。我覺得我們本來會和他相處得很好的。”她說道,并爲自己說的話感到害怕了,她瞅了丈夫一眼,一雙眼睛已經噙滿了淚水。

“對,本來,”他哀傷地說,“他真是個人們說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的那種人。”

“我們還得挨好些日子呢,應該睡覺了。”吉蒂看了看自己的小手表說。

20

死亡

第二天,給病人舉行了授聖餐和塗聖油的儀式。在儀式進行時,尼古拉·列文熱烈地做了祈禱。他那雙大眼睛緊緊盯着擺在鋪了彩色台布的牌桌上的聖像,流露出那麽熱烈的祈求和希望,連列文看着都覺得可怕。列文知道,這種熾熱的祈禱和希望隻會使他和自己如此熱愛的生命告别得更加沉重。列文了解哥哥和他的思路;列文了解哥哥不信教不是因爲沒有信仰能使自己生活得輕松點兒,而是因爲現代科學對世界上各種現象的解釋一步步排擠了這種信仰,因此他知道哥哥這時候恢複信仰是不正常的,而隻不過是一種帶着一線希望的渴望治愈的暫時的自私的表現。列文也知道,吉蒂還用自己道聽途說的種種奇特的治療辦法增強了他的這種希望。這一切,列文全都知道,因此看着這種正在祈禱的充滿希望的目光及他那隻瘦成皮包骨頭、吃力地舉起在自己十分緊張的前額上畫着十字的手,看着隆起的肩膀以及空蕩蕩呼哧呼哧的胸膛已經再也無法容納病人所請求的那種生命時,他真是痛苦極了。在這一神秘的時刻,列文也在祈禱,就像他作爲一個不信教的人上千次做過的那樣。他對上帝說:“要是你真存在的話,你就讓這個人恢複健康吧(這話也重複許多次了),這樣你拯救了他,也拯救了我。”

給病人塗了聖油以後,情況突然大有好轉。他整整一個小時沒有咳嗽過,露出了微笑,吻了吉蒂的手,含着眼淚感謝她,還說自己感覺良好,哪兒也不疼,并覺得有胃口有力氣了。給他送湯來時,甚至他還自己坐起來,要吃煎肉餅。盡管他已經毫無希望,盡管很明顯他已經好不起來了,列文和吉蒂還是處于同樣的幸福和羞怯的興奮之中,好像是怕自己弄錯了似的。

“好些了嗎?”“是啊,好多了。”“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畢竟好些了。”他們悄聲地在說,互相微笑着。

這種陶醉并不長久。病人平靜地睡着了,但半小時後又被咳嗽咳醒了。于是,無論周圍的人還是他本人,一切希望都突然消失了。痛苦的實際情況無疑打破了列文、吉蒂及病人自己原來所抱的希望,甚至使他們回憶不起這種希望來。

他好像不好意思再去回憶半小時前的那種情況,要求把帶小孔眼紙蓋的吸碘酊小玻璃瓶遞給他。列文把它給了他,他這時便用塗聖油禮時那種熱烈的帶希望的目光注視着弟弟,要求他證明大夫确實說過吸碘酊能産生奇迹。

“怎麽,吉蒂不在?”當列文不太情願地肯定醫生這麽說過時,他一邊呼噜呼噜地說,一邊環視着四周。“不,可以這樣說……我演出這幕滑稽劇,是爲了她。她那麽可愛,不過我們倆已經不能欺騙自己了。瞧,我相信這個。”他說着,便用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抓起小玻璃瓶,把它放到自己嘴下吸起來。

晚上八點鍾,當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時,列文和妻子正在自己的客房裏喝茶。她臉色蒼白,嘴唇發抖。

“他要死了!”她低聲說,“我怕他馬上就要死去。”

兩人一起跑到病人房裏。他用一隻手支撐着坐在床上,彎着自己長長的背部,低低地耷拉着腦袋。

“你感覺怎麽樣?”沉默了一會兒後,列文輕輕地問。

“我怕是要走了。”尼古拉艱難而十分明确、像從自己身上擠出來似的說。他沒有擡起頭,隻是一雙眼睛向上瞧,避開弟弟的臉。“卡佳,你出去!”他又說。

列文跳起來,低聲用命令的口氣要她出去。

“我要走了。”他再一次說。

“你爲什麽這樣想呢?”列文沒話找話地說。

“因爲我要走了,”他好像喜歡這樣表達似的說,“結束了。”

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身邊。

“您還是躺着吧,那樣好受些。”她說。

“我很快就靜靜躺着了,”他說,“一個死人,”他生氣地嘲弄着說,“好吧,如果你們需要,就讓我躺下吧。”

列文扶住哥哥的背讓他躺下,坐在他旁邊,屏住呼吸地注視着他的臉。一個臨死的人躺着,閉着眼睛,但前額上的筋肉偶爾在抽動,就像在進行深沉而緊張的思考。列文不由得思索起此時哥哥在想些什麽,但是盡管費盡心思,自己的頭腦裏仍是一片漆黑,倒是根據哥哥這張平靜而嚴峻的臉和眉毛下筋肉的微微活動,可以看到一個人臨死時的情景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對,對,這樣!”臨死者拉長聲音慢慢地說。“你們等一等。”他又沉默了。“是這樣!”他突然寬慰地拉長聲音說,仿佛對他來說一切全都決定了。“啊,上帝。”他說完,沉重地歎了口氣。

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腳。

“在變涼。”她悄悄地說。

列文仿佛覺得病人一動不動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是他還活着,還偶爾透口氣。因爲神經緊張,列文已經有些疲憊了。他雖然拼命思索,卻還是不明白“是這樣”是什麽意思。他覺得自己早已經落在臨死者的後面了。他已經無法去考慮死亡這個問題本身,然而腦子裏又不由自主地出現一些想法,現在,在這個時候,自己需要幹什麽:把病人的眼睛合上,給他穿好衣服,訂購一口棺材。而且怪了,他感到自己渾身冰涼,既不感到悲痛,也沒有對哥哥将死去的絲毫的憐憫。如果說他此刻有什麽感觸的話,那首先是對臨死者現在具有的他所無法理解的事情的妒忌。

他還久久地坐在他身邊,還在等待着結束,但結束沒有到來。門打開了,吉蒂進來了。列文站起來想攔住她。可是就在他站起來的時候,他聽到了臨死者的聲音。

“你别走開。”尼古拉說,并伸出一隻手。列文把自己的一隻手遞給他,同時生氣地對妻子揮揮手,要她走開。

他把臨死者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裏,坐了半小時,一小時,又一小時。他現在已完全不去考慮死亡了。他在想,吉蒂在做什麽,隔壁房間裏住着誰,醫生住的是不是自己的房子。他想吃飯和睡覺。他小心翼翼把一隻手騰出來,去摸病人的腳。腳已經涼了,但病人還在呼吸。列文又踮起腳想走開,而病人又微微動了動,并說:

“你别走。”

天亮了,病人的情況沒有變。列文悄悄地抽出手來,不去看臨死者,到自己房裏睡覺去了。他醒來時,聽到的不是哥哥的死訊而是病人又恢複了原來的狀态。他又坐起來,咳嗽,又開始吃東西,說話,并且又不停地說死亡,又開始表達康複的希望,又顯出比原來更生氣和更陰郁的樣子。無論列文和吉蒂,誰都無法勸說他安靜下來。他生每個人的氣,對每個人都說些令人不愉快的話,爲自己的痛苦而責備每個人并要求給他從莫斯科請一位名醫來。凡有人問他感覺怎麽樣,他都帶着同樣惡狠狠的表情指責說:

“我痛苦得要命,受不了!”

病人的痛苦越來越嚴重,特别是由于無法醫治的褥瘡,而且對周圍人的火氣也越來越大,一切方面都指責,特别抱怨他們沒有從莫斯科請位醫生來。吉蒂想盡一切方法幫助他,安慰他,但完全沒有用,而且列文感覺到吉蒂無論體力和精神上也受盡了折磨,雖然她自己并不承認這一點。他把弟弟叫去和生命告别的那個晚上,大家知道他不可避免地一定快死了,認爲他已經死了一半了。大家都盼望着一點——他盡快地死了吧,可是又都隐瞞着這樣的想法,給他從小玻璃瓶裏拿藥,找醫生,同時欺騙他又欺騙自己,還互相欺騙。這一切都是虛僞的,一種卑鄙的、侮辱人和亵渎神明的虛僞。因爲列文比大家都愛臨死者,他特别強烈而痛苦地感覺到了這種虛僞。

列文早已想着使兩位哥哥哪怕在臨死前和解也好。他于是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寫了封信,收到回信後,就把它念給病人聽。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寫道,他沒法來,但用動人的言語請求弟弟原諒。

病人什麽也沒有說。

“給他回信時我該寫些什麽呢?”列文問,“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氣吧?”

“不,一點兒也不!”尼古拉煩惱地回答,“你寫信告訴他,讓他給我請位醫生來。”

又過了折磨人的三天,病人的情況依然是那樣。凡見到他的人,都覺得他不如死了的好。旅館的跑堂、老闆、所有的房客、大夫、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列文和吉蒂,大家都這樣認爲。隻有病人自己沒有這個願望,相反他倒是因爲人們沒有給他請來大夫而生氣,并繼續服藥和談論生命。隻有在服了嗎啡後一時忘了痛苦的難得幾分鍾,他在半昏迷狀态中有時吐出自己心靈裏比其他所有人感覺更爲強烈的東西。“啊,但願一下子結束了!”或者:“這要到什麽時候才完啊!”

相應加大的痛苦也在起作用,在爲他往死亡的方向作準備。沒有一種情況他不感到痛苦,沒有一分鍾他不昏迷不醒,全身所有的部位沒有一處不疼痛,不感到受折磨。就連對這個軀體的回憶、印象和思想,這時在他身上都引起和這個軀體本身一樣的厭惡。其他一些人的模樣,他們的話語,自己個人的回憶——所有這一切,對他來說,都隻是一種痛苦。周圍的人們感覺到了這一點,在當他的面時都不允許自己自由行動、交談、表達自己的願望。他的全部生命隻剩下痛苦的感覺和擺脫這種痛苦的願望。

在他的身上,顯然已經慢慢完成了這樣的轉折,迫使他把死亡看成自己願望的滿足,看成是一種幸福。原來像饑餓、疲勞、口渴這樣一些因爲痛苦或貧乏而引起的每種單獨的願望,都通過身體得到某種機能的快感而滿足了;但是現在,貧乏和痛苦沒有得到滿足,而滿足的嘗試則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願望都融合成一個——擺脫全部痛苦及其根源的肉體這樣的願望。但他找不到适當的話來表達這種擺脫的願望,因此他也就不說了,而按照習慣,他要求滿足那些已經無法實現的願望。“把我翻到另一邊。”他說,然後立刻又要求恢複原來的姿勢,“我要肉湯。拿肉湯來。說點兒什麽吧,你們爲什麽不做聲。”可是隻要别人一開始說,他就閉上眼睛,表現出一種疲倦、淡漠和厭惡的樣子。

來到省城後的第十天,吉蒂病了。她頭痛,嘔吐,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大夫解釋,她的病是勞累、激動引起的,并勸告她要保持内心平靜。

不過午飯後,吉蒂起床了,并和平常一樣到病人那裏幫忙幹活去了。她進去的時候,他嚴肅地看着她,而且當她說自己病了時,他輕蔑地笑了笑。這一天,他不停地擦鼻涕,可憐巴巴地呻吟着。

“您感覺自己怎麽樣?”她問他。

“更壞了,”他艱難地說,“疼啊!”

“哪兒疼?”

“到處疼。”

“今天要完了,您瞧。”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雖然是悄悄說的,可是因爲病人很敏感,列文注意到他會聽見她的話。列文便對她噓了一聲,并扭過頭去看了病人一眼。尼古拉聽到了;不過這些話沒有對他産生任何作用。他的目光始終是責備和緊張的。

“您爲什麽這樣認爲?”她跟他出來到了走廊上時,列文問她。

“他開始在自己身上亂抓。”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說。

“怎麽亂抓?”

