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内舍夫沒有像通常那樣到國外去,他于五月底到了鄉下弟弟的家,他想在精神勞動之後休息一陣子。據他的印象,鄉村生活是最好的。他現在到弟弟家享受這種生活來了。康士坦丁·列文很高興,何況這個夏天他不指望尼古拉哥哥會來。但是康士坦丁·列文雖然愛戴和尊敬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和哥哥一起在鄉下還是感到不自在。看到哥哥那種對鄉村的态度,他感到不自在,甚至不愉快。對康士坦丁·列文來說,鄉村是個生活,也就是歡樂、痛苦和勞動的地方;而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說,鄉村生活一方面是勞動之餘的休息,另一方面,是他認識到它是一種有有效良方,能夠消除都市腐化生活的毒害。對康士坦丁·列文來說,鄉村生活好就好在那是個勞動的場所,而勞動無疑是有益的;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則認爲鄉村特别好,是因爲在那裏可以而且應當無所事事。此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人民的态度也有些讓康士坦丁·列文讨厭。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喜愛并了解人民,常常和農民們談話,他善于溝通,不虛僞也不卑躬屈膝,從每次談話中得出有利于人民的一般結論,以此證實自己是了解人民的。康士坦丁·列文不喜歡用這種态度對待人民。對康士坦丁·列文來說,人民隻是共同勞動的參加者,而且盡管自己對農民懷有全部尊敬及某種親人般的愛,他本人認爲,顯然是因爲喝了鄉下奶媽的奶的緣故,雖然和他們共同勞動時,他也會贊賞這些人的能力、溫順和公正,但在共同勞動中需要另外的品質特征時,又常常爲人民的粗心大意、懶散、酗酒和撒謊而生他們的氣。假如人家問康士坦丁·列文是否愛人民,他絕對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對人民就像對一般說的人民一樣,愛又不愛。顯然,作爲一個善良的人,他對人們是愛多于不愛,何況那是人民呢。但要說什麽特别愛或不愛人民,他卻不能,因爲他不但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不但自己的全部利益和人民聯系在一起,他還認爲自己是人民的一部分,沒有看出自己和人民身上有什麽特别的品質和缺點,而且沒有把自己和人民對立起來。此外,他雖然作爲主人和仲裁者,主要的是作爲顧問(農民們信任他,從四十俄裏遠的地方跑來征求他的意見),長期和農民們生活在一起,對人民卻還是沒有明确的看法,對自己是否了解人民,正像對自己是否愛人民的問題一樣,似乎難以回答。說自己了解人民,對他來說這仿佛等于說他了解人們。他經常不斷地在觀察和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其中包括他認爲是好的和有意思的農民,而且在他們身上不斷發現新的特點,改變自己原先對他們的看法,得出新的結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則相反。他拿他不喜歡的生活和鄉村生活做筆記,所以會贊賞鄉村生活。同樣,他拿他所不喜歡的那個階級的人們同人民相比較,并且把人民看成是某種與一般人們相對立的東西,所以他也就喜歡人民。在他的頭腦裏有條不紊清清楚楚地形成了關于人民生活的一套印象,這種印象部分地來自于人民生活本身,而主要是從比較的現象中得出來的。他從來沒有改變自己對人民的看法,也沒有改變對人民的同情态度。
兄弟倆之間關于人民的意見發生分歧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總是勝過弟弟,恰恰在于他關于人民,關于人民性格、品質和趣味有确定的概念;而康士坦丁·列文則缺乏确定不變的概念,因此,他在這些争論中總是處于自相矛盾的境地。
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說,弟弟是個可愛的好人,有一顆擺得正的心(誠如他用法語所表達的那樣),雖然他的頭腦相當敏捷,但容易屈從于一時的印象,因此充滿矛盾。他有時以作爲哥哥的寬容向弟弟說明事物的意義,但無法從和他的争論中得到滿足,因爲擊敗他太容易了。
康士坦丁·列文把哥哥看成是個才智超群和有教養的人,認爲他從最嚴格的意義上也是非常高尚的,具備從事公共事業的卓越才能。但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他越長大和越親近地了解哥哥,腦子裏就越來越經常地覺得,自己完全缺乏而哥哥具備的這種從事公共事業的卓越才能——也許并非專長,相反倒是某種欠缺——不是欠缺善良、真誠、高尚的願望和趣味,而是欠缺生活的力量,欠缺那種所謂的良心,那種迫使人從無數的生活道路中選定一種道路并隻想這樣幹的意願。他越是了解自己的哥哥,便越發現無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是許多從事公共事業的活動家,都并非爲良心驅使愛公共事業,而是憑理智認爲從事這種事業好,并隻是由于這一點才幹起公共事業來。列文觀察到哥哥對公共事業及靈魂不滅問題的關心,絲毫不比對一盤象棋或一台新機器的巧妙構造更多些,這就更加強了他的這種成見。
除此之外,和哥哥在一起使康士坦丁·列文不自在,還因爲在鄉下,尤其是夏天,列文往往忙于農務,爲了重新安排該做的一切,他總覺得日子不夠長,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總在休息。即使現在,雖然他也在休息,就是說沒有寫自己的著作,但他是那麽習慣于智力活動,喜歡通過優美簡短的形式說出自己的一些想法,并喜歡有人聽。他最尋常而自然的聽衆,便是弟弟。因此,盡管兄弟倆的關系是友好親密的,康士坦丁·列文還是不好意思讓他一個人待着。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喜歡躺在草地上,就這麽邊曬太陽邊懶洋洋地閑聊。
“你不相信吧,”他對弟弟說,“對我來說,這種鄉下佬的懶散是多大的享受。腦子裏什麽也不想,空蕩蕩的像個球。”
但是,康士坦丁·列文對坐着聽他談話感到無聊,尤其是因爲他知道,自己不看着點兒,肥料會被亂運到地裏,天知道會被堆放到什麽地方去;而且犁頭也不會被擰緊,等到一脫落下來,人家就會說這種犁實在不中用,還不如安德烈夫式木犁,等等。
“大熱天有你走動的時候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他說。
“不,我隻到辦事處去一會兒。”列文說着,便往地裏跑。
2
六月初,保姆兼女管家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把一小罐剛腌上的蘑菇送到地下室去的時候,突然滑了一跤,跌倒了,扭傷了一隻手腕。鄉村醫生來了,是個大學剛畢業的愛唠叨的青年。他檢查完後說,手腕沒有脫臼,于是給包了紗布。留下吃午飯時,看樣子他很高興和有名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内舍夫交談,說想把自己對事物的開明觀點及縣裏所有的流言飛語都講給他聽,同時抱怨地方自治機構情況一團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仔細地聽着,進行詢問,爲自己有了個新的聽衆感到興奮,邊交談邊說出一些精确有分量的話,青年醫生頻頻點頭。做弟弟的很清楚,他通常要在進行有趣而興奮的談話後才有這種精神活躍狀态。醫生走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想到河上去釣魚。他喜歡釣魚,而且好像還以能有這麽一項重要的活動引爲自豪。
康士坦丁·列文來到休耕地和草場,叫一輛單馬雙輪輕便車順道把他帶到那裏。
那是一年中夏季收播交接的時節,當年的收獲已成定局,開始安排來年的播種并着手割草了。黑麥已經全部彎稈,還沒有長滿的灰綠色麥穗随風泛起一陣陣輕輕的波浪,青青的燕麥,夾雜着一簇簇黃草,一起起伏湧動伸展在晚播地上。早播的荞麥已發芽,覆蓋了地面。休耕地被牲口踩得跟石頭般結實,已經翻耕了一半,隻剩下木犁沒有犁到的一條條小路;在霞光照耀下,運出的幹糞堆,混合着野草的蜜香,一起散發出來。而下面窪地裏,等待收割的草地茂密得就像一片海洋,中間夾雜着一撮撮收割後留下的正變黑的酸模草莖稈。
幹農活的人民年年如此,這是他們短暫休息的時節,之後便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集中全力收獲。今年将有一個極好的收成。白天晴朗炎熱,夜間短暫而多露水。
兄弟倆到草原去得穿過一片森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會兒向弟弟指指一棵黑黝黝的老椴樹的陰面,它長滿黃色的托葉快開花了,一會兒又指指閃爍着綠寶石般亮光的當年新樹的嫩芽;他總是對枝葉茂盛的森林之美贊歎不已。康士坦丁·列文不愛談論及聽人家說大自然的美。對他來說,言辭會消除他所見到的那種美。他随聲附和哥哥,不由得開始想起别的什麽東西來。他們穿過森林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休耕地上一塊高處的景象吸引住了,那長滿高處的草已經轉黃,有的地方遭踐踏,有的地方被犁破,有的地方撒着糞土,有的地方還被翻耕過。一隊大車在地裏來來去去地轉。列文數了數大車的數量,感到滿意,因爲該運出的一切都正在往外運。接着,面對草原,他的思想便轉到割草問題上去了。對于割草,他總有某種興奮的感覺。到了草場邊上,列文讓馬停下來。
野草底部稠密的根枝上還留着早晨的露水,爲了不弄濕雙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要求單馬雙輪輕便車順草原走,把他拉到能釣到鲈魚的柳樹叢處。康士坦丁·列文盡管舍不得把青草軋壞,但還是把馬拉進草場。高高的青草被車輪和馬蹄軋過,濕漉漉的車毂和車輪的輻條都沾滿青草掉下的草籽。
哥哥坐在灌木叢下理他的釣魚用具,列文則把馬牽開、系好,然後走進遼闊的風吹不動的海洋般的灰綠色草場裏。絲綢般柔軟的青草已經結了籽,在低窪處幾乎有齊腰高。
康士坦丁·列文橫着穿過草場,到了路上,遇見一個眼睛浮腫、扛着個蜂箱的老人。
“怎麽?你已經抓到一窩蜂了,福米奇?”他問。
“抓什麽,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能保護好自己的就不錯了。瞧已經是第二次出窩了……虧得孩子們及時騎馬趕到。他們在您那裏犁地。他們卸了犁,就騎馬趕來了……”
“啊,福米奇,你看怎麽着——就割呢,還是再等等?”
“怎麽說呢!照我們看,得等到聖彼得節。可是您從來都割得早。這有什麽,上帝的恩賜,草長得好啊。牲口可以放心了。”
“那麽天氣呢,你以爲怎麽樣?”
“這是老天爺的事兒。八成還會晴下去的。”
列文走到哥哥那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什麽也沒有釣到,但他并不厭倦,心情非常好。列文發現他被與醫生交談所激發的餘興未盡,還想聊天。列文卻相反,想快點兒回家去,好安排明天的割草人以及決定總使他放心不下的割草問題。
“怎麽着,我們走吧。”他說。
“急什麽呢?來坐會兒。瞧你,都濕成這樣了!雖然沒有釣到魚,不過我很高興。任何的漁獵活動,好就好在你可以接觸大自然。這銀灰色的河水,真是好極了!”他說。“這些長滿青草的河岸,”他繼續說,“總會使我想起一個謎——你知道嗎?草兒對水說:我們來玩一會兒,我們來玩一會兒。”
“我不知道這個謎。”列文憂郁地回答。
3
“可是你知道嗎,我在想你的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照這位醫生對我說的,你們縣裏幹的事真是胡來;他是個聰明可愛的人。我對你說過,而且還要對你說:你不去出席會議,對地方上的事情總是抱疏遠态度,這不好。假如正派人都抱這種态度,顯而易見,一切都會很糟糕。我們交了錢,它們都被用做薪水了,但是沒有學校,也沒有醫生,沒有助産士,沒有藥房,什麽都沒有。”
“我可是嘗試過的,”列文不高興地輕聲回答,“我做不到!又有什麽辦法!”
“究竟什麽你辦不到?老實說,我不明白。我不認爲是冷漠、無能;難道僅僅是因爲懶惰?”
“不是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别的。我作過嘗試,發現自己毫無辦法。”列文說。
他不很注意聽哥哥說的話,朝河那邊的翻耕地張望時,看到有個黑黝黝的玩意兒,但沒法弄清楚那是一匹馬還是騎着馬的管家。
“爲什麽你毫無辦法?你做過試驗,照你的那一套不行,你就灰心了。怎麽這麽沒有自信心呢?”
“自信心,”被哥哥的話刺痛了心的列文說,“我不明白。我上大學時人家對我說,别人都懂得微積分,而我不懂——我就覺得沮喪,沒有自信心。而現在得确信應當具備幹這些事情的才能,而且首先必須相信這些事情都很重要。”
“那又怎麽樣!難道這不重要?”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因爲弟弟不重視他關心的事情,尤其是弟弟顯然幾乎沒有在聽他說話,使他傷心。
“我不認爲重要,它吸引不了我,你要怎麽着?”列文回答,他已經弄清楚自己看到的是管家;看樣子,是管家放農民們離開了耕地。他們把木犁都翻倒了放着。“難道已經都翻耕完了?”他想。
“那你聽我說,”哥哥闆着俊美聰明的臉,露出不快的神色說,“凡事都有個界限。做個古怪而真誠、不說謊的人,這很好——這我全知道;但是你知道,你說的話,不是毫無意思就是意思糟得很。你既然愛老百姓,怎麽能認爲老百姓做的事不重要呢……”
“我從來沒有這麽說過。”康士坦丁·列文心想。
“……難道讓人民無依無靠地死去?粗野的村婦折磨着孩子,人民無知到麻木不仁,任憑各種各樣的文書擺布,而有辦法幫助這事兒的你卻不去幫助,因爲在你眼裏,這事兒不重要。”
這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他置于兩難的境地:要不你就是個低能兒,看不到你能做的一切;要不你就是不想犧牲自己的安逸、虛榮,并裝做自己不知道怎麽辦。
康士坦丁·列文感到自己除了屈服,或承認自己對公共事業缺乏愛心,沒有别的辦法。這使他感到屈辱和傷心。
“兩者都有,”列文果斷地說,“我覺得不行……”
“怎麽?把錢好好分配一下,用來幫助醫療事業也不行嗎?”
