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

卡列甯夫婦繼續住在一幢房子裏,每天都見面,卻像互不相識一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給自己立下了每天都要見妻子的規矩,免得仆人們作出種種猜測,可是他不在家裏用餐。符朗斯基再也沒有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家裏來過,不過安娜在别的地方和他見面,而且丈夫也知道這一點。

這樣的局面對他們三個人來說都是痛苦的,但要不是相信會有所改變,并認爲這種痛苦隻是暫時的,很快會過去的,他們當中任何一個都一天也活不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等待着妻子的戀情會像一切事情一樣過去,到時大家都把這事兒忘了,他的名聲也不會受玷污。對造成這種情況的安娜來說,她比誰都痛苦,但她之所以能忍受此種局面,是因爲她不僅在等待,而且堅定地相信,這一切都将很快了結。她雖然不知道該怎麽了結,但她堅定地相信,事情很快會有所變化。符朗斯基則在不由自主地聽從她的同時,也指望某種不取決于他的情況來解決一切困難。

仲冬時節,符朗斯基很無聊地過了一星期。他奉命接待一位來彼得堡遊覽的外國親王,陪着他參觀彼得堡的名勝。符朗斯基本人風度翩翩,此外,他還舉止大方得體并善于和這樣的人物打交道,因此,他被派去接待親王。但是,這任務使他感到很沉重。對于回國後人們會問起在俄羅斯所看到的一切,親王都絲毫不願意放過,再說他自己也想盡可能地享受一番俄羅斯的各種賞心樂事。符朗斯基在這兩方面都得給他做向導。每天早晨出去遊覽名勝,晚上則沉浸于俄羅斯式的歡樂。親王體格強健,這在親王們中間都是少有的:既搞體育鍛煉又很注意保養,因此他是那麽精力充沛,别看他過分地迷戀于消遣,可他的外表還是鮮嫩得像一條光澤發亮的荷蘭黃瓜。親王遊覽過許多地方,他發現如今交通便利的一個主要好處在于可以享受各個民族的消遣。他到過西班牙,在那裏舉辦了情歌會,而且和一位演奏曼陀鈴的西班牙女子親熱上了。在瑞士,他殺過羚羊。在英國,他曾經穿着紅色燕尾服騎馬跨越欄杆并打賭射死了兩百隻野雞。他在土耳其進過宮廷,在印度騎過象,而現在來到俄國,則想嘗嘗俄羅斯特有的各種樂事。

擔任了仿佛是親王總招待職務的符朗斯基,得花很大力氣安排各種人向親王建議的俄羅斯式的消遣活動。賽馬,吃發面煎餅,獵熊,乘三駕馬車,與茨岡人玩樂,以及俄羅斯式的打盤子、暴飲。親王很快地入鄉随俗,打碎了放得滿滿的托盤,讓一位茨岡女人坐在自己膝蓋上,好像還問:還有什麽,難道俄羅斯精神就這些了?

其實在所有俄羅斯的消遣中,親王最喜歡的是法國女演員、芭蕾舞女和帶白封章的香槟酒。符朗斯基雖然善于應付這一切,但是因爲他自己最近變了呢,還是因爲他和這位親王過分接近了——這一周使他感到沉重得要命。整個這一星期,他不斷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己被派去照顧一個危險的瘋子,他害怕瘋子,同時還因爲和瘋子接觸,害怕自己的腦子出毛病。符朗斯基經常感到自己一分鍾也馬虎不得,必須保持彬彬有禮的嚴肅規矩,才不至于受侮辱。符朗斯基爲一些人的作爲感到吃驚,他們竭力向親王提供各種俄羅斯式的消遣;對這些人,親王抱着蔑視的态度。他關于要研究俄羅斯女人的意見,不止一次地使符朗斯基憤怒得臉紅。符朗斯基之所有特别讨厭親王,是他通過親王不由自主地看到了自己。而他在這面鏡子裏看到的形象,沒有滿足他的自尊心。這是個很愚蠢、很自信、很健壯和很愛清潔的人,此外再沒有什麽了。他是個紳士——這不錯,符朗斯基不能否認這一點。他對上級講平等而不愛巴結,和同級的人交往自由而随便,對下級則采取輕蔑的寬容态度。符朗斯基自己就是這麽個人,并認爲這是一大長處;可是在和親王的關系中自己是下級,因爲那種輕蔑的寬容态度就使他生氣了。

“一頭蠢牛!我難道是這樣?”他想。

不管怎麽樣,第七天,親王起程赴莫斯科,符朗斯基在和他告别并接受他的感謝的時候,不禁爲自己擺脫了這種處境和這面不愉快的鏡子而感到慶幸。他們是在火車站告别的,當時剛去獵熊回來,他們一整夜的獵熊是一場俄羅斯式勇敢逞能的表演。

2

回到家後,符朗斯基看見一張安娜送來的便條。她寫道:“我病了,而且很不幸我出不來,但若再不不見到您,可實在受不了。晚上來吧。七點鍾,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出去開會,直到十點。”盡管她丈夫要求不接待他,但她還是叫他直接到家裏去;他覺得奇怪,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去了。

這個冬天,符朗斯基提升爲上校,他離開了團部單獨生活。吃完早點,他随即躺在長沙發上,起初五分鍾,這幾天目睹的種種胡鬧的情景、安娜,以及在獵熊時發揮了重要作用的農民的形象,在腦海裏攪成了一團,然後,符朗斯基便睡着了。他在黑暗中醒來,吓得發抖,急忙點着了蠟燭。“什麽東西?什麽?我在夢中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對,對!一個圍獵的農民,好像是的,小個子,髒兮兮的,一臉蓬亂的胡子。他曾彎下腰去做什麽,并突然用法語說出一些古怪的詞兒。對,夢裏再也沒有什麽了,”他對自己說,“可是爲什麽那樣可怕?”他又仔細地回想起那個農民以及他說出的那些不明不白的法語詞兒,吓得他脊背上掠過一道可怕的寒噤。

“什麽亂七八糟的!”符朗斯基想,同時看了看表。

已經八點半了。他按鈴叫人來,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走到台階上,就把夢全忘了,隻爲要遲到了感到苦惱。快到卡列甯家門口時,他看了看表,已是差十分九點。大門口停着一輛高高窄窄的套着兩匹灰馬的四輪轎式馬車。他認出這是安娜的馬車。“她要到我那兒去呢,”符朗斯基想,“那便更好了。我還真不樂意進這房子呢。不過反正全一樣,我不能躲藏起來。”他對自己說,便以從小養成的一副毫無顧忌的灑脫态度下了雪橇,向大門走去。門開了,一隻手上提着條方格子毛毯的看門人叫馬車過去。這時,從來不注意細節的符朗斯基竟也注意到了看門人瞧見他時那種驚訝的表情。符朗斯基竟差一點兒在緊靠門的地方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撞了個滿懷。一道汽油燈光直照在黑禮帽下那張沒有血色并塌進去的臉,以及在海龍皮大衣領口裏閃閃發亮的領帶上。卡列甯一雙僵滞暗淡的眼睛凝視着符朗斯基。符朗斯基鞠了一躬,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則閉緊嘴唇,一隻手舉到禮帽上過去了。符朗斯基看到他沒有朝四周看一眼就坐進馬車裏,從窗口接過方格子毛毯和望遠鏡,便消失了。符朗斯基走到了前廳。他雙眉緊鎖,兩隻眼睛閃爍出憎恨和驕傲的光芒。

“這算什麽事兒!”他想,“要是他進行搏鬥,捍衛自己的名譽,我就會采取行動,表達自己的感情;而他那麽懦弱、那麽卑鄙……他把我置于騙子的地位,我過去和現在都不願這樣。”

自從和安娜在弗萊德家花園裏那次談話以來,符朗斯基的思想發生了許多變化。安娜不由自主地屈從于他,把一切都給了他,隻等他決定自己的命運;對于安娜的這些弱點,他也開始情不自禁地順從,他早已不再去想他們的關系會像起初設想的那樣結束。他那些虛榮的計劃,又一次地退至腦後,感到已經走出一切都确定好了的那個活動圈子,完全順着自己的感情,而這種感情正越來越有力地把他和她聯結在一起了。

還在前廳裏,他就聽到了她遠去的腳步聲。他知道她在等他,在聽候動靜,現在她回客廳去了。

“不!”她一見到他,大叫了一聲,而且當嗓子發出第一個聲音時,淚水就從眼睛裏湧出來了,“如果事情将這樣繼續下去,它老早老早就發生了!”

“什麽,我的朋友?”

“什麽?我苦苦一小時兩小時地等着……不,我不!……我不能和你吵架。你當然不能。不,我不!”

她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深沉、興奮及同時帶詢問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他。她在研究這段時間來他這張她沒有見到的臉。她如每次約會時一樣,總是把自己想象中的他(實際不可能那樣好得無可比拟)和實際中的他混爲一體。

3

“你碰到他了?”他們在燈光下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時,她問道,“這是對你遲到的懲罰。”

“對,可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應該去開會的嗎?”

“他去過又回來了,現在又到什麽地方去了。不過,這沒有什麽。别說這事兒了。你上哪兒去了?一直和親王在一起?”

她了解他生活的全部細節。他想告訴她,因爲一整夜沒有睡,早上睡着了,但是看到她那張幸福和興奮的臉,便不好意思起來。于是他說,是因爲去報告親王離開的消息。

“可是,現在結束了嗎?他走了吧?”

“感謝上帝,結束了。你不會相信,這事兒真讓我受不了。”

“爲什麽?這可是你們年輕男人都過慣的生活呀。”她說着皺起眉頭,然後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個編織物,沒有去看符朗斯基,從中掏出一枚小鈎針。

“我早就已經放棄這種生活了,”他爲她臉部表情的變化感到吃驚,同時努力要看出這種變化的意義,“而且,我承認,”他微微笑着說,露出自己一嘴潔白整齊的牙齒,“這一周裏,我對着這種生活好像在照鏡子一樣,因此我感到讨厭。”

她雙手拿着編織物,卻沒有編織,而是用一種奇怪、閃亮而不友好的目光瞧着他。

“今天早上,麗莎順便到我這裏來——盡管有莉吉娅·伊萬諾夫娜在,人家還是敢于來看我,”她插了一句,“還講了你們那次狂歡晚宴。多麽下流!”

“我正要說……”

她打斷了他:“她是你原來認識的那個特萊莎?”

“我正要說……”

“你們這些男人多讨厭!你們怎麽會不想一想,一個女人對這種事情是不會忘記的,”她說着,火氣越來越大,因此也就向他道破了生氣的原因,“特别是一個沒法知道你生活的女人。我知道什麽?我曾經知道什麽?”她說,“就是你對我講的那些。而我從哪裏知道,你對我講的是真是假……”

“安娜!你在侮辱我。難道你不相信我?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我沒有一個想法是不向你公開的?”

“對,對,”她說,看得出是在竭力排除自己的妒忌,“但是,你不知道我多麽痛苦啊!我相信,相信你……那麽,你要說什麽呢?”

但是,他無法一下子回想起自己想說的話。這種近來她越來越經常發作的妒忌使他感到害怕,因此不管怎麽掩飾也還是使他變得對她冷淡了,雖然知道妒忌的原因是她愛他。他多少次對自己說,她的愛情是他的幸福;可是瞧吧,她愛上他了,像一個把愛情看得超過生活中一切的女人所能做到的那樣愛上他了——而自己,要比跟着她從莫斯科來的時候,離幸福更遠了。當時他認爲自己不幸,可幸福在前面;而現在他感到的是,最美好的幸福已經過去了。她已經完全不像自己最初見到時那樣。無論精神上和體力上,她都變壞了。她整個身形都變寬了,而且當她提到那個女演員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憤憤的、面部都扭曲了的表情。他像摘了一朵花似的看着她,花凋謝了,它毀壞了,再也難以從中看到摘下時的那種美了。而且,盡管感到那時他的愛情更強烈,他如果很想的話,還是可以把這種愛情從自己心裏掏出來,可是現在,在這一瞬間,他似乎覺得已經感覺不到對她的愛情了。可這時候,他又明白自己和她的關系已經無法斷絕了。

“好了,好了,那麽關于親王,你想對我說些什麽呢?我趕走了,把魔鬼趕走了,”她補充說。他們之間把吃醋叫做魔鬼。“對,剛才你是開始說起親王來着?那事兒爲什麽使你感到那麽沉重?”

“啊,無法忍受!”他努力捉住被打亂的思路說,“他并不因爲親近而讓人産生好感。如果給他下個定義,那麽這是一頭喂養得很好的牲口,能在展覽會上獲頭獎,就再沒有什麽了。”他帶着懊惱的口氣說,想以此引起她的興趣。

“不,怎麽會呢?”她反駁說,“不管怎麽樣,他見多識廣,受過教育?”

“那完全是另一種教育——他們的教育。他受教育大概是爲了有權蔑視教育,除了動物般的享樂,他們全都蔑視。”

“不過要知道,你們都喜歡那些動物般的享樂。”她說,接着,他又注意到她那躲躲閃閃陰沉的目光。

“你怎麽這樣爲他辯護?”他微笑着說。

“我沒有爲他辯護,對我來說,全都一樣,不過我在想,一個人如果不喜歡這種享樂,那可以拒絕嘛。可是,你可喜歡觀看身穿夏娃服裝的特萊莎……”

“又是,又是魔鬼!”符朗斯基抓過她放在桌面上的一隻手,邊吻邊說。

“對,可是我不能!你不知道,我在等你的時候多麽痛苦!我認爲自己并不妒忌。我不是吃醋的人,當你在這裏和我一起的時候,我相信你。可是,當你一個人在什麽地方獨自過着我不理解的生活時……”

她側過身子離開了他,終于把鈎針從編織物中拔出來,并開始借助食指将在燈光下潔白得亮晶晶的毛線快速地一圈一圈地鈎織起來,一隻戴着隻有拇指分開的手套的纖手,快速地神經質地在轉動。

“啊,怎麽?你在什麽地方碰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她突然聲音不自然地說。

“我們進大門口時碰上的。”

“他就這樣給你鞠了一躬?”

她仰起臉并半合上眼睛,很快改變了面部的表情,雙手停止了編織,符朗斯基則在她漂亮的臉上突然看到了正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向他鞠躬時的那種臉部表情。他微微一笑,她也以一種發自胸腔的可愛笑聲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這種笑是她一個主要的迷人之處。

“我完全不理解他,”符朗斯基說,“要是你在别墅向他坦白之後,他和你一刀兩斷,要是他和我決鬥……但這樣,我可不理解:他怎麽能忍受這種處境?他感到痛苦,這看得出來。”

“他?”她帶着譏笑說,“他非常滿意。”

“既然一切都稱心如意,我們爲什麽老是受折磨?”

“隻有他才不苦惱。難道我不了解他,不了解充斥他整個身體的這種虛僞?……隻要有點兒感情,難道還會像他和我在一起這樣生活着?他什麽也不理解,什麽也感覺不到。一個人隻要有點兒感情,難道會和不忠的妻子在一個家裏生活?難道還會和她說話?對她說話時以你相稱?”

于是,她又不由得模仿起他的腔調:“你聽,ma chère117,你,安娜!”

“這不是個男子漢,不是人,這是個木偶!誰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啊,要是我處在他的位置,早就把她殺了,把像我這樣的妻子撕成碎片了,而不會說:你呀,ma chère,安娜。這不是個人,這是一台行政機器。他不理解我是你的妻子,而自己是個局外人,是多餘的……我們不,我們不說了!……”

“你不對,不對,我的朋友,”符朗斯基竭力使她安靜下來說,“不過全一樣,我們不去說他了。給我講講,你做了些什麽?你怎麽了?得什麽病了,大夫說了什麽?”

她帶着嘲諷的喜悅瞧着他,顯然又想起了丈夫身上可笑的和醜陋的東西,并在等待時機把它們說出來。

然而,他接着說:“我猜想,這不是患病而是因爲你懷了孕。産期在什麽時候?”

她眼睛裏那種譏笑的光芒熄滅了,但是另一種微笑——一種對他所不知道的東西的茫然感覺和靜靜的憂愁的微笑——代替了她原來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說我們的處境折磨人,應當解決它。你知道,它對我來說多麽痛苦,爲了能自由地和大膽地愛你,我可以獻出一切!我就不必受折磨,也不會以自己的妒忌心折磨你了……這事快了,但并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快。”

在想到這事情将要發生時,她對自己是那麽憐憫,兩隻眼睛已經噙滿了淚水,她也就沒法繼續說下去了。她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到他的袖口上,戴着的戒指和白皙的皮膚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這事兒不可能像我們所想的那樣。我本不想對你說這話,可是你非讓我這樣不可。快了,一切都快結束了,而我們大家,大家都将安靜下來,不再受折磨。”

“我不明白。”他說,其實他明白她的意思。

“你問什麽時候嗎?快了。而且,我受不了這個。别打斷我!”接着,她急忙說,“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死了。我很高興,我一死,你我就都解脫了。”

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他彎下腰去吻她的一隻手,并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他知道這種激動是毫無緣由的,但還是控制不住。

“就這樣,這樣更好,”她邊說邊用力地握握他的手,“這就是我們唯一,唯一能做的了。”

他醒悟過來,擡起了頭。

“胡說八道什麽!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不,這是真的。”

“什麽,什麽真的?”

“我快死了。我做了個夢。”

“做夢?”符朗斯基重複了一遍,頓時回想起自己在夢中見到的那個農民。

“是的,一個夢,”她說,“這個夢我老早就做過。我看到我往自己的卧室裏跑,要去拿什麽東西,弄清什麽事情;你知道,做夢時常常這樣,”她說着,同時一雙眼睛可怕地睜得大大的,“結果,在卧室的一個旮旯裏站着個什麽東西。”

“哎呀,真荒唐!怎麽能相信……”

但是,她不讓他打斷她的話。她現在說的那事兒,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而那個什麽東西轉過來了,于是我發現這是個胡子蓬亂的農民,小個子,一副可怕的樣子。我想逃跑,可他彎下身去,在一個口袋裏翻騰着什麽……”

她模仿農民在口袋裏尋找東西的樣子,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符朗斯基正在回想自己做的那個夢,覺得心裏充滿了同樣的恐懼。

“他一邊翻騰一邊用法語說,很快很快地,你知道嗎,而且用喉音發卷舌音:‘Il faut le battre, le fer le broyer, le pétrir……’118我被吓得拼命想醒過來,後來就醒過來了……但我是在夢裏醒了。接着便問自己,這是什麽意思。而柯爾涅依對我說:生産,你将死于生産中,生産,夫人……然後,我就真醒了……”

“真荒唐,真荒唐!”符朗斯基說,但他自己也感到這麽講沒有一點兒說服力。

“好吧,我們不說它了。你按一下鈴,讓把茶給送來。對了,你等等,我不久就會……”

然而,她突然停住了。她臉部的表情霎時間變了。平靜、肅穆和喜悅的表情代替了原來的恐懼和激動。他無法理解這種變化的意義。她感覺到自己體内那個新的生命在蠕動。

4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從在自家大門旁遇見符朗斯基後,乘馬車按原計劃去聽意大利歌劇。他在那裏觀賞了兩幕,見到了所有他要見的人。回到家裏,他仔細看了看衣架,發現軍大衣不在,照例進自己房間去了。不過與平時不同,他沒有躺下睡覺,而是在自己書房内來回踱步,直到淩晨三點鍾。對不顧體面、不遵守對她提的唯一條件——不在家裏接待情人——的妻子的憤怒使他無法平靜。她不遵守要求,因此得懲罰她,将自己的威脅付諸實施——離婚并剝奪兒子。他知道處理這件事的全部困難,但他說過一定要這樣做,現在該實施行動了。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暗示過他,說這是他擺脫目前處境的最好辦法,而近來離婚案件處理的實際情況又使這事情變得如此完善,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都看到了克服各種形式上困難的可能性。此外,禍不單行,關于安置外地人及紮拉依斯基省的土地灌溉問題,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公務上遭受了那麽多麻煩,弄得他心情十分暴躁。

他一整夜沒有睡着,憤怒迅速地膨脹,第二天早上已經達到了極限。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好像是端着一隻盛得滿滿的憤怒之杯,生怕濺出一點兒,又怕憤怒消耗掉自己和妻子進行談判時需要的精力,一知道她起來了,便走進她房裏。

他進來時的那副樣子,使自認爲很了解丈夫的安娜感到吃驚。他皺着眉頭,一雙眼睛陰沉地注視着前方,同時回避她的目光,嘴巴堅決而蔑視地緊閉着。他走路的姿勢、動作和他的嗓門,都表現出妻子從來沒有在他身上見到過的果斷和堅定。他走進房間時沒有和她打招呼,徑自走到她的寫字台旁邊,拿起鑰匙便去開抽屜。

“您要什麽?”安娜叫嚷道。

“您情人的信。”他說。

“它們不在這裏。”她說着,關上抽屜;但根據這一動作,他知道自己猜中了,便粗暴地推開她的一隻手,立刻抓住一個皮包,他知道她把自己最需要的文件都放在那裏。她想奪回皮包,但被他推開了。

“您坐下!我有話和您說。”他說着,把皮包放到腋下用一個胳膊肘緊緊夾住,使得自己一邊的肩膀都擡高了。

她懷着驚訝和羞怯,默默地望着他。

“我告訴過您,不許您在家裏接待自己的情人。”

“我需要見到他,因爲……”

她停住了,找不出任何借口。

“我不想知道一個女人爲什麽需要見到情人的細節。”

“我,我隻是要……”她滿臉通紅地說,他的粗魯激怒了她,使她增添了勇氣,“難道您不感覺到自己要侮辱我有多容易嗎?”她說。

“可以侮辱一個誠實的男子和一個誠實的女人,但如果對一個小偷說他是個小偷,隻不過是la constatation el'un faif119。”

“我倒還不知道您身上有這種殘酷的新特點。”

“丈夫給妻子提供自由,給她真誠的庇護,隻要求她遵守顧全體面這一條,您把這稱爲殘酷。這是殘酷嗎?”