“就這樣。”她拉着自己的毛料裙子的皺褶說。果然,他注意到這一整天病人都在抓自己,好像要把什麽東西扯掉。

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的預言是對的。到了夜裏,病人已經沒有力氣把手舉起來了,而且隻能朝自己前面看,目光呆滞地集中在一個方向。甚至弟弟和吉蒂向他彎下腰去希望他能看得見他們時,他仍是那麽看着。吉蒂吩咐把司祭請來,給他做臨終禱告。

司祭在念臨終祈禱文時,臨死者沒有表現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他一雙眼睛閉着。列文、吉蒂和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站立在床邊。司祭祈禱文還沒有念完,臨死者就伸直四肢,歎了口氣,并睜開了眼睛。司祭念完了禱告文後,把十字架放在臨死者冰涼的前額上,然後把它慢慢裹進項巾裏,并默默地大約站了兩分鍾,碰了碰那雙正冷卻下來的沒有血色的大手。

“他去了。”司祭說着并想走;但是,垂死者粘在一起的胡子突然微微動了動,寂靜中響起一個發自胸脯深處清晰而明确的尖銳的聲音:

“還沒有……快了。”

又過了一分鍾,他的臉發亮了,小胡子下露出了微笑,聚集在周圍的女人們便着手小心地收殓死者。

面前哥哥的樣子和如此接近的死亡,使那個秋天的晚上哥哥到他家裏來時曾經有過的感覺,又在列文心靈裏複活了,那是一種感到死亡是無法猜透的,它在接近而且不可避免的可怕心情。這種感覺,現在比以前更強烈了;而對自己能明白死亡的意義的把握,卻減少了;不過現在有妻子在身邊,這種感覺并沒有導緻他絕望:自己雖然終有一死,但又覺得必須去生活,去愛。他覺得是愛情把自己從絕望中拯救出來,而且這種愛情在絕望的威脅下變得更強烈和更純潔了。

死亡這個仍是猜不透的秘密還沒有來得及在他眼前過去,另一個同樣猜不透的召喚他去愛和去生活的秘密又産生了。

大夫證實了自己對吉蒂的預測。她健康不佳,是因爲懷孕了。

21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從從貝特西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解釋中得悉他們隻要求他讓妻子安甯,不要因自己的出面使她爲難,以及他妻子本人也希望這樣以後,他感到自己是那麽茫然若失,什麽事兒也決定不了,不知道自己現在要的是什麽,于是就聽從那些如此樂于管他的事兒的人的意見,别人說什麽他都表示同意。直到安娜離開他的家,英國女家庭教師來問是該由她陪他一起吃還是單獨用餐時,他才頭一次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并對此感到害怕。

這種處境下最困難的是他怎麽也沒法使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的情況調和一緻起來。倒不是因爲自己和妻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使他惱火,從那時的生活到得知妻子不忠,這個變化他已經痛苦地經曆過來了;這種處境是痛苦的,但是他理解。要是妻子當時向他宣告自己的不忠然後離開了他,他會覺得傷心、覺得不幸,不過對他本人來說,不至于陷入像現在這種束手無策、莫名其妙的處境。現在,他怎麽也沒法把自己不久前對患病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生的嬰兒的寬恕、感動及愛與當前的情況調和起來,也就是不能與自己所得到的這一切報償調和起來;現在他不僅成了個孤零零的人,而且成了聲譽掃地、受人嘲笑、誰也不需要并遭受大家蔑視的人。

妻子走後頭兩天,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接待了一些請願者、一位辦公室主任,照常去出席會議,像平時一樣到餐所用餐。自己也不清楚爲什麽要這樣做,在這兩天裏,他竭力使自己情緒平靜,甚至保持冷淡的模樣。在回答怎麽處理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東西及幾個房間時,他盡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讓人看上去是個對已發生的事情并非不知情及沒有絲毫失态的模樣,而且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沒有人看出他身上有絕望的表現。到了第二天,柯爾涅依把時裝商店送來的一張安娜忘了支付的賬單給他,并禀報說商店賬房本人在這裏等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吩咐叫賬房進來。

“對不起,大人,冒昧打擾您了。不過,如果您想讓我直接找尊夫人的話,是否能把她的地址告訴我。”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使賬房覺得自己好像在沉思,接着他突然轉過身子,靠桌子坐下來。他雙手掩面,這樣坐了好久,幾次試圖開口說話,卻又停下沒有說。

柯爾涅依明白老爺的心情,他請賬房下次再來。又剩下他一個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故作鎮定了。他吩咐把等着的四輪轎式馬車退了,并叮囑誰也不見,也不去吃飯。

他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那種蔑視和殘酷的壓力了,從這位賬房和柯爾涅依及他在這兩天裏見到的所有人的臉上,毫無例外地都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他發覺自己沒法不理别人的憎恨,因爲這種憎恨不是因爲他壞(要是那樣的話,他可以盡量變得好些),而是由于他可恥的和可恨的不幸。他知道,人們爲這,爲他的心在受折磨,才對他毫不憐憫。他覺得人們會像一群狗把一條疼痛難熬而号叫的狗弄死似的消滅他。他知道自己免遭被消滅的唯一辦法——是向他們瞞着自己的傷口,他勉強嘗試這麽做了兩天,但現在他感覺到,自己對這種寡不敵衆的搏鬥已經再無力繼續進行下去了。

他的絕望感大大增強了,因爲他意識到完全得由他一個人來承受這種悲痛。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訴說一切的人,沒有一個人會不把他作爲一個高級官員,作爲一個社會名流,而隻把他作爲一個普通的上了年紀的可憐人;而且,他在哪裏都找不出這麽一個人。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們是兄弟兩個。他們不記得父親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十歲那年死了母親。家境不富裕。卡列甯的一位叔叔是個大官和已故皇上一度的寵臣,他培養了他們。

卡列甯在中學和大學全都成績優異,畢業後由叔叔提攜,立刻在官場中嶄露頭角,而且從那時候起就醉心仕途。無論在中學和大學裏,還是步入仕途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誰都不曾有過親密的友誼關系。哥哥是他心靈上最親近的人,不過哥哥在外交部供職,長期生活在國外,再說他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結婚後不久就死了。

在他擔任省長的時候,省裏有一位富裕的貴婦——安娜的姑姑,她把自己的侄女引薦給這個雖非青年卻還不老的省長,并搞得他身處要麽向這位侄女求婚要麽離開這座城市的境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猶豫了好久。有多少理由邁出這一步,就有多少理由反對,卻沒有一條決定性的理由迫使他改變自己的規矩:疑難時要慎重;但是安娜的姑姑通過一個朋友勸他,說他已損壞了姑娘的名譽,他若是個真誠負責的人就必須向她侄女求婚。他向她求婚了,并盡自己所能把全部感情獻給了這位未婚妻和後來的妻子。

他對安娜的那份眷戀徹底消除了他心頭再去和别人親密相處的需要。就是現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也沒有一個和他是親密的。他交遊廣闊,但沒有真正的友誼。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周圍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可以叫他們到自己家裏來吃飯,請他們參與他感興趣的某件事情,庇護一下某個求情的人,自己可以和他坦率地商讨其他一些人或政府高層的行動;但和這些人的關系都局限在通常習慣嚴格規定的領域之内,不可能有任何超越。有一個他後來接近的大學同學,本倒可以談談個人的苦惱;可是這個同學在遙遠地區擔任督學。在彼得堡的熟人中間,和他最親近和談得來的,就是辦公室主任和一位醫生了。

辦公室主任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斯留京是個樸實、聰明、善良和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他很有好感,但是,他們五年來的同事關系仿佛爲他們進行心靈交流樹起了一道障礙。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公文上簽了字,沉默了好久,瞧瞧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幾次試圖說話,但都沒有開口。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句話:“您聽說我的傷心事了嗎?”而結果卻隻和通常一樣告訴他,“就這樣,您給我把這個準備好。”說完後就放他走了。

另一個人是醫生,也對他不錯;不過他們之間早已達成了一種默契,即各自都有許多事情忙着,雙方都得珍惜時間。

對自己的女性朋友及其中最主要的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去想。女人畢竟是女人,對他來說,她們都讓人覺得可怕和讨厭。

22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給忘了,她可沒有忘記他。在這孤獨絕望的時刻,她來了,并且沒有通報就走進他的書房裏。她見到他時,他正好兩隻手抱住腦袋坐在那兒。

“J'ai forcé la consigne.”145她說,同時邁着急促的腳步,并因爲激動和匆忙沉重地喘着氣。“我全都聽說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的朋友!”她接着說,雙手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以自己美麗、沉思的眼睛注視着他的一雙眼睛。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皺着眉頭欠身起來,從她手裏騰出自己一隻手給她拿椅子。

“坐下吧,伯爵夫人。我不見客,因爲我病了,伯爵夫人。”他說,而且嘴唇在哆嗦。

“我的朋友!”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重複說,眼睛沒有離開他,突然她兩道眉毛的内側向上豎起來,在前額上形成一個三角形;她那不漂亮并發黃的臉變得更不漂亮了;不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感覺到她可憐他,而且要哭出來了。因此,他感動了:他抓起她一隻胖乎乎的手,開始吻它。

“我的朋友!”她激動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您不應當沉浸在痛苦中。您的痛苦是巨大的,但您應當找到安慰。”

“我被弄垮了,我毀了,我不再是個人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松開她的一隻手說,但繼續注視着她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我的處境真可怕,我哪兒也找不到支持,連自己身上也找不到。”

“您會找到的,您不要在我身上找,雖然請您相信我對您的友誼,”她歎了口氣說,“我的支持是愛,上帝賜給我們的那種愛。上帝要支持人是輕而易舉的,”她帶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很熟悉的那種興奮的目光說,“他會支持您和幫助您的。”

這些話雖然包含面對自己崇高感情的感動,而且表達了不久前在彼得堡流行的而卡列甯認爲無聊的神秘情緒,他現在聽起來卻感到愉快。

“我軟弱。我被毀滅了。我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現在仍什麽也不明白。”

“我的朋友。”莉吉娅·伊萬諾夫娜重複說。

“倒不是失去現在所沒有的東西,不是這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說,“我并不爲此難過。但就爲自己現在的這種處境,我無法不在人們面前感到羞恥。這樣不好,可是我毫無辦法,我毫無辦法。”

“不是您完成了那種令我和大家贊賞的崇高的寬恕行爲,而是上帝把它留在您心中的,”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興奮得擡起雙眼說,“因此您大可不必爲自己的行爲感到羞恥。”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皺起眉頭,彎曲起手掌,弄得手指頭咯吱吱響。

“什麽瑣碎的事都得處理,”他用尖細的聲音說,“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伯爵夫人,我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了。現在我整天都得處理,處理從自己新的孤獨處境出發的(他着重說了‘出發的’這個詞兒)種種家務事。仆人、女家庭教師、賬目……種種瑣事耗盡了我的精力,我支撐不住了。吃午飯後……昨天我差點兒吃不下午飯。我沒法忍受自己的兒子瞧我的那副神氣。他沒有問我這是怎麽一回事,可是他想問,而我可受不了這種目光。他害怕看着我,可是這還不夠……”

阿列克謝·亞曆山太羅維奇想說給他送來的賬單,可是他的聲音顫抖了,所以沒有說。那張藍色的關于一頂帽子和絲帶的賬單,他一回想起來就沒法不可憐自己。

“我理解,我的朋友,”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我完全明白。您不會在我身上尋找幫助和安慰,不過我畢竟正是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您才來的。如果我能消除您身上所有這些瑣碎的、令人感到屈辱的操心事兒……我了解,這方面需要女人家的主意、女人家的安排。您可以把它們交給我來辦嗎?”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做聲,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們一起來管教謝遼若。我不善于處理實際事務。不過,我會擔當起來的,我來當您的女管家。您不用感謝我。我這麽做不是自己……”

“我不能不感謝。”

“不過,我的朋友,您可别老是沉浸在您所說的那種感情中,不要爲一個基督徒的最崇高品德感到羞恥:委屈自己的人使自己變得崇高。因此,您不用感謝我。應當感謝上帝,并祈求他的幫助。唯有在他身上,我們才能找到平靜、安慰、拯救和愛。”她眼睛向着天空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她的靜默中看出她開始祈禱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此刻聽着她說的話,就連那些原來使他與其說不愉快不如說多餘的感覺,現在都不存在了。如今聽起來都顯得很自然,很使人安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本不喜歡這種新的狂熱精神。他是個信教的人,但對宗教感興趣首先是政治意義上的,現在新教義對宗教作了一些新解釋,引起了争論和分析,這樣就從原則上使他産生了反感。過去他對這種新教義抱冷淡甚至敵對的态度,和迷戀這種新學說的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他倒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争論,隻是默默地回避她的挑戰而已。現在他是頭一次滿意地聽她說話,并從内心裏不予以反駁。

“爲您做的事兒和您說的話,我非常非常感謝您。”她結束祈禱時,他說。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再一次地握起自己這位朋友的雙手。

“現在我要做點兒事了。”沉默了一會兒并擦去殘留在臉上的眼淚後,她微笑着說,“我到謝遼若那裏去。非萬不得已我不來打擾您。”接着,她站起來出去了。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來到了謝遼若的房間。在那裏,她一邊往受驚吓的孩子臉上掉着眼淚,一邊告訴他,他父親是個聖人,他母親已經死了。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她果真承擔起了照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全部操心事兒。不過,她說自己不善于處理實際事務并非言過其實。她的一切吩咐都需要修改,因爲沒法照辦,因此由柯爾涅依作了變動。柯爾涅依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仆從,現在是主管卡列甯全家的不可或缺的人,乘老爺穿衣服的時候,他便平心靜氣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需要報告的事情全部報告給老爺。不過,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幫助還是極其有用的:她通過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認識到自己對他的愛和尊敬,從道德上支持他,還有特别使她想起來感到安慰的,在于她幾乎使他轉向基督教,也就是使他從冷淡的漫不經心的信徒變成一個最近在彼得堡流行的對基督教作出新解釋的學說的熱烈堅定的擁護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覺得這很容易。他和莉吉娅·伊萬諾夫娜及贊成這種觀點的人一樣,是個完全缺乏深刻想象力、缺乏心靈的力量的人,因此一些由想象引起的觀念勢必與其他的觀念、與現實協調一緻,仿佛成了确實是這麽回事兒。在那種認爲死亡對不信教的人存在而對信教的人是不存在的觀念裏,他看不出有任何不可能和不合适的東西,因此他具有十足的信仰,自己又是判斷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的靈魂裏沒有罪過,他在這個塵世上已經完全獲得了拯救。