“我覺得不行……這地方周圍四千平方俄裏,有融雪的積水,有暴風雪,有田裏的工作,我看不到給所有地方提供醫療幫助的可能性。何況,一般說我不相信醫療。”
“那,對不起,這不公道……我能給你舉出數千個例子……可那麽,學校呢?”
“要學校幹什麽?”
“你在說什麽?難道教育的作用也懷疑?它既然對你有好處,那麽對所有的人也一樣。”
康士坦丁·列文感到自己在道德上被逼到了絕境,因此發火了,不由自主地說出自己對公共事業冷淡的主要原因。
“所有這一切,也許是好事;可我爲什麽要去關心自己從來不光顧的醫療站,爲什麽要去關心我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裏去的學校,就連農民們也不願把他們的孩子送進去?再說了,我還不信有必要把孩子送到那裏去!”他說。
這種出人意料的反駁,頓時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吃了一驚;不過他立刻制訂出進攻的新計劃。
他沉默了一會兒,拉起釣竿又将釣鈎抛出去,然後微笑着對弟弟說:
“啊,對不起……第一,醫療站是需要的。我們剛剛爲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請過一次鄉村醫生。”
“啊,不過我想,她那隻手仍将彎着。”
“這還不一定……然後,一個有文化的農民,對你會像一個工作人員那樣更必需和更重要。”
“不,随你問什麽人,”康士坦丁·列文斷然回答,“一個工作人員如果有文化就糟得多。連讓修修路都不行;而要是架橋,架上了就被偷走。”
“其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陰沉下臉來說,他不喜歡矛盾,特别是不停地從一件事情跳到另一件事情,毫無系統地提出新的論據,這麽一來,就讓人不知道回答什麽好,“其實問題不在這裏。對不起,你承認不承認教育是對人民的一種福利?”
“我承認。”列文無意中說,立刻想到自己說的不是心裏話。他感覺到,假如他承認這樣,他哥哥将會向他證實,他的是毫無意思的胡扯。他不知道哥哥會怎麽證明這一點,但知道毫無疑問,他哥哥肯定會從邏輯上向他證實,而且他期待着這種證實。
結果,哥哥的論據要比康士坦丁·列文期待的簡單得多。
“如果你承認這是有益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那麽,你作爲一個誠實的人,就不能不喜歡和支持這種事業,因此也不能不願意爲它出力。”
“但是,我還是不承認那是件好事。”康士坦丁·列文漲紅了臉說。
“怎麽,你剛才還說……”
“也就是我既不承認那是件好事,也不認爲那是件可能辦到的事情。”
“這個,你不費力氣就沒法知道。”
“就算是那樣吧,”列文嘴上這麽說,但心裏完全沒那麽想,“就算是那樣,可我還是看不出我爲什麽要去關心這種事情。”
“你這是什麽意思?”
“不,既然我們把話說到這裏,那你就從哲學的觀點給我解釋清楚。”列文說。
“我不明白,這與哲學有什麽關系。”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的口氣使列文覺得好像他不承認弟弟有談論哲學的資格。這一點激怒了列文。
“我這麽跟你說吧!”他氣沖沖地說起來,“我想,我們一切行爲的動力,畢竟是個人的幸福。現在,我作爲一個貴族,在地方機構裏看不出任何促進我福利的東西。道路沒有改善,也沒法改善;很壞的道路,我的馬也能拉我走。我不需要醫生和衛生站,也不需要民事法官——我從來都不求他,而且也不會去求他。學校,我不但不需要,而且甚至像我對你說過的那樣,它簡直是有害無益的。對我來說,地方機構簡直隻是一種負擔罷了,爲每俄畝地交付十八戈比錢,還得坐車進城與臭蟲一起過夜,而且還要去聽種種胡說八道和無聊的東西,而且個人利益是不會激發我去這麽做的。”
“你等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着微笑打斷說,“個人利益不曾激發我們爲農民的解放去工作,可是我們還不是照樣工作了。”
“不!”康士坦丁更加怒氣沖沖地打斷說,“解放農民是另一回事情,其中有個人利益。我們,所有的好人都想解脫壓在自己身上的包袱。但做個地方自治議員,去讨論我并不住在那裏的城市需要多少掏污水溝的工人及設置多少水管,做個陪審員去聽辯護人和檢察長的各種胡扯,以及審判長訊問那個傻瓜老頭阿列什卡:‘被告先生,您是否承認偷了火腿的事實?’——‘啊?’”
康士坦丁·列文已經失去控制,開始設想審判長和傻瓜阿列什卡的模樣;他仿佛覺得,這一切都說在了點子上。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聳了聳肩膀。
“啊,你究竟想說明什麽呢?”
“我隻是想說,那些觸及我的利益的權利……我将永遠盡全力去保衛;當憲兵來搜查我們學生的書信的時候,我曾盡全力保衛這些權利,保衛我享受教育和自由的權利。我理解服兵役的義務,它關系到我的孩子、兄弟及我本人的命運;我準備去讨論那些與我有關的事情;但要去讨論怎麽分配地方自治局的四萬盧布錢,或審判傻瓜阿列什卡——我不明白,也做不了。”
康士坦丁·列文像河堤決了口似的說着。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微笑了笑。
“而明天你将受到審判,怎麽,難道在舊的刑事法庭上審判你,你會更愉快些?”
“我不會去受審判。我從來不殺人,因此用不着對我這樣。啊,還說什麽呢!”他繼續說,又跳到完全不相幹的事情上,“我們的地方自治機構及所有這一切——好像是聖靈降臨節93我們插上的桦樹枝,它看上去像歐洲土生土長的桦樹林,但我怎麽也沒法真心地給它澆水,并相信它真的能成長!”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隻是聳了聳肩膀,借這一動作對現在他們的争論中冒出些桦樹來表示驚訝,盡管他立刻明白了弟弟想說的是什麽意思。
“對不起,這樣永遠是無法得出結論的。”他指出說。
但是,康士坦丁·列文想爲他知道的對公共事業不熱心的缺點辯護,于是繼續說。
“我認爲,”康士坦丁說,“任何一種活動——假如不建立在個人利益的基礎上——它是不可能鞏固的。這是個極普遍的哲學道理。”他口氣堅定地重複哲學的這個詞兒說,好像是在表明自己也和所有的人一樣有權談論哲學。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又一次地微笑了。“連他也有一套爲自己的傾向服務的哲學。”他想。
“好了,你還是把哲學放在一邊,”他說,“任何時代,哲學的主要任務,恰恰在于找到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聯系。但這沒有關系,問題是我隻不過要糾正一下你的比喻。桦樹不是插上的,而是種的栽的,應當小心對待。一個民族,隻有感覺到自己的制度是重要的和有意義的,并對它們加以珍惜,這樣才有前途,才稱得上是曆史性的民族。”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接着把問題轉移到了康士坦丁·列文不懂的哲學曆史領域裏,指出他的觀點是完全不公正的。
“至于說到使你不喜歡的那些事情,請原諒我——那是我們俄羅斯的懶散和老爺習氣,而我相信,你這是一種暫時的糊塗,會過去的。”
康士坦丁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從各個方面已被擊敗,同時又感到哥哥沒有理解自己所說的話。他不知道的,隻是爲什麽不被理解:是他不善于說清楚想說的東西,還是因爲哥哥不願理解或他理解不了它。但他沒有深入這些思想裏去,沒有去反駁哥哥,便開始考慮起個人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情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卷起最後一竿釣魚線,解下馬,接着他們就走了。
4
列文和哥哥談話時想起的那件事情是這樣的:去年有一次割草時對管家發火了,列文用他自己的方法——從一個農民手裏拿過鐮刀親自割起來,借以平息自己的怒火。
這個工作使他這麽開心,以至于後來又割了好幾次草;把家門前的整片草地全割了,而且今年一開春他就給自己制訂了一個計劃——連日和農民們一起去割草。哥哥來了以後,他一直在猶豫:還去不去割?整天地把哥哥一個人撇下,他過意不去,還擔心哥哥會拿這事兒笑話他。但是當他經過草地時回想起割草的印象,他幾乎已經決定去割了。和哥哥進行激動的談話後,他又回想起這件事。
“需要體力活動,不然我的性格一定會變壞。”他想,便決定不管這樣一來自己會在哥哥和人們面前多麽尴尬,他還是要去割草。
傍晚,康士坦丁·列文到辦事處去安排工作,并派人到各村去招收割草工,去收割卡裏諾夫草場,那是最大最好的一片草場。
“請把我的鐮刀送到吉特那裏,讓他給打磨好,明天送回來;我可能自己也去割。”他竭力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管家微微笑了笑說:“是啰。”
晚上喝茶時,他把這事兒告訴了哥哥。
“看樣子,天氣會好一陣子,”他說,“明天開始,我割草去。”
“你很喜歡這種活兒。”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喜歡極了。我有時自己和農民們一起割草,明天想整天去割。”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擡起頭,好奇地看了一眼弟弟。
“也就是怎麽的?和農民完全一樣,整天?”
“對,幹活很有勁。”列文說。
“作爲一種體育鍛煉,再好不過,隻怕你經受不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本正經地說。
“我試過了。開始時覺得累,後來就好了。我想我不至于落下……”
“原來是這樣!不過你說說,農民們怎麽看待這事兒?他們該笑話老爺是個怪物了吧。”
“不,我不這樣認爲。那是件開心又累的活兒,大家根本沒工夫想什麽。”
“可是你怎麽吃飯,也将和他們一起?把拉斐特酒94和烤火雞給你送到那裏,可不好意思啊。”
“不,我隻在休息時回家一次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康士坦丁·列文起得比平常早,但被事務性的安排拖住了,他到草場時,人家已經在割第二行了。
還在一個高坡上時,他就看見面前一片割過後帶陰影的草地,那裏放着一排排灰色的草束和一堆堆黑黝黝的半長衫,那是割草人在開割的地方脫下的。
他快到達目的地了,眼前出現了一個接一個連成一串的正在割草的農民,他們各自揮舞着鐮刀,有的穿着半長衫,有的隻穿一身内衣。他數了數,有四十二個人。
他們在高低不平的草場低窪處緩緩前進,那裏原本是個攔截水流形成的水池子。列文認出來幾個熟人。其中有穿着件很長的白襯衫的葉爾米爾老人,他正彎腰揮起鐮刀。有年輕可愛的瓦西卡,他當過列文的馬車夫,此刻他每一行都一口氣割完。這裏還有吉特,一個瘦小的農民,在割草方面,他是列文的師傅。他不彎腰,走在前頭,好像手拿鐮刀在玩耍似的,可是一下去就割了寬寬的一行。
列文下了馬,把它拴在路邊上,走到和吉特并肩時,吉特從灌木叢裏取出第二把鐮刀遞了過來。
“打磨好了,老爺;割起來,草一碰上就會斷掉。”吉特說着,微笑着脫下帽子,把鐮刀交給他。
列文接過鐮刀,動手試了試。割完自己的一行後,汗涔涔的割草人一個接一個開心地來到道路上,笑眯眯地給老爺問好。他們大家都望着他,但在一臉皺紋、沒有胡子,穿一件短羊皮襖的高個子老頭來到道路上之前,誰也沒有對他說什麽。
“看着點兒,老爺,動手幹了就别落下!”他說,列文接着聽到割草人中間響起有節制的笑聲。
“努力争取不落下吧。”他站在吉特後邊,等着動手割。
“看着點兒。”老頭子重複說。
吉特空出地方,列文跟在他後邊。這是矮小的路邊草,再加列文好久沒有割草了,他被大家瞅得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前幾分鍾,盡管胳膊很用力,卻割得不好,後邊有人說了:
“鐮刀裝得不好,把兒太高,瞧他彎成啥樣。”一個說。
“腳後跟站遠點兒。”另一個說。
“沒有關系,對,割一會兒就會好的,”老頭子繼續說,“瞧,行了……你割得太寬,減少點兒……不行,主人是爲自己賣力!可是你瞧,割得多不整齊!要是咱哥們兒留得那麽高,就得挨罵了。”
前面的草變得柔軟些了,列文跟在吉特後面。他隻聽人家說而不理會,努力盡量割得好些。他們割了有一百步距離,吉特沒有停下,沒有顯出絲毫累的樣子,一個勁兒地往前;但列文已經感到害怕了,他堅持不住想要停下來,他真累了。
他感到自己的胳膊已經在盡最後一點兒力了,于是決心請求吉特停一會兒。正好這時候,吉特也停下來了,他彎下腰去抓起一把草擦了擦鐮刀,開始磨起鐮刀來。列文挺直了腰,喘了口氣,朝四周圍張望了一眼。一個農民還在他後邊,看樣子也累了,因爲他還沒有割到列文那麽遠,就停下來,在那兒磨刀了。吉特磨好自己的和列文的鐮刀,接着他們又往前割了。
第二次也是那樣。吉特不停也不覺得累地一鐮一鐮往前割。列文跟在他後邊,努力不落下,可接着他又越來越困難了:到了他感到再沒有力氣堅持下去那一刻,正好吉特又停下來磨刀了。