“這比殘酷更壞,老實對您說,那是卑鄙!”安娜暴怒地嚷嚷道,站起來想走開。

“不!”他用比平時更尖細響亮的聲音叫嚷着,同時用自己粗大的手指使勁用力抓住她的一隻手,強迫她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壓得她臂膀上的手镯印下了血紅的斑痕,“卑鄙!如果您想使用這個詞兒,那麽卑鄙的是——爲了情人抛棄丈夫、兒子,卻吃着丈夫的面包!”

她低下了頭。她不但沒有把昨天晚上對情人說的他是丈夫,而丈夫是個多餘的人這話說出來,而且都沒有想到這事兒。她感到他的話完全公正合理,隻低聲地說:“您沒法描繪我的處境,比我自己知道的更糟,可是您又何必把它說出來呢?”

“我何必說這個?何必?”他依舊那麽憤憤地繼續說,“是要您知道,因爲您不尊重我關于顧全體面的願望,我要采取措施結束這種局面。”

“快了,它本來就快結束了。”她說,想到自己想快一點兒死的願望,一雙眼睛裏又噙滿了淚水。

“它比您和您情人想象的結束還要快!你們需要獸欲的滿足……”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落井下石——我不說這不寬宏大度,可是這不正派。”

“對了,您隻記得自己,但是對作爲您丈夫那個人的痛苦,您就不關心了。他的整個生活毀了,他非常……非常……痛苦,您全無所謂。”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得那麽快,他自己都弄混了,怎麽也說不出這個詞兒來。結果,他把非常痛苦說成了非常疼苦。她覺得可笑,又立刻爲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麽可笑的感覺到害臊。而且她頭一次爲他,刹那間轉到他的位置上,開始可憐起他來。但是,她能說什麽和做什麽呢?她低下頭,沉默着。他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已經不那麽尖細的冷冷的聲音,強調地說了些随便選來沒有什麽特别重要性的話。

“我是來告訴您……”他說。

她瞧了他一眼。“不,這是我的想象,”她想,同時在回想把“非常痛苦”這個詞兒說混時他的臉部表情,“不,一個眼神那麽遲鈍、表情這麽自滿平靜的人,難道會有什麽感覺嗎?”

“我什麽都無法改變。”她聲音低低地說。

“我來是告訴您,我明天到莫斯科去,而且再也不回這個家了,關于我的決定,您将從委托辦理離婚的律師那裏得到消息。我的兒子将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好容易記起他要提一下關于兒子的話。

“您要走謝遼若是爲了讓我痛苦,”她說,同時皺起眉頭瞧着他,“您不愛他……把謝遼若留下吧!”

“是啊,我甚至失掉了對兒子的愛,因爲和他相聯系的,是我對您的厭惡。不過,我還是要帶他走。再見!”

他接着就要走,但現在是她攔住了他。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謝遼若留下!”她再一次低聲說,“我再沒什麽要說的了。把謝遼若留下直到我……我快要生孩子了,把他留下吧!”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滿臉通紅了,他甩開她攔住他的那隻手,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出了房間。

5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要進去的時候,彼得堡著名律師的接待室坐滿了人。三位太太:一個老太婆、一個年輕女士和一個女商人;三位先生:一個戴鑽石戒指的德國銀行家,另一個是留一臉大胡子的商人,還有第三個——氣鼓鼓的官員,他一身文官制服,脖子上挂着枚十字架。他們顯然都已經等候好久了。兩名助手筆尖沙沙響地在桌子上寫着。非常好的文具,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個喜歡這玩意兒的人,他不能不注意到這一點。一名助手沒有站起來,稍稍眯起眼睛,生氣地對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您有什麽事兒?”

“我有事找律師。”

“律師忙着。”助手用筆指指在等候的人們,嚴肅地說,又繼續寫去了。

“他能不能抽點兒時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問。

“他沒有空,一直忙着。請等着吧。”

“那麽能否麻煩您把我的名片遞交給他?”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知道非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不可了,便這樣說道。

助手接過名片,顯然對上面的名字沒有好感,但進門去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原則上是贊同公開審判的,但是根據自己所知道的上層官場的内情,他完全不贊同把公開審判的細節公之于衆,而且他還以自己對欽定規章所許可的程度對此進行譴責。他的一生都是在機關中度過的,因此如果說有不贊同的事情,那麽他的不贊同往往會以承認錯誤是不可避免的以及任何錯誤都是可以糾正的态度爲前提,并使事情能緩和下來。在新的審判機構中,他不贊成律師辯護制度。鑒于迄今爲止一直沒有與律師打過交道,因此他的不贊成隻是理論上的,現在則不然,律師接待室給他的不愉快印象,更增強了他的不贊同感。

“這就出來。”助手說。而且果然,兩分鍾後,門上出現了剛與律師進行過讨論的老法學家的長長的身影和律師本人。

律師是個矮小、壯實、秃頂的人,留着暗紅色的大胡子,兩道淺色的眉毛長長的,還有個突出的前額。他的穿戴,從領帶、雙重表鏈到漆皮靴子,像個未婚夫。一張聰明而土氣的臉,衣着時髦而俗氣。

“請進。”律師轉而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闆着面孔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自己身邊走過去後,便把門關上了。

“坐下吧?”他指着堆滿案卷的寫字台邊上的一把靠背椅說,然後自己坐在主位上,同時搓着指頭短而長滿白色汗毛的小手,并稍稍側過腦袋。但是,他按照自己的姿勢剛坐好,桌子上便飛過一隻谷蛾。律師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伸出雙手捉住了谷蛾,又恢複了原來的姿勢。

“在開始談我的事情之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用驚訝的目光注視着律師的舉動說,“我應當指出,我要和您談的事情必須保守秘密。”

稍稍露出的微笑把律師一臉紅兮兮的胡子分開了。

“要是對委托我辦的事兒不能保守秘密,我就不是律師了。可是如果您要證據……”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瞥了一眼他的臉,發現那雙聰明的灰眼睛在笑,并好像全都明白似的。

“您知道我姓什麽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接着說。

“我知道您,而且和任何一個俄國人一樣,”他又捉住一隻谷蛾,“知道您所做的有益的事業。”律師欠了欠身子說。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歎了口氣,打起精神。但是,既然已經決定了,他就用尖細的嗓子,理直氣壯而又流暢地接着說,并強調了某些話。

“我遇到了不幸,”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開始說,“作爲一個受欺騙的丈夫,我想根據法律斷絕與妻子的關系,也就是離婚,不過得這樣,使兒子不跟母親。”

律師的灰眼睛竭力想不笑,但它們閃爍着無法克制的喜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看到,這不隻是一個得到某次有利訂單的人的喜悅,這是一種勝利和歡呼,一種像他在妻子的眼睛裏所看到的那樣的幸災樂禍的閃光。

“您要我幫助辦離婚?”

“對,正是這樣,可是得對您有言在先,冒昧要您多費心思。我來隻是和您事先商量。我要離婚,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離婚時的形式。很可能,如果形式不合我的要求,我就放棄法律途徑。”

“啊,從來都是這樣的,”律師說,“而且始終都遵照您的決定。”

律師垂下雙眼看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兩隻腳上,因爲感到自己這種無法克制的喜悅樣子會讓委托人不高興。他又看到一隻谷蛾從自己的鼻子前飛過去,便舉起一隻手揮了揮,但出于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地位的尊重,沒有去捉它。

“雖然關于這類案件的法令,我也略知一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接着說,“不過倒是想了解一下這類案子在實際辦理時的一般形式。”

“您是想,”律師沒有擡起眼睛,不無滿意地模仿自己委托人說話的語調,“要我向您介紹能實現您願望的那些途徑。”

于是,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肯定地點點頭之後,他繼續往下說,隻是偶爾稍稍擡起眼睛看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泛起陣陣紅暈的臉。

“按照我們的法律,離婚?”他對“我們的法律”稍帶點兒不滿的意思說,“正如您所知道的,在下列情況下才可能……等一等!”他轉過身子對着正把頭探進門裏的助手說,不過還是站起來說了幾句,然後再坐下來。“在下列情況下:夫妻生理上有缺陷;離别五年沒有音訊,”他彎起長滿汗毛的短手指頭說,“然後是通奸(他說出這個詞兒時顯得興緻勃勃)。再往下還分爲(他繼續彎曲自己的胖手指頭):丈夫或妻子的生理缺陷,然後是丈夫或妻子通奸。”因爲全部手指頭都彎倒了,便把它們全部伸直,并繼續說:“這是理論上的觀點,但我認爲,您屈駕找我,是爲了弄清實際運用。而因此,從先例來看,我得告訴您,離婚的情況都屬于:據我理解,生理上無缺陷?也不是離别後沒有音訊?……”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肯定地點了點頭。

“結果,情況是:夫妻當中一方通奸,犯罪一方的罪證經雙方承認,或沒有這種承認而是無意中被發現的。應當說,後一種情況在實際中很少遇到。”律師說,并稍稍看了一眼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後停了下來,就好像出售手槍的商人介紹完這種或那種武器後在等待顧客選擇。可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沉默着,因此律師繼續說:“最平常和簡單合理的,我認爲是據雙方承認的通奸。要是和一個缺乏知識的人談話,我就不會這麽表達了。”律師說,“但我以爲,對您來說,這是能明白的。”

然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這麽失望,他都沒有立刻明白根據雙方承認的通奸的合理性,于是在目光中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不過律師馬上幫了他忙:

“大家再也沒法在一起生活下去了——這是個事實。而如果雙方都同樣這麽認爲,那一些細節和形式就變得無所謂了。而且再說了,這是最簡單和最有效的辦法。”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現在完全明白了。但是,他有宗教上的戒律,不能采取這種辦法。

“在目前的情況下,這是辦不到的,”他說,“這裏隻有一種情況可以:罪證由我持有的信件證實是無意中發現的。”

在提到信件時,律師閉緊了嘴唇,發出一種尖細同情而輕蔑的聲音。

“請注意,”他開始說,“這類情況,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樣,由宗教機關解決;神甫和大祭司在這類事情上很喜歡知道最微小的細節,”他露出一種和神甫同樣感興趣的微笑說,“信件無疑能證實一部分,不過證據應當是通過直接途徑得到的,也就是說,應當有人證。總之,如果我榮幸地得到您的信任,就讓我來選擇使用什麽辦法。誰想得到結果,也就有辦法解決。”

“要是這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突然臉色蒼白地開始說,但這時律師站起來了,又到門口那位打斷過他說話的助手那裏去了。

“告訴她,我不進廉價貨。”他說完,又回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邊。

返回時,他又不被察覺地捉了一隻谷蛾。“到夏天,就有薄紋布好簾子了。”他皺着眉頭想。

“這麽說……您請講……”他說。

“我将把自己的決定書面通知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邊說邊扶着桌子站起來。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從您說的話裏,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說可以辦理離婚。我還要請您同樣通知我,您的條件是什麽。”

“全都可以,如果您給我提供完全的行動自由,”律師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什麽時候我可以指望得到您的消息?”律師邊問邊往窗口走,眼睛和漆皮靴子都在閃爍發亮。

“一周後。至于您本人是否接受辦理此案以及有什麽條件,也麻煩您通知我。”

“很好。”

律師恭恭敬敬地一鞠躬,把委托人送出門;剩下自己一個人時,便沉浸在歡樂的心情中了。他是那麽高興,甚至都一反常态,對一位做買賣的太太讓了價,并不再去捉谷蛾,徹底下決心到來年冬天,将和西戈甯家一樣,把家具全用絲絨布重新包裝起來。

6

在八月十七日委員會的會議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但勝利的結果反而傷害了他。他們成立了一個調查外地人情況的新委員會;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鼓動下,這個新的委員會非常快速而有力地奉派來到該地點。三個月後,提出了一個報告。對外地人的生活,從政治、行政、經濟、物質和宗教各個方面作了調查研究。對所有的問題都作出了冠冕堂皇地解答,而且,這些解答都是不容置疑的,因爲它們不是易犯錯的人類思想的産物,而全都是官方活動的成果。所有的回答都出自官方材料,是省長們和主教們所提供的官方材料,而這些材料又是以各縣府首腦和監督司各方來自本地區主管和教區神甫們提供的報告爲基礎的;因此,它們都是不容置疑的。所有那些問題,例如爲什麽收成不好,爲什麽居民們保持自己的信仰,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沒有公家機構提供方便就得不到解決,而且幾萬年也解決不了的問題,都得到了清楚無疑的解答。而且這種解答都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意見有利。但是,在最近一次會議上受了傷害的斯特列莫夫得到委員會的報告後,采取了出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預料的策略。斯特列莫夫糾集了另外幾位委員,突然轉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邊,不但熱烈支持實施卡列甯提出的辦法,而且提出類似的其他一些極端措施。這些違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基本思想的極端措施被接受了,至此,斯特列莫夫的詭計也就昭然若揭了。這些走極端的措施突然顯得這麽愚蠢,弄得連政界人物、社會輿論、聰明的太太和報紙都群起而攻之,大家對這些措施及其首倡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表示不滿和反對。斯特列莫夫則退到一旁,做出一副自己不過是盲目跟着卡列甯的計劃而現在正爲所做的事兒感到吃驚和憤怒的樣子。這件事情傷害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但是,盡管健康下降,盡管發生了家庭不幸,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并沒有屈服。委員會發生了分裂。以斯特列莫夫爲首的一部分委員爲自己的錯誤辯解說,他們相信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主持提供報告的檢查委員會,還說這個委員會的報告是胡說八道,隻不過是一堆廢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及一幫人看到這種對文件的過激态度是危險的,繼續支持檢查委員會分析得出的材料。結果在上層和下層社會上,一切都給攪亂了,雖然所有對這件事情極爲關心的人中誰也弄不清楚,那些外地人是真的陷于貧困和死亡的境地,還是正在欣欣向榮之中。由于這件事情,以及部分地因爲妻子的不忠,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受到了蔑視,他的地位變得相當不牢靠了。在這種情況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将親自到當地進行調查。而且,當請求被批準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就出發到遠處省份去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親自出馬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更何況起程前他正式以文件形式,退還了撥給到目的地去所需的十二匹驿馬的費用。

“我覺得這很高尚,”對此,貝特西對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說,“因爲大家都知道,現在到處都通鐵路,幹嗎還撥發驿馬費?”

不過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不同意,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的看法甚至使她生氣。

“您是好說,”她說,“因爲您有萬貫家産,對丈夫夏天出門視察,我倒是很高興。出門對他的健康和心情都有好處,而且我還可以用這筆出差費添置一輛輕便馬車和雇一名馬車夫。”

在赴遙遠省份的途中,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

到莫斯科後的第二天,他去拜訪了一位當省長的将軍。在通常總是被各種馬車擠得水洩不通的報紙街十字路口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突然聽到有人用響亮而興奮的聲音叫他的名字,他不得不回頭去看。在人行道上的一個角落裏,快活、年輕、紅光滿面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正站在那兒使勁地叫喊着;他穿着時髦的短大衣,頭上歪戴着流行的小禮帽,潔白的牙齒在微笑的嘴唇之間閃閃發亮。他用一隻手扶住停在角落裏的轎式馬車的窗口,邊笑邊用另一隻手招呼妹夫;馬車窗口探出一個戴着絲絨線帽的女人腦袋和兩個孩子的腦袋。太太一臉善良的笑容,而且也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揮了揮手。那是陀麗和孩子們。

在莫斯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誰也不想見,而最不願見到的是自己妻子的哥哥。他舉了舉禮帽,想一走了事,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吩咐他的馬車夫停下,并穿過雪地向他跑過來。

“啊,您也好意思不派人來告訴一聲!來多久了?我昨天到杜索去了,看到牌子上寫着‘卡列甯’,可是我竟沒有想到是你!”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邊說邊将頭伸進馬車裏,“否則,我就過來了。見到你,我真高興!”他說着,同時一隻腳拍打着另一隻腳,把雪去掉,“你怎麽好意思不讓人知道呢!”他重複說。

“我沒有時間,很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幹巴巴地回答。

“來,我們到我妻子那兒,她多麽想見到你。”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裹在怕凍着的雙腿上的方格子毛毯掀開,從轎式馬車裏出來,穿過雪地來到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旁邊。

“這是怎麽回事兒,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您爲什麽這樣躲着我們?”陀麗笑眯眯地說。

“我很忙。很高興見到您,”他用分明極不高興的語調說,“您的身體怎麽樣?”

“啊,我親愛的安娜怎麽樣?”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低聲含糊其辭地說了點兒什麽,便要走。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阻止了他。

“瞧,我們明天這麽辦。陀麗,你請他來吃午飯!我們把柯茲内舍夫和彼斯卓夫請上,代表莫斯科的知識界宴請他。”

“對,您來吧,”陀麗說,“如果您願意,那請您在五六點鍾過來。啊,我親愛的安娜怎麽樣?怎麽好長時間……”

“她身體健康,”他皺着眉頭嘟嘟囔囔地說,“我很高興!”接着,他便向自己的馬車走去。

“您來吧?”陀麗叫嚷着問。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了點什麽,在馬車的嘈雜聲中,陀麗沒法聽清楚。

“我明天過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他叫喊着說。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進入轎式馬車,并深深地坐在裏邊,以便自己看不見人家,人家也看不見他。

“怪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妻子說,同時看了看表,并把一隻手伸出去,表示對妻子和孩子們的親切,之後便得意地順着人行道走去。

“斯吉瓦!斯吉瓦!”陀麗嚷嚷着,臉都紅了。

他轉過身子。

“我可得給格裏夏和塔尼娅買件大衣。你給我些錢!”