不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也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這種信仰的錯誤和輕率,而且他也知道,當自己完全不去考慮他的寬恕是最高力量作用的結果而沉浸于那種直接的感情時,他感受到的幸福要比自己現在每時每刻想着自己心中活着個基督以及自己在公文上簽字是在履行基督的意志時大得多;不過,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他必須這麽認爲,因爲在屈辱中的他必須有一個崇高的立足點,就算是憑空想出來的也好,有了這個立足點,被大家蔑視的他就可以蔑視别人了,所以他也就堅持着,把假想的獲救看得和真的獲救一樣。

23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還是個年輕熱情的姑娘時,就嫁給了一個富裕、有名望、和善卻沉溺于尋歡作樂的浪蕩公子。婚後不到兩個月,丈夫就把她抛棄了,對于她熱烈的溫柔,伯爵隻用嘲笑和敵意作回答,知道他的好心腸和看不出莉吉娅的熱烈感情有什麽不好的人們,怎麽也沒法解釋他的那種譏笑和敵意。從那以後,他們盡管沒有離婚,卻一直分居,而當丈夫見到妻子時,對她總是帶着一成不變的、原因讓人弄不明白的惡毒的嘲笑。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老早就已經不愛丈夫了,但從那時起卻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别人。她常常同時愛上幾個人,其中有男有女;她常常愛上幾乎所有在某方面特别出名的人。她曾經愛上凡與皇上有血緣關系的一切親王和公主,曾經愛上一個大主教、一個助理主教和一個司祭,曾經愛上一個新聞工作者、三個斯拉夫人和柯密薩洛夫146,還有一個大臣、一個醫生、一個英國的百萬富翁及卡列甯。所有這些時而減弱時而增強的愛情,都沒有妨礙她與宮廷及社交界保持廣泛而複雜的關系。但自從卡列甯遭受不幸之後,她便承擔起特殊的保護任務,自從在卡列甯家效勞之日起,她就最關心他的财産狀況,感覺到其他的愛情都不是真的,而自己現在真正愛的隻有卡列甯一人。她覺得自己現在對他的感情,比以前所有的感情都要強烈。在分析自己的感情并拿它和以前的感情作比較時,她清楚地發現要不是柯密薩洛夫救了皇上的性命,自己是不會愛上他的;要是沒有斯拉夫問題,自己是不會愛上裏斯季奇—庫德日茨基147的;但是對卡列甯就不同了,她愛的是他本人,是他那種崇高而不被理解的心靈,是他說起話來細巧而拉長的語調,是他那疲倦的目光,是他的性格及那雙柔軟蒼白而青筋鼓出的大手。她不但因爲見到他感到高興,而且還在他臉上尋找自己對他産生那種印象的痕迹。她不但想用語言,而且還以自己整個人讨他喜歡。現在,爲了他,她比以前更關心自己的衣着打扮。她常常暗自幻想,要是自己沒有嫁人及如果他是一個自由的人,那會怎麽樣。他走進房間時,她激動得漲紅了臉,他對她說好聽的話時,她控制不住露出興奮的微笑。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處于最激動的狀态,已經好幾天了。她知道現在安娜和符朗斯基在彼得堡。應當挽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能讓他和她見面,甚至不能讓他痛苦地知道這個可怕的女人和他在同一個城市裏及他時刻都有可能見到她。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通過自己的熟人探聽到這些她稱之爲可惡的人想做什麽,于是便竭力指導自己的朋友這幾天裏的全部活動,免得他碰見他們。有位年輕的副官是符朗斯基的朋友。她通過他得到信息,而此人則指望通過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得到一份租賃合同,是他告訴她,說他們已經辦完了自己的事務,明天就要離開走了。莉吉娅·伊萬諾夫娜已經開始安下心來了,不料第二天人家給她送來一張便條,她認出了那可怕的筆迹。這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筆迹。信封紙厚得像一層樹皮;一張相當長的黃色字條上寫着大大的花體字,信裏還散發出一股很好聞的氣味。

“誰送來的?”

“旅館的一個受委托人。”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好一陣都難以坐下來讀這封信。她心慌得氣喘病都發作了。等安靜下來之後,她讀了這封用法文寫的信:

Madame latesse148——我感到,充滿您心裏的基督感情,使我鼓起不可原諒的勇氣寫信給您。我爲和兒子分離感到不幸。我懇求允許在出發之前能見他一面。我打擾您,請您原料我。我來求您而不去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隻因爲不想使這位寬宏大度的人因爲提起我而蒙受痛苦。我知道您對他的友誼,您一定會理解我的。您讓謝遼若到我這裏來,還是事先約定個時間我到家裏去,要不,勞您告知在家以外的某個地方及什麽時間我能見他?我想不會被拒絕,因爲知道決定此事的人的寬宏大度。您沒法想象我是多麽渴望見到兒子,由此您也沒法想象您的幫助将會使我多麽感激。

安娜

這封信裏的一切都使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感到憤慨:它的内容,它對寬宏大度的暗示,尤其是她從中感到的那種放肆的語調。

“告訴他,沒有答複。”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并立刻打開信箋夾,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寫了封信,說希望在一點鍾的宮廷慶祝會上見到他。

“我需要和您說一件重要而傷心的事情。在那裏我們再商定談話的地點。最好在我家裏,我吩咐給您備好茶。一定。上帝給了十字架,但他也賜給了力量。”她加上了這麽一句,讓他哪怕稍稍有點兒準備。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一般每天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寫兩至三張便條。她喜歡這種與他交流的方式,它具有她私人交往中所欠缺的優雅和神秘性。

24

慶祝會結束了。出來的人們見面時談論着當天的最新消息、新得的獎賞及顯要官員的職位變動。

“要是讓瑪麗娅·鮑裏索夫娜當軍事大臣,而讓華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任總參謀長,怎麽樣?”一個穿着繡金絲邊制服的白發小老頭子轉過來,對問起他職務變動的漂亮的高個子宮中女官說。

“那讓我做副官。”宮中女官微笑着回答。

“對您已經有任命了嘛。讓您到神職部門去。而且擔任您助理的——是卡列甯。”

“您好,公爵!”小老頭子說,同時握起一個走過的人的手。

“您在說卡列甯什麽?”公爵問。

“他和普佳科夫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

“我想他已經得過了。”

“不。您瞧他。”小老頭子說,同時用禮帽指指卡列甯。當時他正身穿宮廷制服,肩挂一條大紅的新绶帶,和一位國務咨詢委員會有影響的成員停在大門口。“一副幸福和得意的樣子。”小老頭子補充說,同時停下來去握長得像競技運動員一樣俊美的宮廷高級侍從的一隻手。

“不,他顯老了。”高級侍從說。

“因爲操心。他現在老是在編寫規劃草案,把一切全都逐條寫出來。他現在是不會放過一個倒黴的人的。”

“怎麽顯老了?Il fair des passions149.我看,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正吃他妻子的醋呢。”

“啊,什麽呀!對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請别說她的壞話。”

“可是,她愛上了卡列甯,這難道是壞事嗎?”

“可是,卡列甯夫人在這裏,是真的嗎?”

“也就是說,不是在這裏,宮廷裏,是在彼得堡。我昨天碰見他們了。她和阿列克謝·符朗斯基一起,bras dessus, bras dessous150,在海軍部大街上。”

“C'est un homme qui n'a pas……151”高級侍從官開口說,但又停下來給一位走過的皇族人物鞠躬讓道。

人們不停地這樣議論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指責他并笑話他,他則攔住一位碰上的國務咨詢委員會成員不讓走,向他滔滔不絕地逐條叙述他起草的财務計劃草案。

差不多就在妻子離家出走的同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遇到了一件對一個爲官者來說最爲痛苦的事——晉升的路斷了。這事兒發生了,而且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本人卻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仕途到頭了。與斯特列莫夫的沖突也好,和妻子發生的不幸也好,或者就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命中注定已經達到了極限也好,但對大家來說已經很清楚,他的仕途今年到頭了。他還擔任着要職,還兼任着許多委員會和會議的成員,但他是個一切都已任期屆滿的人,再也沒有任何指望了。不管他說什麽,提議什麽,人們都将把他的話和提議看做仿佛早已知道和毫無用處的意見。

但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感覺到這一點。相反,在不再直接參與政府的活動後,他對别人活動中的缺點和錯誤看得更清楚了,并認爲自己有責任指出改正它們的辦法。和妻子分開後不久,他很快開始起草關于新的法庭管理的無數誰也不需要的條條框框中的頭一份。他打算要寫的,是談對新的審判制度的意見。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僅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官場中的處境,不僅沒有爲此感到傷心,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滿足于自己的活動。

“有妻室的,關心塵世的事情,怎麽讨好妻子;沒有妻室的,關心主,怎麽讓主喜歡。”聖徒保羅這麽說,現在一切事情都以《聖經》爲指導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常常想起這句話。他似乎覺得,自從妻子走了之後,自己是以這些計劃草案更好地在爲主效力。

委員會裏那名成員明顯急不可耐地希望擺脫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種态度沒有使他感到厭煩;隻有當那名委員借一個皇族中的人要經過的機會從他身邊偷偷走掉時,他才停止叙述。

剩下一個人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低下頭,集中思想,然後漫不經心地向四周瞥了一眼,便朝門口走去,指望在那裏見到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

“而且他們都多麽有力氣,身體健康。”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心想,同時看着那位強壯而一臉香噴噴連鬓胡子的高級侍從和一位穿制服的公爵的紅脖子,自己得從他們身邊經過。“說得對,世界上的一切全是惡。”他邊想邊斜過眼睛再次看了看高級侍從的小腿。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邊慢慢地走着,一邊像往常一樣顯得疲倦而不失威嚴地向剛在談論他的幾位先生鞠了一躬,并注視着門口,用目光尋找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

“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小老頭子兩隻眼睛惡狠狠地看着卡列甯說,當時卡列甯正好跟他走到并肩,并冷淡地向他點了點頭。“我還沒有向您祝賀呢。”他指指他新得的绶帶說。

“謝謝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答,“今天的天氣多好。”他立刻說,按照自己的習慣,他強調了“多好”這個詞兒。

至于他們笑話他,這一點他知道。不過除了敵意,他也并不指望他們别的什麽:他對此已經習慣了。

看到緊身胸衣上高高露出黃色肩膀的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從門外進來,及她那雙召喚他過去的美麗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微微笑了笑,露出自己一嘴完好無損的潔白牙齒,走了過去。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一身打扮費了好大心思,就像她最近一段時間來的每次打扮一樣。現在她打扮的目的,和她三十年前所追求的相反。當時她想方設法裝飾是要使得自己好看點兒,而且打扮得越漂亮越好。現在卻相反,她如此打扮,爲的是要和自己的年齡、身段相符。而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方面,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使得他似乎覺得她很有魅力。對他來說,她不僅是對他懷有好心的,而且是包圍着自己的那個敵意和譏笑的海洋上唯一的愛情孤島。

在一排譏笑的目光前邊走過時,他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含情脈脈的目光一邊,就好像植物向着陽光的方向生長。

“祝賀您。”她用目光瞟着他的绶帶說。

他忍住得意的微笑,聳了聳肩膀,閉起眼睛,好像是在說,這并不使他感到高興。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很清楚地知道,這是他的一大快樂,雖然他任何時候也不會承認這一點。

“我們的天使怎麽樣?”莉吉娅·伊萬諾夫娜說,她指的是謝遼若。

“不能說我對他完全滿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豎起眉毛,睜開眼睛說,“西特尼科夫也對他不滿意(西特尼科夫是被聘來對謝遼若進行世俗教育的老師)。正如我對您說過的那樣,對于應當觸動任何一個人及任何一個孩子心靈的那些主要問題,他呀,都顯得冷漠。”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開始叙述自己除公務外唯一感興趣的問題——關于教育兒子的想法。

在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幫助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回到生活和事業正軌上的時候,他覺得關心留在自己身邊的兒子的教育是他的義務。以前從來沒有關心過教育問題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花了些時間,對這個問題作了理論上的研究。在讀了幾本人類學、教育學和教學法的書以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爲自己制訂了一個教育計劃,請彼得堡一位優秀教育家作指導,着手工作。而且,這件事兒大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對,可是那顆心呢?我看出他身上有一顆同父親一樣的心,有這樣一顆心的孩子是壞不到哪裏去的。”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興奮地說。

“是啊,也許……至于說到我,我一定會盡自己的責任的。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

“您上我家裏去,”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咱們要談一件使您傷心的事。爲了使您擺脫那些回憶,我真願犧牲一切,可是别人不這麽認爲,我收到了一封她來的信。她在這裏,在彼得堡。”

提到妻子,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渾身一顫,不過,他的臉上立刻出現一種僵死般一動不動的神情,表現出自己在這件事情上完全束手無策。

“我料到是這樣。”他說。

莉吉娅·伊方諾夫娜伯爵夫人興奮地瞅了他一眼,面對他靈魂的偉大,她的眼睛流出了贊賞的淚水。

25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進了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那間小小的舒适的書房,房間裏陳列着古代瓷器,牆上挂着肖像畫。此時,女主人還沒有出來。她在換衣服。

圓桌上鋪着塊台布,擺着一套中國茶具和燒酒精爐的銀茶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漫不經心地觀看着裝飾書房的無數幅熟悉的肖像畫,靠桌子坐下來後,打開放在桌上的一本福音書。伯爵夫人絲綢裙子的沙沙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好了,現在我們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激動地微笑着說,并連忙在桌子和長沙發中間坐下來,“我們邊喝茶邊談。”

說了幾句開場的話後,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沉重地喘着氣,漲紅了臉,把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交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手裏。

讀完後,他久久沒有做聲。

“我不認爲自己有權拒絕她。”他擡起眼睛怯生生地說。

“我的朋友!誰身上您都看不出惡!”