他們就這樣割完了第一行。而這長長的一行,列文覺得特别困難;但是,當吉特的一行終于割到了頭,把鐮刀搭在一個肩膀上,慢悠悠地朝他割過後留下的腳印兒往回走,列文也順着自己割過留下的腳印往回走時——這時候,他雖然滿臉是汗,鼻子上挂着汗珠,整個背部都濕得像在水裏泡過似的——他還是覺得很舒服。特别使他高興的是,現在他知道自己能堅持下來了。
使他掃興的隻有一點,就是自己的一行割得不好。“我得少揮動胳膊,多動整個身子。”在把吉特割的一行和自己割的作了比較後,他這麽想:人家割得像一條線似的筆直,自己的一行則撒滿了草又參差不齊。
列文發覺吉特割第一行特别快,大概他是想試試老爺,而且這一行正好還很長。以後的幾行就輕松些了,不過列文還是得使出全部力氣,才不至于落在農民們後頭。
他什麽也不去想,什麽也不指望,一心隻爲不落在農民們後邊,盡可能地割得好些。他隻聽得鐮刀在沙沙響,隻看見吉特在前面漸漸遠去的挺直的身姿、自己刀下呈半圓形徐徐波浪般倒下的青草和草穗,還有自己前邊可以休息的一行終點。
活兒幹到中途,他不知爲什麽正冒熱汗的肩膀上突然感到有一種清涼的愉快感覺。磨鐮刀時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烏雲低垂,接着掉下大顆的雨點兒。一些農民跑去拿自己的半長衫穿上;另一些人則如列文一樣,隻感到爽快的涼意,開心地扭扭肩膀。
他們一行又一行地割着。有的行長,有的行短,有的行草長得好,有的行草長得不好。列文沒有時間概念,全然不知道這時候是早還是晚。他幹的活,現在開始産生一種帶給他巨大享受的變化。幹活中間,他有時忘了自己在做什麽,感到輕松,在這種時候,他割的行幾乎和吉特割的一樣平直、漂亮。但是,隻要一想自己是在做什麽并竭力做得好些時,便立刻感受到勞動的全部沉重,自己的一行草也就割得很糟。
又割完一行時,他又想開始割另一行,可是吉特停下來了,走到一個老頭子跟前輕輕對他說了句什麽話。他們倆看了看太陽。“他們在說什麽,他爲什麽不開割另一行?”列文在想,因爲他沒有猜到農民們已經沒有休息地割了四個多鍾頭,他們該吃早飯了。
“該吃早飯了,老爺。”老頭子說。
“難道說到時候了?好吧,吃早飯。”
列文把鐮刀交給了吉特,便到半長衫堆裏和拿面包的農民們一起,穿過割完後稍稍被雨淋濕的長條空間,走到馬旁邊。這時他才明白,自己沒有看準天氣,雨淋濕了幹草。
“幹草要變壞了。”他說。
“沒有關系,老爺,雨天割,晴天收呗!”老頭子說。
列文解下馬,騎着回家喝咖啡去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才起來。列文喝完咖啡,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穿好衣服進餐廳以前,又割草去了。
5
吃早飯後,列文所處的行列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他的一邊是一個好開玩笑的老頭子,老頭子主動要求跟列文一起割;另一邊是一個青年農民,他去年秋天結婚,這是頭一次出來割草。
老頭子挺直身子,邁着均勻的大步子走在前頭,動作準确平穩,看上去比走路時擺着雙臂還輕松,像玩耍似的把一行長得整齊又茂盛的青草割倒。就好像不是他,而是一把鋒利的鐮刀自己往長熟的青草裏切割。
列文後邊的是年輕的米什卡。他有一張讨人喜歡的青年人的臉,頭上纏着一縷青草織成的辮帶,一個勁兒地割着;隻要人們一瞅他,他便微微笑笑。看樣子,他是甯肯死也不願承認自己累了。
列文處在這兩個人中間。在最熱的時候,他覺得割草并不是那麽困難的活計。滿身的汗水使他感到涼爽;而照在背部、頭部及一隻袖子卷到胳膊肘的手上的太陽,使他幹起活來顯得結實和頑強;現在,他越來越經常地處于那種無意識狀态。鐮刀仿佛自己在往前割草。這是一種幸福的時刻。割到盡頭,老頭子走到河邊,抓起一把稠密的濕淋淋的青草擦過鐮刀,把鐮刀在清涼的河水裏浸了浸,又用裝磨刀石的盒子舀起一鐵勺水請列文喝。這樣的時候就更開心了。
“來,我的克瓦司95!怎麽樣,好喝嗎?”他眯眯眼睛說。
倒也是真的,列文從來沒有喝過這種溫溫的漂浮着綠葉和帶點兒洋鐵罐鏽味兒的河水。喝水之後,他手持鐮刀,心曠神怡地緩慢散步。這時候可以擦把汗,敞開胸脯呼吸,觀望一直伸延開去的割草人隊伍以及四周圍森林裏和田野上的一切。
列文割的時間越長久,就越頻繁地處于忘我狀态中,仿佛不是在揮舞鐮刀,而是鐮刀本身充滿生命和思想,自己在向前行進,不用思索,便穩穩當當準确地自動在進行。這是最快活的時刻。
隻有遇到土墩或難割的酸模草,需要考慮怎麽割時,他才停止這種無意識的動作,感到勞動是費力的。老頭子幹這活兒容易。碰上高低不平的小草丘,他改變一下動作,時而用刀根時而用刀尖從草丘四周圍繞着狠狠來幾下就行。而且,他一邊這樣做,同時還不斷仔細看看,觀察自己面前出現的情況;他一會兒摘些草果請列文和自己一塊兒吃,一會兒用鐮刀尖兒撥開草枝,看看是不是有鹌鹑窩,有時會從裏邊鐮刀下飛出一隻母鹌鹑,一會兒捉住一條爬到路上的蛇,用鐮刀将它像一把叉子似的舉着,讓列文看看後再扔了它。
然而對于列文和在他後邊的那位可愛的年輕小夥子而言,要像他那樣變換動作是困難的。他們倆重複着一個緊張的動作,熱烈地幹着活,他們沒有那種一邊改變動作、一邊觀察前方的技術。
列文沒有注意到時間是怎麽過去的。如果人家問他割了多長時間,他會說是半個鍾頭——而當時都快吃午飯了。老頭子割到頭往回走的時候,叫列文注意看,隻見一群男女孩子已經順着高高的草地及道路從四面向割草處過來,他們的手上都提着裝有面包的包裹以及上面紮着布頭的克瓦司罐。
“瞧,孩子們來了!”他指指他們,同時舉起一隻手擋住陽光張望着。
他們又割了兩行,老頭子停下來了。
“啊,老爺,該吃午飯了。”他堅決地說。于是,割草的人們便穿過一行行青草來到河邊堆放着半長衫的地方,送午飯來的孩子們正坐在那裏等着他們。農民們集合起來了——遠的在大車旁邊,近的在楊樹林下撒着青草的地方。
列文坐到他們身邊,他不想離開。
在老爺面前時種種應有的拘束,都早已經消失了。農民們準備吃午飯了。老一些的在洗臉,小夥子們在河裏洗澡,還有人在安排歇息的地方。他們解開面包袋子,将裝克瓦司的罐子打開。那老頭子把面包掰碎放進杯子裏,用勺把攪了攪,從洋鐵罐裏倒出一些水,再掰些面包放進去,撒上些鹽,便面向東方祈禱起來。
“來,老爺,嘗嘗我們的面包渣湯。”他說着,同時面對杯子屈膝坐下來。
面包渣湯是那麽鮮美,以至列文打消了回家吃午飯的想法。他和老頭子邊吃邊聊,對老頭子的家務事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也把自己能使老頭子感興趣的所有事情和情況全都講給他聽。他感到老頭子比自己的兄弟還親近,并不由得爲自己對這個人産生了感情,對他露出微笑。當老頭子再次站起來,做完禱告,在就近的灌木叢下拿一把草枕着躺下時,他也這樣做了。盡管在陽光下老有蒼蠅不停地糾纏,弄得汗津津的臉部和身上癢絲絲的,他還是馬上就睡着了,直到太陽移到灌木叢的另一邊,照在他身上時他才醒來。老頭子早已經不睡了,他正坐在那裏給年輕人磨鐮刀。
列文環顧了一下四周,都認不出這地方了:全都大大變了樣。草場一片巨大的空間已被割完,一行行散發着芳香的青草在傍晚的斜陽下,泛出一種特殊、清新的亮光。河邊割過草的灌木叢,那原來看不到的彎彎曲曲的鋼鐵般亮晶晶的河流,那站起來往前走的人們,那草場沒有割倒的牆壁般挺立的青草,還有在割成光秃秃的草地上盤旋的野鷹——這一切都已顯得煥然一新。醒過來的列文在考慮,已經割了多少,今天剩下的時間還能割多少。
四十二個人幹了這些活兒,是非常多的了。已經割倒的一大片草場,在農奴制時代得三十把鐮刀花兩天才能割完。剩下的隻是些一行行很短的邊角地。不過列文希望這一天盡可能多割些,可惜的是太陽這麽快就下山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勞累;隻想幹得更快些,盡可能地多幹些。
“我們把瑪什卡上頭那塊地割了,你看怎麽樣?”他對老頭子說。
“上帝保佑,太陽不高了。給小夥子們來點兒伏特加酒吧。”
午後大家再次坐下來休息,抽煙的時候,老頭子對小夥子們宣布說:“割完瑪什卡上頭那塊草,有伏特加喝。”
“啊,行啊!走,吉特!胳膊使勁點兒!夜裏喝個痛快。走!”割草的人們這麽說着,随即邊吃邊行動起來。
“好,小夥子們,再堅持一會兒!”吉特說着,幾乎一溜煙地跑到了前頭。
“走啊,走啊!”老頭子說,從後邊很輕松地追了上去,“我要讓你出洋相,當心點兒!”
年輕的和年老的你追我趕地割起來。但他們不管割得多麽着急都沒有糟蹋草,一行行都割得幹淨又整齊。拐角上剩下的一塊草地,五分鍾就割完了。後邊的才割到頭,前邊的已經拿起半長衫往肩上一搭,穿過一條道到瑪什卡上頭的地方去了。
他們帶着洋鐵罐叮當響地走進瑪什卡上頭那片低窪的樹林裏時,太陽已經落到樹背後了。窪地中間的草有齊腰高,那裏的草柔軟鮮嫩,草葉像牛蒡,樹林子裏處處開着五顔六色的蝴蝶花。
簡短地商量了一下——直着割還是橫着割——以後,普羅霍爾·葉爾米林在前頭走了:他是個有名的割草能手,大個子,黑皮膚。他走在一行的前頭,回過頭來,便動手割,接着大家都跟他看齊,順山坡往下到窪地,再順山坡往上割到森林路邊上。太陽落到森林背後了。已經有露水了,割草人隻有到高處才瞧得到太陽,而在霧氣氤氲的低窪地和另一邊,他們是在陰涼的有露水的陰影下割草。活兒幹得一片歡騰。
野草與鐮刀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散發出芳香,一行行高高地堆放着。從四面八方順着短短一行行互相緊挨着的割草人,洋鐵罐的叮當聲伴着一會兒是鐮刀的撞擊聲,一會兒是鐮刀在磨石上的咔咔聲及歡樂的呼叫聲,大家都在你追我趕地催促着。
列文還是夾在可愛的年輕人和老頭子當間。老頭子穿着短羊皮襖,還是很開心,說說笑笑,動作極利索。樹林裏,長在成熟的青草中間的肥大的桦樹蘑菇不時被鐮刀割斷。老頭子則每次見到蘑菇都彎下腰去,把它撿起來放進懷裏。“給老太婆的又一件禮物。”他說。
盡管又濕又矮小的草很容易割,但是一上一下順着窪地的陡坡來回幹是件很吃力的活兒。不過這并沒有難倒老頭子。他一個勁兒揮舞鐮刀,穿着寬大樹皮鞋的雙腳一小步一小步穩穩當當慢慢地上了陡坡,雖然他整個身子和襯衫下吊着的短褲都在抖動了,但還是不放過途中的一棵小草及一朵蘑菇,還依舊和農民們及列文開玩笑逗樂。列文跟在他後邊常常想,他帶着鐮刀上這麽陡的、沒有鐮刀都很難爬的坡地,一定會跌倒;可是他上去了,并幹了自己該幹的活兒。他感到有某種外部的力量在推動着他。
6
大家割完瑪什卡上頭的草地,最後幾行的活兒都幹完了,便穿上半長衫,高高興興回家了。列文騎上馬,依依不舍地告别農民們,也往家走。他從山上回頭看了看,他們被從下邊升起的霧氣遮住,已經看不見了,隻聽到粗野而歡樂的談笑聲及鐮刀碰撞發出的響聲。
列文滿身是汗,前額上粘着散亂的頭發,胸前和背部都濕淋淋的,也曬得黑黝黝的。當他高高興興說着話走進自己哥哥的房間裏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早已吃完飯,喝過冰鎮檸檬水,正在自己房裏翻閱剛從郵局收到的報紙雜志。
“我們可是把整片草場都割完了!啊,多好,好極了!而你過得怎麽樣?”列文完全忘了昨天不愉快的談話,說。
“瞧你,都像什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最初一分鍾不滿地看着弟弟說。“對了,你把門,把門關上!”他叫嚷道,“一定進來了十來隻蒼蠅。”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無法忍受自己房間裏的蒼蠅,所以夜間隻開窗戶,而房門總盡量關着。
“真的,一隻也沒有。如果進來了,我一定捉住它。你不會相信,割草是多大的享受!你一整天怎麽過的?”
“我很好。可是,你難道整天都割了?我想你一定餓得像隻狼了。庫茲瑪全都給你準備好了。”
“不,我甚至都不想吃。我在地裏頭吃了點兒。現在我可得去洗一洗。”
“啊,去吧,去吧,我現在就到你那裏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看着弟弟直搖頭,“你去,快去吧。”他微笑着補充說,同時收拾好自己的書籍,準備走。他自己突然高興起來,不願和弟弟分開。“那麽,下雨的時候你在哪裏?”
“什麽雨?稍稍掉了幾顆雨點兒。我這就來。這麽說,你今天過得還好?那就好極了。”接着,列文就出去穿衣服了。
五分鍾後,兄弟倆一起來到餐廳裏。列文真的覺得不想吃,他坐下來吃隻是爲了不使庫茲瑪感到委屈,可一旦開吃,他立刻又覺得這頓飯真是好吃極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臉帶微笑地瞅着他。
“噢,對了,有你一封信,”他說,“庫茲瑪,請到下邊去拿來。當心,把門關上。”
是一封奧勃朗斯基來的信,列文出聲地讀了它。奧勃朗斯基從彼得堡來信說:“我收到陀麗的一封來信,說她在葉爾古曉沃,那裏的一切都不太順利。勞駕你到那裏去一趟,你什麽事都很清楚,給出出主意,幫幫她。她見到你會高興的。她就隻有一個人,可憐。嶽母及一家人還在國外。”
“這可好極了!我一定到她們家去,”列文說,“不然,我們一起去吧。她是多好的一個女人啊。不對嗎?”