“沒有關系,你對人家說,由我付賬。”接着他對路過的熟人高興地點點頭,就消失了。

7

第二天是星期日。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乘馬車到大劇院去看芭蕾舞排演,給因爲他的面子重新演出的漂亮女舞蹈家瑪莎·契比索娃贈送前一天晚上他許諾的珊瑚項鏈,還在大白天來到劇院後台的黑暗處,吻了吻她那張漂亮的、因爲得到禮物容光煥發的可愛臉蛋。除了贈送禮物,他還得和她商量好演出結束後約會的事兒。對她說明自己沒法兒在芭蕾舞開演時就到,随即答應演最後一場時一定趕到,還要請她吃晚飯。從劇院出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便到奧霍特内街,親自預訂了魚和蘆筍,到十二點鍾,他已經到了杜索賓館去看望三個人,恰好他們都住在同一家賓館:不久前從國外回來住在這裏的列文,剛登上這高級職位就到莫斯科來視察工作的自己的新頭頭,以及妹夫卡列甯,無論如何要拉他去吃午飯。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喜歡宴會,但更喜歡請客,舉辦不大而食品、飲料和邀請的客人都很講究的宴會。他對這次宴會的計劃很滿意:有活鲈魚、蘆筍和la pièce de résistance120——一盤味道極好而賣相普通的煎牛裏脊,以及相應的酒水:這是菜肴和飲料。而客人中,還邀請了吉蒂和列文,爲了不使他們過于引人注目,還請了一個堂妹和青年舍爾巴茨基,而客人中的la pièce de résistance——則是謝爾蓋·柯茲内舍夫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謝爾蓋·柯茲内舍夫——莫斯科人和哲學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彼得堡人和實踐家;還得把那個有名的怪人、熱情分子彼斯卓夫叫來,他是個自由派,喜歡講話,一個音樂家、曆史學家和非常可愛的五十歲老青年,他可以充當柯茲内舍夫和卡列甯的調料和配菜。他會挑逗他們,使他們鬥嘴。

賣掉樹林的第二期付款已經從商人那裏拿來了,錢還沒有用完。近來陀麗很溫柔體貼,這次宴會的安排處處都讓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感到滿意。他心情愉快,有兩個稍不愉快的情況,但它們都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心中那個和善歡樂的海洋淹沒了。這兩個情況是:第一,昨天在馬路上遇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時,發現他對自己冷淡又嚴肅,如果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臉上這種表情,以及他沒有到他們家來,也不給一點消息,這一切和自己聽到的有關安娜和符朗斯基的傳聞聯系起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猜想他們夫妻間可能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兒。

這是一個不愉快的情況。另一個不愉快的情況是,自己的新頭頭和所有的新領導一樣,是一個出了名的可怕的人,他早晨六點鍾起來,就像一匹馬似的幹活,還要求底下人也和他一樣。此外,這位新領導還被說成行爲像頭熊,傳說他屬于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本人至今爲止的老領導完全對立的那一派。昨天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穿了制服去上班,新領導很和藹,而且像與熟人一樣和他交談;因此,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認爲自己有必要穿上禮服去拜訪他一次。想到新領導可能不會好好接待他,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感覺到這個不愉快也在等着它。不過,他又本能地感覺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凡人,都和我們一樣有罪過:幹嗎生氣和吵架?”他走進賓館時這麽想。

“你好嗎,瓦西裏,”他歪戴着帽子,穿過走廊時對一個相熟的仆人說,“你都留連鬓胡子了?列文——七号房間嗎,啊?請你帶我去。還有,你幫我打聽一下,阿尼奇金伯爵(他就是新領導)是不是在接待客人?”

“是,”瓦西裏微笑着回答,“您好久沒有上我們這裏來了。”

“我昨天來過,隻是從另一道門進的。這是七号房間嗎?”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進去的時候,列文正和一個特維爾的農民站在房間中央用俄尺在量一張鮮熊皮的大小。

“啊,你們打到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叫嚷道,“一張好皮子!是頭牝熊?你好,阿爾希普!”

他握了握農民的手,沒有脫大衣和帽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你脫了吧,坐一會兒!”列文脫下他的帽子說。

“不,我沒有時間,隻能待一秒鍾。”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回答。他解開大衣,接着又脫了下來,并且坐了整整一個小時,和列文談論打獵及最知心的話兒。

“啊,你倒是說說,在國外幹了些什麽?到過哪些地方?”農民出去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我到過德國、普魯士、法國、英國,但不是在首都,而是去了工廠城市,在那裏看了許多新東西。而且,爲到過那裏感到高興。”

“是的,我知道你關于解決工人問題的想法。”

“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在俄國不可能有工人問題。俄國的問題是勞動人民對土地的态度;這個問題在那裏也有,但那裏這是件把損壞的東西進行修補的事兒,而在我們這裏……”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仔細地聽着列文說。

“對,對!”他說,“很可能,你是對的,”他說,“不過,你心情振奮,我感到高興;而且,你又出去打熊,又幹活兒,又總興緻勃勃。可是舍爾巴茨基還對我說呢——他碰到你了——說你總是悶悶不樂,老是談論死……”

“不過那有什麽,我還是會想到死,”列文說,“對,是該死的時候了。而所有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我老實告訴你:我萬分珍惜自己的想法和工作,可實質上——你想想這事兒:要知道,我們的整個世界——不過是在小得可憐的星球表面長出的一道薄薄的腐朽層罷了。我們卻還以爲自己會有什麽偉大的東西——思想,事業!所有這些都是塵土。”

“可是這個呀,老弟,這可是老生常談啦!”

“老生常談,但是你知道,你一旦清楚地明白了這事兒,一切就都變得微不足道了。當你明白早晚會死去,什麽也不會留下,那麽一切全都無所謂了!我以前認爲自己的思想很重要,可它原來也同樣微不足道,假如就算它實現了,就像這頭牝熊。過日子也是這樣,你興緻勃勃地打獵、工作,爲的無非是不去考慮死。”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微妙而親切地微微笑着,聽列文說。

“啊,當然!現在你也接近我的看法了,你還爲我在生活中尋求享樂攻擊我呢,你記得嗎?”

“啊,道學家,你不要這樣嚴厲!……”121

“不,畢竟生活中有很多美妙的東西……”列文有點兒困惑了,“對,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們都會很快死去的。”

“很快?”

“你知道,當你考慮死的時候,生活中的美妙就少些——然而也平靜些。”

“相反,剩下的時間更快活。啊,不過,我該走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第十次欠身起來說。

“啊,不,再坐會兒!”列文勸阻他說,“那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面?我明天就走。”

“我倒好!我爲這事兒來的……你今天一定得上我家去吃午飯。你的哥哥也來,還有我妹夫卡列甯。”

“難道他在這裏?”列文說,并想探聽吉蒂的情況。他聽說入冬時她曾在彼得堡一位做了外交官夫人的姐姐家,卻不知道她回來了沒有,這麽一想,他又不想問了。“她來不來——和我沒有關系。”

“那麽,你來?”

“啊,當然。”

“這麽說,五點鍾,穿上禮服。”

接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便站起來,到住在底下的新領導那裏去了。本能沒有欺騙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可怕的新領導原來是個彬彬有禮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還和他一起吃了早點,而且一直待在那裏,到下午四點鍾才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裏去。

8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做完彌撒後,一上午都在房間裏。這一上午,他有兩件事情要做:第一,接見要去彼得堡而當時正在莫斯科的外地人代表團;第二,給律師寫一封态度明确的信。代表團雖然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主動召來的,但在彼得堡仍有許多不便甚至潛在威脅,因此他很高興在莫斯科見到它。這個代表團的成員對自己的作用和責任一無所知。他們天真地以爲自己的任務是陳述困難和事情真相,同時請求政府幫助,卻斷然不知道他們的某些聲明和要求支持了敵對的黨派,因此毀了全部的事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他們糾纏了好久,給他們拟訂了一個他們不能違背的計劃,而且打發他們走的時候還寫了一封信給彼得堡,以便于代表團活動。在這件事情上,主要的幫手該是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她在代表團的事情方面是個專家,沒有誰能像她那樣不誇張地宣揚且能給予代表團以真正的指導。辦完這件事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給律師寫信。他毫不動搖地托他全權辦理此事,還把從奪來的皮包裏找到的符朗斯基給安娜的三張便條放進了信封。

自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離家并有意不再回去之後,自從他找過律師,并且雖然隻對一個人說了自己的主意以後,特别是當他把這生活中的事兒轉化成書面的事兒以後,他就越來越屈從于自己的主意,而且現在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實現的可能性。

聽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洪亮的聲音時,他已經把給律師的信封好了。仆人堅持要通報一聲,爲此,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仆人争了好久。

“不要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那樣更好些,我馬上就把自己和他妹妹的狀況告訴他,并說明自己爲什麽不能到他家去吃午飯。”

“請進!”他大聲說着,同時把公文收好并放進文件夾裏。

“你瞧,你在撒謊,他在家!”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在邊走邊脫大衣,并且還不忘回答不放他進來的仆人。奧勃朗斯基走進房間裏,“啊,我很高興,找到你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高興地開口了。

“我不能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冷冷地站着,而且也不請客人坐下。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立刻采取應有的冷淡态度,因爲自己正着手辦理和他妹妹離婚;但他不曾估計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心中湧出的那種海洋般寬厚的美好情意。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自己一雙清晰的閃閃發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怎麽不能?你想說什麽?”他帶着困惑的神情用法語說,“不,這是答應了的。而且,我們大家都希望你去。”

“我想告訴您,我不能到您家裏去,因爲我們之間原來的那種親戚關系應該結束了。”

“怎麽?怎麽了?爲什麽?”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帶着微笑說。

“因爲我正要辦理與令妹、我的妻子的離婚。我應當……”

可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沒有來得及講完自己的話,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就已經出人意料地驚叫一聲“啊哈”,頹然地坐在了靠背椅子上。

“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你在說什麽呀!”奧勃朗斯基叫嚷起來,他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就是這樣。”

“對不起,我沒法……沒法相信這事兒……”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坐下來,他感到自己說的話沒有産生預期的效果,因此有必要進行說明,而且不管他的說明是什麽樣,自己對妻子兄弟的态度仍将和原來一樣。

“是啊,我提出離婚是萬不得已。”他說。

“我說一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知道你是個出色的公正的人,知道安娜——請你原諒,我沒法改變對她的意見——她是個很好、出色的女人;因此,原諒我,我無法相信這事兒。這裏有誤解。”他說。

“是啊,如果這隻是一種誤解……”

“請原諒,我理解,”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打斷說,“不過,當然……有一點:不該着急。不該,不該着急!”

“我沒有着急,”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冷地說,“可是在這件事情上是沒法與人商量的。我已經打定主意了。”

“這是可怕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着,沉重地歎了口氣,“換了我,有一件事情我是一定要做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求你了!”他說,“依我看,訴訟還沒有開始吧。在你起訴之前,和我妻子見一見,和她說說。她像對親妹妹一樣愛安娜,也愛你,她也是個非常好的女人。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和她談談!你就賞我這個臉吧,我求你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沉思起來了,于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關切地瞅着他,不去打破他的沉默。

“你能去看看她嗎?”

“我不知道。正是因爲這事兒,我沒有到你們家去。我以爲我們的關系應當改變了。”

“爲了什麽呀?我看不出要這樣。依我看,除了我們的親戚關系,我一向對你很友好,你對我也多少有些情誼……而且我也衷心尊敬你,”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握住他的一隻手說,“就算你最壞的設想是正确的,我也永遠不會評判你們任何一方,而且我也看不出我們的關系有什麽理由要改變。而現在,就這麽做吧,找我妻子去。”

“唉,我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不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冷地說,“不過,我們不談這事兒了。”

“不,你爲什麽不去呢?就算今天吃頓午飯吧?我妻子等着你。請去吧。主要是和她談一談。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跪下求你了!”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我就去吧。”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歎了口氣說。

接着,想變換一下話題,他問起他們兩個人都關心的事情來——關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新頭頭,一個年紀還不老的人,突然得到這麽重要的任命。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以前就不喜歡阿尼奇金伯爵,一直和他有意見分歧。作爲一個官場中人,對于在公務上遭到失敗的人對得到提升的人的憎恨,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現在,他對阿尼奇金伯爵簡直是無法忍受了。

“那怎麽,你見到他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帶着挖苦的讪笑說。

“當然,他昨天到我們那裏上班了。看樣子,他很熟悉業務,而且精力旺盛。”

“哦,他的精力用在哪裏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是爲了辦事呢,還是爲改變已經完成的事情?我們國家的一大不幸,那就是文牍主義的行政管理,他算得上是個代表。”

“說真的,我不知道他身上有什麽可以指責的地方。我不太了解他的傾向,但是有一點我敢肯定,他是個出色、可愛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回答說,“我剛才到他那裏去了,真的,他是個出色、可愛的人。我們一起吃了早點,我還教會他,你知道嗎,做加橘汁酒的飲料。它喝起來很涼爽。而且奇怪,他不知道這玩意兒。他很喜歡。真的,他是個很好很可愛的人。”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看了一眼表。

“啊,老兄,已經四點多了,而我還要到陀爾戈甫申那邊去!那麽請你務必來吃午飯。你無法設想,你要是不來,會使我和我妻子多麽傷心。”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送走妻子的哥哥時,态度已經和他們上次見面時完全不同了。

“我答應了,就一定去。”他無精打采地回答。

“你相信好了,我珍惜你的到來,并希望你對此不會後悔。”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微笑着對他說。

接着,他邊走邊穿大衣,并伸出一隻手拍拍仆人的腦袋,哈哈笑着往外走。

“五點鍾,并且要穿禮服,有請了!”他再一次回到門旁大聲說。

9

已經五點多了,有幾位客人已經到了,這時主人自己才到家。他是與同一時間在大門口碰見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内舍夫和彼斯卓夫一起進來的。按照奧勃朗斯基對他們的說法,這是莫斯科知識界的兩位主要代表。從性格和智慧方面講,他們都是受人尊敬的人。他們相互欽佩,又在一切方面都完全地和毫無辦法地意見不合——并不是因爲他們屬于對立的派别,恰恰相反,他們是同一個陣營的(敵人往往把他們搞混了),可是在這個陣營裏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看法。天下沒有比使半抽象的不同思想取得一緻更難辦的了,所以他們不但從來沒有意見相同過,而且還都早已習慣于嘲笑對方無法改正的謬誤并因此而滿不在乎。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趕上他們時,兩人正邊進門邊談論天氣。亞曆山大·德米特裏耶維奇公爵,奧勃朗斯基的嶽父,年輕的舍爾巴茨基,屠洛甫岑,吉蒂和卡列甯,已經坐在客廳裏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立刻發現,因爲自己不在,客廳裏的事情進行得不好。穿着名貴灰色絲綢裙子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一副着急的樣子,這顯然是因爲她既要照顧在兒童室單獨吃飯的孩子,又由于丈夫還沒有回來,沒有他就不知道怎麽好好安置這一大幫客人了。大家都像牧師的太太們做客(照老公爵的說法)似的坐着,顯然都在爲自己到這裏來的目的感到困惑不解,他們勉強找些話說,隻是爲了不至于沉默。和善的屠洛甫岑感到自己待在不合适的氛圍裏,因此當見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時,他那厚厚的嘴唇露出的微笑就好像在說:“嘿,兄弟,你把我塞到一群聰明人中間來了!上Cha teaudes fleurs122并喝上一杯——這才是我關心的事兒。”老公爵默默地坐着,一雙閃閃發亮的小眼睛正從一邊瞧着卡列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知道了,他是在考慮用個什麽詞兒能反映出這位像條鲟魚似的國務活動家,他是讓應邀來到的客人們共飨的。吉蒂老是看着門,故作鎮定,免得康士坦丁·列文進來時自己臉紅。還不曾被介紹和卡列甯認識的青年舍爾巴茨基,竭力裝出一副對此毫不在乎的樣子。卡列甯本人則按照彼得堡的習慣,爲了和太太們一起吃飯穿了燕尾服,打的白領帶;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從他臉上看出,他來隻是爲了表示自己說話算數,出席這個聚會是在履行一項沉重的義務。卡列甯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進來前的冷氣制造者,使所有客人凍僵的罪魁禍首。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走進客廳,道了歉,作了解釋,和自己每次遲到和暫時缺席一樣,推托說是被一位什麽公爵纏住了,便随即使大家互相認識。他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謝爾蓋·柯茲内舍夫拉到一起,讓他們讨論波蘭的俄羅斯化問題,爲此他們立刻把彼斯卓夫拉過去了。他拍拍屠洛甫岑的肩膀,悄悄對他說了句什麽可笑的話,并讓他到妻子和公爵一邊坐下。然後,他對吉蒂說她今天很好看,并把舍爾巴茨基介紹和卡列甯相識。一會兒工夫,他就把這一大幫子人安排得好好的,使客廳裏不管哪兒都活躍起來,有說有笑。隻剩康士坦丁·列文一個人還沒有到。不過這反倒好,因爲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走進餐廳時大爲驚訝地發現,波爾特酒和核列斯酒都是德普列的,而不是列維123的,他于是吩咐人盡快到列維跑一趟,又返回客廳裏。

在餐廳門口,他返回時見到了康士坦丁·列文。

“我沒有遲到吧?”

“難道你還能不遲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拉起他的手說。

“你家裏人多嗎?都有誰?”列文不由得漲紅了臉問,同時用手套去掉帽子上的雪。

“全是自己人。吉蒂在這兒。我們進去,我給你介紹一下卡列甯。”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雖然是個自由派,但他知道和卡列甯相識不能不是件榮幸的事情,于是便以此來招待自己一些最好的朋友。不過這時候康士坦丁·列文無心去感覺這種相識帶來的全部滿足。自碰上符朗斯基的那個難忘的晚上以後,他再沒有見到過吉蒂,如果不算在大馬路上見了一會兒的那一次。他内心裏知道,自己今天将在這裏見到她。但是,爲了保持自己思想的自由,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不知道這事兒。現在一聽說她在這裏,他突然感到這麽高興,同時又這麽害怕,以至于一時停住了呼吸,而且沒法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出來。

“怎麽樣,她怎麽樣?是以前那樣,還是像上次在轎式馬車裏那樣?怎麽辦,如果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的是真的?爲什麽不是真的呢?”他在想。

“啊,好啊,把我介紹給卡列甯吧。”他好不容易說出話來,便邁着非常堅定的腳步走進客廳裏,并看見了她。

她既不像原來那樣,也不像在轎式馬車裏那樣,她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她一副驚恐、羞怯、有點兒慌亂的樣子,因此也更妩媚動人。在他進來的那一刻,她就看見他了。她在等着他。她很高興,并爲自己的高興慌亂到這種地步,恰恰就在他走到女主人跟前又瞧了她一眼的那一刻,她、他及陀麗都覺得,她好像忍不住了,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然後又漲紅了,整個人木然地,嘴唇稍稍顫抖地等待着他。他走到她面前,鞠了一躬并默默地伸過一隻手。要不是嘴唇輕輕的抖動,眼睛因爲潮潤而更加明亮,她說話時的微笑就會顯得十分安詳:

“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接着,她以極大的決心伸出自己冰涼的手握了握他的一隻手。

“您沒有見到我,我可是見到您了,”列文說,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您下火車到葉爾古曉沃去的路上,我看見過您。”

“什麽時候?”她吃驚地問。

“您到葉爾古曉沃去的時候。”列文邊說邊感到心裏幸福極了,甚至說話時都上氣不接下氣。“我怎麽能把不純潔的念頭和這位可愛的人兒聯系在一起呢!而且是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講的情況看來是真實的。”他想。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抓住他的一隻手,把他帶到卡列甯面前。

“請允許給你們介紹。”他說了兩人的姓名。

“很愉快再次見面。”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握着列文一隻手,冷冷地說。

“你們認識?”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吃驚地問。

“我們一起在車廂裏度過三個小時,”列文微笑着說,“但下了車,就像從假面舞會出來時那樣驚奇,至少我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大家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指着餐廳的方向說。

男賓們來到餐廳,走到擺有小吃的桌子邊,那裏有六種伏特加酒及同樣多種帶小鑰匙和不帶小鑰匙的奶酪、魚子醬、小青魚、各種罐頭,以及裝着法國面包的碟子。

男賓們站立在伏特加酒和小吃面前等着午宴開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内舍夫、卡列甯和彼斯卓夫之間關于波蘭俄羅斯化的談話平息下來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是個最善于用出其不意的題外語以結束最抽象和最嚴肅的論争的人,還是個因此使談話各方都改變情緒的人。這時,他也這麽做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證明,波蘭的俄羅斯化隻能靠實施應該由俄國行政當局采取的最高原則的結果來實現。

彼斯卓夫則堅持認爲,隻有當一個民族人口更爲密集的時候,它才能同化另一個民族。

柯茲内舍夫承認這也承認那,但有些保留。當他們從客廳裏出來時,柯茲内舍夫爲結束談話笑眯眯地說了:

“因此,爲了使非俄羅斯人俄羅斯化,有一個辦法——盡可能地多生孩子。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兄弟倆做得比大家都差。而你們,結了婚的先生們,特别是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幹得完全符合愛國主義,您有幾個孩子?”他轉而親切地微笑着問主人,并向他舉起小酒杯。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而笑得特别開心的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對,這才是最好的辦法!”他說着,繼續一邊吃奶酪一邊把一種特别的伏特加酒斟進向他舉起的小杯子裏。談話果然以玩笑結束了。

“這奶酪不壞。給您來一點兒?”主人說,“難道你又在做體操鍛煉了?”他轉過來對列文說,同時用左手捏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鼓起一隻手的肌肉,受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手指的壓力,他薄薄的禮服下立刻鼓出像圓形奶酪那麽大而結實的一塊肌肉。

“瞧這二頭肌——啊!簡直一個薩姆松124!”