“我呀,相反,發現一切都是惡,可是這公正嗎?……”

他臉上流露出猶豫不決和尋求建議、支持及在他不懂的事情上予以指導的表情。

“不,”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打斷了他,“凡事兒都有個限度。我理解什麽叫傷風敗俗,”她說得言不由衷,因爲她從來都不明白是什麽導緻女人們不道德,“但我不理解冷酷無情,對誰啊?對您!怎麽可以待在您所在的城市裏呢?不,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我也正在學習理解您的高尚和她的卑鄙。”

“可是誰願意落井下石呢?”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滿意,“我全都寬恕了,因此不能剝奪她愛的要求——對兒子的愛……”

“但這是愛嗎?我的朋友!這真誠嗎?就算您寬恕了,您現在也在寬恕……但我們有權去影響這個天使的心靈嗎?他認爲她死了。他在爲她祈禱,請求上帝寬恕她的罪過……這樣倒好些。可這麽一來,他會怎麽想呢?”

“我沒有去想這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顯然同意她的意見。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用雙手捂住臉,沉默着。她在祈禱。

“如果您問我的意見,”她做了一會兒祈禱後,邊拿開手邊說,“我建議您不要這樣做。難道我看不出您是多麽痛苦,這事又揭開了您的創傷嗎?就算您像從前一樣,将自己置之度外,可是,這又将造成什麽後果呢?不是會使您遭受新的痛苦,讓孩子受折磨嗎?要是她還有點兒人性的話,她自己就不該有這樣的願望。不,我堅決不贊成,而且,如果您允許的話,我來給她寫信。”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同意了,于是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寫了這樣一封信:

仁慈的夫人:

考慮到使您的兒子想起您會産生種種問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不能不在小孩心中灌輸一種批評他視爲神聖的東西的精神,請理解您丈夫以基督的愛的精神作出的拒絕。我們求至高無上的上帝賜給您仁慈。

莉吉娅伯爵夫人

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這封信,達到了她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目的。它使安娜從心靈深處受到了屈辱。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莉吉娅·伊萬諾夫娜那裏回家以後,這一天都無法全心全意去處理自己的日常事務,也沒有了他以前感覺到的靈魂得救了的信教所感受到的那種心靈的平靜。

妻子對他犯了這樣的大罪,而且,還正如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所指出的那樣,自己在妻子面前像個聖人,她本不應當來擾亂他;但是他很不平靜:他無法理解自己讀過的那些書,無法排解自己對她的态度,關于那些痛苦的回憶。回想起從賽馬場回來時自己竟把她承認不忠(特别是他隻要求她表面上的體面,卻沒有要求決鬥)看成是一種悔悟,這一點使他感到痛苦。同樣使他感到痛苦的是關于自己給她寫那封信的回憶;尤其是他那種誰也不需要的寬恕及自己對她和另一個男人生的孩子的種種關切,都使他心裏感到羞恥和後悔得像被火燙一樣。

現在還有使他感到同樣羞恥和悔恨的,是他在回想起自己與她全部往事的同時,回想起了當年自己經過長時間的動搖後向她求婚時說的那些令人難爲情的話。

“可是,我錯在哪裏?”他對自己說。在他心裏,這個問題又總是引起另一個問題——符朗斯基、奧勃朗斯基……那些小腿肚子肥大的侍從,他們的感情、戀愛、婚姻,是不是另一種情況。于是,他頭腦裏浮現出一系列這種精力旺盛、強壯有力、毫不懷疑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不由得吸引他好奇的注意力的人。他從自己身上驅散了這些想法,竭力使自己确信他活着不是爲了此時此地的生活,而是爲了一種永恒的生活,爲了存在于他心靈中的和平與愛。但是,他在這現實的、微不足道的生活裏,仿佛覺得自己犯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錯誤,這一點是這麽折磨他,使他覺得仿佛自己所信仰的永恒的得救都并不存在了。不過,這種誘惑繼續了沒有多久,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心靈裏很快又恢複了平靜與高尚;有了這種心境,他才忘掉了那些他不願意記得的事情。

26

“怎麽樣啊,卡皮托内奇?”謝遼若在生日前一天高高興興、滿臉绯紅地散步回來說,同時把自己的緊腰細褶長外衣交給身材高大、正彎腰對着自己微笑的老守門人,“怎麽,那個捆着綁腿的官兒來了嗎?爸爸接見他了?”

“接見了。主任剛出去,我就去通報了。”守門人快樂地眯着眼睛說,“我來給你脫吧。”

“謝遼若!”斯拉夫語家庭教師停在通往裏面房間的門口說,“自己脫衣服。”

謝遼若雖然聽到了家庭教師微弱的聲音,卻并沒有去理會他。他一隻手抓住守門人的腰帶站着,看着守門人的臉。

“那他要求的,爸爸答應了嗎?”

守門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捆綁腿的官員爲了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請求點兒什麽事跑了七次,守門人和謝遼若都關心他。有一次謝遼若在門廊裏見到他,并聽他可憐巴巴地懇求守門人給通報一聲,說他和他的九個孩子都快要餓死了。

從此,謝遼若在門廊上再一次碰見這位官員後,便關心起他來了。

“那麽,他很高興了?”他問。

“怎麽不高興呢!幾乎連蹦帶跳從這裏出去的。”

“可是,有人送東西來了嗎?”謝遼若沉默了一會兒問。

“有啊,少爺,”守門人搖搖頭,悄聲對他說,“是伯爵夫人送來的。”

謝遼若立刻明白,守門人說的是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你說什麽?在哪兒?”

“柯爾涅依交給你爸爸了。一定是件好東西!”

“有多大?是這樣的嗎?”

“稍稍小一點兒,不過挺好的。”

“是一本書嗎?”

“不,是一件東西。你去吧,去吧,瓦西裏·魯基奇在叫了。”守門人聽到家庭教師漸漸走近的腳步聲說,同時小心地把已經脫了半件長衣正抓住他腰帶的那隻小手拉開,并對他眨眨眼睛,用腦袋指指魯基奇。

“瓦西裏·魯基奇,這就來!”謝遼若說,露出從來都使認真勤奮的瓦西裏·魯基奇歎服的開心的微笑。

謝遼若太高興了,太幸福了,他不能不和自己的看門人朋友分享家裏的另一件喜事,那是他在夏季公園散步時從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的一個侄女那裏知道的。這喜事正好與那個官員的喜事及有人送給他玩具的喜事同時發生,因此他覺得特别重要。謝遼若仿佛覺得,今天這個日子,大家都應該開心和高興。

“你知道嗎,爸爸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

“怎麽不知道!大家都來祝賀了。”

“怎麽,他高興嗎?”

“皇上的恩典,怎麽不高興,就是說,有功勞啊。”守門人認真嚴肅地說。

謝遼若注視着守門人那張每個最微小的細節都被研究透了的臉沉思起來,特别是懸在灰白絡腮胡子間的那個下巴,除了謝遼若,誰也沒有從下往上看過它。

“啊,你女兒早就到你這裏來過了吧?”

守門人的女兒是個芭蕾舞演員。

“不是禮拜天怎麽來?她們也要上課。您也得學習了,少爺,去吧。”

謝遼若走進房間後,沒有坐下來做功課,倒是向教師提出了自己的猜想,說人家送給他的該是一台機器。“您認爲怎麽樣?”他問道。

但是,瓦西裏·魯基奇隻顧着考慮應該爲兩點鍾要來教語法課的老師作準備的事兒。

“不!您必須告訴我,瓦西裏·魯基奇,”他手捧課本坐在桌子邊上,突然問,“比亞曆山大·涅夫斯基高的勳章是什麽?您知道嗎,爸爸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

瓦西裏·魯基奇回答說:“比亞曆山大·涅夫斯基高一級的是符拉基米爾。”

“再高呢?”

“最高的是安德烈·彼爾沃茲瓦内。”

“比安德烈還要高的呢?”

“我不知道。”

“怎麽,您也不知道?”于是謝遼若支起胳膊,陷入了沉思中。

他的思想錯綜複雜、五花八門。他想象自己的父親怎麽突然得了符拉基米爾又得了安德烈勳章,這樣他今天來上課就會和氣得多,自己長大成人後将要獲得所有的勳章,而且還想象出比安德烈更高級的勳章。凡是想象得出來的,他都要得到。他們還會想象出更高級别緻的,而他馬上就會獲得它們。

時間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過去,所以教師來上關于時間狀語、地點狀語和行爲方式狀語的語法課時,他都沒有準備好,使教師不但不滿意,而且感到傷心。教師這種傷心感動了謝遼若。他覺得沒有學好功課,是自己的錯,他倒好像是盡了力,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教師教給他的,他也似乎懂了,可是隻要剩下他一個人時,就絕對一點兒也記不起來,而且不明白,“突然”這個很短而又很明白的詞兒是什麽行爲方式狀語。不過對自己使教師傷心這一點,他畢竟還是感到難過的,于是他想安慰他。

他選擇了教師在默默地看書的機會。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哪一天是您的命名日?”他突然問。

“你最好還是想想自己的功課吧,對一個懂事的人來說,命名日毫無意義。這一天和其他日子一樣,應該幹活。”

謝遼若留神看着教師,看着他稀疏的胡子,看着往下滑到了鼻子尖上的眼鏡,于是沉思起來,對教師給他說明的功課就一點兒也聽不進去了。他知道教師并沒考慮自己說的話,這一點,他從教師說話的語調裏就感覺出來了。“不過,爲什麽他們大家都用一種腔調說話,盡是些最枯燥乏味和最沒有用的玩意兒?爲什麽他們疏遠我,他們爲什麽不喜歡我?”他傷心地問自己,卻想不出答案。

27

教師的課上完了,該是父親上課了。趁父親還沒有來,謝遼若坐到桌子邊上,一邊玩小刀一邊開始想。謝遼若喜歡的活動是在散步時尋找自己的母親。他一般不相信死,尤其不相信母親會死,盡管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這麽告訴他,而且父親也這樣肯定,所以在人家告訴他母親死了以後,他在散步時仍在尋找母親。任何一位豐滿、優雅和留深色頭發的女人,都是他的母親。見到這樣的女人時,他心裏就會産生一種溫柔的感情,感到喘不過氣來,眼淚汪汪的。他就這麽等待着,她會撩起面紗,迎着他走過來。她的整個面孔都将清清楚楚,她會露出微笑,把他托起來,他将聞到她的氣息,感覺到她雙手的熱度并幸福得哭起來,就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腿上,她呵他癢癢,他便哈哈地邊笑邊咬她一隻戴着幾個戒指的白皙的手。後來他從保姆那裏偶然得知自己的媽媽死了,父親和莉吉娅又向他解釋,她對他來說已經死了,因爲她不好(對此,他怎麽也不能相信,因爲他愛她),他正是這樣在尋找和盼望着她。今天在夏園裏有位戴淺紫色面紗的太太沿着小徑向他們走來,因此他便屏住呼吸,希望這是她,他一直注視着。這位太太沒有到他的近處,就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這時謝遼若感到自己對她的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忘了自己是在等父親,眼睛閃閃發亮地注視着前邊并想着她,用小刀把桌子的一條邊全給刮壞了。

“爸爸來了!”瓦西裏·魯基奇提醒他說。

謝遼若跳起來,走到父親面前,吻了吻他的一隻手,仔細地瞧着他,想看出他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後高興的表情。

“你玩得好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靠背椅上坐下來說,同時把一本《舊約》挪到自己面前翻開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雖然不止一次地對謝遼若說,任何一個基督徒都應當牢記《聖經》的故事,但謝遼若注意到他自己在教《舊約》課時常常翻書本。

“是的,玩得很愉快,爸爸,”謝遼若說,他側坐在椅子的一邊搖着,而這種樣子是不被允許的,“我見到了娜琴卡(娜琴卡是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侄女,由她撫養長大)。她告訴我,給您頒發了一枚新的勳章。您高興嗎,爸爸?”