“離這裏不遠?”
“三十俄裏。也許有四十裏。不過道路好走。我們可以坐馬車去。”
“那太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勁兒地微笑着說。
弟弟的樣子直接影響了他,使他感到高興。
“啊,你胃口真好!”他瞅着弟弟彎到菜盤上被曬成紅褐色的臉和脖子說。
“好極了!你不會相信,這是醫治一切不良習性很有效的辦法。我想用一個新的術語豐富醫學:Arbeitscur96。”
“啊,不過你好像用不着這個。”
“是啊,可是有各種神經性疾病的人用得着。”
“但是,這得試驗一下。我倒也曾經想到割草的地方去看看你的,但天氣這麽熱,讓人受不了,我到了樹林裏就沒有再往前走。在那裏坐了一會兒,我就穿過樹林到一個莊上,見到了你的奶媽,向她打聽了一下農民們對你的看法。據我了解,他們并不贊成這樣。她說:‘這不是老爺的事情。’一般說,我覺得在人民的概念裏,對他們所謂衆所周知的‘老爺的’活動是有固定概念的。因此,他們不允許老爺們超出他們概念中已經确定的框框。”
“也許吧,可要知道,這是一種我有生以來沒有經曆過的滿足。而且沒有任何壞處。不對嗎?”列文回答,“他們不喜歡,這沒有辦法。其實,我認爲這沒有什麽。對吧?”
“總的說,”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繼續說,“我看你爲自己的一天感到滿意。”
“很滿意,我們割完了整片草場。在那裏,我還和一個老頭子交了朋友!這事兒,你都沒法想象有多妙!”
“好,你爲自己的一天這麽滿意。我也一樣。第一,解決了象棋的兩道題,有一道頗吸引人——用一個卒子開頭。我來下給你看。其次嘛,考慮了我們昨天的談話。”
“什麽?昨天的談話?”列文說,他飯後正怡然地眯着眼睛,大聲喘着氣,怎麽也回想不起昨天進行過怎樣的談話。
“我發現你有部分是對的。我們的分歧,在于你把個人利益看成了動力,而我則認爲凡是有一定教養的人都應當關心公共事業。也許,你認爲從物質利益出發更能激發人的活動,這也對。一般說,你的本性,誠如法國人所說,prime-sautière97了點兒;你要麽想熱烈地精力充沛地活動,要麽什麽也不幹。”
列文聽着哥哥說,但他絕對什麽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隻擔心哥哥提出的問題,會暴露出他根本沒有聽。
“是這樣,老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碰碰他的肩膀說。
“是啊,當然。不過那有什麽關系!我不堅持自己的意見。”列文帶着孩子認錯似的微笑說。“我們到底争論什麽了?”他在想,“大概,我對,他也對,因此全都很好。隻是我還得到賬房去安排一下。”他于是微笑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微微笑了笑。
“想出去走走嗎?我們一起走吧,”他說,因爲不願和顯得如此生氣勃勃、精神抖擻的弟弟分開,“我們走,如果你需要,就到辦事處去一趟。”
“啊,上帝!”列文大聲叫嚷起來,吓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跳。
“怎麽,你怎麽了?”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手怎麽樣了?”列文敲敲自己的腦袋說,“我把她給忘了。”
“好多了。”
“不過,我還是得跑去看看她。不等你穿好衣服,我就回來了。”
接着,他便像嘩啷棒98一樣鞋後跟噔噔響地跑下了樓梯。
7
有一種義務,局外人雖然不理解,然而在官場裏卻盡人皆知,這是自然的和必須履行的,非如此不可的——那就是讓部裏注意到自己。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到彼得堡來履行這項義務,拿了家裏幾乎所有的錢,開開心心、快快活活地在賽馬場和别墅裏度過自己的光陰,而此時達麗娅爲了盡可能減少開支,帶着孩子來到了鄉下。她來到的葉爾古曉沃是自己作爲陪嫁帶來的田産,也就是春天被賣掉了森林的那個村子,距離列文家的波克羅夫斯基村大約五十俄裏。
葉爾古曉沃那幢巨大的老房子早已經拆除了,老公爵曾經把一處廂房單獨留出并作了擴建。早在二十年前,達麗娅還是個娃娃的時候,那地方雖然和所有的廂房一樣,處于側面,向南的出口通往林蔭小道,不過還是可以住人的,而且舒舒服服。可是現在,這廂房已經又陳舊又破爛了。春天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到這裏來出售森林的時候,達麗娅就要他來看看這房子,并囑咐他作些必要的修繕。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所有不忠的丈夫一樣,非常關心妻子的安穩舒适,親自查看了房子,還吩咐一切要按照他的意思辦,全部家具都必須鋪上豬皮,挂上窗簾,花園要清理,種上鮮花,并在池塘上架一座橋;但是他忘了許多其他必需的東西,缺了這些,後來可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害得好苦。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雖然努力想做個體貼的父親和丈夫,但還是不能牢記自己是個有妻子和兒女的人。他一副單身漢的派頭,而且一心隻想象自己是個單身漢。返回莫斯科後,他得意地向妻子宣布,一切都準備妥當,房子将布置得像一座兒童樂園,他再三勸她搬到那裏去。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來說,妻子到鄉下去,從一切方面講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兒:既可以讓孩子們開心,又可以減少開支,他自己還可以自由些。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則認爲到鄉下去度夏對孩子們是必要的,對得了猩紅熱後還沒有恢複過來的女兒更是這樣,最後,這樣做還可以擺脫種種折磨她的屈辱,以及避開不斷使她苦惱的欠木柴商、魚販子及修鞋匠的瑣碎債務。除此之外,離家使她高興的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她想讓吉蒂來鄉下跟自己一起住。吉蒂将在仲夏從國外返回,遵照醫生囑咐進行水浴治療那時就結束了。吉蒂從礦泉浴場來信說,沒有什麽比在葉爾古曉沃和陀麗一起度夏更使她高興的事了,那裏充滿她們倆對童年時代的回憶。
對陀麗來說,鄉村生活開頭一段時間是很困難的。小時候她常常住在鄉下,印象中的鄉下該是個擺脫一切城市煩鬧的去處,那裏的生活雖然也并不如意(陀麗對此很容易就對付過去了),但畢竟是省錢而又舒服的:一切都有,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可以得到,對孩子們也好。可是現在,她作爲女主人來到鄉下後,發現這一切完全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樣。
她們來到後的第二天,就下起瓢潑大雨來,夜裏,走廊和兒童室都漏水,因此把小床都搬進了客廳。沒有廚娘給做飯;九頭奶牛,照女飼養員說,有的懷了小牛犢,有的是初生的幼仔,再有的老了,還有的是乳房大而出奶少的;就連給孩子們吃的黃油和牛奶都沒有。沒有雞蛋。沒法弄到母雞——拿來烤和炖的是一些顔色發紫淨是筋的公雞,雇不到擦地闆的村婦——大家都收獲土豆去了。坐馬車出去兜兜圈也不行,因爲馬不聽使喚,在轅木間暴跳如雷。沒有個地方洗澡——整條河岸都被牲口踩爛了,而且無遮無蓋直通大路;甚至要散步都沒有地方去,因爲牲口常常穿過倒塌的籬笆闖進花園裏,而且有一頭可怕的公牛,它常常咆哮,看起來像要頂人一樣。就連放衣服的櫃子也沒一個。衣櫃的确有幾個,可是不是關不上門,就是有人從旁邊走過時便會自動敞開。沒有鐵鍋和瓦盆,洗衣房裏沒有蒸汽鍋,甚至連給姑娘們熨衣服的墊闆都沒有。
開頭一段時間,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沒有得到片刻的安靜和休息,反而落到這種在她看來是災難性的可怕環境裏,所以很失望:她盡一切努力奔忙,感到自己毫無辦法,時刻控制着不使眼睛裏淌出淚水。管家原本是個骠騎兵司務長,後來因爲外表漂亮、态度恭順而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喜歡上了,把他從守門人的位置上提拔起來,可是他毫不關心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困難。他隻恭恭敬敬地說:“這些人都很壞,毫無辦法。”于是就一點兒也不幫忙。
處境似乎一點兒指望也沒有了。但是和一切有眷屬的家庭一樣,奧勃朗斯基家有位不受人注意卻又最重要和最有用的人物——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她安慰太太,叫她放心,說一切都會解決的(這是她的話,馬特維這麽說是向她學的),而且自己不急也不慌地幹着活兒。
她立刻與管家的妻子搞好關系,來到後頭一天她就和管家夫婦在槐樹下喝茶,讨論一切事務。槐樹下很快成了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俱樂部,而且就在這裏,通過這個由管家妻子、村長和賬房組成的俱樂部,生活的困難開始稍稍得到緩解。一個星期後,真的一切都解決了。修好了屋頂,找來了廚娘——村長家的教母,買到了母雞,奶牛開始出奶了,花園的籬笆修好了,木匠做了個滾壓機,給櫃子裝上鈎子後就不會再自動開門了,熨衣服闆也有了,它用一塊粗呢布包起來,搭在一把椅子靠背和一個五屜櫥上,因此姑娘們的房裏就有了熨衣服的氣味。
“啊,瞧!您不一個勁兒說沒有辦法嗎?”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指着熨衣闆說。
甚至還用幹草搭了個棚子,可以洗澡。莉莉最先到那裏去洗澡,這樣對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來說,雖然實現了部分願望,雖然還不安甯,但總算是一種舒适的鄉村生活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帶着六個孩子,要安甯是辦不到的。一個生病了,另一個也可能生病,第三個缺少點兒什麽,第四個脾氣暴躁,等等。難得,難得有暫時安甯的時刻。不過對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來說,這些操心和不安也就是唯一能享受的幸福了。要是不這樣,她就會一個人待在那裏淨想那個不愛她的丈夫。再說對一個做母親的,雖然擔心孩子生病,有的孩子真的病了,有的脾氣不好,這些使她十分苦惱——孩子們本身現在已經以微小的歡樂來補償她的痛苦了。這種歡樂是很微小的,像沙子裏含的黃金似的不惹人注意,以至在她心情不好時隻看到痛苦,隻看到沙子;不過也有美好的時刻,她看到淨是歡樂,淨是黃金。
現在到鄉下離群索居,她越來越經常地開始意識到這種歡樂。看着孩子們,她常常竭盡全力使自己相信是自己錯了,覺得她作爲一個母親,過于溺愛自己的孩子;她對自己說,她的六個孩子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很出色,而且他們都是難得的好孩子——她于是便爲他們感到幸福和自豪。
8
她曾經寫信給丈夫,抱怨鄉村生活的種種困難。等到五月底生活都安置得差不多、勉強過得去的時候,收到了丈夫對此的答複。他來信請求她原諒,說自己考慮不周,并答應一有可能便來一趟。不過他的話總也沒有實現,所以直到六月份,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仍獨自住在鄉下。
彼得羅夫節前的齋戒期一個星期天,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帶領所有的孩子去做日禱,接受聖餐。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在與妹妹、母親及朋友進行衷心的哲理性談話時,她對宗教的自由派觀點使大家深感驚訝。她有自己堅定不移的古怪信仰,相信輪回轉世,不怎麽關心教會的條條框框。但是在家裏,她——不隻是單單爲着做出榜樣,而是衷心地——嚴格履行教會的一切要求。孩子們差不多有一年不曾去領受聖餐了,她爲此深感不安。于是,在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的贊同和全力支持下,她決定現在夏天來辦這件事情。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幾天前就預先考慮好了,幾個孩子都該穿什麽衣服。衣服都縫好、改好、洗幹淨了,邊邊和皺褶都放好了,紐扣釘上了,條帶也準備好了。英國教師給塔尼娅縫的一條裙子,花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許多心血。那個英國教師改做時邊縫留的不是地方,袖子剪掉太多,把裙子全給毀了。塔尼娅穿上時兩個肩膀繃得那麽緊,看着都讓人難受。還是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想了個辦法,給拼了一塊接角布,并做了條寬領子。問題解決了,但差一點兒和英國女人吵起來。不過到了早上,一切都安排好了,快九點鍾——這是他們請神甫等着做彌撒的時間——喜氣洋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們,已經站在馬車前邊的台階上等候母親了。
看在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的面子上,馬車沒有用不聽使喚的黑馬,是用管家的栗色馬拉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因爲自己的服裝耽擱了,她穿上白色薄紗裙子出來後,坐進馬車裏。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懷着關切和激動的心情梳了頭,穿上衣服。以前她注意穿戴是爲了漂亮,讨人喜歡;後來,她越上了歲數就越不愛打扮,她知道自己變得不好看了。可是現在,她又滿意而激動地打扮起來了。她現在這麽注意打扮不是爲了自己,不是好看,而是爲了自己這些可愛的寶貝,作爲他們的母親,不能破壞留給别人的印象。最後照了照鏡子,她終于滿意了。她好看。這好看不是過去她去參加舞會時所希望的那樣,而是更适合自己身份的那種美。
教堂裏除了一些農民、看守和打掃院子的人及他們的女眷,沒有别的什麽人。但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發現,或者說她好像發現她的孩子們以及她的表現引起了人們的贊賞。孩子們不隻是因爲穿着漂亮的衣服而顯得美麗,他們良好的行動舉止,也讓人覺得可愛。是的,阿廖夏站的姿勢不很好:他老扭過頭來,想往背後看看自己的制服上衣,不過,他還是非常可愛。塔尼娅像個大姑娘似的站着,照看着弟弟妹妹。而小女兒莉莉的可愛,在于她在衆人面前那副天真的樣子,而且,當她在領受聖餐時說了“Please, some more”99,叫人忍不住要笑出來。
回家時,孩子們感到完成了一件莊重的事情,因此都很安靜。
到家後也全都好好的,但是吃早點時格裏夏吹起口哨來,最糟糕的是他不聽英國教師的話,因此就沒有給他吃甜餡餅。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要是在場的話,在這種日子是不會處罰孩子的;可是當時她不在,事後又得維護英國教師的威信,隻好肯定英國教師的決定,格裏夏就沒有甜餡餅吃了。這就有點兒破壞氣氛了。
格裏夏哭了,說尼科連卡也吹口哨了,可是沒有罰他,還說自己哭不是因爲餡餅——這他無所謂——而是因爲對待自己不公平。這可是太傷心了,于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決定找英國教師談談,勸她饒了格裏夏。當她穿過大廳時,看到了一個使她心裏充滿喜悅的場面,她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便親自原諒了犯過錯的孩子。
犯了過錯的孩子坐在大廳拐角的窗台上,塔尼娅拿着盤子站在他邊上。她裝着要喂布娃娃的樣子,請求英國教師允許她把自己的一份拿到兒童室去吃,其實她是把餡餅拿給弟弟。他就邊吃邊哭,說自己受處罰不公平,同時抽泣着說:“你吃,我們一起吃吧……一起。”
開始時,塔尼娅憐憫格裏夏,然後是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好事兒,也感動得流淚;不過她沒有表示反對,吃了自己的一份。
看到母親後,他們害怕了,但仔細看了看她的臉,他們明白了自己做得對,便開始笑起來,他們嘴裏滿滿地塞着餡餅,用手擦着微笑的嘴唇,弄得滿臉全是眼淚和果醬。
“哎喲!一件新的白裙子!塔尼娅!格裏夏!”竭力爲保全塔尼娅裙子的母親說,不過她一雙挂着淚水的眼睛,在幸福而喜歡地微笑。
脫下新衣服,給女孩子們穿上帶翻領的女式襯衫,給男孩子們穿上舊的短上衣,便吩咐套好敞篷馬車——令管家心疼,因爲又用了他的栗色馬——好出去采蘑菇和遊泳。兒童室裏響起了歡樂的呼叫聲,直到離開家到遊泳的地方去時也沒有停下來。
他們采了整整一籃蘑菇,連莉莉都采到了一朵桦樹蘑菇。以前往往是古莉小姐發現後指給她看,這次是她自己找到了一朵大桦樹蘑菇,于是大家異口同聲地歡呼起來:“莉莉找到了一朵大蘑菇!”