“我想獵熊一定要有很大的力氣。”對打獵具有最模糊的印象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同時把奶酪抹在薄得像蜘蛛網似的面包片上。

列文微微笑了笑。

“一點兒也不。相反,一個孩子可以打死一頭熊。”他邊說邊向那些跟女主人一起來到桌邊的女眷們鞠躬,并讓到一旁。

“人家告訴我,您打死了一頭熊?”吉蒂說,同時用叉子竭力去叉一隻滑溜的蘑菇,弄得露出白皙小手的袖口花邊不停地抖動。“你們那裏難道有熊?”她補充問,同時微微笑着,向他半側身地轉過自己可愛迷人的腦袋。

她說的話裏似乎沒有什麽特别的東西,但對列文來說,她說話的每一個聲音,嘴唇、眼睛和手的每個動作都具有語言無法表達的意義!這裏有請原諒的懇求,有對他的信賴,有親切,一種溫柔、羞怯的親切,有允諾,有希望,有對他的愛情,這種愛情使他不能不相信又使他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不,是我們到特維爾省去。從那裏回來時,我在火車上見到了您bean-frère125還是您姐夫的bean-frère,”他帶着微笑,“那是一次可笑的見面。”

接着,他愉快而逗樂地講起來,說自己怎麽一整夜沒有睡着,穿着短皮襖闖到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單間包廂裏。

“列車員像俗話說的那樣,看我穿的一身衣服想把我轟下車;但這時我開始用高貴的語調說起來,引經據典、故弄玄虛……您”他說着,因爲忘了他的名字而轉向卡列甯,“您起初也開始瞅瞅短皮襖,想把我趕走,但後來您就幫我說話,真感激您啊!”

“乘客選擇位置的權利,總的說相當不明确。”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邊說,一邊用手絹擦着自己的手指尖。

“我看到了,您對我還猶豫不決,”列文和善地微微笑了笑,“我就連忙說點兒聰明話來補救皮襖造成的麻煩。”

繼續和主人談話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隻耳朵聽着弟弟說,同時斜過眼睛瞅了瞅他。“他今天這是怎麽了?一副勝利者的樣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仿佛長出了翅膀。列文知道她在聽他說,而且聽他說話使她感到愉快。而他關心的,正是這一點。對他來說,不隻是這一間屋裏,而且在全世界,存在的隻有他和她,而自己變得身價百倍了,他感到自己正處于令人暈眩的高空,而所有那些善良的好人,卡列甯們、奧勃朗斯基們以及整個世界,都在下邊遠遠的某個地方。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并不對他們瞧上一眼,仿佛沒有絲毫的用意,隻是因爲再沒有空位置了,隻好讓列文和吉蒂并肩坐着。

“來,你就隻好坐在這裏了。”他對列文說。

午餐就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愛好的器皿一樣精美。瑪麗—路易士湯十分出色;入口即化的小餡餅,無可挑剔。打白領帶的兩個仆人和馬特維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和利索地幹着端食品和送酒水的活兒。午餐從物質方面講是成功的;在非物質方面,也同樣成功。談話一會兒集中,一會兒分散,始終沒有停頓,而且到了午餐快結束時,談話變得非常活躍,甚至到男客們都從桌子旁邊站起來了還沒有停止,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都變得活潑了。

10

彼斯卓夫喜歡争論到底,他不滿足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再說他覺得他的意見是不正确的。

“我從來沒有說,”他一邊喝湯一邊說,同時轉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就一個居民的密度問題,是通過與基礎的結合,而不是憑幾條原則。”

“我覺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慌不忙和懶洋洋地回答,“這是一回事兒。依我看,對另一個民族起作用的隻能是這樣的民族,它有更高的發展水平,它……”

“但問題就在這裏,”彼斯卓夫用男低音打斷說,他說話總是很急,而且仿佛把整個身心都放在自己所說的那件事情上,“所謂更高的發展水平是什麽意思?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誰處在更高的發展水平上?誰将同化另一個民族?我們看到萊茵區法國化了,可是德國人的發展水平并不低!”他嚷嚷着說,“這裏有另一種規律!”

“我感到,産生影響的隻有真正文明的民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稍稍豎起眉毛說。

“可是,我們應當把什麽看做是文明的标志呢?”彼斯卓夫說。

“我以爲,這種标志是大家都清楚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大家都完全清楚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着微妙的笑容參與進來說,“現在公認的真正的文明,隻有純粹古典的文明;不過,我們看到雙方争論激烈,卻也不能否認對方有他的有力證據。”

“您是個古典派,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給您來點兒紅葡萄酒?”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我對這種和那種文明都不作評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着一種對孩子般的寬容微笑,舉起自己的杯子說,“我隻是說,雙方都有有力的證據,”他轉過來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說,“就所受的教育來說,我是個古典派,然而在這場争論中,我倒沒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我看不出明顯的根據可以證明古典教育比現代教育優勝。”

“自然科學同樣具有培養教化的作用,”彼斯卓夫附和着說,“您就拿天文學,您就拿植物學,就拿具有共同規律體系的動物學來說吧!”

“我不能完全同意這一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答道,“我想我們不得不承認,研究各種語言本身對精神發展起着有益的作用。此外,無可否認,古典作家具有高度的道德影響,而不幸的是,成爲當代禍害的虛僞學說,往往同自然科學的教授有關。”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想說點兒什麽,但被彼斯卓夫渾厚的男低音打斷了。他開始熱烈地辯駁起那種看法的不公正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平靜地等待着發表意見,顯然準備好了必勝的反駁。

“可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同時露出微微的笑容并轉向卡列甯,“不能不同意,要完全估計這種或那種科學的全部利和弊是困難的,至于什麽優先的問題,要不是古典教育具有剛才您所說的那種優點,即道德上的——disons lemot126——反虛無主義的影響的話,究竟該選擇哪些科學,這問題也不容易一下子徹底地解決。”

“毫無疑問。”

“古典科學若不是有反虛無主義影響的優點,我們倒會更多考慮,會衡量雙方的利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着微妙的笑容說,“我們也會給兩者提供發展的天地。但是現在我們知道,在古典教育中含有醫治虛無主義的藥丸,于是我們就大膽地向我們的病人推銷……可是假如沒有這種療效怎麽辦?”他用這句風雅的俏皮話作爲結束。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到藥丸時,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特别響亮和開心的是屠洛甫岑;他聽他們談話一直隻等着那種可笑的玩意兒,這時終于等到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彼斯卓夫請來,沒有錯。有了彼斯卓夫,聰明的談話就會一刻不停地進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剛用俏皮話結束自己的談話,彼斯卓夫立刻又提出了新的問題。

“我甚至不能同意,”他說,“政府抱有這種目的。政府顯然是受輿論支配的,它并不關心對所采取的措施可能産生的影響。例如,婦女教育問題應該認爲是有害的,政府卻正在開辦婦女訓練班和大學。”

于是,談話立刻轉到了婦女教育這個新題目上。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表達了一種思想,認爲婦女教育通常與婦女自由的問題攪和在一起,隻因爲這樣才被認爲是有害的。

“我倒認爲,這兩個問題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彼斯卓夫說,“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婦女因爲缺乏教育,所以無權,而缺乏教育是因爲無權。不應該忘了,對婦女的奴役是那麽普遍,又那麽漫長,以至于我們往往不想去理解把她們和我們隔離開的那道鴻溝。”他說。

“您說到權利,”等彼斯卓夫說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是占有陪審員、議員、機構主席等位置的權利,是擔任公職、國會議員……的權利。”

“毫無疑問。”

“但要是婦女作爲難得的例外能占據這些職位,那我感到您用‘權利’這個術語是不對的。确切點說是:義務。任何人都會同意,在履行某個陪審員、議員、電報局官員的職務時,我們感到是在履行義務。因此,表達得更确切點是,婦女在尋求義務,而且完全合法。對她們這種想幫助男人從事共同勞動的願望,隻能表示同情。”

“一點兒不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肯定地說,“我認爲問題隻在于她們有沒有承擔這些義務的能力。”

“一定能夠勝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插進來說,“隻要在她們中間普及教育。我們看到這……”

“而俗話怎麽說來着?”老公爵說,他早就留神聽着談話,并閃爍着自己一雙小小的帶嬉笑的眼睛,“我可以當着女兒們的面說:頭發長……127”

“在黑人解放前,人們就是這麽看待黑人的!”彼斯卓夫憤憤不平地說。

“我隻覺得奇怪的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當我們男人通常在逃避新的義務時,婦女們反倒在尋求義務。”

“義務和權利是聯系在一起的;權力,金錢,榮譽:婦女尋求的是這些。”彼斯卓夫說。

“這就等于我尋求當奶媽的權利時,我卻抱怨人家付錢給别的女人而不願用我。”老公爵說。

屠洛甫岑有感染力地高聲大笑起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則感到遺憾,因爲這麽說的不是自己。甚至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都微微笑了一下。

“是啊,可是男人不能喂奶,”彼斯卓夫說,“而婦女……”

“不,一個英國男人曾經在船上給自己的小孩喂奶。”允許在自己的女兒們面前這麽放肆的老公爵不顧當着自己女兒的面,放肆地說。

“有多少這樣的英國男人,就會有多少婦女擔任官職。”這已經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的了。

“對啊,但是一個沒有家庭的姑娘怎麽辦?”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加入進來說,他說的是自己心裏老是想着的契比索娃,因此同情彼斯卓夫并支持他。

“如果好好分析一下這位姑娘的經曆,您将發現,她抛棄了家庭,不是自己的就是自己姐妹的家庭,在那裏她本該有自己女人家的活兒可幹。”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出人意料地參加到談話裏來,她氣憤地說,看樣子是在猜測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所指的是怎麽一個姑娘。

“但我們擁護的是原則,是理想!”彼斯卓夫用響亮的男低音反駁說,“一個女人希望有權成爲獨立的和有教養的人。她們受到這種意識的排擠和壓制。”

“而我感到被排擠和壓制的,是沒有雇我到教養院去當奶媽。”老公爵又一次地說,使屠洛甫岑哈哈大笑,他笑得把一大塊蘆筍掉到了調味汁裏。

11

除了吉蒂和列文,大家都參加到了這場談話中來。當開始談到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影響時,列文不禁想到他對這個問題有話要說。但這些原來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想法,好像做夢時在頭腦裏一閃就過去了,現在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現在他甚至感到奇怪,他們幹嗎這麽起勁兒地去讨論誰也不需要的玩意兒。對吉蒂來說也是這樣,原來她覺得他們談的婦女的權利和教育問題應該是有趣的。在回想自己那位外國朋友瓦蓮卡,她的沉重的受制于人的生活,自己曾經多少次考慮過這個問題,曾經多少次暗想如果自己不嫁人将會怎麽樣,而且曾經多少次和姐姐争論過這一點!可是現在,這個問題一點兒也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和列文進行着一場自己的談話,可以說那不是談話,而是某種秘密的允諾,每一分鍾它都使她和他更加親近,使得兩人産生一種面對他們正在跨進的那個未知世界的歡樂而懼怕的感覺。

一開始,對吉蒂關于他去年怎麽會在轎式馬車裏看見她的問題,列文講述了自己怎麽割完草在大路上走的時候遇見她的情景。

“這是一個大清早。您大概剛剛睡醒。您媽媽還在角落裏睡覺。那是個極好的早晨。我邊走邊想:這輛四駕馬車裏坐的會是誰呢?一輛有鈴铛的講究的四駕馬車,刹那間您閃了一下,于是我從窗子裏看到——您就這麽雙手扶住帽帶子坐着,而且深深地在沉思什麽,”他微微笑着說,“我多麽想知道,當時您在想些什麽。在想重要的事情?”

“會不會是披頭散發的啊?”她心想。但看到這些細節引起他回憶時那種興奮的微笑,她感覺到自己給他的印象是美好的。她漲紅了臉,并開心地笑了。

“真的,我不記得。”

“屠洛甫岑笑得多開心!”列文邊說邊欣賞他一雙濕潤的眼睛和抖擻着的身體。

“您早就認識他?”吉蒂問。

“誰不認識他!”

“而且我發現,您認爲他是個壞人吧?”

“不是壞,而是空虛無聊。”

“但不對!您快别再這麽想了!”吉蒂說,“我也曾經覺得他低賤,可是他,他是個——非常可愛和極其善良的人。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您怎麽會知道他的心呢?”

“我們和他是好朋友。我很了解他。去年冬天,在那事後不久……就是您到我們家去,”她臉上露出内疚又信賴的微笑說,“陀麗的幾個孩子全得了猩紅熱,而他碰巧來看她。您可以設想,”她聲音低低地說,“他是那麽可憐她,他留下來并幫助她照看孩子。他在她們家待了三個禮拜,而且像個保姆那樣照看孩子。”

“我在向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講述屠洛甫岑在那次猩紅熱時的事兒。”她俯身對姐姐說。

“是啊,他真好,真了不起!”陀麗說,同時看了一眼屠洛甫岑,屠洛甫岑正感到有人在說他,轉身對她露出溫柔的微笑。列文又看了看屠洛甫岑,并爲自己以前怎麽不明白這個人出色的優點而奇怪起來。

“慚愧,慚愧,我以後再也不會把人往壞裏想了!”他快活地說,真誠地表達了自己此時的感覺。

12

在已經開始的關于婦女權利的談話中,婚姻權利的不平等是一個不便在太太們面前涉及的微妙問題。彼斯卓夫在吃午飯時幾次提到這類問題,但是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小心翼翼地引開了。

當大家都已經從餐桌上站起來,而且太太們都出去了的時候,彼斯卓夫沒有跟她們走,他轉過身子對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了婚姻權利不平等的原因。按照他的看法,夫妻間的不平等,在于法律和社會輿論對妻子的不忠和丈夫的不忠懲罰的不平等。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趕緊來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跟前,請他抽煙。

“不,我不抽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平靜地回答,仿佛有意要表明他不怕這類談話,他帶着冷冰冰的微笑轉身面對彼斯卓夫。

“我認爲這種觀點的基礎,在于事實本身。”他邊說邊往客廳走;但這時屠洛甫岑突然出人意料地轉身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起來。

“而您聽說普裏亞契尼科夫的事兒了嗎?”屠洛甫岑說,他喝過香槟酒興奮了,早在等待機會打斷自己尴尬的沉默。“瓦夏·普裏亞契尼科夫,”他濕潤绯紅的嘴唇上挂着善良的微笑,首先對着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今天人家對我說,他到特維爾去與克甫茨克決鬥,并把他打死了。”

就像總感到人家故意往你疼處捅一樣,這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也感覺到真糟糕,今天每分鍾都能觸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疼痛處。他再次想把妹夫引開,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己好奇地問:

“普裏亞契尼科夫爲什麽決鬥?”

“爲了妻子。幹得像個男子漢!提出挑戰并把人打死了!”

“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冷地說,并揚起眉毛進客廳去了。

“我真高興,您來了,”在客廳過道迎接的陀麗,露出驚喜的微笑對他說,“我需要和您談談。我們坐在這裏吧。”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是揚起眉毛,顯出那種無所謂的表情,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旁邊坐下來,裝出微笑的樣子。

“再說,”他說,“我也要請您原諒,并向您告辭。我明天要走了。”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堅信安娜是無辜的,面對這個冷酷無情和這麽心安理得地有意要毀了自己無辜的朋友的人,她氣得臉色蒼白,嘴唇發抖。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非常堅決地盯住他的眼睛說,“我問過您安娜的情況,您沒有回答我。她怎麽了?”

“她好像身體不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答時,眼睛并沒有看她。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原諒我,我沒有權利……可是,我像姐妹一樣愛安娜,尊敬安娜,我請您,求您告訴我,你們之間是怎麽回事?您怪她哪一點呢?”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皺了皺眉頭,幾乎閉上眼睛,低下了頭。

“我相信您丈夫已經把我同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關系必須改變的原因轉告給您了。”他說這番話時不但沒有看她的眼睛,還不高興地看了正穿過客廳的舍爾巴茨基一眼。

“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沒法相信這事兒!”陀麗暗暗捏緊自己消瘦的手指,做出一個使勁的動作說。她迅速站起來,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袖口上。“這裏不方便。我們到這邊來,請吧。”

陀麗的激動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起了作用。他站起來并順從地跟她來到孩子們學習的房間裏。他們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桌子上鋪着一塊被削鉛筆刀劃破的染布。

“我不相信,不相信這事兒!”陀麗說着,同時竭力捕捉他那躲避的目光。

“不能不相信事實,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對事實一詞加強了語氣。

“可是她究竟幹了什麽?”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她究竟幹了什麽呢?”

“她蔑視自己的責任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這就是她幹的。”他說。

“不,不,不可能!不,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是您弄錯了!”陀麗說着,雙手摸摸自己的鬓角并閉起了眼睛。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用嘴唇冷冷地微笑了一下,同時想向她及他本人顯示自己信念的堅定性;但是這種熱烈的辯護雖然沒有使他發生動搖,卻觸痛了他的傷口。他以熾烈的口氣說起來。

“當妻子親口那樣對丈夫宣告的時候,是很難會錯的。她宣稱八年來的生活和兒子,這全都是錯誤,而且她要從頭開始生活。”他鼻子哼了一下,生氣地說。

“安娜與罪過——我無法把它們聯結在一起,我無法相信這事兒。”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這時,他直視了一眼陀麗那張善良、激動的臉,感到自己的舌頭已經不知不覺地松開了。“隻要還有懷疑的可能,我就會珍惜的。當我懷疑的時候,心情是沉重的,但比現在要輕松些。當我懷疑的時候,那還有希望;而現在,沒有希望了,不過我還是懷疑一切。我如此懷疑,甚至憎惡自己的兒子,有時候甚至不相信這是我的兒子。我真不幸。”

他用不着說這些話。在他看着她的臉時,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就明白了這一點。她開始可憐他,對自己的好朋友是否無辜的信念也開始動搖了。

“啊!這真可怕,真可怕!不過,您決定離婚,難道這是真的?”

“我決定采取最後的措施。我也沒有别的辦法了。”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她說,兩隻眼睛噙滿了淚水,“不,不是沒有辦法!”她說。

“這也正是這種痛苦的可怕之處,它不像任何别的痛苦——喪偶、死亡,可以背十字架忍受,而這事兒需要采取行動,”他說,好像在猜度她的想法,“應當走出人家給設置的屈辱處境:總不可能三個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吧。”

“我明白,我很明白這種情況。”陀麗說着,垂下了頭。她不做聲了,她在想自己,想自己的家庭痛苦,然後猛一下擡起頭,雙手做出懇求的姿勢:“但是您等等!您是個基督徒。您要爲她想想!如果您抛棄了她,她會怎麽樣?”

“我想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而且想了很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的臉上泛起紅暈,一雙混濁的眼睛直視着她。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這時已經全身心地可憐他了。“她親口向我宣告我的恥辱以後,我就這麽做了,我提出一切照舊。我給了她改正的機會,竭力要挽救她。可是能怎麽樣呢?她不履行最起碼的要求——保持體面,”他憤憤地說,“可以挽救一個不想毀滅的人,但如果整個本性這麽壞,這麽堕落,會覺得死亡本身是一種擺脫,那還有什麽辦法?”

“怎麽都行,隻是不要離婚!”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回答。

“‘怎麽都行’是什麽意思?”

“不,這真可怕。她将變成一個誰的妻子都不是的女人,她會毀滅的!”