“首先,你不要搖,”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其次嘛,重要的不是獎賞,而是工作。我倒是希望你記住這一點。看你,工作、學習是爲了得到獎章,那你就會覺得工作沉重;而假如你工作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同時想起自己今天上午怎麽憑着一種責任感進行枯燥乏味的工作,簽署了一百八十份文件,“你喜歡工作,就會在其中得到獎賞。”

謝遼若那雙充滿溫柔和歡樂的眼睛暗淡了,他在父親的目光下垂下了頭。這是父親從來都這麽對待他的早已熟悉的語調,對此謝遼若已經學會假裝着應付了。父親和他說話時總是——謝遼若這麽覺得——他好像總是對着某個自己想象中的小孩子,這種小孩子書本裏常常有,可完全不像謝遼若。謝遼若和父親在一起時,也就竭力假裝成這種書本上的小孩子。

“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父親說。

“是的,爸爸。”謝遼若假裝成一個想象中的小孩回答。

這堂課是學會背誦《聖經》中的幾首詩,并複習《舊約》的開頭。謝遼若對《聖經》裏的詩記得相當熟,但到張口背誦時他正留神注視父親前額的鬓角上彎曲突出的骨骼,所以把一行詩的結尾和另一行詩的開頭的同一個詞弄混了。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這顯然是因爲他不理解自己背誦的内容,這使他非常生氣。

他皺緊眉頭開始解釋謝遼若已經聽過好多遍而從來都記不住的玩意兒,因爲那太明白好懂了——就類似“突然”是個行爲方式狀語。謝遼若用驚恐的目光看着父親,隻想看出一點:父親會不會要自己重複他說過的話,他時常被要求這樣。而這種想法使謝遼若十分害怕,他已經什麽也不記得了。但是,這一次父親沒有要他重複就轉到《舊約》課上去了。謝遼若叙述《舊約》裏的事件叙述得很好,但在應當回答某些事件說明了什麽時,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盡管他已因爲這門課受過處罰。必須要背誦太古洪荒時代的長老譜系的時候,他便不知怎麽辦好地又用小刀刻桌子又搖晃椅子。除了一個厄諾士152,那些人中活着上升到天國的,他一個也說不上來。原來他是記得那些人的名字的,可是現在完全忘了,特别是厄諾士,因爲那是全部《舊約》中他最喜歡的一個人,而厄諾士活着升上天國這事兒,聯系到他的頭腦裏就是一連串的思想活動,現在,當他的僵滞的目光注視在父親的表鏈子及他身上半解開着的背心紐扣上的時候,他就沉浸在這一連串的思想中。

對于人家常常對他講的死亡,謝遼若并不完全相信。他不相信自己喜歡的一些人會死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會死去。對他來說,這是完全不可能和不可思議的事兒。可是,人家都對他說,大家都要死的;他甚至向自己信得過的一些人打聽,他們也肯定地這麽認爲;保姆也這麽說,盡管她不太樂意。然而厄諾士沒有死,可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死。“爲什麽不是人人都博得上帝的恩寵,活着升上天國呢?”謝遼若想。壞人,也就是謝遼若不喜歡的那些人——他們會死去,而所有的好人,都會像厄諾士一樣。

“啊,有哪些祖先呢?”

“厄諾士。”

“對,這你已經說了。不好啊,謝遼若,很不好。要是你不努力熟悉對一個基督徒來說最重要的事情,”父親站起來說,“那你還能幹什麽呢?我對你不滿意,彼得·伊格納季奇(他是首席教師)也對你不滿意……我要罰你。”

父親和教師都不滿意謝遼若,而且确實他學習很糟糕。不過,怎麽也不能說他是個沒有能力的孩子。相反,他要比提出作爲謝遼若榜樣的孩子能幹得多。照父親來看,他隻是不願意學習要他學習的東西。其實呢,他沒法學習這種東西。他沒法,是因爲他心靈裏有種種對他來說比父親和教師要他學習的更迫切的要求。這兩種要求是矛盾的,因此,他就和教育他的人發生沖突。

他現在九歲,還是個孩子,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心靈,他就像愛惜自己的眼睛那樣珍惜它,愛護它。因此沒有一把愛的鑰匙,誰也沒法打開他的心靈。教育他的人們抱怨說他不想學習,可他那顆心靈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他向卡皮托内奇、向保姆、向娜琴卡、向瓦西裏·魯基奇學習,而不向教師們學習。父親和教師指望倒進自己輪子上的那股水,早已淌到外邊,漏到别的什麽地方去了。

父親罰他不準到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侄女娜琴卡那裏去;但是,這種處罰對謝遼若來說成了一件好事情。瓦西裏·魯基奇情緒很好,教他怎麽做風車。整個晚上謝遼若都在邊幹邊幻想中度過,他幻想着怎麽做成一輛坐上去能轉動的風車:雙手抓住輪翼或把自己捆在上邊——然後轉動起來。整個晚上他都沒有去想母親,但是躺到床上後,他突然回憶起她,以自己的語言祈禱明天自己的生日時,母親不再躲着而到他這裏來。

“瓦西裏·魯基奇,您知道嗎,我祈禱了一件不在計劃内的其他事情?”

“要好好學習?”

“不對。”

“玩具?”

“不對。您猜不着。一件特别的事兒,可是一個秘密!等實現了,我一定告訴您。猜不着吧?”

“不,我猜不着。您告訴我。”瓦西裏·魯基奇露出平常難得的微笑說,“好吧,躺下,我把蠟燭滅了。”

“沒有了蠟燭,我對自己祈禱的那件事兒看得更清楚。瞧我,差一點兒把秘密說出來!”謝遼若高興地笑起來說。

蠟燭被拿走後,謝遼若聽到并感覺到了自己的母親。她面對他彎下身子站着,用親切的目光看着他。但是,接着眼前又出現了風車、小刀,全都模模糊糊混到了一起,然後他就睡着了。

28

符朗斯基和安娜到了彼得堡以後,住在一家最好的賓館裏。符朗斯基單獨住在下邊一層,安娜和嬰兒、奶媽及一名侍女,住在一套四個房間的大客房裏。

到達的頭一天,符朗斯基就去找哥哥。他在那裏碰上了因事從莫斯科來的母親。母親和嫂嫂見到他時,和平常一樣,她們問起他在國外的旅行,說到一些共同的熟人,但都隻字不提他和安娜的關系。第二天一早來看符朗斯基的哥哥,倒是主動問起關于安娜的事兒,阿列克謝·符朗斯基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把和卡列甯夫人的關系看得如同夫妻;說希望她辦好離婚後就娶她做妻子,而在這之前,他也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妻子,并請哥哥就這麽轉告母親和嫂嫂。

“如果社會上不贊成,我也無所謂,”符朗斯基說,“而如果自己的親屬想和我保持親屬關系,他們也應該以同樣的态度對待我的妻子。”

一向尊重弟弟意見的哥哥不太清楚在社會沒有判斷這件事情之前,他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至于他本人,則完全不反對這件事,他還和阿列克謝一起到安娜那裏去看她。

當着哥哥的面也和當着大家的面一樣,符朗斯基對安娜說話時以“您”相稱,對她像對待一位親近的女朋友,不過明确地表明哥哥知道他和她的關系,所以說到了安娜到符朗斯基一個莊園去的事兒。

符朗斯基具有豐富的社交經驗,但在新的處境下卻陷入了奇怪的困惑。照理說他應該明白,對他和安娜來說,社交的大門已經關上了;但是在他的腦海裏卻産生了某些模糊的設想,認爲隻有在古代社會是這樣,現在社會的發展一日千裏(不知不覺間他成了一切進步的擁護者了),現在社會的輿論導向變了,他們倆是否被社會所接受,這問題還很難說。“當然,”他在想,“宮廷社會是不會接受他的,可是親近的人們是會接受的,而且應當對這事兒給予應有的理解吧。”

如果知道沒有人會妨礙改變姿勢,一個人可以保持盤腿坐上幾個小時;可是如果當一個人得知自己必須要這樣盤腿坐着,那可就會引起顫抖,兩條腿将開始抽搐起來,而竭力想把它們伸到自己願意伸的地方去。符朗斯基面對社交界就是這樣的感覺。盡管在心靈深處他知道社交界的大門對他們關着,他還是在嘗試現在是否有會所改變,他們會不會被接受。可是他很快就發現,社交界的門對他個人雖然是開放的,而對安娜卻是關閉的。就好比在貓捉老鼠的遊戲中,那些爲他舉起來的手,到安娜要進去時就立刻都放下來攔住了一樣。

在彼得堡社交界,符朗斯基見到的頭一位夫人,是他的堂姐貝特西。

“到底回來啦!”她很高興地迎接他,“安娜呢?我真高興!你們住在哪裏?在你們美好的旅行之後,我設想你們一定會覺得我們的彼得堡很可怕了吧;我想你們是在羅馬度的蜜月。離婚怎麽樣?一切都辦妥了吧?”

符朗斯基注意到,當貝特西得知安娜還沒有離婚時,她的贊賞減少了。

“人家向我扔石頭,我知道,”她說,“但是,我還是要去看安娜;對,我一定要去。你們在這裏不會待很久吧?”

她還真的當天就去看安娜了;可是她的語氣已經完全不像原來那樣了。她顯然是爲自己的勇氣感到驕傲,希望安娜珍惜她的忠誠友誼。她待了不超過十分鍾,談了些社交界的新聞,離開的時候則說:

“您沒有告訴我,什麽時候離婚。就算我往風車上扔自己的帽子——不理睬那些規矩,可是其他那些翻起領子的人,隻要您不結婚就會用冷漠來刺傷您的。而這種情況,現在司空見慣了。Ca se fait153.這麽說,你們星期五走。真可惜,我們再也見不着了。”

從貝特西的口氣中,符朗斯基就能明白自己還能指望社交界怎麽對待他們呢,可是,他還要在自己家裏試一試。對自己的母親,他不抱希望。他知道,初次相識時那麽喜歡安娜的母親,現在把她看成是破壞兒子仕途前程的罪魁禍首,她容不得她。不過對哥哥的妻子瓦麗娅,他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仿佛覺得她不至于扔石頭,一定會爽爽快快,果斷地去看望安娜,并接受她的。

符朗斯基到達後的第二天便去看望她了,趁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他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願望告訴了她。

“你知道,阿列克謝,”聽了他的話後,她說,“我多麽愛你,準備爲你做一切事情;可是我沒有說話,因爲我知道,對你和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事兒,我無能爲力,”她特别費勁地吐出“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這個名字說,“請别以爲我在指責。從來沒有;處在她的位置,或許我也會那麽做的。我不去也沒法去弄清詳情的細節,”她怯生生地看着他陰沉的臉說,“可是,做事情得名正言順啊。你要我去看望她,要我接待她,以此恢複她在社會上的聲譽;可是你要明白,這樣的事兒我不能做。我的兒女們都長大了,我還得爲了丈夫在社交界應酬應酬。就算我去看望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了;就算她明白我不能請她到自己家裏來,或者請她來時别讓她遇見有不同看法的人;這都會使她感到屈辱的。我沒有辦法擡舉她……”

“不過我不認爲她比你接待的數百位女人更堕落!”符朗斯基臉色更陰沉地打斷她的話,說着便默默地站起來,他知道嫂嫂的決定已無法改變了。

“阿列克謝!你别生我的氣。你要明白,這不是我的錯。”瓦麗娅說,同時帶着怯生生的微笑看着他。

“我沒有生你的氣,”他還是那樣陰郁地說,“不過我感到雙倍的痛心。使我痛心的還有,我們的友誼就這樣破裂了。就算不破裂,那也減弱了。你要明白,我這是無可奈何。”

他就這樣離開了她的家。

符朗斯基明白再嘗試也是徒勞的了,因此在彼得堡的這幾天就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回避與原來社交界的一切交往,免得遭受使自己痛苦的煩惱和屈辱。他在彼得堡極不愉快的一件事,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及他的名字無處不在。一談話就沒法不談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要到一個地方去,就沒法不遇上他。這麽一來,至少符朗斯基覺得自己像個手指頭疼的人,他呢,好像是故意在用這個疼痛的指頭去碰一切東西。

在彼得堡的這段時間,符朗斯基看到安娜身上有某種新的他弄不明白的情緒,這又使得他感到待在這裏更加痛苦不堪。她一會兒好像是鍾情于他的,一會兒卻變得冷淡、怒氣沖沖和讓人捉摸不透。她在經受某種折磨,有什麽東西瞞着他,仿佛并沒有察覺毒害他生活的屈辱。這種屈辱因她的敏感一定使她覺得更痛苦。

29

對安娜來說,回國的目的之一是要和兒子見面。從離開意大利那天起,同兒子見面的念頭一直使她激動。而且,離彼得堡越近,她越覺得這次見面的歡樂和重要性就越大。她沒有考慮過怎樣安排這次見面。她似乎覺得隻要到了自己兒子所在的那個城市,見到兒子也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簡單的事情;然而到了彼得堡以後,她突然清楚地看到自己眼下在社會中的處境,也就明白了安排見面的困難。

她住在彼得堡已經兩天了。要見兒子的想法一分鍾也沒有離開過她,可是她還沒有見到兒子。直接到家裏去會碰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覺得自己沒有這種權利。人家可能不放她進去,還會侮辱她。寫信與丈夫交涉吧,這在她是痛苦的,隻有在不去想丈夫的時候,她才會感到平靜。弄清兒子什麽時候出來,到哪些地方散步,趁機見見兒子,這樣的可能性太小了。她爲這次見面作了那麽多的準備,自己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多麽想把他抱起來,親吻他。謝遼若的老保姆是可以幫她這個忙,教她怎麽做的,可是她已經不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家幹活了。兩天的時間,就在猶豫不決和尋找老保姆中過去了。

了解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的親密關系後,安娜費了好大勁兒才決定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中她有意說,是否允許見到兒子取決于丈夫的寬宏大度。她知道,如果這封信讓丈夫看到了,他會繼續扮演寬宏大度的角色,不至于拒絕她。