之後他們到了河邊,讓馬停在桦樹底下,便都到遊泳的地方去了。馬車夫捷連季把正渾身抖動着驅趕牛虻的馬拴在一棵樹上後,便在樹蔭下的野草地上躺下來,抽劣等的煙葉子,遊泳的地方傳來了孩子們沒完沒了開心的尖叫聲。
雖然說要照看所有的孩子,要他們不再調皮是件費心的事兒,很難記住而不至于讓所有的襪子、短褲、大小不同的鞋子弄亂了,還得把帶子、紐扣解開又結好,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自己也一直是愛好遊泳的,并認爲遊泳對孩子們有好處,所以她從來沒有那樣高興過。拉拉所有這些胖乎乎的小腿,給它們穿上襪子,抱住這些脫得光光的小身子把它們放到水裏,聽着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害怕的尖叫。看着這些喘着氣睜開又驚又喜的眼睛的臉蛋,看着這些嬉水的小天使,對她來說,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當一半孩子已經穿好衣服的時候,幾位提着羊角芹和牛奶壺的農婦走到遊泳的地方,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叫住其中的一位,讓她把掉進水裏的一塊床單布和一件襯衫拿去烤幹,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則和農婦們交談起來。一開始,農婦們都用手捂住嘴笑,不明白她在問什麽,很快膽子大了,于是跟她閑聊起來;她們流露出的那種對孩子們的真誠喜愛,立刻赢得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好感。
“瞧你個小美人,像米一樣白,”一個村婦指着塔尼娅,邊欣賞邊搖搖頭,“隻是瘦……”
“對了,她生過病。”
“瞧她們也給你洗了。”另一個村婦指着抱在懷裏的孩子說。
“沒有呢,他才三個月。”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回答。
“是嗎!”
“而你有孩子嗎?”
“本來有四個,剩下兩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去年開齋期剛斷的奶。”
“女孩子多大?”
“兩歲。”
“你爲什麽喂那麽長時間奶?”
“我們一般都這樣喂兩三個齋期……”
這樣的談話,是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最感興趣的了:怎麽生的?得過什麽病?丈夫在哪裏?是不是常在家?
與農婦們交談真有意思,自己和她們關心的完全一樣,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都不想離開她們了。最使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愉快的,是她清楚地看到這些女人都特别羨慕她有這麽多孩子,而且他們又那麽可愛。農婦們還逗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發笑,但是英國教師很生氣,因爲她成了哄笑的對象。一個年輕的農婦凝神細看着最後穿衣服的英國教師,當她穿上第三條裙子時忍不住說:“瞧你,穿呀,穿呀,老穿個沒有完!”農婦說完,大家便哈哈大笑起來。
9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裹着頭巾,被一群剛洗完澡的孩子圍着。快到家了,這時馬車夫說:
“有個老爺來了,好像是波克羅夫斯基來的。”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向前一看,見到頭戴灰禮帽、身穿灰大衣的列文正迎面走來,就高興了。她一向高興見到他,這又正是她最開心的時候,所以格外高興。沒有人比列文更能了解她的偉大。
見到了她,他感到自己正面對一幅想象中那種家庭生活的畫面。
“您真像隻帶領一群小雞的母雞,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
“啊,我真高興!”她說着,把一隻手伸給他。
“您高興見到我,可也不讓人知道您在這裏。我哥哥住在我家裏。還是斯吉瓦給我寫了張條子,我才知道您在這裏。”
“斯吉瓦?”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驚訝地問。
“是呀,他提到你們搬來了,我于是想我能否幫您點兒什麽忙。”列文說。說過後,他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就不再說下去,隻默默地繼續在敞篷馬車一邊走着,同時摘下一片椴樹嫩葉往嘴裏咬。他感到不好意思,是因爲猜想像這種該由她丈夫幹的事兒要一個外人來幫忙,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會不高興的。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爲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家務事兒推給了外人,還真感到不高興了。不過她立刻知道列文明白這一點。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喜歡列文的,也正是這種悉心的理解和禮貌待人的态度。
“我明白,當然,”列文說,“這隻說明您願意見到我,我爲此感到高興。自然,我在想,對您這樣在城裏生活慣了的主婦來說,在這裏會感到粗野,如果需要,我願竭誠爲您效勞。”
“啊,不!”陀麗說,“頭幾天有些不方便,後來感謝我那位老保姆的幫忙,現在一切都安排得好極了。”她指指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說,老保姆知道在說她,便高興而友好地微微笑了笑。她認得他,知道這是小姐的好未婚夫,并希望他們的事兒能成功。
“您請上車吧,我們在這裏擠一擠。”她對他說。
“不,我走着去。孩子們,誰下來和我一起賽跑?”
孩子們不大認得列文,不記得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孩子們往往因爲大人裝腔作勢而感到難受,于是就表現出羞怯和讨厭的奇怪模樣。而對他,他們并不這樣。裝腔作勢也許可以欺騙最聰明、有洞察力的人,但不管掩飾得多麽巧妙,都會被一個最遲鈍的孩子識破,而遭到他們的厭棄。列文不管有多少缺點,但一點兒也不裝腔作勢,所以孩子們對他顯示出就像他們在母親臉上看到的友好表情。兩個大的孩子應他的邀請立刻跳下馬車,随即非常友好地和他一起跑起來,就像和保姆,和古莉小姐或母親一起奔跑沒有兩樣。莉莉也要求到他那裏去,母親于是把她交給了他;他就把她放在一個肩膀上,帶着她跑。
“您不用怕,不用怕!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高興地對母親微笑着說,“我不會讓他們摔傷或掉下來的。”
接着,看着他那靈活、有力、小心關切和過分謹慎的動作,母親放心了。她既高興又贊許地望着他,露出了微笑。
在這裏,在鄉下,和孩子們及達麗娅在一起,列文不禁産生了天真愉快的心情,而這就是達麗娅喜歡的。他一邊和孩子們跑步,一邊用逗得古莉小姐發笑的洋泾浜英語教他們做體操,并向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講述自己在鄉下的事務。
午飯後,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和他單獨坐在陽台上,談起了吉蒂。
“您知道嗎,吉蒂要到這裏來和我們一起度夏?”
“是嗎?”他說着,滿臉通紅了,立刻又改換話題說,“那就給您送兩頭奶牛來?如果您一定要算錢,就每月付給我五盧布。”
“不,謝謝您了。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那我就看看你們的奶牛,假如您允許的話,我來教您怎麽喂養它們。全部關鍵在飼料。”
接着,列文無非是爲了拉開話題,向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講述起牛奶業務的理論來,他認爲奶牛隻不過是把飼料變成牛奶的機器罷了,如此等等。
他說着這事兒,熱切地想聽到有關吉蒂的詳細情況,同時又害怕聽到。他怕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靜被打破。
“是啊,不過實際上這一切都得有人看管,可是有誰能做呢?”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不好意思地回答。
在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的幫助下,她現在把家務安排得好好的,不想作任何改變;再說,她也不相信列文在農務方面的知識。她似乎覺得,這一切都要簡單得多:正像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說的那樣,隻要給彼得魯哈和别洛帕哈100多喂些飼料和飲水,叫廚師别把洗衣女工夥房裏的髒水拿去喂母牛,就行了。這是很清楚的事情。而有關面粉和草制飼料的種種議論,都令人懷疑和迷惑。不過,最主要的是,她想談吉蒂。
10
“吉蒂給我寫信說,她隻願一個人安安靜靜,此外别無所求。”一陣沉默過後,陀麗說。
“啊,她身體好些了?”列文激動地問。
“感謝上帝,她完全康複了。我從來不相信她胸部有病。”
“啊,我很高興!”列文說,當他這樣說着,默默地看着她的時候,陀麗感到他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可憐表情。
“您聽着,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露出善良而帶幾分嘲弄的微笑說,“您爲什麽生吉蒂的氣?”
“我?我沒有生氣。”列文說。
“不,您在生氣。您在莫斯科時,爲什麽既不到我們家也不到她們那裏去?”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着,臉紅到了頭發根,“我甚至覺得奇怪,像您這樣善良的人會沒有感覺到這一點。您怎麽會一點兒都不可憐我,當您知道……”
“我知道什麽?”
“您知道,我提出求婚,卻被拒絕了。”列文說着,他感到前一分鍾自己心中對吉蒂的全部溫情,立刻被自己承受的侮辱所激起的憤怒代替了。
“爲什麽您認爲我知道?”
“因爲大家都知道。”
“我隻知道出了事兒,她痛苦得要命,并懇求我永遠不要再談這件事情。而如果她連我都不說,那麽對誰她都不會說了。可你們到底出了什麽事兒?告訴我。”
“我已經告訴您怎麽回事了。”
“什麽時候?”
“我最後一次上你們家去的時候。”
“可知道嗎,我告訴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我非常非常可憐她。您卻隻因爲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也許,”列文說,“不過……”
她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她,可憐的人兒,我非常非常爲她難過。現在我全明白了。”
“啊,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請您原諒我,”他邊說邊站起來,“再見吧!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再見。”
“不!您等等,”她抓住他的一隻袖子說,“您等等,坐下。”
“好吧,好吧,我們不說這事兒了。”他說着坐下來,同時感到原來已經埋葬了的希望又在心中升起來。
“要不是我喜歡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她的眼睛裏湧出淚水,“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多麽了解您……”
一種原來已經死去的感情越來越複活了,并控制了列文的心靈。
“是啊,現在我全明白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繼續說,“這事兒您沒法明白,你們男人,自由自在,可以選擇,從來都清楚自己喜歡誰。但處在閨中的姑娘,一個帶着這種女性的貞潔羞怯的姑娘,她從遠處看着你們男人,憑聽說接受一切——一個姑娘往往會覺得,自己不知道說什麽好。”
“是啊,要是心裏沒有明确的想法……”
“不,心裏是有想法,可是您想想啊:你們男人看上一個姑娘,就不斷到她家裏去,套近乎,仔細觀察,看看她是不是您中意的人,然後等到确信是自己中意的,你們才求婚……”
“啊,這不完全是這樣。”
“不管怎麽樣,你們求婚是在你們的愛情成熟的時候,要不,就是在兩位供選擇的對象中重心一邊倒了。但是對姑娘,人家是不問的。就算是她自己相中的,她也不能選擇而隻能回答:同意或不同意。”
“對,在我和符朗斯基之間進行選擇。”列文一想,他心中那個複活的死者又死了,而且一直痛苦地壓抑着他那顆心。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衣服或其他别的什麽商品是可以買的,但愛情不能。選定了,那就更好……不可能翻來覆去。”
“啊呀,自尊心,還是自尊心!”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好像蔑視地說,因爲自尊心是女人才理解的感情中最低下的一種,“您向吉蒂求婚的時候,她正處于無法回答的心情。她有過動搖。動搖的是:您還是符朗斯基。他是她每天都見到的,而您,她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了。比方說,要是她大幾歲——例如像我,處在她的位置上就不至于動搖了。他那個人我一直讨厭,後來也是那樣。”
列文記得吉蒂的答複。她說:不,這不行……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幹巴巴地說,“我珍重您對我的信任;但是我想您誤會了。不管我對或不對,那種您蔑視的自尊心,使我不可能對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有任何念頭——您知道嗎,完全不可能。”
“我隻再說一點:您要明白,她是我的親妹妹,我愛她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我不是說她愛上了您,而隻是想說,在那個時刻她的拒絕并不證明什麽。”
“我不知道!”列文跳起來說,“要是您知道您使我多麽傷心就好了!這就好比您死了孩子,而人家對您說:瞧多好的孩子啊,他理應活着,可是他死了,死了,死了……”
“您多麽可笑,”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不顧列文生氣,帶着傷心的譏笑說,“對,我現在越來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這麽說,吉蒂來時您不到我們這裏來了。”
“不,不來。當然我不會回避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但我将盡可能避開,免得她因爲有我在而感到不愉快。”
“您非常非常可笑,”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親切地注視着他的臉,重複說,“那好吧,等于我們根本沒有談論過這件事兒。塔尼娅,您做什麽來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用法語對進來的女兒說。
“我的小鏟子在哪裏,媽媽?”