“可是,我有什麽辦法?”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聳聳肩膀和揚揚眉毛說。回想到妻子最近的一次行爲是這麽使他惱火,以至于他又變得冷淡起來,就像談話開始時那樣。“我很感激您的關心,不過我該走了。”他說着,欠身起來。

“不,您等等!您不該毀了她。您等等,我要對您說說自己的情況。我嫁了人,而丈夫欺騙了我;在氣頭上,我妒忌,想抛棄一切,我想自己一個人……但我清醒過來了。是誰呢?是安娜救了我。而且瞧,我現在照舊生活着。孩子們在長大,丈夫回到了自己家裏并感到自己錯了,正在變得規矩些,正派些,我也這樣生活着……我寬恕了他,您也應該寬恕她!”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聽着,但她的話已經對他不起任何作用了。決定離婚那天的全部憤恨又重新湧到了他心頭。他身子抖擻了一下仿佛抖落掉了什麽似的,用響亮刺耳的聲音說:

“我不能也不想寬恕她,而且我認爲那樣做是不公正的。爲了這個女人,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她卻把一切都踩在她所喜歡的污泥裏。我不是個惡人,我從來沒有憎恨過任何人,但對她,我打從心底裏憎恨她,而且我不能饒恕她,因爲她對我犯下的全部罪過,我恨透了她!”他說,憤恨的淚水都把嗓子哽住了。

“可以愛憎恨您的人……”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怯生生地說。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輕蔑地冷冷一笑。這話他早就知道,但是這不适用于他的情況。

“可以愛憎恨您的人,但是愛您憎恨的人卻辦不到。請原諒,我讓您傷心了。每個人都有自己難言的痛苦!”接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靜了下來,他振作精神,平靜地告辭離開了。

13

大家都從餐桌上站起來的時候,列文想跟着吉蒂到客廳裏去,但他害怕這樣太過于明顯地向她獻殷勤,會使她感到不愉快,于是便留在男賓圈裏參加大家的讨論。他雖然沒有去看吉蒂,卻能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目光及她在客廳裏的位置。

他現在已經毫不費勁兒地在履行對她的許諾了——永遠不把所有的人往壞處想,永遠愛所有的人。大家在談論公社,彼斯卓夫認爲公社具有特殊的原則,他把它稱之爲“合唱原則”。列文卻不同意彼斯卓夫,也不贊成哥哥那種對俄羅斯公社的意義既承認又不承認的獨特态度。但是,他發表的意見都竭力使他們調和,緩和他們的争辯。他對自己說的話沒有絲毫興趣,對他們的話興趣更小,而隻希望一點——讓他們及大家都覺得舒心愉快。這時他知道,重要的隻有一點。而這一點,起初在客廳那邊,然後開始移動,停留在門邊上了。他沒有轉身卻又不能不轉過身去,因爲他感覺到了傾注在自己身上的那目光和微笑。她正和舍爾巴茨基一起站在門邊上,看着他。

“我還以爲您要過去彈鋼琴呢,”他走到她身邊說,“瞧,我覺得鄉下缺少一樣東西:音樂。”

“不,我們過來隻是想找您,并謝謝您,”她說着,露出像賞給他禮物似的微笑,“因爲您過來了。爲什麽要喜歡争論呢?要知道,誰也說服不了誰。”

“對,真的,”列文說,“大部分往往是,争論得激烈隻因爲怎麽也不明白對方要證明的是什麽。”

列文常常注意到在一些最聰明的人之間,争論時雙方會煞費心思運用大量巧妙的邏輯,最後他們終于意識到自己千方百計向對方證明的東西,老早老早,從争論一開始時大家就已經明白了,但他們喜歡各執一詞,而又不願意直說,以防被對手擊敗。他常常感受到,争論中有時會發現對方喜歡的東西你自己突然也喜歡起來并立刻表示同意,結果所有的論據都成了根本就不需要似的多餘的部分;而有時候則恰恰相反:你終于說出自己所好并爲它設想了種種理由的時候,因爲你說得那麽真誠而懇切,并因此而打動了對方,對方也同意了,不再争論。這也就是他想說的話。

她皺起眉頭,努力想聽明白。但隻要他一開始解釋,她也就已經明白了。

“我知道:應當弄清楚人家爲什麽争論,他喜歡什麽,那時才可以……”

她完全猜到并表達了他表達得不清的意思。列文高興地微微笑了笑:從彼斯卓夫及哥哥那種雜亂而大費口舌的争論到如此簡單明了得幾乎不說話就表達了最複雜的思想,這種轉換,使他大感驚訝。

舍爾巴茨基從他們身邊走開了,吉蒂便走到一張擺着紙牌的桌子旁邊坐下來。她拿起一截粉筆,在綠色的彩桌布上向他畫起漸漸擴大的圓圈來。

他們又繼續讨論午餐時談到的那些問題:關于婦女的自由和事業。列文是同意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意見的,認爲一個沒有結婚的姑娘應當在家庭中找到自己女人家的事兒做。他以此來證實這一點,即任何一個家庭都不能沒有個女幫手,無論貧富,每個家庭都有而且應該有雇來的人或親屬做保姆。

“不,”吉蒂說,她漲紅了臉,卻因此更大膽地以一雙誠懇的眼睛注視着他,“一個姑娘剛過門,難免不受屈辱,而她自己……”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噢,對!”他說,“對,對,對,您是對的您是對的!”

因爲看出了吉蒂心中一個未婚女子的擔心和屈辱,所以一下就明白了吃午飯時彼斯卓夫關于婦女自由的一番話,他愛她,也感覺到了這種擔心和屈辱,立刻放棄了自己的論據。

接着是一陣沉默。她一個勁兒地用粉筆在桌子上畫着。她的眼睛閃爍出平靜的亮光。順着她的心情,他感到自己渾身都充滿越來越濃烈的幸福。

“啊呀!我把整個桌面都塗滿了!”她說着,放下粉筆頭,做了個好像要站起來的動作。

“沒有她,我一個人留下怎麽好呢?”他驚恐地想,也拿起粉筆。“您等等,”他說着,靠桌子坐下來,“我早就想問您一件事情。”

他直視着她那雙親切而顯然是驚恐的眼睛。

“請您問吧。”

“瞧。”他邊說邊寫了幾個詞開頭的字母:K, B, M, O, Э, H, M, Б, З, Л, Э, H, N, T?這些字母的意思是:“當您回答我說‘這不可能’時,指的是永遠還是當時?”要她猜出這個句子看來是很困難的,大概幾乎不可能;但他瞧着她的那副樣子,正好像自己的生命就在于她是否明白這些詞兒。

她嚴肅地瞅了他一眼,然後便用一隻手靠着皺起前額,讀起來。時不時地她偶爾瞅瞅他,用目光在探問他:“我這樣想對嗎?”

“我明白了。”她說,臉紅了。

“這是個什麽詞兒?”他指着表示永遠的字母H說。

“這個詞兒的意思是永遠,”她說,“可那不是真的!”

他立刻把自己寫的字母抹掉,把粉筆交給她并站起來。她寫道:T, Я, H, M, N, O。

陀麗看到這兩個人的樣子,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談話帶給她的痛苦完全平息了:吉蒂手拿粉筆,帶着幸福而羞怯的微笑,擡頭看着列文,而他那俊美的身子正伏在桌子上,用一雙熱烈的眼睛,一會兒注視着桌子,一會兒注視着她。他突然變得容光煥發:他明白了。這意思是:當時我不能不那樣回答。

他詢問而羞怯地瞧了她一眼。

“隻在那時候?”

“是的。”她的微笑作了回答。

“可是現……可是現在呢?”他問。

“這個啊,您來讀一讀。我要把心裏盼望的說出來。心裏很盼望的!”她寫下了開頭的幾個字母:Ч, B, M, З, N, П, Ч, Б。這意思是:“您能忘了并寬恕過去的事兒?”

他用緊張得哆嗦的手指抓起粉筆,折下一截寫了以下幾個開頭的字母:“我沒有什麽要忘記和寬恕的,我沒有停止過愛您。”

她用一種久久的微笑瞧着他。

“我明白了。”她聲音低低地說。

他坐下來寫了一個長長的句子。她全都明白了,因此沒有問他:是這樣嗎?拿過粉筆立刻作了回答。

他久久不能明白她寫的内容,并時不時地看看她的一雙眼睛。他幸福得不知怎麽好了。他怎麽也猜不出她寫的那幾個字母的含意;但從她那雙洋溢着幸福的極妩媚動人的眼睛裏,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明白的一切。接着,他寫了三個字母。但他還沒有寫完,她就已經讀出他的手正在寫的字了,還自己把它寫完,并寫下回答:

“對。”

“你們在玩什麽secrétaire128呢?”走到旁邊的老公爵說,“我們該走啦,如果你想趕上去劇院的話。”

列文站起來,陪吉蒂到門口。

在他們的談話裏,全都說了;說了她愛他,而且還要告訴父親和母親,他說他明天早上來。

14

吉蒂走後,列文一個人留下了。這時,他感到沒有她在,自己是這麽不安,而且是這麽急不可耐地等着明天早晨盡快到來,到時候他将見到她并和她永遠結合在一起,他還對自己在沒有她的陪伴下将度過的這十四個小時驚恐得像要死去一樣。爲了不一個人待着混時間,他必須找個什麽人說說話。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本來可以做他最愉快的談伴的,可是他要走,他自己說是去出席晚會,其實是去看芭蕾舞。列文隻來得及告訴他自己很幸福,自己愛他,并永遠永遠忘不了他爲他做的事情。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明,他完全理解這種感情。

“怎麽,不到死的時候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同時非常感動地握握列文的一隻手。

“不——!”列文說。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和他告别時,也好像祝賀他似的說:

“我真爲您和吉蒂重新見面感到高興,應當珍惜舊日的友誼。”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這些話,卻使列文感到不愉快了。她沒法明白這一切有多麽高尚和多麽無法理解,再說她本不該敢于提到這事兒。

列文和他們告别過了,但爲了不至于一個人留下,就纏住自己的哥哥。

“你上哪兒?”

“我去出席會議。”

“那,我和你一起去,行嗎?”

“幹嗎不?我們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笑着說,“今天你怎麽了?”

“我?我太幸福了!”列文一邊說,一邊拉開他們乘坐的轎式馬車的窗子,“你不要緊吧,不然有點兒氣悶。我太幸福了!你爲什麽總也不結婚呢?”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微笑了笑。

“我很高興,她好像是個出色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始說。

“你别說,你别說,你别說!”列文叫嚷起來,同時用雙手抓住他的皮襖領子并把他捂上。“她是個出色的姑娘”是一句這麽普通、俗氣的話,和自己的感覺太不符合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就他來說,這是少有的。

“不過,總可以說我爲此感到高興吧。”

“這可以到明天,到明天,而現在,再也不要說話了!再也不,再也不,閉上嘴巴!”列文說着,再一次地用皮襖捂住他補充說,“我很愛你!怎麽,我可以去參加會議?”

“當然可以。”

“今天你們要讨論什麽?”列文詢問道,同時不停地在微笑。

他們來到了開會的地方。列文聽到書記正結結巴巴在念那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記錄,但是列文從書記的臉上看出他是個可愛、出色和善良的人。這一點,從他宣讀記錄時那種慌張和不好意思的樣子一看就清楚了。然後,發言開始了。他們在争論某些數目的扣除及鋪設什麽管道的問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指責兩位委員并得意揚揚地對什麽事兒說了好久;接着,另一位委員在紙上寫了點什麽,開始有點兒膽怯,而然後又辛辣又讨好地對他作了回答。然後,斯維亞什斯基(他也在這裏)也很漂亮而高雅地說了些什麽。列文聽着并清楚地看到,無論是這些扣除的數目或管道,什麽事情也沒有,他們也完全沒有生氣,這都是些很善良、出色的人,他們之間關系也是十分美好并讓人喜歡的。他們互不妨礙,而且大家都感到愉快。對列文來說,最妙的是他今天把每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根據一些細小的原來毫不起眼的特征就使他看出每個人的心靈,清楚地看出他們大家都是好人。特别是對列文,他們今天都懷有好感。這一點,從他們和他的談話上就看得出來,甚至連一些不認識的人也都這麽親切、友好地看着他。

“啊,怎麽樣,你滿意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道。

“很滿意。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是這麽有趣!真好,好極了!”

斯維亞什斯基走到列文跟前,叫他到他那兒去喝茶。列文怎麽也沒法明白和回憶起來,自己對斯維亞什斯基有什麽不滿,對他有什麽要求。他是個聰明和善良得出奇的人。

“很高興。”他說,并問起他妻子及小姨子的情況。因爲在他的腦子裏,關于斯維亞什斯基妻妹的想法總是和婚姻相聯系的,因此他認爲向誰也沒有比向斯維亞什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講述自己的幸福更好的了;于是,他就很高興地到他家去了。

斯維亞什斯基向他詳細打聽在鄉村的事兒,還像從前那樣,認定在歐洲都沒有見過的東西在俄羅斯也不可能有。但是現在,這一點兒也沒有使列文感到不愉快。相反,他倒覺得斯維亞什斯基是對的,所有這些都微不足道,還發現斯維亞什斯基有意不把自己的正确意見說出來,他爲人厚道而溫和體貼。列文仿佛感到,他們全都已經知道了,還同情他,他們沒有說隻是出于禮貌。他在他那裏坐了一個、兩個、三個小時,談論各種各樣的問題,他隻注意到充滿他心靈的一件事兒,卻不曾注意自己已經使人家困倦得要命,人家早就該睡覺了。斯維亞什斯基打着哈欠把他送到前廳時,直爲自己的朋友這種異樣的情緒感到吃驚。已經一點多鍾了。回到賓館後,列文一想到自己還要一個人度過剩下漫長的十小時,便感到可怕。值班的仆人給他點燃了蠟燭就想走,但被列文留住了。這個列文以前沒有注意的仆人葉戈爾,原來是個聰明的好人,心地十分善良。

“啊,葉戈爾,不睡覺難過嗎?”

“有什麽辦法?這是我們的責任。在老爺家裏幹活兒輕松一點兒,而且這裏給的錢多呀。”

原來葉戈爾有一家子,三個兒子和一個做裁縫的女兒,他想把女兒嫁給馬具鋪的掌櫃。

列文向葉戈爾講了自己的想法,認爲婚姻中主要的是愛情,有了愛情就會永遠幸福,因爲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葉戈爾仔細地聆聽了,而且顯然完全明白列文的意思,但在肯定列文的思想時突然出乎意料地提到,他在好的主人家幹活兒時總對自己的主人感到滿意,而現在他的主人雖然是個法國人,他也感到滿意。

“一個善良的好人。”列文想。

“那麽,葉戈爾,你結婚時愛自己的妻子嗎?”

“怎麽不愛呢?”葉戈爾回答。

列文發現,葉戈爾也興奮起來了,他想把内心的真實感覺說出來。

“我的生活也很美滿。我從小……”他眼睛閃閃發亮地開始說,顯然是受了列文興奮的感染,就像人們打哈欠互相感染一樣。

但這時候鈴聲響了,葉戈爾走了,剩下了列文一個人。午宴時他幾乎什麽也沒有吃,斯維亞什斯基請喝茶和吃晚飯,他謝絕了,他不會去想吃晚飯的事兒。昨晚他一夜沒有睡覺,此刻他依然不想睡。房間裏很涼,但他感到熱。他把兩個通風小窗都打開了,并坐在正對面。積雪覆蓋的房頂上露出一個帶鏈子和雕花的十字架,它的上空——那是升得高高的禦夫星座,三角形,伴着一顆黃燦燦、明亮的五車二星。他一會兒看着十字架,一會兒看着星星,呼吸着均勻吹入房裏的清涼的新鮮空氣,并好像在做夢似的追逐着腦海裏浮現的一連串形象和回憶。三點多鍾時,他聽到走廊裏有腳步聲,便往門外看了看。原來是賭棍密亞斯京從俱樂部回來了。他皺着眉頭,神情陰郁地邊走邊咳嗽。“一個可憐、不幸的人!”列文想。因爲愛情及對這個人的憐憫,淚水湧到他眼睛裏。他想和他談談,安慰安慰他,但一想自己隻穿着件襯衫,又改變了主意,重新坐到通風小窗口邊上,盡情享受這冷冷的空氣,觀賞這沉默不語而對他來說充滿意義的十字架,還有那顆正在上升的黃亮的星星。六點多鍾時,地闆打蠟工開始幹活兒了,禱告的鍾聲開始響起來了,列文也開始感到有點兒打哆嗦。他關上一扇通風小窗,洗了臉,穿好衣服,上街去了。

15

街上還是空蕩蕩的。列文向舍爾巴茨基家走去。門關着呢,大家都還在睡覺。他往回走,又來到自己房間裏,要了杯咖啡。一位值白班的仆人——已不是葉戈爾了——把咖啡送來了。列文想和他聊聊,但他被鈴聲呼走了。列文試着喝咖啡,并把一塊白面包圈放進嘴裏,可嘴巴居然不知道拿面包怎麽辦。列文把面包吐了,穿上大衣,又出去了。他再次來到舍爾巴茨基家的大門口時,已經九點多了。他們家裏的人剛剛起來,廚師出去買菜了。至少還得等兩個小時。

這一夜和整個早晨,列文一直昏昏沉沉,有一種完全超脫了物質生活的感覺。他整天不吃,兩夜沒有睡覺,脫了衣服好幾小時待在寒冷之中,還感到從沒有過的清新和健康,而且覺得自己好像完全獨立于軀體之外了,他毫不費勁兒地活動着筋肉,仿佛什麽事情都能辦成。他相信,如果需要的話,可以飛往高處或搬動房子的一個角落。他在街上漫步來消磨剩下的時間,不斷地看看表,又環顧四面八方。

而他當時看到的景象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過。特别是去上學的孩子們,幾隻從房頂飛到人行道上的瓦灰鴿,還有令他心動的小圓形面包,那上面被一隻看不到的手撒滿了粉末。這些小圓形面包、鴿子和兩個小男孩,仿佛都不是塵世之物。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同一時間:一個男孩跑到一隻鴿子旁邊,他微微笑着看看列文;鴿子拍拍翅膀,在陽光照耀的空中閃爍着抖落下碎雪屑飛走了,小窗口裏散發出一股烤好的面包香味,擺出了幾個小圓形面包。所有這些合在一起是那麽不尋常的美好,以至于列文都笑起來了,他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順着報紙胡同及基斯洛夫卡繞了個大圈兒,他又回到了賓館,把表放在自己面前,坐着等待十二點鍾到來。隔壁一間房裏在談論什麽機器和欺騙的事兒,還有早晨剛醒來的咳嗽聲。他們不知道,時針已接近十二點。十二點鍾,列文來到了大門口。出租馬車夫們顯然都知道這一切。他們都帶着幸福的笑臉向列文圍上來,争先恐後,兜攬生意。列文盡量不使另一些出租馬車夫不舒服,并答應以後也會坐他們的車,就坐上一輛,吩咐到舍爾巴茨基家。出租馬車夫顯得很潇灑,長外衣裏露出貼住紅潤結實的脖子的白襯衫領子。這位出租馬車夫的雪橇又高又靈活,後來列文再也沒有乘坐過這樣好的雪橇。馬兒也好,它拼命奔跑,卻平穩地如履平地。出租馬車夫認得舍爾巴茨基家,因此對乘客特别恭敬,他揮鞭畫了個圓圈兒并叫了聲“籲!”便停在了大門口的台階旁邊。舍爾巴茨基家的看門人應該全知道了。這一點,從他一雙眼睛的微笑和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可以看出來。

“啊,好久沒有來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

他不但知道了一切,顯然還非常高興,卻又掩飾自己的喜悅。看到他那雙蒼老可愛的眼睛,列文甚至還明白了在自己的幸福裏有一種新的東西。

“他們起來了嗎?”

“您請進!那個放在這裏吧。”當列文想回頭拿禮帽的時候,他笑眯眯地說。列文這樣遲疑是有道理的。

“您吩咐禀報哪一位?”仆人問。

仆人雖說年紀很輕,而且是個新來的,穿得像個花花公子,但是親切、善良,他也知道了這一切。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說。他見到的頭一個人,是莉侬小姐。她正穿過大廳,那一绺绺鬈發和臉都煥發着光彩。他剛開口和她說話,突然聽到門裏傳出裙子的沙沙聲,莉侬小姐随即從列文的眼裏消失了,他的心頭湧起一種幸福臨近的歡樂的恐懼。莉侬連忙撇下他,向另一扇門走去。她一出去,嵌木地闆上響起一陣急促而輕盈的腳步聲,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己——比他自己本身更美好的東西,那種尋找和盼望了這麽久的東西,一下子就靠近了他。她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帶到他的身邊。

他隻看到她那雙明亮而真誠的眼睛,像他内心一樣,那雙洋溢着愛情幸福感的又驚又喜的眼睛。這雙眼睛越來越近了,它們的愛情之光使他頭暈目眩。她在他身邊停下來,接觸到了他。她舉起雙手,把它們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她向他奔跑過來,羞怯又欣喜地把自己全交給了他。他擁抱她,把嘴唇貼到她等着他親吻的嘴唇上。

她也整整一夜沒有睡,整個早上都等着他。母親和父親毫無異議地同意了,他們爲她的幸福感到幸福。她等着他。她要親自對他宣布他倆的幸福。她準備好了單獨迎接他,并爲這一想法而興奮不已。她既膽怯又害羞,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她躲在門裏邊一直等着莉侬小姐離開。莉侬小姐走了。她不假思索、毫不遲疑地走到了他身邊,并做了自己剛才做的事情。

“我們到媽媽那裏去吧!”她拉起他的一隻手說。他久久地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與其說是怕說話會亵渎自己崇高的感情,不如說因爲每當他想說點兒什麽的時候,總感到代替說出的話的是湧出的幸福的眼淚。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吻了吻。

“難道這是真的?”他終于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法相信你愛我!”

她對這個“你”及他瞧着她時的那副羞怯樣子微微笑了笑。

“是真的!”她認真而緩慢地說,“我真幸福!”