送信的聽差向她轉達了一個最冷酷無情和出人意料的回音,說對方不給答複。當叫來聽差,聽他詳細講述自己如何等了好久然後被告知“永遠不給答複”後,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分鍾裏那樣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安娜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傷害,但她認爲,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從自己方面講是對的。她孤零零一個人忍受着痛苦,因此這痛苦就顯得更強烈。她不能也不想讓符朗斯基來分擔這份痛苦。她知道,盡管他是造成她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對他來說,她與兒子見面仍被看成是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永遠也沒法明白她受到的苦難的整個深度;她知道一提到這事兒時,他那種冷漠的口氣就會使她恨他。而這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此凡涉及兒子的事兒,她全都瞞着他。

在家裏待了一整天,總在想怎麽做才能見到兒子,最後還是決定給丈夫寫信。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的信帶來時,她這封信已經寫好了。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壓抑和無奈,但是這封信及她從字裏行間看出的一切使她大爲惱火,這種憤怒和自己對兒子的熾熱的合情合理的感情比較起來顯得那麽令人厭惡,以至她厭惡别人而不再責怪自己。

“這種冷酷無情、虛情假意,”她對自己說,“他們不過是要侮辱我和折磨孩子,我難道就屈服他們了!無論怎麽都不!她比我還壞!我至少不撒謊。”于是,她當即決定明天,謝遼若生日的時候,自己直接到丈夫家去,買通或騙過一些人,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兒子,打破他們對這個不幸的孩子造成的豈有此理的騙局。

她到玩具商店買好了玩具,仔細想好了行動計劃。她一清早八點鍾就去,那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顯然還沒有起床。她将把手裏拿的錢塞給守門人和仆人,她讓他們放她進去,而且不拉面紗,就說自己是從謝遼若的教父那兒來祝賀生日的,受委托要把玩具放在孩子的床上。她沒有什麽要準備的,隻是要對兒子說的話。對此想了好久,她也沒有想出來。

第二天早晨八點鍾,安娜獨自從一輛出租的四輪轎式馬車裏出來,在她原來那個家的大門口,按了門鈴。

“去瞧瞧,什麽事。是位夫人。”卡皮托内奇說,他還沒有穿衣服,隻披了件大衣和穿了套鞋從窗子上看到一位戴面紗的太太站在門口。

守門人的助手是個安娜不認得的年輕小夥子,剛給打開門,她就進去了,并從暖手筒裏拿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急忙塞在他手裏。

“謝遼若……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她邊說邊往前走。看了看鈔票,守門人助手把她攔在了另一道玻璃門前。

“您找誰呀?”他問。

她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什麽也沒有回答。

發現這位陌生的太太神情猶豫,卡皮托内奇來到她身邊,讓她進去并問她有什麽事情。

“從斯科洛杜莫夫公爵那裏來看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的。”她說。

“他們還沒有起來。”守門人仔細打量着她說。

安娜怎麽也沒有料到,自己曾經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前廳布置雖然沒有絲毫的變化,竟會對她産生這麽強烈的感覺。她是如此激動,一個接一個歡樂和痛苦的回憶湧上她的心頭,她頓時忘了自己爲什麽來這裏。

“勞駕等一會兒吧?”卡皮托内奇說,同時給她脫皮大衣。

脫了皮大衣,卡皮托内奇看了看她的臉,認出了她,便默不做聲,低低地向她鞠了一躬。

“您請,夫人。”他對她說。

她想說什麽話,但是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帶着犯了罪過懇求的神情瞅了老人一眼,便邁着輕輕的急速的腳步上了樓梯。身子朝前彎着,拖着套鞋邁上階梯的卡皮托内奇緊跟在她後邊,竭力想趕到她前邊。

“一位教師在那裏,或許沒有穿衣服。我去通報一聲。”

安娜不明白老人在說些什麽,徑自順着熟悉的樓梯往上走。

“這裏,請往左邊。請原諒,沒有打掃。少爺現在住到原來那間會客室去了,”守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勞駕稍等一會兒,夫人,我去瞧一眼。”他說着繞到她前邊,打開一道高高的門,便消失在裏邊了。安娜停下來等着。“他剛醒來。”守門人從裏邊出來說。

就在守門人說這話的時候,安娜聽到了孩子打哈欠的聲音。憑這聲音,她就認出是兒子,她好像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走吧!”她說着,走進高高的門裏邊。靠門右邊放着一張床,床上坐着個已經起來的孩子,他穿着襯衫,沒有扣上紐扣,彎曲着小小的身子,伸着懶腰,打完了哈欠。在他合上嘴巴的一瞬間,嘴上露出朦胧幸福的微笑,随即又帶着這種微笑甜蜜地慢慢仰面躺下了。

“謝遼若!”她輕輕地呼喚了一聲,悄悄地走到他旁邊。

在她和他分離的時候,在最近一段時間她對他母愛沸騰的時候,她頭腦裏的他還是個自己愛他勝過一切的四歲的小孩的模樣。現在,他跟她離開時不同了;他比四歲的時候高了,又長大和變瘦了。這是怎麽搞的?他的臉這麽瘦,頭發這麽短!兩隻手臂這麽長!和她留下他時相比,多麽大的變化!但這是他,是他腦袋的模樣,是他的嘴唇,他的柔軟的脖子和寬闊的小肩膀。

“謝遼若!”她湊到兒子的手邊,又叫了一聲。

他支着一個胳膊肘又坐起來,頭發蓬亂的腦袋向兩邊轉了轉,好像在尋找什麽,接着睜開了眼睛。靜靜地和疑惑地向一動不動站在自己面前的母親看了幾秒鍾,然後突然幸福地微微一笑,又合上黏糊糊的雙眼,倒下去,不過不是向後倒,而是倒向她,倒在她的雙手上。

“謝遼若!我可愛的孩子!”她屏住呼吸說,同時用雙手抱住他胖鼓鼓的身體。

“媽媽!”他邊叫喚邊在她懷裏扭動,好讓身上的各個部位都接觸到她的雙手。

“我知道,”他睜開眼睛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這就起來。”

然後,他這麽說着,又睡着了。

安娜貪婪地瞅着他;她看到他長大了,而且在她不在的時候他變了樣。他從被窩裏伸出來的一雙赤裸的腳,現在變大了,兩邊消瘦的面頰,她曾經常常親吻的後腦上剪得短短的頭發,她既認得又好像認不得了,她撫摸着這一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

“你哭什麽呀,媽媽?”他完全醒了後說,“媽媽,你哭什麽嗎?”他用要哭出來的嗓子叫嚷起來。

“我?我不哭了……我是因爲高興哭的。我這麽久沒有見到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她說,一邊咽下眼淚一邊把臉轉開,“好,現在你該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平靜下來後補充說;她沒有放開他的雙手,在他床邊放着他衣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我不在,你怎麽穿衣服的?怎麽……”她想說得輕松些,但辦不到,于是又把臉轉開。

“我不用冷水洗臉,爸爸不讓。你沒有見到瓦西裏·魯基奇嗎?他要來了。而你坐在我的衣服上了!”接着,謝遼若哈哈大笑起來。

她瞅着他,微微笑了笑。

“媽媽,親愛的,最親愛的!”他叫起來,同時又向她撲過來抱住她。好像這時看到她的微笑後,他才清楚地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不要這個。”他摘下她的帽子說。然後,沒有了帽子,他好像重新看到她似的又撲過來吻她。

“可是關于我,你都想了些什麽?你沒有認爲我死了吧?”

“我從來都不相信。”

“不相信嗎,我的寶貝?”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重複說着自己喜歡的一句話,并抓住她正在撫摸他頭發的雙手,把她的手掌貼到自己的嘴唇上吻着。

30

瓦西裏·魯基奇起初不知道這位太太是誰,從後來的談話中聽出她就是那位抛棄丈夫的母親,可是他不認識,因爲他進這個家是在她出走以後的事;現在他正犯愁,自己是否該進去,要不要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禀報。最後他想到,自己的責任就是在規定的時間内幫助謝遼若起床,而不必過問坐在那裏的是誰,是母親還是别的什麽人,隻需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于是,他穿好衣服,走到門口去把門打開。

但是,母子倆的親熱,他們說話的聲音及他們說的話——這一切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把門關上了。

“我再等十分鍾。”他對自己說,一邊咳嗽一邊擦擦眼睛。

這時,家裏的仆人之間引起了很大的不安。大家都知道夫人來了,而且是卡皮托内奇放她進來的,她現在正在兒童室,而老爺總是九點鍾親自到兒童室去,大家還都知道,他們夫婦不能見面,因此得設法制止。仆人柯爾涅依走進守門人房裏,詢問是誰及怎麽放她進來的,當弄清是卡皮托内奇接待她并放她進來的以後,他把老人訓了一通。守門人固執地一聲不吭,但當柯爾涅依說爲此要攆走他時,卡皮托内奇跳起來向他撲過去,對着他的臉揮動雙臂,大聲說:

“哼,換了你就不會放她進去了!我在這裏幹了十年,隻收到恩惠,沒有别的,現在你倒是要去說,叫人家:請滾開吧,啊!你懂得微妙的鬼把戲!是這樣!你就記得你自己,怎麽揩老爺的油,偷他的皮大衣!”

“你這王八蛋!”柯爾涅依輕蔑地說,并轉過身去,碰上了進來的保姆。“您倒說說,瑪麗娅·葉菲莫夫娜,他對誰也不說一聲,就讓她進來了,”柯爾涅依對她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馬上就要出來了,就要到兒童室去了。”

“麻煩事啊,麻煩事啊!”保姆說,“您哪,柯爾涅依·瓦西裏耶維奇,想個辦法把老爺擋住一會兒,我過去設法把她帶走。麻煩事啊,麻煩事啊!”

保姆進來時,謝遼若正在向母親講述自己怎麽和娜琴卡一起從山上滑下來時翻了三個跟頭。她聽着他的聲音,看着他的臉及表情的變化,摸摸他的一隻手,但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麽。該走了,該留下他——她這時候想的和感覺到的,隻有這一點。她聽到了瓦西裏·魯基奇已經走到門口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還聽到保姆走近的腳步聲;于是,她便像木頭似的坐着,既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夫人,親愛的!”保姆開口說,她走到安娜跟前,吻她的雙手和兩個肩膀,“這可是上帝帶給咱們孩子生日的快樂。您一點兒也沒有變。”

“啊,親愛的保姆,我不知道您在家裏。”安娜頓時清醒過來說。

“我不在這了,我和女兒住在一起,我是來祝賀的,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親愛的!”

保姆突然哭起來,又開始吻她的一隻手。

兩眼閃閃發光和滿臉笑嘻嘻的謝遼若,一隻手拉着母親,一隻手拉着保姆,用一雙嬌嫩的光腳跺着地毯。他心愛的保姆對母親的柔情,使他十分高興。

“媽媽!她常常來看我,來的時候還……”他剛開始說話就又停住了,他注意到保姆悄悄對母親說了什麽話後,母親臉上露出驚恐和羞愧的表情。

她走到他身邊。

“我的寶貝!”她說。

她不能說再見,可是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這一點,他也明白了。“親愛的,親愛的庫齊克!”她用他小時候的名字叫着他說,“你不會忘記我?你……”但是,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以後她會想出多少話要對他說啊!可這時,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但是她對他說的話,謝遼若全都明白了。他明白了,她不幸,而且愛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悄悄說的話。他聽清了“總是九點鍾”這幾個字,而且明白這是在說爸爸,明白媽媽和爸爸不能遇見。這個他明白了,但是有一點他沒法明白:爲什麽在她臉上有驚恐和羞愧的表情?……她沒有錯,卻不知爲什麽怕他并感到羞愧。他想提個問題使自己消除疑惑,卻不敢這樣做:他看出她經受着痛苦,他爲她感到難過。他默默地貼在她身上,并悄悄地說:

“待一會兒再走。他不會馬上來。”

母親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好弄明白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而在他臉部驚恐的表情裏,她看出他不僅在說他父親,而且好像在問她,他應當怎樣看待父親。

“謝遼若,我的孩子,”她說,“要愛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我在他面前有過錯。等你長大了會明白的。”

“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他流着眼淚絕望地叫起來,抓住她的兩個肩膀,使出全部的力量用緊張得顫抖的雙手讓她貼在自己身上。

“心肝,我的小寶貝!”安娜呼喚着,就像一個孩子那樣無力地哭起來。

這時候門開了,進來的是瓦西裏·魯基奇。另一道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保姆驚恐地悄悄說:

“他來了。”邊說邊把帽子遞給安娜。

謝遼若倒在了床上,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安娜拉開他的手,再一次吻了吻他濕透了的臉,快步走出門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迎面走來,看見她後便停下來,低下了頭。

雖然她剛才還在說他比自己好,善良,當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了他整個人及全部細節,心頭還是對他充滿了厭惡、憎恨及因他獨占兒子而産生的妒忌。她急速放下面紗,加快步子,幾乎是跑着從房裏直奔了出來。

她昨天懷着真摯的愛和悲傷在商店裏選購來的那套玩具也沒有來得及拿出來,又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了。

31

盡管那麽盼望着和兒子見面,那麽早地就在考慮這事兒并爲它作了準備,她還是沒有料到這次見面對自己會産生那麽大的影響。她回到旅館的單身房間,久久弄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對,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對自己說,帽子也沒有脫,就坐在壁爐旁邊的一把靠背椅子上。她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放在兩扇窗子間一張桌子上的青銅座鍾,沉思起來。

從國外帶回的法國侍女進來請她換衣服。她驚奇地看着她說:

“過一會兒。”