“我用法語說,你也一樣要講法語。”
女孩子想用法語說,可是她忘了法語“小鏟子”怎麽說;母親給她作了提示,然後她用法語說到哪兒去找小鏟子。這事兒使列文很不愉快。
現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家庭和孩子們,他都覺得已經完全不像原來那麽可愛了。
“再說,她爲什麽和孩子們講法語?”他想,“這多不自然和虛僞!連孩子們都感覺到這一點。教會法語,卻失掉了真誠。”他暗自這麽想,但他不知道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對這件事情已經反複考慮了多少次,認爲必須這樣才能教會自己的孩子們。
“那您還要到哪裏去?再坐一會兒吧。”
列文留下來喝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完全消失了,而且他覺得不自在。
喝完茶,他來到前廳吩咐備馬,回來時發現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很激動,一臉傷心的樣子,眼睛上挂着淚珠。列文出去的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粉碎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今天的幸福以及對孩子的自豪感。格裏夏和塔尼娅爲争一個小球打架了。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聽到兒童室裏有叫喊聲,就跑過去,看到了他們一副可怕的樣子。塔尼娅揪住格裏夏的頭發,格裏夏則滿臉怒不可遏的難看相,用拳頭亂打她。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見到這一切時,心裏像有什麽東西撕裂似的。黑暗仿佛正在向她的生活襲來,她清楚了,自己如此引以爲驕傲的這些孩子不過是最普普通通的孩子罷了,而且甚至是些教育得不好的,具有粗野的禽獸脾性的兇惡的壞孩子。别的她什麽也不能去說和去想了,也沒法向列文訴說自己的不幸。
列文看到她不幸,便竭力安慰她,說這并不表明什麽不好,所有的孩子都打架;可列文在這麽說的同時,心裏則在想:“不,我将不會裝腔作勢和孩子們說法語;隻要不傷害他們,不讓他們變壞,他們就會是出色的。對,我的孩子将不會是這種樣子。”
他告别後就離開了,她也沒有挽留他。
11
七月中旬,離波克羅夫斯基十二俄裏姐姐那個村莊的村長,到列文家來報告農事和割草的情況。姐姐那個莊園的主要收入來自河邊的一塊草地。往年的草,每俄畝要收農民們二十盧布。莊園由列文管理後,他曾查看過草地,發現值更多錢,于是給定了每俄畝二十五盧布的價。農民們不肯出這麽多,而且正如列文所懷疑的那樣,他們還攔截别的收購者。于是,列文到那裏親自去了一趟,安排采取一部分雇工按分成的辦法割草。本村的農民們想方設法阻止這項革新,不過事情辦成了,而且頭一年草地的收益就幾乎增加了一倍。前年和去年繼續遭到農民們同樣的阻止,而收割還是按同樣的辦法。今年農民們用提成三分之一的辦法承包了全部草地,現在村長是來解釋,草已經全部割倒,他怕天下雨,所以請了一位管賬的,有他在場的情況下進行了分成,歸莊園主的已經壘成十一個草垛。在問到主要一片草地收了多少幹草時,村長的回答含糊其辭,他匆匆忙忙也沒征得同意就把幹草分了。列文又從其他農民的口氣聽出來,分幹草時做了手腳,于是決定親自去一趟,檢查這件事情。
吃午飯時來到村裏,把馬留在了一個老頭兒朋友家,那是他哥哥的奶媽的丈夫。列文家養蜂場的一個老人在那裏,想從他那裏弄清收割草地的詳細情況。愛說話、面目慈祥的帕爾緬内奇老人高興地接待列文,讓他看了自己經營的整個範圍,講述了有關自己的蜜蜂及今年分蜂箱的全部詳細情況;但當問到割草時,他吞吞吐吐,躲躲閃閃。這就更使列文相信自己的推測。他來到割草的地方,查看了草垛。這些草垛每個不會有五十車,于是,爲了揭穿農民,列文吩咐立刻要來運幹草的大車,拆開一垛把它運往幹草棚裏。結果一垛隻裝了三十二車。盡管村長要人相信幹草很松,說它們堆成垛後就壓實了,還對天發誓稱一切都是按上帝的意旨辦的,列文仍堅持自己的意見,說這次分配未經他的許可,因此不能按每垛五十大車接受。經過很長時間的争論,終于以這十一垛以每垛五十車算歸農民們,而主人家的一份重新計算。這次談判及幹草垛的分配一直持續到晌午。到最後,幹草分配完了,列文便把剩下部分的監督工作托付給了管賬人,自己坐到一個用柳樹木樁做标記的草垛上,觀賞起忙忙碌碌的人們來。
在前面沼澤地那邊的河流拐彎處——一隊穿得花花綠綠的村婦正開心地高聲談笑着,來來往往,把散落在鮮綠草地上的幹草迅速收集成彎彎曲曲的灰色草堆。手拿叉子的農民們跟在她們後面,再把草堆壘成又高又大的蓬松幹草垛。收割後的草地左邊,一架接一架的大車轟隆隆響着載着一大叉一大叉裝上的幹草。草堆消失了,那些地方這時隻停着一車車芳香的幹草,幹草沉沉的,一直壓到馬尾上。
“正是割草的天氣啊!幹草壞不了!”一個老頭子在列文身邊坐下來說,“那樣子,不像是在拾幹草!倒好像鴨子在啄食給它們撒下的糧食!”他指指正在拾幹草的人們說,“午飯後都運走一多半了。”
“是最後一車了,還是怎麽的?”一個小夥子站在車身前邊,揮舞着粗麻缰繩的一端。他趕車經過老頭子身邊時,老頭子對他嚷嚷說。
“最後一車,老爺!”小夥子嚷嚷着,勒住馬微笑着回頭看了一眼在車子裏的那位滿面紅光也正微微笑着的村婦,随即往前去了。
“他是誰?你兒子?”列文問。
“我的小兒子。”老頭子親切地微笑着說。
“多好的小夥子!”
“馬馬虎虎吧。”
“成家了?”
“是啊,聖菲力普節結的婚,兩年多了。”
“怎麽,有孩子了?”
“什麽孩子!整整一年他啥也不懂,還害臊呢,”老頭子回答,“不過,瞧這幹草!真是好貨!”他想轉移話題。
列文更加仔細地留神看了看萬卡·帕爾緬諾夫和他的妻子。他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裝幹草。萬卡·帕爾緬諾夫站在大車上,接過自己年輕漂亮的妻子開始一束束收起,然後靈活地用叉子遞上來的幹草,同時把滿滿一車幹草邊踩邊碼放平整。那年輕的村婦幹起活來顯得輕松、快活又靈巧。用叉子一下舉起壘成大堆的幹草不容易。她先用叉子一戳,然後以富有彈性的敏捷動作用整個身子的重量頂起叉子,再彎下結着紅腰帶的背部,伸直上身,白褂子下豐滿的胸脯再一挺,便雙手靈活地抓穩叉子,把一束束幹草扔到高高的大車上。萬卡顯然竭力想使她少費力氣,趕忙大大伸開雙臂,接過遞上的幹草,并把它安放在大車上。把最後剩下的幹草用耙子收攏裝上後,那村婦抖掉散落在自己脖子上的草屑,理好耷拉在她還沒有曬黑的白皙前額邊的紅頭巾,鑽到大車旁邊把繩子結好。萬卡教她該怎麽用結扣住橫木的繩子,聽她說了幾句什麽話,哈哈大笑起來。從兩人的臉部表情上,可以看出那種強烈、年輕和才覺醒不久的愛情。
12
裝載幹草的大車捆好了。萬卡跳下來,拉起缰繩,牽了喂得飽飽的好馬走了。那村婦把耙子扔到大車上後,邁着矯健的步子,揮舞着雙手,就加入集合成一圈正跳舞的娘兒們堆裏去了。萬卡上路後,加入了其他載運大車的行列。肩上扛着耙子的村婦們,一個個花枝招展,用清脆歡快的聲音說說笑笑地跟在車隊後邊。有位村婦拉開粗野的嗓子唱起歌來,她唱完後,四五十個參差不齊又健康有力的嗓子,又從頭合唱了一遍這首歌。
邊走邊唱的村婦們靠近列文了,他仿佛感到一陣帶着歡樂的雷鳴的烏雲降臨到了自己的頭上。烏雲逼近了,籠罩着他,接着,他躺着的草堆,以及其他草堆、大車、整個草場和遠處的田野——全都好像和着這夾雜叫喊、呼哨及打嗝的粗野歡樂歌聲的節拍,搖搖晃晃地行進。列文開始爲這種健康的歡樂感到羨慕,想加入這種表現生活的歡樂中去。但是他什麽都不會,隻得躺着,邊看邊聽。當唱着歌的人們從視野和聽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時,一種因爲孤獨,因爲切身的空虛無聊以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敵意而産生的苦惱的沉重感覺,向列文襲來。
就是這些農民,其中有幾個曾爲幹草與他争論得很厲害,有的受過他的責罵,有的曾想欺騙他,這時他們都高高興興地向他彎腰鞠躬,因此顯然沒有也不會對他有任何惡意,或者雖沒有絲毫後悔,但也不會記得自己曾試圖欺騙他。所有這一切,都淹沒到共同勞動的歡樂海洋中去了。上帝賜給了時間,上帝賜給了力量。時間和力量都獻給了勞動,報答也就在勞動本身中。可是,爲誰勞動?勞動将得到什麽樣的結果?這都是些無所謂和微不足道的考慮。
列文常常贊賞這種生活,對過着這種生活的人往往有一種羨慕的感覺。現在,特别是親眼看到萬卡·帕爾緬諾夫對待自己年輕的妻子的那種情景後,列文頭一次想要改變自己過去那種沉重、空虛、不自然的生活,使它成爲勞動、純潔和共同美好的生活。而這取決于他自己。
和他一起坐着的老頭子早已回家去了,人們全都散了。近一點兒的回家了,而遠一點兒的則集合起來吃晚飯,他們就在草地上過夜。沒有引起人們注意的列文,繼續躺在草堆上看着、聽着和想着。留在草地上過夜的人們,因爲夏季夜晚短,幾乎通宵不睡覺。起初聽到一起晚餐時歡樂的談話聲和吃過晚飯後的哈哈大笑聲,然後又是歌聲和嬉鬧聲。
漫長勞動的一整天,除了歡樂,在他們身上再沒有留下任何别的東西。朝霞出來之前,一切都沉靜下來。隻聽到沼澤地裏夜間不停的蛙叫及晨霧升起時馬兒在草原上撲哧哧的噴鼻聲。列文醒來後從草堆上爬起來,擡頭看看四周的星星,知道夜已經過去了。
“那麽,我做什麽呢?我怎麽做到那樣?”他又對自己說,努力想把這短短一夜來反複考慮和反複感覺到的一切都整理出來。他反複考慮和反複感覺到的一切,分成三條獨立的思路,一條——抛棄自己原來的生活,抛棄自己那些無用的知識和教育。這種抛棄将是一種享受,對他來說,會感到輕松和快樂。另一種想法和觀念,涉及自己現在想過的那種生活。他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生活的樸實、純潔和完整性,并确信将會從中得到自己深感缺乏的那種滿足、安靜和尊嚴。然而,第三種想法則在一個問題上打轉了,那就是怎麽完成這種從舊到新的生活的過渡。對此,他可是一點兒也不清楚了。“讨個老婆?去幹活?幹活是必需的嗎?撇下波克羅夫斯基村不管?買塊地?登記加入個團體?和農民的女子結婚?我怎麽做到這樣?”他反複問自己,卻得不出答案。“其實我一整夜沒有睡,也沒法給自己得出個明确的答案,”他對自己說,“我以後會想清楚的。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這一夜決定了我的命運。我以前對家庭生活的全部幻想都是胡說八道,不是那麽回事兒,”他對自己說,“這一切,都美好得多,也簡單得多。”
“多美啊!”他張望着停留在頭頂上藍色天空中一片由浪花般的白雲組成而像珠母貝殼的奇怪形狀,暗自在想,“這個美妙的夜晚,一切都很美妙!這片貝殼狀的雲是什麽時候形成的?不久前我仰望天空時,那裏還什麽都沒有——隻有兩道白白的薄雲。是啊,我對生活的觀點也是這麽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他走出草原,來到通往村子的大道上。微風徐徐吹來,天色變得灰暗了。黎明前通常的昏暗時刻到了,它充滿光明對黑暗的勝利。
列文因爲覺得冷,縮緊了身子,眼看着地面,加快了步伐。“這是什麽?有人走過。”他聽到鈴铛聲,邊想邊擡起頭。在距離自己四十步遠的地方,一輛四匹馬拉的轎式馬車正順着他走的雜草茂密的大道迎面過來。拉套的兩匹馬避開車轍緊貼着轅杆,但側身坐在趕車人位置上的那位馬車夫機靈地使轅杆對準車轍,因此馬車輪子平平穩穩地轉着往前跑。
列文隻注意到這一點,沒有去想裏邊坐的是誰,他漫不經心地瞧着轎式馬車。
轎式馬車裏邊,一位老太太在角落上打瞌睡,而靠窗口處坐着位年輕姑娘,她顯然是剛醒過來,兩隻手抓着白帽子的兩條絲帶。這位姑娘容光煥發而若有所思,充滿了使列文感到生疏的那種優雅和複雜的内心生活,她正越過他的頭頂眺望着朝霞。
就在這夢幻消失的那一瞬間,一雙真實的眼睛注視到他身上。她認出是他,臉上泛起驚喜的亮光。
他不會看錯。這樣的眼睛世界上隻有一雙。這樣的人世界上隻有一個,能爲他把生命的全部光明和意義集中起來。這是她。這是吉蒂。他明白了,她是從火車站到葉爾古曉沃來。接着,這個不眠之夜使列文激動的一切,他已經下決心采取的決定,全都突然消失了。他懷着厭惡的心情,回憶起自己想娶農家女子爲妻的幻想。隻有在那裏,在迅速離去并轉到大道另一邊的轎式馬車裏,才能解開近來折磨着他的生活的謎團。
她再也沒有往外邊眺望。車轱辘的聲音聽不見了,隻依稀聽到鈴铛聲。狗叫聲表明轎式馬車已經過了村子——留下的是周圍一片空曠的田野,前面的一個村莊,以及孤零零對一切都生疏的、獨自在荒涼的大道上徒步走去的他本人。
他擡頭仰望天空,指望在那裏找到自己喜歡的貝殼;對他來說,那是一夜來全部思想感情過程的化身。天上已經再也沒有貝殼形狀的雲朵。那邊,在深不可測的高處,已經發生了神秘的變化,連一點兒貝殼的印迹都不存在了,有的是布滿半邊天的越來越稀薄的羊毛地毯似的白雲。天空變得湛藍和明淨了,并帶着同樣的溫柔而又高深莫測,回答他那詢問的目光。
“不,”他對自己說,“不管這種淳樸和勞動的生活多麽美好,我都不會回到它這裏來了。我愛她。”
13
除了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最親近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表面上冷冰冰和理智的人,有一個與他性格的整個氣質相矛盾的弱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無法冷靜地聽說和看到一個孩子或女人流眼淚。看到眼淚他會手足無措,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他的辦公室主任和秘書都知道這一點,總預先告訴求見的女性,如果她們不想把事情弄糟,就千萬别哭。“不然,他會生氣的,并且不再聽您說了。”他們反複說。确實,在這種場合,被眼淚攪得心煩意亂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會表現得急躁、憤怒。“我不能,我毫無辦法。請您出去!”在這種場合,他往往就這麽嚷嚷。
從賽馬場回家途中,安娜對他說明了自己和符朗斯基的關系,緊接着便雙手捂住臉哭起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盡管心裏充滿對她的憎惡,但被她的眼淚弄得心慌意亂。他知道這一點,并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表現出這種感情不合适,他于是竭力控制住自己,表情僵硬,也不看她。這使安娜萬分驚訝。