她放下他的手,走進了客廳。公爵夫人見到他們倆,呼吸加快了,她立刻哭了又笑了,邁着列文意想不到的那麽有勁的步子,朝着他們奔了過來,抱住列文的腦袋吻了吻。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面頰。

“一切就這麽定下了!我很高興。你要愛她。我很高興……吉蒂!”

“幹得真快啊!”老公爵竭力做出一副不關心的樣子說;不過列文注意到,他轉過來對着他的時候,一雙眼睛是濕的。

“我老早就盼着這事兒!”他邊說邊拉起列文的一隻手,并要他到自己跟前來,“我還在這輕浮的孩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就……”

“爸爸!”吉蒂叫起來,立刻用雙手捂住他的嘴巴。

“好,我不!”他說,“我非常……非常……高……啊!我真傻……”

他擁抱吉蒂,吻她的臉、手,再吻臉,并給她畫了個十字。

當看到吉蒂那麽長久而溫柔地吻老公爵一隻胖乎乎的手時,列文突然對這位以前不熟悉的老人産生了一種親切的感情。

16

公爵夫人坐在靠背椅上,默默地微微笑着,公爵在她身邊坐下來。吉蒂站在父親的靠背椅一邊,仍沒有放開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公爵夫人頭一個開口說出她的想法,又從所有的想法和感情轉到實際的問題。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别扭,甚至還有點兒苦惱。

“什麽時候呢?應當通知大家。還有,什麽時候舉行婚禮?你怎麽想,亞曆山大?”

“聽他的,”老公爵指着列文說,“他在這裏是主要人物。”

“什麽時候?”列文紅了臉說,“明天。你們要是問我,那依我看,今天祝福,明天舉行婚禮!”

“啊,得了吧,moncher,傻話!”

“那,過一個星期。”

“他真是個瘋子。”

“不,爲什麽啊?”

“啊,算了!”母親看他這性急勁兒,高興地微笑着說,“那麽,陪嫁呢?”

“難道還有陪嫁嗎?”列文可怕地想,“而其實,難道陪嫁和祝福,所有這一切——這難道會破壞我的幸福?什麽也破壞不了!”他瞅了一眼吉蒂,發現她一點兒也沒有爲陪嫁而煩惱。“可見,這是應該的。”他想。

“其實我什麽都不懂,我說的隻是自己的願望。”他抱歉地說。

“那我們再商量吧。現在可以訂婚和通知大家了。那就這樣吧。”

公爵夫人走到丈夫跟前,吻了他一下,要走;但他拉住她,溫柔得像年輕的戀人似的,他們擁抱了好幾次,公爵還笑眯眯地吻了吻她。兩個老人看樣子是一時糊塗了,不大清楚今天是他們倆在重新戀愛還是他們的女兒在戀愛。公爵和公爵夫人出去後,列文來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拉住她的一隻手。他現在已經鎮靜下來了,而且,他還有許多話要對她講。可是,他說的完全不是他所想說的話。

“正如我所知道的,這事情一定會這樣!我從來也不敢指望,但我心裏一直相信,”他說,“我相信,這是緣分。”

“而我呢?”她說,“甚至在那時候……”她停下來又繼續說,同時用自己那雙眼睛真摯而毅然地望着他,“甚至當我把幸福從自己身邊推開的時候。我一直隻愛您一個。不過我受過迷惑。我應當說……您能忘了這事兒嗎?”

“也許這樣更好。在許多方面您應該原諒我。我應當對您說……”

這是他決定要對她說的事情之一。從頭一天起,他就決心告訴她兩件事情——一件,他沒有像她那麽純潔;另一件,他是個不信教的人。這是很痛苦的,但他認爲這兩件事情都應當說出來。

“不,不要現在,以後!”他說。

“好,以後,但您一定要說。我什麽都不怕。我全都要知道。現在就可以說。”

他接着說道:

“好的,那以後說吧。但是不管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您都要我,都不會拒絕我?對嗎?”

“對,對。”

他們的談話被莉侬小姐打斷了,她是來給自己的學生道喜的,露出雖然是假裝但卻是溫柔的微笑。她還沒有出去,仆人們一個個進來祝賀。然後親戚們也來了,于是便開始了那種非常幸福的忙亂,直到結婚第二天,列文才擺脫這種忙亂。列文經常有一種不自在的無聊的感覺,但是幸福感也在不斷增強,而且越來越強烈。他常常覺得人家對他的要求很多,但是究竟要求什麽自己卻不知道;不過人家對他說的,他全照辦了,而且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幸福。他曾想使自己的親事與别人決然不同,認爲辦親事通常那些條件會損害他那特别的幸福;而結果,自己做的與别人完全一樣,而且他的幸福感不斷增強,變得越來越特别,仿佛相似的情形,過去和現在都不曾有過。

“現在,我們要吃糖啊。”莉侬小姐說,于是,列文就買糖去了。

“啊,很高興,”斯維亞什斯基說,“我建議,花束您要買福明家的。”

“這需要嗎?”于是,他就上福明花鋪。

哥哥對他說,應該借些錢,因爲需要很多開銷,禮品……

“需要禮品嗎?”他于是奔富爾德家。

不論是在糖果店、福明花鋪和富爾德禮品店,他都看到人家在等候他,大家都和他這幾天所打交道的所有人一樣樂于見到他,并且祝福他幸福。不同尋常的是,大家不僅喜歡他,而且就連以前不喜歡他的、冷淡的和漠不關心他的一些人,也在贊美他和順着他,還體貼入微地尊重他的感情,并且同他一樣相信,他有世界上最完美的未婚妻,認爲他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吉蒂感覺到的,也一樣。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希望有個更好一點兒的對象時,吉蒂是那麽生氣,并且斷然地說,世界上不可能有比列文更好的人;結果,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隻得承認這一點,而且,凡是吉蒂在場的時候,她碰到列文都不得不以贊賞的笑臉相迎。

他答應向她坦白自己的秘密,在當時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他和老公爵商量,得到他的允許後把自己的日記交給了吉蒂,那裏記着他的忏悔。他當時記這日記,也是想有朝一日給未婚妻看的。折磨他的有兩件事情:他喪失了童貞和不信教。承認不信教的事兒,沒有引起注意就過去了。她是信教的,從來不懷疑宗教的真理,但他形式上的不信教甚至絲毫沒有觸動她。她借由愛情了解他的整個心靈,而在他的心靈裏,她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那種東西,至于這樣的心靈狀況被稱做不信教,她覺得這無所謂。他承認的另一件事情,卻使得她痛苦地哭了。

列文把自己的日記交給她,不是沒有内心鬥争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間不能也不該有秘密,因此才決定這麽做,但對這樣做會産生什麽作用,他心中無數,他沒有設身處地地替她考慮過。隻有那天晚上去劇院以前,他到他們家來,走進她的房間,看到了她那張哭過的、可憐和可愛的臉蛋時,他才明白把自己丢人的過去和她鴿子般的純潔隔開的那道鴻溝;他給她帶來苦惱,造成無法挽救的痛苦,他爲自己曾經幹下的事情感到害怕起來。

“您拿走,把這些可怕的本子拿去!”她邊說邊推開桌子上那些日記本,“您幹嗎把它們給我!……不,這樣也好些,”她補充說,同時看到他的絕望的臉,又憐惜起來,“但這真可怕,可怕!”

他低下了頭,沉默着。他沒有什麽可說的。

“您不能原諒我。”他聲音低低地說。

“不,我原諒了,但是,這真可怕!”

然而,他的幸福是那麽巨大,以至于這一承認并沒有損害它,反而給它增添了新的色彩。她原諒他了,但從此他更認爲自己配不上她,道德上在她面前更低人一等,也就更加珍惜自己不配得到的幸福。

17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返回自己的單身客房裏,不由自主地回憶着吃午飯及午宴後的談話内容,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到寬恕,在他心中隻引起了懊惱。基督教教規是否适用于他的情況,這是個大難題,沒法說明白,而且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這個問題早已作出否定的解答。在大家說過的話裏,最使他銘記在腦海裏的是愚蠢而善良的屠洛甫岑的那些話:幹得像個男子漢,提出決鬥并把人打死了。顯然大家都同情這樣做,盡管出于客氣沒有這麽說。

“其實,這事兒已經結束了,沒有什麽好考慮的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于是,他開始一心隻想着面臨的出差和檢查工作的事,他走進房間,并問陪他進來的守門人,他的仆人在哪裏;守門人說,仆人剛出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吩咐上茶,靠桌子坐下來,并拿起弗魯姆129,開始考慮行程。

“兩份電報,”回來的仆人邊進門邊說,“請原諒,大人,我剛出去一會兒。”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拿起電報,拆開了。頭一份電報是宣布任命斯特列莫夫擔任卡列甯想得到的那個職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扔下這份電報,漲紅了臉,站起來,在房裏來回走着。“Quos vult perdere dementat.”130他說,所謂Quos131,當然是指對這次任命起了作用的人。他倒不是因爲自己沒有得到這個職位而煩惱,也不是因爲他被忽視了;而是他弄不明白并感到奇怪,他們怎麽沒有看出來斯特列莫夫是個誇誇其談、愛說大話的家夥,讓誰擔當這個職務都比他能勝任。他們怎麽會看不出來,提出這項任命會毀了他們自己和自己的prestige132!

“又是這種事情吧。”他一面氣沖沖地自言自語,一面打開第二份電報。是妻子發來的。藍鉛筆簽名的“安娜”二字首先映入他的眼簾。“我要死了,我求您回來一趟。帶着寬恕,我會死得安心些。”他看完了,輕蔑地一笑,便扔下電報。這是個騙局,是個詭計,他對此深信不疑。

“沒有一種欺騙的事她幹不出來的。她該生産了。可能是難産。但她要我回去究竟想幹什麽呢?使生下的孩子取得合法身份,讓我名譽掃地,還是阻礙離婚?”他想,“可是,那上面好像說:我要死了……”他把電報再讀了一遍。突然,電報裏的直接意思讓他吃驚起來。“假使這是真的呢?”他對自己說,“假使是真的,在痛苦和臨死的時刻她真心悔過了,而我把這看成是欺騙,加以拒絕?這不僅很殘酷,大家還會指責我,從我這方面講,這樣做真是愚蠢透了。”

“彼得,叫一輛轎式馬車來。我要到彼得堡去。”他對仆人說。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決定了,要回彼得堡見妻子一面。如果她的病是個騙局,那麽他将什麽也不說,一走了事。而要是她果真病了,快死了,而在臨死時想見見他,假使還活着見到了,那他就寬恕她,而假如自己回去晚了,他将盡最後的義務。

一路上,他再也不去考慮自己該做些什麽。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帶着乘一夜火車的困倦和風塵,在彼得堡的晨霧中,乘馬車順着涅瓦大街行駛,目視前方,不去想等待着自己的事情。他不會去想這事兒,因爲在他設想将會怎樣的時候,總也無法驅散一種預測,即她的死将一下解除他的全部困境。面包鋪,關着的商店,夜間出租馬車,看院子的人,人行道的清掃工,不斷地從他眼前一閃而過,而他觀察着這一切,竭力壓制自己不去想等待着他的那件不敢希望而畢竟還是希望發生的事情。馬車到了大門口,大門口停着一輛雪橇和一輛躺有入睡車夫的轎式馬車。進入門廊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好像從頭腦裏想出了主意,并鎮定了下來。那主意是:“假使是騙局,那就平靜、蔑視并一走了事。如果是真的,那得保持體面。”

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按門鈴以前,守門人就把門打開了。守門人彼得羅夫,或者也叫卡皮托内奇,神情古怪,他穿着件舊禮服,沒有打領帶,腳上是一雙便鞋。

“夫人怎麽了?”

“昨天順利地生産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停住了,臉色蒼白。這時,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麽強烈地盼望她死。

“那麽身體呢?”

系着塊早晨用的圍裙的柯爾内依,從樓梯上跑下來了。

“很不好啊,”他回答,“昨天進行了會診,現在大夫還在這裏。”

“把行李拿進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聽到這個消息,他稍稍輕松了些,因爲畢竟還有死的希望。他來到了前廳。

衣架上挂着件軍大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注意到了這一點,就問道:

“誰在這裏?”

“一位大夫、一位助産士和符朗斯基伯爵。”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到裏邊的房間去了。

客廳裏沒有人。戴着淡紫色帶子系着的包發帽的助産士,聽到他的腳步聲,從安娜的起居室裏走出來了。

她走到卡列甯面前,由于安娜病危,她顧不得禮節,拉住他的一隻手,來到卧室裏。

“感謝上帝,您回來了!一直在問起您。”她說。

“快拿冰來!”卧室裏傳出大夫的聲音。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進她的起居室。符朗斯基側身坐在她旁邊的一把小椅子上,雙手捂着臉在哭泣。他聽到大夫的吩咐立刻跳起來,放下手,看見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他看到了她丈夫,便慌亂得又坐下來。把頭縮得與肩膀一般高,仿佛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站起來說:

“她要死了。大夫們說,沒有希望了。我全憑您處置,隻是請允許我待在這裏……不過,我聽從您的吩咐,我……”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見到符朗斯基的眼淚後,感到自己湧起一陣見到别人痛苦時産生的内心紊亂,于是他轉過臉,沒有聽完他的話就急忙朝門口走去。卧室裏傳出安娜的說話聲。她的聲音是愉快而有生氣的,語調異常清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進卧室,到了床邊。她躺着,轉過身子面對着他。兩頰绯紅,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兩隻白皙的手從短上衣的袖口伸出來,拉住被子的一角擺弄着。看上去,她不但健康、清新,而且處于最好的心情中。她說得很快,聲音響亮,而且發音十分準确,語調充滿感情。

“因爲阿列克謝,我是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多奇怪、可怕的命運,兩個阿列克謝,不是嗎?),阿列克謝就不會拒絕我。我就會忘了。他就會原諒我……可是他爲什麽不來?他善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多麽善良。啊!我的上帝,多麽苦惱!快給我水!啊,這對她,對我的小姑娘将會不好!啊,好了,啊,給她找個奶媽。我同意呀,這甚至好些。他會來的,見到她會刺痛他的心的。把她送走吧。”

“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他來了。瞧他!”助産士說,努力使她把注意力轉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身上。

“啊呀,胡說什麽!”安娜接着說,她沒有看見丈夫,“把她,把小姑娘給我,給我呀!他還沒有來。你們說他不會寬恕我,那是因爲你們不了解他。誰都不了解。隻有我一個人了解,所以我覺得難受。他的一雙眼睛,說真的,謝遼若的眼睛跟他的一模一樣,所以我不敢看謝遼若的眼睛……給謝遼若吃午飯了嗎?因爲我知道,大家都會忘了他的。他可不會忘掉。把謝遼若搬到拐角那間屋去,讓瑪麗艾特和他睡。”

突然間,她身子縮成一團,安靜了,并驚恐得像等着挨打,像在防衛似的把雙手舉到臉上。她看見了丈夫。

“不,不,”她又說起來,“我不害怕他,我害怕死。阿列克謝,到這裏來。我着急是因爲我沒有時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又要發高燒了,又要什麽都不知道了。現在我還明白,而且全都明白,我全都看得見。”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皺着眉頭,表情痛苦,他握起她的一隻手,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的下嘴唇在顫抖,但他還是在和自己的激動作鬥争,隻是偶爾看看她。而且每次看她時,他都發現那雙望着他的眼睛總帶着自己從未看到過的非常溫順和興奮的柔情。

“等一等,你不知道……您等等,您等等……”她停下來了,好像在回想什麽。“對了,”她又說着,“對,對,對。我就是要說這個。别對我感到奇怪。我還和原來一樣……但是我身上有另一個女人,我害怕她——她愛上了那個人,所以我恨你,可是我沒法忘記原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我。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才完完全全是我。我快要死了,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問他。現在我覺得很沉,瞧它們,兩隻手臂、兩條腿腳和這些手指頭,多麽沉重。瞧這些手指頭——真大!不過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寬恕我,完全地寬恕我吧!我很壞,但是奶媽對我說過:一個受苦難的聖女——她叫什麽來着?——她比我還壞。我也要到羅馬去,那裏是一片荒漠,到那裏我就誰也不妨礙了,隻帶着謝遼若和小姑娘……不,你不會寬恕我的!我知道,這沒法寬恕!不,不,你走開,你太好了!”她一隻滾燙的手抓住他的一隻手,另一隻手推開他。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内心越來越慌亂,此刻已經慌亂得不能再去克制它了。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那種内心紊亂反而是心靈的一種愉快的狀态,它突然給了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他沒有去想他一生要遵循的那條基督教規,一定要寬恕和愛自己的敵人;但是,一種愛敵人、寬恕敵人的歡樂感覺充滿了他的心靈。他跪下來,把腦袋貼在她穿着短上衣的滾燙的胳膊彎曲處,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她抱住他秃頂的腦袋,身子挨近他,并帶着自豪的神情向上睜着眼睛。

“瞧他,我知道!他來了!現在您寬恕我吧,您寬恕我吧!……他們又來了,爲什麽他們不走開?……把我身上的皮襖脫了吧!”

大夫拿開她的手,小心地扶她躺在枕頭上,用毯子蓋住她的肩膀。她順從地仰臉躺着,并用欣喜的目光注視着前方。

“你記住一點,我隻需要寬恕,再沒有更多的要求了……爲什麽他不來?”她轉過身子,向門那邊的符朗斯基說,“你過來,你過來!把手伸給他。”

符朗斯基來到了床邊,看到她後又用雙手捂住臉。

“露出臉來,看着他。他是個聖人,”她說,“你露出,露出臉呀!”她生氣地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讓他把臉露出來!我想見到它。”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握住符朗斯基的雙手并把它們從臉上挪開,那是一張因爲痛苦和羞怯而表情可怕的臉。

“你把手伸給他。你要寬恕他。”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向他伸出一隻手,淚水忍不住從眼睛裏流出來了。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她說,“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隻是稍稍把兩隻腳拉拉直。就這樣,這樣好極了。這些花畫得不好,完全不像紫羅蘭,”她指着糊牆紙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這要到什麽時候才結束?給我嗎啡。大夫!您給嗎啡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接着,她又在床上焦躁折騰起來。

家庭醫生和大夫們都說,這是産褥熱,得這種病百分之九十九都以死亡結束。整天發高燒,說胡話,處于昏迷狀态。半夜裏,病人失去了知覺,幾乎脈搏都停止了。

每分鍾都等待着死亡。

符朗斯基回家去了,不過早晨又來探問病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前廳裏遇見他時說:

“您留下吧,也許,她會問到您。”便親自帶他到妻子的起居室裏。

到了早晨,她又開始激動、生氣,思潮翻騰,胡言亂語,接着又昏迷了。第三天還是這樣,但大夫們說有希望了。這一天,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進符朗斯基坐着的書房裏,把門關好,在符朗斯基對面坐下。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符朗斯基說,他感到是表态的時候了,“我沒有什麽好說的,我什麽也不明白。原諒我吧!您不管多麽痛苦,但是您要相信,我比您更難受。”

他想欠身起來。但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拉住他的一隻手說:

“我請您聽我說,必須這樣。我應當向您說明那種曾經并将繼續指引我的感情,免得您對我産生誤解。您知道,我都決定離婚了,甚至開始在辦了。不瞞您說,開始的時候我是猶豫不決的,我感到痛苦;坦白對您說吧,我有過對您和對她進行報複的念頭。收到電報後,我就是帶着這種感情來的,我要說比這更嚴重:我希望她死。但是……”他停了一會兒,在考慮是否向他袒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我見到她就寬恕了她。寬恕的幸福向我啓示了我的責任。我完完全全地寬恕了。我願伸過另一個面頰給人打,人家拿走我的長外衣時,我願把襯衫也給他,我向上帝禱告祈求的隻有一點:别剝奪我寬恕的幸福!”他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那明亮平靜的目光,使符朗斯基感到驚訝。“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踩在污泥裏,使我成爲天下人譏笑的對象,我都不會抛棄她,并永遠不會說一句責備您的話,”他繼續說,“我的責任給我明白規定:現在和将來,我都得和她在一起。如果她想見到您,我會通知您的,可是現在,我認爲您最好離開。”

他欠身起來,失聲痛哭,再也說不下去。符朗斯基也站起來了,他欠着身子,皺着眉頭看着他。他沒能理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覺到了,這是某種更崇高的,甚至是以他的世界觀無法理解的東西。