仆人叫她喝咖啡。

“過一會兒。”她說。

意大利奶媽打扮好小女孩,抱着她進來讓安娜看。胖乎乎喂養得很好的小姑娘見到了母親,像往常一樣掌心向下,轉過兩隻胖得像被絲線嵌着似的裸露的小手,還沒有長牙的嘴巴笑眯眯的,并開始用兩隻小手像魚兒牽動浮子似的在漿過的繡花小褶裙上沙沙響地搖來搖去。誰也忍不住不伸出一個手指頭去給她抓,她歡叫和蹦蹦跳跳時,令人不能不露出微笑,不能不去吻她,不能不撅起嘴唇去讓她做出要親吻的樣子往小嘴裏吸吮。安娜也這麽做了,把她抱在雙手上,讓她歡跳,吻她鮮嫩的小臉頰和光溜溜的小胳膊肘;但是面對這個小女孩,她心裏的一種感覺變得更清楚了,那就是她感到自己對這個嬰兒的感情和對謝遼若相比,那簡直說不上是愛了。這小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很可愛,然而這一切卻不知爲什麽沒有揪她的心。對頭一個孩子,雖然是和自己不愛的男人生的,卻傾注了她全部的母愛。這個小女孩則是在最痛苦的境遇裏生的,對她所花的關懷不及花在頭一個孩子身上的萬分之一。此外,在小女孩身上,一切還隻是期待,而謝遼若則幾乎已經成人了,而且是個可愛的人;他身上已經出現了各種思想感情的鬥争;他理解,他愛,他作判斷。當她回想到他說的話和他的眼神,她深深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她不僅在骨肉上,而且在精神上,和他永遠地分離了,再也無法挽回了。

她把小女孩交還給奶媽,奶媽走後,她便把一個嵌有謝遼若幾乎和這小女孩一般大時的一張照片的頸飾打開來。她站起來,脫了帽子,拿起放在小桌子上的一本放着謝遼若不同年齡照片的相冊。她想區分相片,便動手把它們從相冊上取出來。她把它們全取下來了。隻留下一張,是最近最好的一張。他穿着白襯衫,像騎馬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皺起眉頭,嘴巴微微笑着。這是他最特别、最可愛的表情。她用靈巧的雙手,伸開白嫩的指頭,以她那今天特别緊張的手指,扯拉了照片的邊角好幾次,但這張照片就是取不下來,最終毫無辦法。桌子上沒有小紙刀,于是她先取下并排放着的一張(這是符朗斯基在羅馬照的一張,戴着一頂圓禮帽,留着長長的頭發),用它把兒子的相片頂出來。“是啊,瞧他!”她瞥了照片上的符朗斯基一眼,突然想起造成自己現在痛苦的這個人。這整個上午,她一次也沒有想到過他。而這時,看到這張勇敢、高尚、自己這麽熟悉和心愛的臉,她突然感到對他的愛情出人意料地向自己襲來。

“可是他在哪兒?他怎麽把遭受痛苦的我一個人撇下?”她突然懷着指責的感情想,忘了是她自己把涉及兒子的一切瞞着他的。她派人到他那裏,請他馬上到這裏來;她屏住呼吸考慮着自己要告訴他的一切,等待着看到他安慰她時那種愛情的表達。派去的人帶回口信說,他有個客人,但他馬上就來,還吩咐向她問清楚,她是否能接待和他一起到彼得堡來的亞什文公爵。“不單獨過來。可是,從昨天午飯後他就沒有見到過我。”她想,“不是單獨過來,好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他,而是和亞什文一起來。”于是,她突然産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要是他不愛她了怎麽辦?

接着,她回顧起這幾天裏發生的種種事情,似乎覺得在各種方面都能看出這種可怕想法的證據:他昨天沒有在家用餐,到彼得堡後堅持和她分開單獨住,甚至現在他都不準備獨自一人到她這邊來,好像是在有意躲避同她單獨見面。

“不過,他應當把這事兒告訴我呀。我得知道真相。如果我知道了,那我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她對自己說,簡直無法想象要是他真的對她冷淡了,她今後将處于怎樣的一種境地。她想他不愛自己了,覺得自己已接近絕望,因此特别激動。她按了鈴呼喚侍女,然後就走進化妝間。她一邊穿衣服,一邊比所有這些日子都更多地關心起自己的穿戴來,仿佛隻要一件更合身的裙子,梳了最合适的發型,他就會重新愛上她一樣。

她在作好準備之前,聽到鈴聲響了。

她進入客廳時,用目光迎接她的不是他,而是亞什文。符朗斯基則在看她忘在桌子上的兒子的照片,他連忙擡起頭來看着她。

“我們認得,”她把自己一隻可愛的手放到腼腆的亞什文(以他高大的身材和一張粗魯的臉,腼腆顯得奇怪)的一隻大手上,“去年賽馬時認識的。給我吧。”說着,她敏捷地從符朗斯基手裏奪過兒子的照片,當時他正用兩隻閃閃發亮的眼睛凝神注視着照片上的孩子。“今年的賽馬好嗎?我沒有看這裏的,我隻在羅馬看了柯爾索的賽馬。不過,您是不喜歡國外生活的,”她親切地微笑着說,“我知道您及您的全部喜好,雖然很少和您見面。”

“這真使我慚愧,因爲我的愛好越來越糟糕。”亞什文說,同時咬起自己左邊的小胡子來。

交談了一會兒以後,亞什文注意到符朗斯基看了看表,便問她是否還要在彼得堡住很久,同時挺直高大的身子,拿起了便帽。

“好像不會很久吧。”她瞥了一眼符朗斯基,猶豫不決地說。

“那我們就再也見不着了?”亞什文說,同時站起來面對符朗斯基,“你在哪兒吃午飯?”

“您到我這裏來吃吧,”安娜斷然地說,好像在爲自己的慌亂生氣,不過還是像往常在新結識的人面前說出自己的處境那樣漲紅了臉,“這裏的夥食不好,不過至少你們可以再見面。在團裏的老朋友當中,您是阿列克謝最喜歡的人。”

“很榮幸。”亞什文帶着微笑說,符朗斯基從這種微笑中看出他很喜歡安娜。

亞什文深深地鞠了一躬後走了,符朗斯基跟在他後面。

“你也走嗎?”她對他說。

“我已經遲到了,”他回答,“你走吧,我這就趕上你!”他對亞什文嚷嚷着。

她拉住他的一隻手,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竭盡思慮正想說些什麽才能留下他。

“你等等,我有事兒告訴你,”說着,她抓起他一隻寬闊的手,把它貼到自己的脖子上,“對了,我叫他來吃飯,沒有關系吧?”

“你做得好極了。”他帶着平靜的微笑,張開嘴巴露出了自己密集整齊的牙齒,并吻她的一隻手。

“阿列克謝,你沒有對我變心嗎?”她用雙手夾住他的一隻手說,“阿列克謝,我在這裏真難受。我們什麽時候離開?”

“快了,快了。你不會相信的,我們在這裏的生活使我覺得有多痛苦。”他說着,抽出自己的一隻手。

“那,你走,你走吧!”她帶着委屈的情緒說,從他身邊急急地走開了。

32

符朗斯基回來時,安娜還沒有到家。有人告訴符朗斯基,他走後不久有位太太來看安娜,她們倆就一起出去了。她出去了也不說一聲上哪兒,到這時候還沒有回來,早上她還沒有說到什麽地方去過——所有這一切,以及想起今天早上她臉上那種激動得古怪的表情,還有她當着亞什文的面幾乎是從他手裏奪走兒子的照片時那種帶敵意的語調,都使符朗斯基陷入了沉思。他決定必須向安娜問清楚。于是,他就在她的客廳裏等着。可是安娜回來時不是一個人,而是帶着一位姑媽,那是個老處女,奧勃朗斯基公爵小姐。她就是那個和安娜一起出去買東西的女人。安娜好像沒有注意符朗斯基臉上那種擔心和疑問的表情,高興地向他講了自己今天早上都買了些什麽。他看出她的内心有一種特殊的變化:她那雙匆匆落到他身上的閃閃發亮的眼睛裏包含着緊張的關注,說話和行動時那種在他們初相戀時曾經那麽令他陶醉的神經質的敏捷和優雅,現在卻使他擔心和害怕起來。

午餐準備了四個人的飯菜。人都到齊了,正要走進小餐廳的時候,屠什凱維奇帶着貝特西公爵夫人的口信來看安娜。貝特西公爵夫人爲不能親自前來向安娜告别而惋惜,并請她原諒,因爲她身體不适,但請安娜在六點半和九點之間到她那裏去。這樣安排時間是爲了不會讓人碰見,符朗斯基因此瞅了安娜一眼,可是安娜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很可惜,正好在六點半和九點之間,我沒法去。”她略帶一點兒微笑說。

“公爵夫人會很遺憾的。”

“我也一樣。”

“您大概要去聽帕蒂的歌劇吧?”屠什凱維奇說。

“帕蒂?您倒給我出了個主意。如果能訂到包廂,我會去的。”

“我能訂到。”屠什凱維奇主動說。

“要那樣,我将非常非常感激您,”安娜說,“對了,您不想和我們在一起用午餐嗎?”

符朗斯基輕輕地聳了聳肩膀。他實在不明白安娜在幹什麽。她幹嗎把這位老公爵小姐帶來,她幹嗎要留屠什凱維奇吃午飯,最奇怪不過的是,爲什麽讓屠什凱維奇去訂包廂?以她目前的處境,難道還可以想象到那種她所熟悉的整個社交界都将光臨的場合去聽帕蒂的歌劇嗎?他用嚴肅的目光瞅着她,但是她回答他的,同樣是一種挑戰的目光,一種既不像高興也不像絕望的目光,他沒法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吃午飯時,安娜興奮得好像在挑釁,她好像既向屠什凱維奇又向亞什文獻殷勤。離開餐桌後,屠什凱維奇就去訂包廂,亞什文則抽煙去了,符朗斯基就和亞什文一起下樓到自己房裏去。坐了一會兒,他又跑到樓上去。安娜已經穿好了淺色天鵝絨裙子,那是她在巴黎定做的,胸部袒露,頭上戴着昂貴的白色蕾絲,尤其襯托出她鮮豔的美。

“您真要上劇院去?”他說,竭力不去看她。

“爲什麽您這麽驚恐地問?”她又一次地因爲他不看看她而感到屈辱地說,“我幹嗎不去?”

她好像不理解符朗斯基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當然,沒有任何原因。”他皺緊眉頭說。

“我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她說,故意不理會他說話時的諷刺口氣,平靜地把一隻香噴噴的長手套卷起來。

“安娜,看在上帝的分上!您這是怎麽了?”他說,像她丈夫以前對她說話那樣提醒她。

“我不懂您在問什麽?”

“您知道,不能去。”

“爲什麽?我不是一個人去。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起去。”

他一副感到莫名其妙和絕望的樣子,聳了聳肩膀。

“不過難道您不知道……”他開始說了。

“可是我不想知道!”她幾乎是嚷嚷了起來,“不想知道。我爲自己幹過的事兒後悔了嗎?不,不,還是不。而且,要是讓一切都從頭再來,也還是一樣。對我們,對我和對您來說,重要的隻有一點:我們是不是互相愛着。而不去考慮别人。爲什麽我們在這裏要分開住,互相不見面?爲什麽我不能去?我愛你,因此我無所謂,”她說,一雙眼睛帶着一種特别的、他無法捉摸的眼神瞧了他一眼,“如果你沒有變心的話。爲什麽你不看着我?”

他看了她一眼。他發現她那張臉和從來都很合身的打扮的全部的美。但現在,正是她的這種美和優雅使他十分生氣。

“我的感情是不會改變的,您知道,可是我請您不要去,我求求您。”他又一次用法語說,聲音裏帶着溫柔的懇求,目光裏卻包含着冷淡。

她沒有聽他說的話,卻看到了他目光的冷淡,便憤憤地回答:

“可我倒是請您說說,爲什麽我不該去?”