到了家門口,他扶她下了馬車,同時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像通常習慣的那樣彬彬有禮地和她告别,說了幾句他根本無須說的話;他說,明天将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
妻子說的那些話,證實了他最壞的猜想,狠狠刺痛了他的心。因爲她的眼淚而讓自己對她越發憐憫,更加深了這種痛苦。但是,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個人留在馬車裏後,使他高興和奇怪的是,他感覺到既擺脫了這種憐憫,又擺脫了最近一個時期來折磨着他的懷疑和妒忌的痛苦。
他經受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終于拔除了一顆痛了好久的牙齒。在可怕的疼痛過後,這種感覺就像是某種比腦袋更大的東西從牙床上拔除了,他突然覺得那種長久傷害自己生活的東西再也不存在了,他又可以去生活、去思考,而不用再關心牙齒了。這種感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感覺到了。疼痛是古怪而可怕的,不過現在它過去了;他感覺到又可以去生活,而不用再考慮妻子了。
“她沒有廉恥,沒有良心,沒有信仰,一個堕落的女人!這一點,我從來就明白,從來就知道,爲了憐惜她,卻在欺騙自己。”他對自己說。于是,他仿佛真的從來就知道這一點;他回顧他們共同生活的詳細情況,以前似乎覺得并沒有什麽不好,但是現在,這些詳細情況清楚地表明,她從來就是個堕落的女人。“把自己的生活和她聯系在一起,這是一個錯誤;可是這不能怪我,因此我不應受到懲罰。錯不在我,”他對自己說,“過錯在她。不過,她的事情與我無關。對我來說,她已經不存在了……”
他已不再關心她和兒子将遭受的一切。他的感情變了,對兒子也像對她一樣。現在他關心的一點,是怎麽以最最好、最最體面的,對自己最方便因此也是最公正的方式,把她的堕落使他蒙受的污髒抖落掉,好讓自己繼續順着積極、真誠、有益的生活道路往前走。
“我不會因爲一個下賤女人犯罪而不幸的,我隻是應當找到一種最佳辦法,以擺脫她将我陷入的沉重處境。我會找到這種辦法的,”他對自己說,臉色越來越陰沉,“我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且不說曆史上的例子吧,通過回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腦海裏開始清晰地浮現出一切與《美麗的葉蓮娜》中的墨涅勞斯101相似的例子,當代上層社會中許多位妻子都對她們的丈夫不忠。“達裏亞洛夫、波爾塔夫斯基、卡裏巴諾夫公爵、帕斯庫京伯爵、德拉姆……對,還有德拉姆……這麽正直能幹的人……謝苗諾夫、恰金、西戈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回憶,“這些人,就算遭到了譏笑,但我對他們從未有過這種想法,我一直同情他們,覺得他們不幸。”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雖然事實并非這樣,他對這類不幸從來沒有表示過同情,倒是妻子背叛丈夫的事例出現得越多越經常,他就越看重自己,“任何人都可能遭到這種不幸。這種不幸也會落到我頭上。問題隻在于以什麽樣的方式擺脫這種處境。”于是,他開始反複考慮起和自己處境相同的那些人所采取的辦法來。
“達裏亞洛夫進行了決鬥……”
決鬥在青年時代曾經令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無比神往,但因爲他是個體質虛弱的人,所以他有自知之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每想到手槍對準自己就恐懼,他生來不曾使用過任何武器。這種恐懼從年輕時就常常迫使他想到決鬥,想想自己的生命遇到危險時的情景。取得成功并站穩腳跟後,他早就把這種感覺忘了;但習慣發揮作用了,他還是爲自己的怯懦而擔心,他又久久地從所有方面考慮決鬥的問題,盡管事先就知道,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決鬥的。
“我們的社會無疑還這麽野蠻(不像在英國),許多人——其中有些人的意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特别看重——從好的方面去看決鬥;可是結果會怎麽樣呢?比方說,我去和别人決鬥,”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想着,而且清楚地想象自己發出挑戰後的一夜,還有對準他的手槍,他便渾身發抖,于是他明白自己永遠不會這麽幹的,“就算我去和他決鬥,就算人家教會我,”他繼續想,“安排好了,我扣動扳機,”他自言自語,同時閉上眼睛,“結果我把他打死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并搖搖頭,打消了這種愚蠢的想法。“爲了明确自己對有罪的妻子及兒子的态度,打死一個人有什麽意思?我還不是仍舊得解決該拿她怎麽辦的問題。但是,更顯然和毫無疑問的是——我會被打死或打傷。我,一個無辜的人,成了犧牲品——被打死或打傷。更沒有意思了,但這還不夠;從我這方面講,提出決鬥将是個不明智的舉動。難道說我事先不知道,我的朋友們永遠不會讓我去決鬥的——他們會讓一個俄羅斯需要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受危險嗎?結果呢?結果是我事先知道永遠不會有危險,隻想借此給自己增添幾分虛僞的光彩。這不真誠,這是虛僞,是自欺又欺人。決鬥毫無意思,誰也不會指望我這樣。我的目的,在于保證我的名譽,保持我不受阻礙地繼續從事自己的活動所需要的名譽。”以前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心目中就有着重要意義的公務活動,現在讓他覺得意義特别重大了。
經考慮将決鬥的想法推翻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到了離婚——這是他想起來的那些被欺騙的丈夫采取的另一種辦法。通過回憶反複掂量離婚的所有種種情況(在他很了解的上層社會中,類似的事情曾經發生過很多次),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找不出一種情況,離婚會達到他所期望的那種目的。所有這些情況中,丈夫不是讓出不忠的妻子便是把她賣了,而因爲有罪無權結婚的那一方,則無法與新的配偶結成光明合法的關系。在自己當前的情況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現要達到合法,也就是把有罪的妻子休棄的那種離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來,自己所處生活的複雜條件不允許提供那些醜惡的證據,要求法律判定妻子有罪;他看出來,他們過的體面,導緻了他們即使有這種證據也不允許提供出來;并且,要是提供這些證據,他在社會輿論界的損失會比她大得多。
如果想要離婚,隻會導緻一場出醜的官司,它勢必成爲仇敵的把柄,他們會用這個來诽謗并降低他在社交界的崇高地位。主要的目的——以最少的麻煩保持地位——通過離婚也達不到。再說離婚,就算打算離婚吧,妻子顯然會斷絕與丈夫的關系,和自己的情人結合到一起。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現在盡管仿佛對妻子充滿蔑視的冷淡,而他心裏對她仍留着一種感情——不希望她毫無阻礙地與符朗斯基結合,使她的罪惡反倒對她有利。這一個思想就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憤怒,隻要想到這一點,他就會打心裏痛得嗷嗷直叫,在馬車裏站起來改變位置,然後長久地陰沉着臉,用毛茸茸的厚毛巾毯把自己那雙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峋的腿腳裹上。
“除了離婚,還可以像卡裏巴諾夫、帕斯庫京和這位善良的德拉姆那樣,和妻子分開過。”安靜下來後,他繼續在想;但覺得這種辦法也和離婚一樣,會造成屈辱,而主要的——它和離婚一樣,會把妻子推向符朗斯基的懷抱。“不,這不可能,不可能!”他又一邊裹着自己的毛巾毯,一邊大聲說,“我不能成爲不幸的那個人,她和他都不應該幸福。”
情況不明時折磨他的那種妒忌感,在妻子坦白的那一刻,就像病牙被疼痛地拔掉一樣,已經過去了。可是它被另一種感情代替了:他希望她不但不能得償所願,還要爲自己的罪過遭到報應。他并不承認有這種感情,但在心靈深處,他希望她爲破壞了他的安甯和名譽而受折磨。于是,他再反複想了想。決鬥、離婚、分居等方法再次被否定以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堅信出路隻有一條——把她控制在自己身邊,對社交界隐瞞所發生的事情,并采取一切相應的手段中斷聯系,以及主要的——這一點他自己并不承認——要懲罰她。“我得向她宣布自己的決定。仔細考慮了她給家庭造成的嚴重情況後,與表面上status quo102比較起來,所有其他辦法對雙方都将更糟,因此我同意維持這樣的關系,但以她必須嚴格遵守我的意旨爲條件,也就是斷絕與情人的關系。”在下定決心完全采取這一辦法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産生了一個重要的想法。“隻有采取這樣的決定才符合宗教,”他對自己說,“隻有采取這樣的決定,我才不會抛棄自己有罪的妻子,并使她有改正的可能,甚至——這将對我多麽沉重——我會貢獻自己的一部分精力使她改正,得到挽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雖然也知道自己無法給妻子施加道德影響,這一整套要她改正的嘗試,除了自欺欺人不會有什麽結果;他雖然在經受這些沉重的時刻,同時從來不曾想到宗教中去尋找啓示——現在,當他想到自己的決定仿佛與宗教的要求相符,會得到宗教的認可時,他又感到滿意了,内心平靜下來。他是始終高舉宗教規範的,雖然現在人們普遍淡漠和忽視宗教。隻要想到在這麽重要的問題上,也沒有誰能夠指責他的行爲不合教規,他感到高興。在考慮進一步的詳情細節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甚至沒有發現,爲什麽他對妻子的态度幾乎沒法像以前一樣了。他無疑将永遠無法像原來那麽尊重她,但是,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使他打亂自己的生活,不會因爲她是個堕落不忠的妻子而感到痛苦。“是的,時間會過去的,時間會安排一切的,原來的關系一定會恢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也就是恢複到那樣的程度,到時候我将不會煩惱。她應當不幸,而我是無辜的,所以我不會不幸。”
14
快到彼得堡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僅完全堅持自己的決定,而且腦子裏想好了他要給妻子寫的一封信。走進門房處,阿列克謝看了一下信件及部裏來的公文,吩咐等下給他送到書房裏。
“把馬卸下來,我誰也不接待。”守門人問他時,他特别強調“不接待”幾個字,似乎心情還不錯。
在書房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轉了兩圈,在仆人事先點好的六支蠟燭的一張大寫字台旁邊停下來,手指頭弄得咯吱咯吱響了一陣,便坐下來清理文具。他的一個胳膊肘靠着桌子朝一邊側過腦袋,考慮了一會兒,就開始分秒不停地寫起信來。他的信對她沒有用稱呼,是用法文寫的,因爲法文裏的“您”不具有在俄文裏那種疏遠的意思。
在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中,我向您說過,這次談話的決定将會書面通知您。經過仔細全面的考慮,現在我爲履行承諾寫這封信。我的決定是這樣的:不管您的行爲如何,我認爲自己無權斷絕上蒼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關系。一個家庭不能因爲夫妻中一方的任性、胡鬧或甚至犯罪而遭到破壞,我們的生活應該和以前一樣。爲了我,爲了您,爲了我們的兒子,都必須這樣。我完全相信,對導緻這封信的那件事情,您已經悔悟并仍在痛悔,而且您将和我齊心協力消除我們不和的原因,并忘了過去的事情。不然的話,您自己可以設想等待您和兒子的将是什麽。關于這一切更詳細的情況,希望在單獨見面時再談。鑒于别墅避暑的季節已臨結束,我還是請您盡快搬回彼得堡,最好是在星期二之前。我爲您的回來作好了一切準備,希望您也能按我的建議行事。
阿·卡列甯
另外,随信帶去您花費所需要的錢。
他把信再看了一遍,感到滿意,特别是想起了提到帶錢去;沒有一句粗話,沒有指責,但也沒有寬容。主要的是——爲她回來提供了一座黃金般的橋梁。把信疊好,用沉甸甸的象牙刀壓平了,和錢一起裝進信封裏以後,然後帶着一種滿足的心情,按了按鈴。
“交給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别墅去給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他說着,便站起來了。