18

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談話之後,符朗斯基走到卡列甯家門口的台階上,停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回想起自己在什麽地方,自己該步行或乘馬車到什麽地方去。他爲自己感到害臊、屈辱、有罪,并失去了洗雪自己屈辱的機會。他感到自己整個被抛出至今這麽自豪和輕易地走着的那條軌道。他所有的生活準則,原來那麽堅定不移,如今突然變得荒謬和不适用了。一個受騙的丈夫,一個可憐的,至今看上去是他幸福的偶然和有點兒可笑的障礙物,突然被她親自召喚來,并推崇到了一個淩駕一切的高度,處在這樣高度的丈夫還不兇惡,不虛假,不可笑,而且成了個善良、樸實和高尚的人。符朗斯基不能不感覺到這一點。情況突然改變了。符朗斯基覺得他崇高而自己卑鄙;他正直而自己堕落。他感覺到,她的丈夫雖然在痛苦中,卻仍顯得寬宏大量,而他卻因爲自己的欺騙而變得卑賤、渺小。不過,面對那個他曾經極度蔑視的人而意識到自己的卑賤,隻構成他痛苦的一小部分。他現在感到無比痛苦的是,因爲自己對安娜的冷淡了的激情,如今因爲他感覺到自己将永遠失去她而變得越來越強烈起來。在她生病期間,他徹底了解了她,認清了她的内心,他甚至覺得,到目前爲止自己從來沒有愛過她。而現在,當他了解了她,真正愛上了她,他卻在她面前受到屈辱,将永遠地失去她,給她留下關于他的一些可恥的回憶。最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他的雙手從羞愧的臉上拉下來時,自己那種又可笑又可恥的模樣。他像一個行屍走肉,站在卡列甯家的大門台階上,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吩咐要出租馬車嗎?”看門人問。

“對,要一輛出租馬車。”

三個夜晚沒有睡覺,回到家裏的符朗斯基,沒有脫衣服就趴在長沙發上屈起兩隻胳膊,把腦袋倒在雙臂上。他覺得頭很沉。一些最古怪的想象、回憶和浮想,異常迅速和鮮明地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一會兒是他給病人倒滿出湯匙的藥水,一會兒是助産士那雙白皙的手,一會兒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床前地闆上那種古怪的樣子。

“睡覺!忘了吧!”他帶着一個健康人的平靜的自信對自己說,認爲要是他累了想睡覺,現在立刻就會睡着。果然,那一瞬間他的頭腦開始昏沉起來,他也好像掉進了忘卻的海洋裏。無意識的生活的波濤開始在他的大腦裏彙集起來,突然——恰似一股最強的電波沖擊到他身上——他全身顫動得從長沙發的彈簧上蹦起來,驚恐地用雙手撐住,并跪了下來。他雙眼睜得大大的,好像自己從來沒有睡着過。一分鍾前腦袋沉重和四肢乏力的感覺,頓時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踩在污泥裏。”他聽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的話并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還看到安娜熾熱绯紅和長着一雙閃閃發亮眼睛的臉,它正帶着溫柔和愛情對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而不是對着他;他又看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他的雙手從臉上拉下來時自己那種想必是愚蠢可笑的形象。他又伸直了雙腿,照原來的姿勢倒在長沙發上,閉上了雙眼。

“睡覺!睡覺!”他重複對自己說。但是閉上眼睛後,他便清楚地看到了安娜的臉,就是在賽馬前那個他畢生難忘的晚上見到的那樣。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想把這些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可是我沒有她就活不下去。有什麽辦法使我們和好,有什麽辦法使我們和好呢?”他大聲地說,并不知不覺地重複起這句話來。這麽重複說倒是阻止了翻騰在他腦子裏已經成堆的形象和回憶的出現。不過這麽重複說,對腦子裏胡思亂想的阻止并沒有持續多久。最美好的時刻和不久前的屈辱又一個接一個飛快地掠過腦海。“拿開雙手。”安娜的聲音在說。他拿開雙手,感到自己露出羞愧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然躺着,努力想睡着,雖然感到毫無希望,而且仍低聲重複說着所想的事情或某句話的個别字句,想借此阻止産生新的幻想。他留神去聽——便聽到了一句用古怪的瘋狂的低音重複說着的話:“不會珍惜,不會享受;不會珍惜,不會享受。”

“這是怎麽了?我是不是瘋了?”他對自己說,“可能是。人家究竟爲什麽發瘋,究竟爲什麽開槍自殺?”他給自己做着回答,接着睜開眼睛,驚訝地看到自己腦袋邊上嫂嫂瓦麗娅給繡了花的枕頭。他碰了碰枕頭的流蘇,試圖回憶瓦麗娅,回憶自己最近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但是,要去想其他的什麽東西是痛苦的。“不,應該睡覺!”他推了一把枕頭,把腦袋壓在它上面,但要保持眼睛閉住都很難。他跳起來坐着。“這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他對自己說,“應當想想,怎麽辦,還剩下什麽?”他的思想迅速地流遍了自己對安娜的愛情以外的生活。

“虛榮心嗎?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嗎?社交界?宮廷?”什麽問題,他都無法認真思索。這一切原來都有意思,可現在已經毫無意義了。他從長沙發上站起來,脫下禮服,解下皮帶,袒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以便呼吸得更自由些,在房間裏走了一圈。“人們就是這樣發的瘋,”他重複說,“而且也是這樣開槍自殺……爲了不感到恥辱。”他慢慢補充說。

他向門口走去,把門關上;然後帶着呆滞的目光,緊緊咬着牙齒走到桌子旁邊,拿起手槍看了看,翻過上了子彈的槍管一邊,沉思起來。足有兩分鍾,臉上露出異常緊張的表情,低垂着腦袋,拿着手槍一動不動地站着并思索着。“當然。”他對自己說,就像是一種合乎邏輯的、持續的和清晰的思路使他得出不容置疑的結論。事實上,這個對他來說是令人信服的“當然”,隻不過是這一小時裏他确切重複繞了十幾圈的那些回憶和想象的循環罷了。無非是一些永遠失去的幸福的回憶,無非是那種關于生活的整個前途毫無意義的想法,無非是一種自己受屈辱的意識。無非就是這些觀念和感覺不斷重複出現,連順序也是一樣的。

“當然。”他重複說。這時,他的思想第三次回到那個回憶和思想的怪圈上,并把手槍放到胸部的左側,就像突然把它抓在自己的拳頭裏似的,滿手緊緊地用力一握,他扣了一下扳機。沒有聽到射擊的聲音,但胸部受到有力的一擊使他兩腳一晃。他想抓住桌子的邊緣站住,但扔下手槍後搖晃了一下,便坐在了地上,驚訝地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圍。他從下到上地看看桌子的幾條彎腿,放紙張用的筐子及一張老虎皮,連自己的房間也認不得了。客廳裏仆人疾走發出的咯吱響的腳步聲使他清醒過來。他定了定神,明白了自己是坐在地上,看到老虎皮和自己一隻手上有血,才知道自己開槍自殺過。

“愚蠢!沒有打中。”他說,同時伸出一隻手去摸索着尋找手槍。手槍就在他旁邊——他卻在遠遠的地方尋找。他邊找邊身子往另一個方向傾斜,失去了平衡,淌着血倒下了。

仆從是個留着連鬓胡子,不止一次向夥伴抱怨自己神經脆弱的文雅人。他看到自己的主人躺在地闆上,驚慌得不知怎麽辦好,竟讓主人躺在那裏流血而自己跑去求救。一小時後,嫂嫂瓦麗娅來了,她派人從各地請來三位大夫,他們也在同一時間到達。她把傷員放到床上,自己留在他身邊照料。

19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所犯的錯誤在于他在準備和妻子會面時沒有考慮到這樣一種偶然性,那就是她的悔悟會是真誠的及自己會寬恕她,而她竟沒有死——這個錯誤在他從莫斯科回來兩個月後,就顯示出自己的全部力量。但是,他之所以犯錯誤,不隻是因爲他沒有考慮到這種偶然性,同樣還由于在和要死的妻子會面那天之前,他竟不知道自己的一顆心。在患病妻子的床邊,他生來第一次屈從于受感動的憐憫之情,他身上的這種感情通常是因别人的苦難引起的,以前他把這種感情稱做有害的弱點而爲之感到害臊;對她的憐憫,對自己希望她死的悔悟,以及主要是寬恕的歡樂本身,使他突然感到不僅減輕了自己的痛苦,而且得到一種以前自己從來沒有經受過的内心的平靜。他突然感到,那種曾經是他痛苦的根源的東西,成了自己精神上歡樂的源泉,當他在指責、埋怨和憎恨的時候曾經似乎無法解決的東西,到他在寬恕和愛的時候竟變得簡單明白了。

他寬恕了妻子,爲她的痛苦和悔悟而可憐她。他寬恕了符朗斯基,特别是聽說他的絕望舉動以後,他還可憐他。他還比以前更多地可憐兒子,現在爲對兒子關心太少責備自己。不過對新生的小女孩,他經受着某種不隻是可憐,而且懷有溫柔的特殊感情。對這個不是他的,母親生病時沒有人管的新生的脆弱的小女孩,他起初隻是出于同情心,他要是不管,她大概會死去——結果他不知不覺間竟喜歡上了她。他一天幾次到育兒室去,久久地坐在那裏,連起初在他面前不好意思的奶媽和保姆也對他習慣了。對睡着了的嬰兒那張紅裏透黃毛茸茸皺起眉頭的小臉蛋,有時默默地一看就是半個鍾頭,注視着她皺起的前額,以及那雙彎着胖乎乎的指頭、正用腕部擦着眼睛和鼻梁的小手。在這種時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感到内心特别平靜和祥和,而且看不出自己的處境中有什麽不正常及需要改變的地方。

然而時間過去越久,他就更清楚地看到這種情況對他來說不管多麽自然,但也不可能讓自己這樣長久地保持下去。他感到除了指引自己心靈的美好精神力量以外,還有另一種粗野的,同樣強大的甚至更威嚴的力量在指引他的生活,這種力量不會讓他處在他所盼望的溫和平靜之中。他覺得大家都用迷惑不解甚至是吃驚的神情瞧着他,大家不理解他,并等待着他做些什麽。尤其是他感到自己和妻子關系的不牢固和不自然。

瀕臨死亡使她産生的軟化過去之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覺安娜害怕他,因爲他而感到痛苦,她的眼睛不能正視他。她好像希望什麽而又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告訴他,好像也有一種預感,他們的關系不會保持下去,她又對他有所期待似的。

二月底出了件事兒,安娜新生的也叫安娜的女兒病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早晨在育兒室,吩咐派人去請大夫後就到部裏去了。處理完自己的公務,他三點多鍾回到了家裏。走進前廳時,他看到穿着帶金絲飾物的制服和熊皮短披肩的漂亮男仆正拿着一件美洲豹皮做的白色女鬥篷。

“誰在這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問。

“是葉麗查維塔·費多羅夫娜·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仆人回答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仿佛覺得他微微在笑。

在這段沉重的日子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覺察到社交界自己的一些熟人,尤其是女人們,都特别關心他和他的妻子。他覺察到在所有這些熟人身上,都懷着某種難以掩飾的竊喜。就是那種他在律師眼裏曾經見到過及現在又在仆人的眼睛裏見到的竊喜。大家仿佛都在興高采烈中,他們好像在辦喜事。他們見到他時,都帶着一種稍稍掩飾的竊喜詢問她的健康情況。

總的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喜歡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同她相聯系的一些回憶及對她的反感,使他感到不快,因此他就直奔育兒室。在第一間育兒室裏,謝遼若胸部貼着桌子,兩條腿擱在椅子上,一邊在畫東西一邊高興地說着話。安娜患病期間接替法國女家庭教師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正坐在孩子旁邊編織小玩具,她連忙站起來,身子一蹲行了個禮,拉了拉謝遼若。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隻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回答了女家庭教師對妻子健康的問候,還問了關于baby133大夫怎麽說。

“大夫說,沒有什麽危險,他吩咐要給她洗澡,大人。”

“可是她還在生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同時留神聽着隔壁房間嬰兒的啼哭。

“我看是奶媽不合适,大人。”英國女人斷定說。

“您爲什麽這麽認爲?”他停下來問。

“保爾伯爵夫人就是這樣的,大人。給嬰兒醫治了好久,結果是因爲孩子餓了:奶媽沒有奶水,大人。”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了想,站了幾秒鍾,便進另一個房間去了。小女孩仰腦袋躺着,在奶媽手裏低聲唔唔着,既不要奶媽塞給她鼓鼓的乳房,又不肯安靜,盡管奶媽和站在她旁邊的保姆兩人同時哄逗她。

“還沒有好點兒?”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問。

“很不安靜。”保姆低聲回答。

“愛德瓦爾德小姐說,可能是奶媽沒有奶。”他說。

“我也這麽想,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

“那您爲什麽不說?”

“對誰說去?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一直病着。”保姆不滿地說。

保姆是這家的老仆人。從她這簡單的一句話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都聽出了對他處境的某種暗示。

嬰兒啼哭的聲音更大了,同時還呼哧呼哧地掙紮着。保姆擺了擺手走過去,從奶媽手上接過嬰兒,抱着她邊搖晃邊來回走。

“應當叫大夫來給奶媽檢查一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上去健康的奶媽吓得怕自己被辭退,暗自在嘟囔什麽,她一邊把自己高高的胸脯遮上,一邊對人家懷疑她的奶水報以輕蔑的微笑。在她的微笑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同樣看到對自己處境的嘲笑。

“一個不幸的娃娃!”保姆說,她一邊來回走着一邊哄孩子。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臉痛苦的愁容,看着走過來又走過去的保姆。

保姆把終于安靜下來的嬰兒放在一張深深的小床裏,把枕頭擺好,走開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時便站起來,吃力地踮着腳跟走到嬰兒床邊。他沉默了一會兒,帶着憂愁的臉色看着嬰兒;但是突然間,他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這個微笑牽動着他的頭發和皮膚,浮現在他的臉上。接着便輕輕地走出了房間。

他在餐室裏按了鈴,吩咐進來的仆人去請大夫。他爲妻子不關心這個可愛的孩子感到失望,因爲這種失望的心情,他不想到她那裏去,也不想見到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違反慣例不到妻子那裏去,妻子會感到奇怪的,因此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到卧室去了。順着柔軟的地毯走到門口,他無意中聽到了自己不想聽到的談話。

“要是他不出門,我會明白您的拒絕,還有他的。但是,您丈夫應當大方些。”貝特西說。

“我不願意,不是爲丈夫,而是爲了自己。您别說這事兒!”安娜激動的聲音在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會不願意和一個爲了您而開槍自殺的人告别……”

“就因爲這,我才不願意。”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臉上露出驚恐和負罪的表情停住了腳步,想悄悄地走開。但是想了想,這樣顯得不光明磊落,他便又轉過身來,咳嗽了一聲,向卧室走去。談話聲停止了,他才進去。

安娜穿着灰色的長睡衣,頭上剪短以後又長出圓圓一圈濃密的黑發,坐在沙發床上。和通常一樣,一見到丈夫,她臉上的生氣突然消失了;她垂下頭,惶恐地看着貝特西。一身時髦打扮的貝特西,頭上戴着一枚高高小尖頂的帽子,仿佛煤油燈上的燈罩。穿着藍色斜紋的裙子,裙子的深色條紋一半在上半身的一邊,一半在下半身的另一邊。她和安娜并排坐着,瘦高的身體挺得筆直,并轉過頭來,以略帶譏諷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

“啊!”她好像吃驚似的說,“我很高興,您在家。您哪裏也不露面,所以自安娜生病以來,我都沒有見過您。我全聽說了——您的關切。對,您是個極好的丈夫!”她顯得一副意味深長而又親切的樣子說,就像是爲他對妻子的行爲賞給他一枚寬宏大量的勳章一般。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冷地一鞠躬後,吻了吻妻子的一隻手,便詢問她的健康情況。

“我覺得好了一些。”她說,同時回避他的目光。

“但是您的臉像在發燒一樣。”他說,強調了“發燒”這個詞兒。

“我和她談話太多了,”貝特西說,“我覺得這是出于我這一方的自私,我走了。”

她欠身起來,但安娜突然滿臉通紅,趕快抓住她的一隻手。

“不,請您再待一會兒。我有話告訴您……不,對您,”她轉過來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臉已經紅到脖子和前額上了,“我不想也不能對您有任何要隐瞞的東西。”她說。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指頭咯吱吱響,低下了頭。

“貝特西說,符朗斯基伯爵想到我們家來,要在他出發到塔什幹去之前告個别,”她沒有看丈夫,顯然是急于把話都說出來,不管她感到這有多麽困難,“我說了,我不能接待他。”

“您說了,我的朋友,這将取決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貝特西糾正說。

“不對,是我不能接待他,這完全沒有……”她突然停下來,詢問地注視着丈夫(他沒有看她),“一句話,我不想……”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過去,想握她的一隻手。

他那隻潮濕而青筋高高鼓起的大手正在尋找她的手,她的頭一個動作,就是避開那隻大手,不過,她還是努力控制自己,吃力而勉強地握了握他的手。

“對您的信任,我很感激,不過……”他說,同時慌亂和失望地感到那種他獨自一個人那麽容易和清清楚楚能決定的事兒,當着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的面就沒法讨論了,在他看來,她是在世人眼中應當指引他生活的那種粗野勢力的化身,而且還妨礙他獻身自己的愛和寬恕的感情。他注視着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不往下說了。

“那就再見了,我的寶貝。”貝特西欠身起來說。她吻了吻安娜,就出去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送走了她。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知道您是個真正寬宏大量的人,”貝特西在小客廳裏停下來,特别緊緊地再次握了握他的一隻手,“我是個局外人,但我是那樣喜歡她和尊敬您,冒昧地允許自己提個勸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謝·符朗斯基是真誠的化身,再說他要到塔什幹去了。”

“謝謝您的關心和勸告,公爵夫人。不過關于妻子能與不能接待某個人的問題,由她自己決定。”

他照例神氣活現地豎起眉毛說,卻立刻想到以自己現在的情況,不管他說什麽話都不會有什麽尊嚴。而這一點,從自己的話說完後貝特西看着他時那種克制着嘲諷的微笑中,他就覺察到了。

20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大廳裏向貝特西鞠了一躬,便來到妻子那邊。她躺着,但聽到他的腳步聲,連忙照原來的樣子坐起來,并驚恐地看着他。他看到她哭了。

“我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他溫和地把貝特西在時用法語說的那句話用俄語重複了一遍,在她身邊坐下來。當他用俄語說并對她以“你”相稱時,這個“你”使安娜無法抑制地大爲惱火。“還很感激你的決定。我也認爲,既然符朗斯基伯爵要走了,他就沒有任何必要再到這裏來。其實……”

“對,我已經說了,幹嗎還重複它?”安娜沒有來得及忍住,突然惱火地打斷了他。“沒有任何必要,”她心想,“對一個來向他所愛的女人告别的人來說,他願爲這個女人毀滅自己并且已經毀了自己,而她沒有他也沒法活。沒有任何必要!”她閉緊嘴唇,垂下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看着他兩隻青筋鼓起慢慢地互相搓弄着的手。

“我們永遠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她稍稍平靜了一些後補充說。

“我讓你來決定這個問題,而且我很高興地看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開始了。

“我的想法和你一緻。”她急速地把話說完,因爲她爲他說話這麽慢騰騰地感到生氣,同時,他想說些什麽,她預先就全都知道。

“是啊,”他肯定說,“可是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完全不合适地卷到最困難的家庭事務中來了。特别是她……”

“人家說她的閑話,我一句也不信,”安娜很快地說,“我知道,她是真心誠意地愛着我。”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歎了口氣,就不做聲了。她不安地擺弄着長睡衣上的流蘇,同時懷着痛苦的生理上的厭惡感瞧着他;她爲此責備自己,卻又沒法克制。現在,她希望的隻有一點——不要看見他那種令人厭惡的樣子。

“我剛才派人請大夫去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我好好的,要大夫幹什麽?”