“因爲,這會使您那個……”他軟下來了。

“我真弄不懂。亞什文n'est paspromettant154,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不比别人壞。瞧,她來了。”

33

符朗斯基頭一次感到了對安娜産生的失望:她故意不理解自己的處境,這種做法使他憤懑。他沒法向她表達自己失望的原因,這更加強了那種失望和憤懑的感覺。如果他把自己心裏想的坦率地告訴她,那他就會說:“以這身打扮,帶着人人都認得的公爵小姐進劇院——這不僅意味着承認自己是一個堕落的女人,而且是在向整個社交界提出挑戰,也就是永遠斷絕與社交界的往來。”

他不能這樣告訴她。“但她怎麽會不理解這一點,她到底怎麽了?”他對自己說。他同時感覺到,自己對她的尊重在減少,而卻覺得她更美了。

他皺着眉頭回到自己的客房裏,把兩條長腿搭在一把椅子上,在喝過白蘭地加塞爾特礦泉水的亞什文身邊坐下來,并吩咐給他也來一杯。

“你說到蘭科夫斯基的莫庫奇,這是匹好馬,我建議你把它買下,”亞什文瞅了一眼自己的同事,見他臉色陰沉,便說,“它臀部下垂,可四肢和頭部——不能再好了。”

“我想買。”符朗斯基說。

馬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但他一分鍾也沒有忘記安娜,便不由自主地一邊聽着走廊上的腳步聲,一邊看着壁爐旁邊的座鍾。

“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吩咐前來禀報,她們上劇院去了。”

亞什文又把一杯白蘭地倒進起泡沫的礦泉水裏,喝了便欠身起來,随即把紐扣扣好。

“怎麽樣?我們走吧。”他說,小胡子下露出微笑;他以這種微笑表示自己理解符朗斯基臉色陰沉的原因,卻并不認爲它有什麽意義。

“我不去了。”符朗斯基悶悶不樂地回答。

“可我得去,我答應過。那麽,再見了,要不然的話,你到正廳來,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好了。”亞什文邊說邊往外走。

“不了,我有事兒。”

“帶着妻子操心,帶着不是妻子的女人更糟。”亞什文走出旅館時心想。

剩下符朗斯基一個人,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着。

“對,今天演什麽?是第四天演出……葉戈爾帶着妻子在那裏,大概還有母親。這就是說,整個彼得堡都在那裏。現在她進入劇院,脫了皮大衣,走到有燈光照亮的地方。屠什凱維奇、亞什文、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他自己在設想。“我這是怎麽了呀?是害怕了,還是讓屠什凱維奇去保護她?不管怎麽看——愚蠢,愚蠢……可她爲什麽要把我弄到這種地步呢?”他擺了擺手說。

他這一擺手磕着了小桌子,上面擺着的塞爾特礦泉水和一瓶白蘭地差一點被碰倒。他想扶住,但失手了,便失望地踢了桌子一腳,按了一下鈴。

“如果你想在我這兒幹,”他對進來的侍從說,“那就該記得自己的活兒。這樣可不行。你應當打掃幹淨。”

自覺無辜的侍從想辯解,可是看了一眼老爺後,據他的臉色他明白了自己隻能保持沉默,連忙請求原諒,蹲在地毯上開始收拾打碎的和沒有打碎的酒杯酒瓶。

“這不是你的事兒,去叫仆人來打掃,你給我準備燕尾服。”

符朗斯基是八點鍾到劇院的。戲正演到緊張的時候。引座的老頭給符朗斯基脫下皮大衣,認出他後叫他“大人”,建議他不必拿号牌,叫一聲費奧多爾就可以了。照得通亮的走廊裏,除了引座人和手上拿着皮大衣在門邊的招待,再沒有别的人了。一道虛掩的門裏傳出樂隊小心翼翼的伴奏聲以及一個女人清晰的歌聲。門打開了。引座人進了門,于是一句接近結尾的歌詞清清楚楚地觸動了符朗斯基的聽覺。但門立刻又關上了,因此他沒有聽見樂句和節拍的結束。不過,從門裏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他知道這段樂曲完了。他走進被枝形燈和青銅角形汽燈照得通亮的大廳時,喧鬧聲仍在繼續。在台上的一位女歌手閃耀着袒露的肩膀和鑽石,邊鞠躬邊微笑,由扶着她一隻手的男高音幫着,正在很不方便地接下那些穿過照明燈光扔過來的花束,然後,她來到一位留着分頭的先生旁邊,這位塗了發乳滿頭閃閃發亮的先生正伸出兩隻手臂去接穿過台燈遞過來的一件什麽東西——而整個池座裏的觀衆也和包廂裏一樣,忙忙碌碌地撲向前去,嚷着,鼓着掌。站在高處的樂隊指揮幫忙給傳遞,同時把自己的白領結拉正。符朗斯基走到池座的中央,便停下來開始往四邊看。和往常相比,對自己熟悉的和習慣的環境,對舞台、喧鬧及劇場裏擠得水洩不通的、乏味的五光十色的和花花綠綠的觀衆,今天他都不去注意。

和往常一樣,包廂裏都是些由軍官奉陪的闊太太;照例是那些身份不明的穿着奇裝異服的女人,以及一些穿制服和穿燕尾服的男人;有一個區域裏,依然是那髒兮兮的一群,在整個這一群裏邊,在包廂和前排有四十來個體面的男人和女人。因此,符朗斯基把注意力轉到這個與衆不同的區域,并立刻向他們招招手。

他過去的時候,一幕戲演完了,因此,他沒有到哥哥的包廂裏去,而走到正廳的第一排,停在了和謝爾普霍夫斯基同一排的一盞腳燈旁邊,當時謝爾普霍夫斯基剛彎下膝蓋用腳後跟敲擊腳燈,哥哥在遠處看到了符朗斯基,微笑着叫他過去。

符朗斯基還沒有見到安娜,他故意不向她那邊看。但他從人們目光的方向,知道了她在什麽地方。他若無其事地環顧了四周,但沒有尋找她;他估計到更糟的情況,所以用雙眼尋找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算他運氣,這次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上劇院來。

“你身上的軍人味道所剩無幾了!”謝爾普霍夫斯基對他說,“倒像個外交官或演員什麽的。”

“是啊,我一回到家裏,就穿燕尾服了。”符朗斯基回答說,同時微笑着慢慢取出看戲用的小望遠鏡。

“老實說,在這方面,我羨慕你。我從國外回來時就戴着這玩意兒,”他摸了摸肩章說,“真可惜我沒有自由。”

謝爾普霍夫斯基對符朗斯基的仕途早已搖搖手,不存希望了,但是他仍然喜歡他,待他特别親熱。

“可惜,你遲到了,沒有看到第一幕。”

符朗斯基用一隻耳朵聽着,同時把望遠鏡的目标從樓下兩側的廂座轉到二層,仔細瞄準那裏的包廂。在一位戴高髻發帶的太太和一個對轉動着的小望遠鏡生氣地眨眼睛的秃頂老頭旁邊,符朗斯基看到了在微笑的安娜,那張臉高傲,出奇的漂亮,戴着花邊頭飾。她在第五個包廂裏,離他有二十步遠。她坐在頭排,正稍稍轉過身子,在跟亞什文說着什麽。她那長在美麗寬闊的肩膀上的頭部的姿勢,一雙謹慎、激動得容光煥發的眼睛和整個面龐,都使符朗斯基回想起自己在莫斯科的一次舞會上見到她時的模樣。然而,他現在感覺到這種完全不同以往的美。在他對她的感情裏,現在已經沒有了絲毫神秘的成分,因此她這種美雖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吸引他,眼下卻又使他感到不愉快。她沒有朝他這個方向看,但符朗斯基感覺到,她已經看見他了。

符朗斯基再次把小望遠鏡對準那個方向時,他注意到了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的臉特别紅,她不自然地笑着并不停地瞧瞧相鄰的包廂,安娜則合起扇子,拿它輕輕地敲敲包廂邊上的紅天鵝絨,眼睛注視着某個方向,不過并沒有看,顯然是不想去看相鄰的包廂裏發生的事情。亞什文的表情,就像賭博輸了的時候常有的那樣。他皺着眉頭,把左邊的小胡子越來越深地塞進嘴裏咬,并側過身子看着相鄰的包廂。

靠左邊的一個包廂裏,坐着卡爾塔索夫一家。符朗斯基認得那家人,并知道安娜也認得他們。卡爾塔索娃是個又瘦又矮小的女人,她正站在自己的包廂裏,轉過身子背着安娜,把丈夫遞給她的披肩圍上。她臉色蒼白,非常生氣,很激動地說着什麽。卡爾塔索夫是個秃腦袋的胖子,他不停地望着安娜,同時竭力勸妻子寬心。妻子走出去時,丈夫拖延了好一會兒,用眼睛尋找安娜的目光,顯然是想向她鞠一個躬。可是,安娜明擺着故意不去注意他,她随即轉過身子,對剛剪過頭側過身來的亞什文說着什麽話。卡爾塔索夫沒有鞠躬便離開了,那個包廂于是就空了。

符朗斯基不明白卡爾塔索夫一家人跟安娜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他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情使安娜受到了羞辱。他知道準是這樣,從他看見的情景上,尤其是從安娜的神色上,他都覺察到了這一點,她這時正在竭力維護她所扮演的角色的體面,而這種外表鎮定的角色,她扮演得很成功。凡是不知道她和她那個圈子,沒見過她在社交界露面,沒有聽到女人們說她還這麽顯眼地以自己的花邊頭飾,以自己的美貌在大庭廣衆中抛頭露面的人,他們一定會贊賞這個女人的平靜和美,而且不會懷疑她正經受着被捆在恥辱柱上示衆的感覺。

知道出了事卻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的符朗斯基,經受着一種痛苦的不安;爲了想了解點兒情況,他向哥哥的包廂走去。他故意繞開正面對着安娜的包廂向對面通道走去,碰上了自己過去所在那個團的團隊長,他在和兩個朋友說話。符朗斯基聽他們說起卡列甯一家人的名字,并發現團隊長一面連忙大聲地招呼符朗斯基,一面意味深長地看了說話的人一眼。

“啊,符朗斯基!什麽時候上團隊去?不請你吃一頓,我們是不會放你走的。你是我們的老夥伴啊。”團隊長說。

“可惜我沒有空啊,等下一次吧。”符朗斯基說着,便上樓跑到哥哥的包廂裏去了。

符朗斯基的母親,一位滿頭一绺绺銀灰色鬈發的老伯爵夫人,坐在哥哥的包廂裏。瓦麗娅和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在二層走廊上遇到了符朗斯基。

瓦麗娅把索羅金娜公爵小姐領到母親跟前,向自己的小叔子伸過一隻手,并立即開始向他說起他所關心的事情來。她很激動,符朗斯基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

“我覺得這很下賤很惡劣,卡爾塔索夫夫人沒有任何權利這樣做。卡列甯夫人……”她開口說。

“是啊,怎麽了?我不知道。”

“怎麽,你沒有聽到?”

“你知道嗎,我是最後一個聽到這事的人。”

“還有比這個卡爾塔索娃更惡毒的人嗎!”

“可是,她幹了什麽?”

“丈夫告訴我……她侮辱了卡列甯夫人。她丈夫隔着包廂要跟卡列甯夫人說話,而卡爾塔索娃竟然弄得她下不來台。據說,她大聲說了什麽侮辱人的話,就出去了。”

“伯爵,您母親叫您。”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從包廂門裏探出頭來說。

“我可是一直在等你,”母親對他說,露出嘲弄的微笑,“卻完全見不到你啊。”

看到兒子,她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您好,媽媽。我到您這裏來了。”他冷冷地說。

“你怎麽不去faire la cour à madame Karenine?155”索羅金娜公爵小姐走後,她補充說,“Elle fait sensation.On oublie la patti pour elle.156”

“媽媽,我請求您别對我說這個。”他皺着眉頭說。

“我說的,不過是大家都在說的事情。”

符朗斯基什麽也沒有回答,對索羅金娜公爵小姐說了幾句話,就出去了。他在門口碰着了哥哥。

“啊,阿列克謝?”哥哥說,“真是卑鄙!蠢貨,再沒有别的……我現在就想找她去。我們一起去。”

符朗斯基沒有聽他的話。他快步走下樓去,他感到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麽,可又不知道做什麽。他心慌意亂,他感到惱火,因爲她弄得她自己連同他都處于這種尴尬的境地,同時他又爲她的痛苦憐憫她。他走到正廳,直奔樓下安娜所在的包廂。包廂旁邊站着斯特列莫夫,他正在和安娜交談。

“沒有再好的男高音了。Le moule en est brisé.157”

符朗斯基對她一鞠躬,便站住向斯特列莫夫問好。

“您好像遲到了,沒有聽到最好的一首詠歎調。”安娜對符朗斯基說,他覺得她好像譏諷地瞅了他一眼。

“我不會欣賞。”他說,同時嚴峻地注視着她。

“和亞什文公爵一樣,”她微笑着說,“他覺得帕蒂唱得太響。”

“感謝您。”她說着,用一隻戴着長手套的可愛的手接過符朗斯基手裏的節目單,突然地在這一瞬間裏,她那張漂亮的臉顫抖了一下。她站起來,走到包廂的深處。

符朗斯基發現第二幕開始的時候,安娜的包廂空了,整個劇場在靜聽獨唱的段落,他徑自走出劇場回家了,惹得觀衆一片噓聲。

安娜已經回到了家。符朗斯基走進她房間時,她還穿着在劇院時穿的那身衣服。她坐在緊靠窗子的一把椅子上,眼睛盯着前方。她瞅了他一眼,又恢複了原來的姿勢。

“安娜。”他說。

“你,全是你的錯!”她含着絕望的眼淚用怨恨的聲音大聲嚷嚷着,站了起來。

“我懇求過,我懇求過你不要去,我知道你會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大聲嚷嚷道,“太可怕了!隻要我活着,就忘不了這件事兒。她居然說,和我并排坐着覺得可恥。”

“這是一個蠢女人說的話,”他說,“可是幹嗎去冒險,要去惹事呢……”

“我憎恨你這種平靜。你不該讓我落到這種地步。如果你愛我的話……”

“安娜!這事同我愛你有什麽相幹……”

“是啊,如果你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如果你像我那樣痛苦……”她帶着驚恐的表情,邊說邊注視着他。

他覺得她可憐,可又很惱火。他讓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因爲現在隻有這一點能夠使她安靜下來;他嘴上雖然沒有指責她,可心裏一直在指責她。

他因此似乎覺得,而且似乎相信,自己向她表白愛情是那麽的鄙俗,甚至都不好意思張口說出來,可她倒是聽進去了,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這事發生以後第二天,他們倆又重歸于好,一起到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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