“不是的,是小寶寶啼哭,人家還說是奶媽缺奶水。”

“我懇求讓我來喂時,你爲什麽不允許?反正一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知道這個‘反正一樣’是什麽意思),她是個嬰兒,會送她命的。”她按了鈴,吩咐把嬰兒送來,“我曾經要求喂她,不允許我,而現在又來責備我。”

“我沒有責備……”

“不,您在責備!我的上帝!我爲什麽沒有死了呢!”她于是失聲痛哭起來,“對不起,我在氣頭上,是我不對,”她冷靜下來後說,“不過,你走吧……”

“不,不能這樣下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妻子那裏出來時果斷地對自己說。

他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妻子對他的憎恨,以及那股粗野而神秘的力量——它與他的内心情緒決然分離、指引着他的生活,強迫他服從它的意志及使他改變對自己妻子的态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顯地呈現在他面前。他清楚地看到整個社交界和妻子都要求他做什麽,但到底是什麽,他又沒法弄明白。他覺得他的内心正在産生一種破壞他平靜和一生修養的仇恨感情。他認爲對安娜來說,最好斷絕和符朗斯基的往來,但如果他們認爲辦不到,他甚至做好了重新讓這種關系發展下去的準備,隻要别讓孩子們感到屈辱,他不失去他們,也不改變自己的地位就行。不管這多麽不好,畢竟比使她處于走投無路的可恥境地,而他則失去所愛的一切的分離要好些。但是,他感到自己力不從心;他事先知道,大家都反對他,不允許他做自己現在認爲這麽自然和美好的事情,而将迫使他去做雖然不好但大家認爲應該做的事情。

21

貝特西還沒有來得及走出大廳,正好在大門口遇見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他剛從葉裏謝耶夫那裏回來,葉裏謝耶夫剛得到一批鮮牡蛎。

“啊,公爵夫人!真是愉快的相會!”他說,“而我去過您那裏。”

“一分鍾的相會,因爲我要走。”貝特西說,她邊微笑邊戴手套。

“您等等,公爵夫人,等一會兒戴手套,讓我吻吻您可愛的手。恢複舊習慣,沒有比吻手禮更稱我的心了。”他吻了吻貝特西的一隻手,“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面?”

“您才不配呢。”貝特西微微笑着回答。

“不,我才配呢,因爲我成了一個最嚴肅認真的人。我不僅處理好自己的家庭關系,而且還在幫助别人處理家務事兒呢。”他臉上帶着煞有介事的表情說。

“啊,我很高興!”貝特西回答,她立刻明白他說的是安娜。于是回到大廳後,他們站在一個角落裏。“他會要她命的,”貝特西低聲而鄭重其事地說,“這讓人受不了,讓人受不了……”

“我很高興您這麽想,”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同時搖搖頭,臉上露出嚴肅、痛苦而同情的表情,“我是爲這事兒到彼得堡來的。”

“整個彼得堡都在說這件事情,”她說,“這是一種讓人受不了的處境。她在不斷地消瘦下去。他不理解她是個不會拿自己的感情開玩笑的女人。二者隻有一種選擇:要麽他斷然決然帶她走,要麽離婚。而這樣,會把她窒息死的。”

“對,對……正是……”奧勃朗斯基邊歎息邊說,“我正是爲這來的。也就是說不是專門爲了那件事兒……讓我當了高級宮廷侍從,所以,得來感謝呀。不過主要的,是爲了安排這件事情。”

“那麽,上帝保佑您吧!”貝特西說。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陪着公爵夫人貝特西直到門廊,又吻了吻她手套以上的胳膊,還對她說了些不體面的調戲話,弄得她不知是生氣好還是笑好,接着他就到妹妹那裏去了。他見到安娜時,她正在流眼淚。

雖然剛才還興緻勃勃,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見到安娜,立刻就懷着滿腔憐憫,露出一副同情、和她的情緒相應的傷感和激動的樣子。他問了她的健康情況及她早上過得怎麽樣。

“非常非常不好。白天,早上,全部過去的和将來的日子,都是這樣。”她說。

“我覺得你得了憂郁症。應當振作起來,要正視生活。我知道這是痛苦的,可是……”

“我聽到過,女人愛男人甚至連他們的缺點也愛,”安娜突然說起來,“但我恨他就恨他的道德。我沒法和他在一起生活。你要知道,我一看到他的那副模樣就反感,就生氣。我受不了。我沒法,沒法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有什麽辦法?我一向很不幸,我常常想,不可能有更不幸的了,但是現在所經受的是我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可怕情景。你相信嗎,我知道他是個善良的、非常好的人,我連他的一個指甲都不值,可是我還是憎恨他。因爲他的寬宏大量憎恨他。而且,我已經再沒有什麽了,除了……”

她想說死,可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沒有讓她把話說完。

“你有病,而且在生氣,”他說,“要相信,你是太誇大了。這裏沒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接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微微笑了笑。要換着别人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地位,面對這麽絕望的事情是微笑不起來的(微笑就會顯得愚蠢),可是在他的微笑裏卻包含着無限善良和近乎女性的溫柔,所以它沒有使她生氣,倒是使她緩和了,感到得到了安慰。他那些平心靜氣的寬心話及極其溫柔的微笑,像杏仁油一樣起到了緩解焦躁、鎮定的作用。安娜也很快感覺到了這一點。

“不,斯吉瓦,”她說,“我毀了,毀了!比毀了更糟糕。我還沒有毀滅,我不能說一切都已經完結。我,像一根繃緊了的弦,它得斷。但還沒有完結……而結局将是可怕的。”

“沒有關系,可以慢慢把弦放松的。沒有哪種情況會沒有出路的。”

“我想了又想。隻有一……”

從她驚恐的目光裏,他又立刻明白她認爲的一條出路就是死,這次,他照樣沒有讓她說完。

“一點兒也不,”他說,“聽我說吧。你沒法像我那樣看到你自己的處境。讓我坦率地說說自己的意見。”他又小心地露出極其溫柔的微笑,“我從頭開始說:你嫁給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人。你是沒有愛情也不懂得愛情的時候結婚的。這是一個錯誤,就算是吧。”

“一個可怕的錯誤!”安娜說。

“但是我重複一遍:這是一個既成事實。後來,你比方說不幸愛上了一個不是你丈夫的人。這是不幸,可這也是既成事實。而且你丈夫也承認并寬恕了這事情。”每句話完了他都停一下,等待她的反駁,可是她什麽也沒有回答。“就是這樣。現在的問題在于:你能否與自己的丈夫生活在一起?你是不是願意這樣?他是不是願意這樣?”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可是你自己說了,你無法容忍他。”

“不,我沒有說。我否認這句話。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明白。”

“對,但是你讓……”

“你沒法明白。我感到自己是一頭栽到了深淵裏,但是不該得救。我也沒有辦法。”

“沒有關系,我們會墊好深淵,把你拉上來的。我理解你,我理解你不能自己說出你的願望和感情。”

“我沒有,沒有任何願望……但願一切了結。”

“不過他看到而且知道了這一點,難道你以爲他遭的罪比你小?你受折磨,他受折磨,而這會有什麽結果呢?那就隻好離婚來解決一切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并非輕易地說出這個主要想法,并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

她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是否定地搖了搖頭發剪得短短的腦袋。但從她那突然閃爍出光芒的本來美麗的臉上,他看出她不願這樣做僅僅是因爲在她看來,這是一種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我實在替你們難受!要是這事兒辦妥了,我會感到多麽幸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的微笑已經比較大膽了,“别說,什麽也别說!但願上帝準許像我感覺的那樣把話說出來。我到他那裏去一趟。”

安娜用若有所思而閃閃發亮的眼睛看了看他,什麽也沒有說。

22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跨進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書房時,臉上帶着他出席會議坐到主席位置上時那種莊重的表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則背着雙手在書房裏來回地邊走邊想,正考慮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他妻子說了些什麽。

“我不妨礙你?”看到妹夫的那副樣子,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突然産生一種他很少有的窘态。爲了掩飾自己的這種感覺,他掏出一個新式開法的香煙盒,聞了聞它的包裝紙,從裏邊抽出一支煙。

“不。你有什麽需要?”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極不情願地回答。

“是的,我希望……我需要關于……對,需要談一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懷着因爲驚訝自己而不常有的膽怯的感覺說。

這種感覺很出乎意料和奇怪,以至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相信這是良心的聲音在對他說,他有心要做的是件不好的事情。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努力控制自己,克服自己身上出現的膽怯。

“希望你相信我對妹妹的愛及對你的真誠眷戀和尊敬。”他漲紅了臉說。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停止了踱步,什麽也沒有回答,但他那張臉仍以逆來順受的表情使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感到吃驚。

“我是想,我要談談妹妹和你們相互間的處境。”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着,同時還在與自己不習慣常有的膽怯作鬥争。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苦笑了一聲,看着妻子的哥哥。他也不回答,走到桌子那邊,把一封已經開始在寫的信遞給他看。

“我也不斷在考慮這件事兒。瞧我開始在寫信,我想用書面的形式更容易說清楚,因爲我在場使她生氣。”他邊說邊把信給他。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接過信,疑惑而驚訝地看了看那雙一動不動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睛,便開始讀起來。

“我看到我的在場使您難以忍受。對我來說,不管要相信這一點在我有多痛苦,但我知道沒有别的辦法,我不怪您,而且上帝可以爲我作證,當我在您患病時見到您時,我完全真心地決定忘記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并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對自己所做的,現在不後悔,将來也永遠不會後悔;但我希望一件事,就是您的幸福,您内心的幸福,而現在我發現自己沒有達到這樣。您自己告訴我吧,什麽能給您真正的幸福和您内心的平靜。我完全聽從您的意志及您公正的感情。”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信還給了妹夫,并依舊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說什麽好。這種沉默使他們雙方都感到尴尬,以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默默地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卡列甯的臉色時,連嘴唇都病态地抽搐起來。

“這就是我要告訴她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轉過身去說。

“是啊,是啊……”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因爲眼淚流到喉嚨裏,使他無法回答。“是啊,是啊。我理解您。”他終于說。

“我願意知道,她要的是什麽。”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我怕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她不是審判員,”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鎮靜下來說,“她被壓垮了,就是因爲你的寬宏大量給壓垮了。要是她讀了這封信,她再沒有好說的了,她隻會更低地垂下頭。”

“對啊,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到底怎麽辦?怎麽說明……怎麽弄清她的願望?”

“如果你讓我說說自己的意見,我倒是認爲,這取決于你直接指明你爲結束這種局面所提出的那些需要的措施。”

“也就是說,你覺得應該結束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打斷他說。“可是怎麽結束?”他補充說,雙手在眼前做了個不尋常的動作,“我沒有發現任何可能的出路。”

“任何情況總有出路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變得活躍起來,“你曾經一度想斷絕……如果你現在堅信你們無法做到互相幸福……”

“對幸福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理解。然而,比方說我全都同意,我什麽也不要。我們的處境會有什麽樣的出路呢?”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帶着自己與安娜說話時的那種和緩的杏仁油般溫柔的微笑說。這種善良的微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由得感到了自己的弱點,順着它準備相信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的話了。“她永遠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但有一點是可能的,有一點她會願意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繼續說,“這,是斷絕關系及一切與此相聯系的回憶。依我看,處在你們的情況,必須講清楚互相間的新關系。而這種關系,隻有雙方都自由才能建立。”

“離婚。”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厭惡地打斷他說。

“對,我認爲是離婚。對,離婚,”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漲紅了臉重複說,“對于處在你們這種狀況的夫婦來說,從一切方面講這都是最理智的解決辦法。要是夫妻雙方認爲他們不能生活在一起的話,還有什麽辦法?這是從來都可能發生的情況。”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痛苦地歎了口氣,閉起了眼睛。“這裏隻有一點要考慮:夫妻中是否有一方要和第三者結婚?如果不,那這事兒就很簡單。”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越來越擺脫了自己尴尬的心情。

因爲激動而皺着眉頭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言自語說了什麽,卻什麽也沒有回答。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來說是如此簡單的一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考慮過千萬次。而且,他覺得這一切不僅不那麽簡單,甚至完全不可能。有關離婚的一切詳情細節,他都已經知道了,現在他覺得是不可能的,因爲自尊感和對宗教的虔敬不允許他去指控他人虛拟的通奸行爲,更難以允許自己已經原諒了并愛着的妻子受到指控和遭受恥辱。不可能離婚,還出于另外一些更爲重要的原因。

離婚後兒子怎麽辦?把兒子留給母親是辦不到的。離了婚的母親将會有一個非法的家庭,在那裏,一個繼子的地位及其教育,無論如何是不會好的。留下兒子和自己過?他知道這勢必将成爲自己這一方的報複行爲,而他不想這樣。再說除此之外,離婚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是最不可能的,因爲如果他同意離婚,這就毀了安娜。他心裏銘記着在莫斯科時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過的話,即他決定離婚是爲自己而不想想這樣會不可挽回地毀了安娜。他把這句話和自己的寬恕及自己對孩子們的眷戀聯系起來後,現在對它按自己的意思作了理解。同意離婚,給她自由,按照他的概念就意味着剝奪了自己對他所愛的孩子們的唯一聯系,還剝奪了她走向善良道路上的最後一個支柱,把她推向毀滅。如果她是個離了婚的妻子,他知道她一定會和符朗斯基結合,而這種關系是非法的和有罪的。因爲按照教會教規的意思,隻要丈夫活着,她就不能結婚。“她将和他結合,而過一兩年後,不是他抛棄她,就是她又會發生新的關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而我因爲同意她不合法的離婚,也将成爲毀滅她的罪人。”這一切,他曾仔細想過幾百次,并堅信離婚的事不但并非妻子的哥哥說的那麽簡單,而且完全不可能。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的話,他連一個字兒也不相信,對他說的每句話,他都能提出幾千條反駁意見,但他聽着他說,同時覺得他的話正是表現了那種支配他生活、強迫他服從的那種強大而粗野的力量。

“問題就看你有什麽條件同意離婚了。她什麽也不想,不敢求你,她全憑你的寬宏大量。”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爲了什麽?”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憶起丈夫要負責任的離婚的詳情細節,就像符朗斯基那樣羞愧地雙手捂住了臉。

“你很激動,這我理解。但如果你仔細想想……”

“人家打你的右臉,你就伸過自己的左臉,人家拿走了你的長外衣,你就把襯衫也給他。”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

“對,對!”他用尖細的聲音叫喊起來,“我讓自己蒙受恥辱,甚至把兒子給她,可是……可是不這樣是不是更好些?不過随你怎麽樣好了……”

他轉過身子,免得對方看到自己的臉,坐在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他感到痛苦,感到害臊;但痛苦和害臊的同時,他感受到了因爲自己高尚的謙讓所帶來的歡樂和感動。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被感動了。他沉默了一會兒。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相信我,她會珍惜你的寬宏大量的,”他說,“但顯然這是上帝的旨意。”他補充說,說完了又感覺到這是句蠢話,而且好容易才忍住對這句蠢話不發笑。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回答點什麽,但眼淚把他哽住了。

“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而且得承認它。我承認這不幸是個既成事實,并竭力想幫助她和你。”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從妹夫的房間裏出來時是那麽感動,但這并不妨礙他滿足于自己順利地完成這件事兒,因爲他相信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會食言。這種滿足裏還摻和着他剛産生的一個思想,就是到這事兒辦成時,他要向妻子和親密的朋友們提出一個問題:“我和國王有什麽區别?國王給辦理離婚——誰也不會因此感到好些,而我給辦離婚,倒會使三個人感到好些……或者:我和國王有什麽相同?到時候……不過,我會想出更好的主意來。”他微笑着對自己說。

23

符朗斯基受的傷雖然在心髒旁邊,但是相當危險。一連幾天,他都處在生死未蔔中。他第一次開口說話時,隻有嫂嫂瓦麗娅一個人在他房間裏。

“瓦麗娅!”他嚴肅地注視着她說,“我是無意中打傷自己的。不過,請對誰都别說這事兒,人家問起,你就這樣告訴大家好啦。不然,這太愚蠢了!”

瓦麗娅在他身邊彎着腰,沒有回答他的話,她露出欣喜的微笑瞅着他。這雙明亮的眼睛沒有發燒,但它們的表情是嚴肅的。

“啊,感謝上帝!”她說,“你不覺得疼?”

“這裏稍稍有一點兒。”他指指胸口。

“那我給你換一下包紮。”

在她換包紮的時候,符朗斯基默默地咬緊寬闊的牙關看着她。等她結束時,他說:

“我不是在說胡話,請你設法不要讓大家說閑話,說我是有意對自己開槍的。”

“沒有人會說的。我隻希望你以後不要再無意中傷到自己了。”她露出會意的微笑說。

“應該是不會,不過,要是那樣倒好了……”

接着,他陰郁地微微一笑。

這話和微笑使瓦麗娅感到有點兒害怕。退了燒之後,他的身體開始漸漸複原,他覺得自己的悲痛減輕了。他仿佛以這種行爲洗刷了自己所蒙受的恥辱。現在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想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了。他承認他的寬宏大量,但已經不再感到自己的卑微。同時,他又恢複了生活的常态。他可以不害臊地看着别人的眼睛,還可以按照自己的習慣生活。他不能從自己心頭去掉的隻有一點,那就是永遠失去了安娜的那份遺憾,盡管他不停地與這種感情作鬥争,卻還是忘不了這份感情。他已經在她丈夫面前贖了罪,應當拒絕她并不再站到已經悔過的她和她丈夫之間去,對此他暗自下定了決心;但是他沒法把失去對她的愛情的那份遺憾從自己心裏消除掉,沒法磨滅記憶中他和她共享幸福的那些時刻,他們當時是那麽珍惜那些時候,現在它們仍以自己全部的魅力跟蹤着他。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打算把他派到塔什幹去,符朗斯基毫不猶豫地同意了。然而随着出發時間的臨近,他對自認爲理所應當承受的那份犧牲,感到越來越痛苦難耐。

傷好了,他已經準備動身到塔什幹去了。

“再見她一次,然後便銷聲匿迹,死去。”他想。在向貝特西辭行的時候,他說了這個想法。貝特西帶着這個使命去看望安娜,帶回了一個否定的答複。

“那樣更好,”符朗斯基得到這個消息後想,“這是我的弱點,當面告别會毀了我最後的精力。”

第二天,貝特西親自到他這來告訴說,她從奧勃朗斯基那裏知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同意離婚,因此他可以去看她。

符朗斯基甚至都沒有送走貝特西,他忘了自己原來的決定,也不問清楚什麽時候可以去,她丈夫此刻在不在家,符朗斯基立刻到卡列甯家去了。他上了樓梯,什麽人也沒有看見,以幾乎忍不住要奔跑的速度走進她房裏。既不去想也沒有注意房間裏有沒有人在,他便擁抱她并熱烈地吻起她的臉、雙手和脖子來。

安娜知道會有這樣的會見,并考慮了自己将對他說的話,可是她還什麽也沒有來得及說出來,自己已經沉浸在他的激情中了。她想安慰他,安慰自己,可已經晚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哆嗦得那麽厲害,使得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對,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她終于說出來,同時把他的一隻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他說,“隻要我們活着,就該這樣,這一點,我現在明白了。”

“這是真的。”她說着,臉色越來越蒼白了。她抱住了他的腦袋。“出了這麽多事情,想想真可怕。”

“全都會過去的,全都會過去的,我們将非常幸福!我們的愛情如果能增強的話,就是因爲裏邊有某種可怕的地方。”他說着,擡起頭,微笑着露出自己堅固的牙齒。

她也不能不用微笑回答他——不是回答他說的話,而是回答他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她拉起他的一隻手,用它撫摸自己冰涼的面頰和剪短了的頭發。

“頭發這麽短,我都認不出你了。你更好看了。像個小男孩。不過你是這麽蒼白!”

“是的,我身體很虛弱。”她微笑着說。接着,她的嘴唇又顫抖起來。

“我們到意大利去,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他說。

“這難道可能嗎,讓我們像夫妻一樣在一起,和你成立一個家庭?”她邊說邊緊盯着他的眼睛。

“我感到奇怪的,隻是這事爲什麽不早些實現。”

“斯吉瓦說,他全都同意,但我不能接受他的寬宏大量,”她邊說邊繞過符朗斯基的臉,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别處,“我不想離婚,現在我反正全無所謂了。我隻是不知道,他決定對謝遼若怎麽安排。”

他怎麽也弄不明白,她在這種時刻居然會去考慮和記起兒子,記起離婚。難道這不是全無所謂的事情嗎?

“别說這些,别去想。”他說,同時把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手裏,竭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但是,她還是沒有注意他。

“啊,爲什麽我沒有死了呢,那樣會好些!”她說,無聲的眼淚已經挂滿了兩頰,但她盡量露出微笑,好使他不感到傷心。

按照符朗斯基以前的想法,拒絕到塔什幹去擔任有吸引力而危險的職務,是可恥的和不可能的事情。但現在,他毫不考慮地拒絕了,感覺到上面對他這一行爲的不滿,他幹脆立刻辭職了。

一個月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個人和兒子留在自己的家裏,而安娜沒有離婚并斷然放棄了這個要求,她撇下卡列甯和孩子,和符朗斯基一起到國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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