“是,大人。吩咐把茶送到書房裏來嗎?”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吩咐把茶送到書房裏來,同時玩着沉甸甸的紙刀,向靠背椅走去,那旁邊已經備好了燈及一本已經打開的關于古代碑銘的法文著作。靠背椅上方,懸挂着一幅名家繪畫的嵌着金邊的安娜的肖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瞥了它一眼。畫中那雙高深莫測的眼睛正帶着嘲笑和厭惡的神情望着他,就好像他和她最後交談的那個晚上那樣。這肖像畫工出色,秀發烏黑,無名指上戴滿戒指的手白皙漂亮,這模樣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感到難以忍受的厭惡,它就好像在向他挑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看了一會兒肖像,渾身顫抖,嘴唇都在哆嗦,發出“啊呵呵”的聲音,便把臉轉開了。他急忙在靠背椅上坐下來,翻開書試圖閱讀,可怎麽也無法恢複原來那種對古代碑銘的濃厚興趣了。他眼睛看着書本,心裏卻想着别的事情。他想的不是妻子,而是國務活動近來的複雜化,它成了他當時主要關心的一樁公務。他覺得現在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入地洞察這種複雜變化,因此在他頭腦裏産生了一個——他可以毫不吹噓地說——十分有價值的思想,它能解決整個事件,提高自己在官場上的分量,擊敗敵人,由此可以給國家帶來更大的利益。仆人剛放下茶走出房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站起來,走到寫字台旁邊。把裝着當天文件的公文包推到中間後,他稍稍露出得意的微笑,從筆架上取出一支鉛筆,便埋頭閱讀起有關當前這個複雜案件的報告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作爲一個政府要員,有一個像他那種步步高升的人所固有的特點,那就是在追逐功名、謹慎克制、真誠自信的同時剛愎自用。他的特點是蔑視官樣文章,盡力減少公文往來,盡可能直接面對活生生的事實并節約開支。恰好一個著名委員會——“六月二日委員會”提出了紮拉依斯基省土地灌溉一案。這個省剛好由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個部管轄,它成了少有的無效開支和官樣文章的例子。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知道這是事實。紮拉依斯基省的土地灌溉事業,是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前任開始的。而且确實,它已經花了很多錢,現在還在大量花費,卻完全沒有效益,這事兒顯然不會有任何結果。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上任後,立刻就明白了這件事情,并考慮着手進行處理。開始的時候,他感到自己還沒有站穩腳跟,知道這事兒勢必觸及太多的利益,覺得不方便;後來,他因爲忙于其他事務,就這麽把這事兒給忘了。它也和所有的事兒一樣,無人過問了(很多人靠它混飯吃,特别是有一個很正派的音樂人家:幾個女兒都會弦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認得這家人,是他們大女兒的男主婚人)。這件事情由敵對部提出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認爲這樣的做法是不正當的,因爲哪個部裏都有比這還嚴重的事兒,而出于衆所周知的官場體面,并沒有人出來揭發。現在倒好,既然人家已經向他扔過一隻手套要挑戰,他也就勇敢地拾起這隻手套應戰,要求任命一個特别委員會來研究和檢查紮拉依斯基省土地灌溉委員會的工作,但是他絲毫沒有向那些先生示弱。他要求再任命一個關于安置外地人的專門委員會。安置外地人的事兒是六月二日委員會上偶然提出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把外地人的悲慘情況看成一個刻不容緩的案子竭力加以支持。委員會上,這事兒成了幾個部之間互相争吵的導火線。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敵對的那個部認爲外地人的情況非常好,而提出的改革可能斷送事業的繁榮,至于有什麽欠缺之處,那隻是因爲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個部沒有履行法律所規定的措施。現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打算提出:第一,組成一個新的委員會,責成其實地調查外地人的狀況;第二,假如外地人的狀況确實像委員會已經掌握的資料那樣,那就再任命一個新的學者委員會,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外地人悲慘狀況的原因進行研究:(l)政治的,(2)行政的,(3)經濟的,(4)人種學的,(5)物質的,及(6)宗教的;第三,要求敵對的部提供近十年來該部爲防止外地人身處不良處境所采取的措施;還有第四,就是最後,要求該部說明,爲什麽從提供給委員會的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五日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一七〇一五号和一八三〇八号證件可以看出,它采取的行動與基本法和組織法第十八條和第三十六條附錄的精神直接相違背。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這些想法作爲筆記寫下來時,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寫完一頁,他站起來,按了鈴,把一張要求爲他提供所需材料的單子,轉交給了辦公室主任。他站起來在房間裏踱步時,又瞧了一眼肖像畫,沉下臉并蔑視地微微一笑。之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讀了一會兒那部關于古代碑銘的著作,重新對它産生了興趣,到十一點鍾才去睡覺。當他躺在床上,回想起和妻子發生的事情時,已經覺得它并不那麽令人煩惱了。
15
符朗斯基對安娜說,她不能這樣過日子,勸她向丈夫公開一切。這時,安娜雖然固執、憤憤地對他作了反駁,但在心靈深處還是認爲自己的處境确實是虛僞的、可恥的,因此滿心想改變它。和丈夫一起從賽馬場回來時,她一激動就把什麽都對他說了;盡管當時她很難受,但現在她爲此而高興。丈夫撂下她走了以後,她對自己說她很高興,現在一切都明确了,這樣至少用不着撒謊和欺騙誰了。她仿佛覺得,現在自己的處境将永久确定下來,這是毫無疑問的。它,這種新的處境也許很糟,可将是明确的,不再會模糊不清和虛僞。她把這些話說出來以後,以爲給自己和丈夫造成的那種痛苦,現在便将以一切都确定下來的結局作爲報償。這天晚上,她和符朗斯基見了面,雖然爲了使一切更确定,她應當把自己和丈夫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但她沒有。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告訴丈夫的那些話。她覺得這些話是那麽可怕,以至于現在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說出這些古怪粗野的話來,也無法設想這麽一來自己怎麽辦。但是,話已經說了,并且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什麽也沒有說就走了。“我見到了符朗斯基,卻沒有告訴他。還在他剛離開的那會兒,我曾經想叫他回來并告訴他的,可是改變了主意。怎麽我一開始沒有告訴他,真是荒唐。我爲什麽不告訴他呢?”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她臉上湧起火辣辣的羞臊的紅暈。她知道是什麽妨礙自己這麽做,她知道,自己感到害臊。她那仿佛昨天已經說清楚了的處境,現在她突然覺得不但沒有說清楚,而且毫無希望。她開始爲以前沒有加以考慮的恥辱感到害怕起來。當時她隻考慮自己的丈夫将會怎麽樣,一些最可怕的思想向她襲來。她腦子裏覺得,管家馬上就會來把她趕出家門,自己的恥辱将傳遍全世界。她自問被逐出家門後到哪裏去,卻沒有找到答案。
在想到符朗斯基時,她覺得他不愛自己,他已經開始厭煩自己了,她不能把自己托付給他,因此她感到自己對他産生了敵意。她仿佛覺得自己對丈夫說了并在頭腦裏不斷重複的那些話,也對大家說了,而且大家都聽到了。她無法正視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那些人。她不敢喊侍女,也更少下樓去見兒子和女家庭教師了。
早就在她門旁探聽動靜的侍女自己進她房裏來了,安娜疑惑地注視着她的眼睛,并驚慌得漲紅了臉。侍女爲自己進門請求原諒,說她好像聽到了鈴聲。她送來了一條裙子和一張便條。便條是貝特西寫來的。貝特西提醒她,說今天早上麗莎·梅爾卡洛娃和什托爾茨男爵夫人将帶着自己的崇拜者卡魯日什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頭到她家裏玩槌球。“就算當做研究風習來看看也好。我等着您。”她在結尾寫道。
安娜看完便條,深深歎了口氣。
“沒事,沒什麽事,”她對安努什卡說,同時擺弄着梳發台上的小香水瓶和刷子,“你走吧,我這就穿好出來。沒什麽事。”
安努什卡出去了,但安娜沒有穿衣服,她依舊那樣耷拉着腦袋和雙手坐着,而且不時全身發顫,好像要做出個什麽姿勢,說點兒什麽,可是又無可奈何地靜靜待着。她不斷地重複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無論“上帝”和“我的”,對她來說都沒有任何含意。盡管她受的是宗教的教育,對宗教從不懷疑,但爲自己的處境到宗教中尋求幫助的想法,對她來說,就像請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幫助一樣格格不入。她早就知道,隻有放棄自己全部生活的意義的時候,她才可能向宗教尋求幫助。她不但感到沉重,而且開始經受到面對新的自己從未經受過的恐懼。她感到自己的整個心靈分裂成了兩半,就像疲倦時眼睛裏看到的東西成了雙影。她有時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麽,想要什麽。她害怕的和想要的是過去那樣,還是将要發生的事她到底希望的是什麽,她也不知道。
“啊,我該怎麽辦!”她自言自語,突然感到腦袋兩邊疼,清醒過來時,她發現雙手正抓住兩鬓的頭發。她跳起來,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走着。
“咖啡準備好了,教師小姐和謝遼若在等着。”再次進來的安努什卡發現安娜還是原來的那種樣子後說。
“謝遼若?謝遼若怎麽了?”安娜突然活躍起來問,整個一早上她頭一次想到兒子的存在。
“他好像做錯事了。”安努什卡微微笑着說。
“怎麽做錯了?”
“您有些桃子放在房間拐角上,他好像偷吃了一個。”
提起兒子,安娜突然走出了自己所處的無可奈何的境地。她想到了這幾年來她這做母親的對兒子的生活的職責,這職責是天經地義的。她爲兒子活着,近年來她親自照料他。她高興地感到,在當前的處境中有一個使自己能獨立于丈夫和符朗斯基的強大支柱。這支柱就是她的兒子。不管自己落到什麽地步,她都不會抛棄兒子。即使丈夫使她出醜,即使符朗斯基冷落她,繼續過他獨立的生活(她又惱怒而責怪地想到他),她也不能丢下兒子。她有生活的目的。她爲此應該行動,行動,以保證兒子不會從她身邊被奪走。應當帶着兒子離開。這就是她現在應該做的。她需要安靜,擺脫這種痛苦的處境。想到和兒子直接有關系的事兒,想到現在就應該帶着兒子到什麽地方去,終于,她平靜下來了。
她迅速穿好衣服,到樓下,邁着果斷的步子,來到謝遼若和女家庭教師通常等着她喝咖啡的客廳裏。謝遼若穿着一身白衣服站在鏡子下面的一張桌子旁邊,彎着背和腦袋,帶着她熟悉的像他父親那種聚精會神的表情,手正撥弄着的一束花。
女家庭教師顯得特别嚴肅。謝遼若照例尖叫起來:“啊,媽媽。”接着他猶豫不決地停在了那兒:是該把花扔下,馬上跑過去向母親問安呢,還是等做好一個花冠後再拿着它過去。
女家庭教師問過好後,開始煩瑣而明确地講述起謝遼若的行爲來,但是安娜沒有聽,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把她也帶走。“不,不帶,”她決定了,“我一個人帶着兒子走。”
“是的,這樣很不好,”安娜說着,抓住兒子的一個肩膀,用一種嚴厲而羞怯,使孩子擔心又高興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并吻了吻他,“把他留給我吧。”她對感到驚訝的女家庭教師說,同時不放開兒子的手,在準備好咖啡的桌子旁邊坐下來。
“媽媽!我……我……不……”他邊說邊竭力想根據她的表情,弄清因吃了桃子她會把自己怎麽樣。
“謝遼若,”女家庭教師一出去,她便說,“這不好,但你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做了,是嗎?你愛我嗎?”
她感到眼淚已經流出來了。“難道我能不愛他嗎?”她凝視着他驚恐而又高興的目光,暗自說,“難道說還會以讓他單獨留下和父親一起來懲罰我?難道不會可憐我?”眼淚已經流到她臉上,爲了掩飾,她突然站起來,幾乎跑步來到露台上。
近幾天下了幾場雷雨,天氣變得涼快晴朗了。在穿過被雨淋濕的樹葉照射下來的明麗陽光下,室外還有幾分寒意。
來到新鮮空氣下,使得她發顫的寒意和内心恐懼,便以新的力量向她襲來。
“去吧,到瑪麗艾特那裏去!”她對跟自己出來的謝遼若說着,便開始在露台的草墊上踱起步來。“難道他們不會原諒我,會不明白這全是出于無奈?”她對自己說。
随風搖曳的山楊樹樹梢和樹葉在雨後涼絲絲的太陽光下閃閃發亮。她停下來看了看,明白了他們是不會原諒的,一切東西及所有的人,現在都将和這天空,這綠色一樣毫無同情心。于是,她又感到自己内心裏開始分裂成兩半。“不該,不該去想,”她對自己說,“應當收拾一下了。上哪兒?什麽時候?帶誰和自己一起走?對,乘晚班火車到莫斯科去。帶上安努什卡和謝遼若,以及幾件必需的東西。事先應當寫信告訴他們兩個人。”她迅速進屋回到自己房裏,貼桌子坐下後就給丈夫寫信:
“在發生了那件事情後,我再也不能留在您家裏了。我帶兒子走了。我不懂法律,所以不知道兒子該和父母中的哪一方在一起;但是我帶他走了,因爲沒有他,我沒法活。求您寬宏大度,把他留給我。”
至此她寫得又快又自然,但到了請求她不認爲他具有的寬宏大度而得用一句動人的話來結束這封信時,她被難住了。
“要談自己的過錯和自己的悔悟,我辦不到,因爲……”
因爲在自己的思想中找不到聯系,她又停下了。“不,”她對自己說,“什麽也不必寫。”随即把信撕了,重寫了一遍,省去了寬宏大度,就封上了。
另外,還得給符朗斯基寫一封信。“我向丈夫聲明了。”她寫道,便因爲沒法往下寫坐了好久。這樣太粗俗,太不女性了。“而往下,我還能對他寫什麽?”她對自己說。羞恥感使她泛起滿臉紅暈,回想起他的平靜,一種對他的失望之情使得她把寫了一個句子的一張信紙撕得粉碎。“什麽也不需要寫。”她放好信箋夾後對自己說,便上樓告訴女家庭教師和大家,她今晚去莫斯科,接着便立刻動手收拾東西。
16
看院子的人、園丁和仆人們在别墅的房間裏來來往往,搬運東西。立櫃和五屜櫥都打開着,兩次派人到小鋪子裏去買繩子,地上攤滿了報紙。兩個大箱子、一隻布袋和幾條捆好的方格子毛毯,都已經搬到了前廳。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和兩個馬車夫,已經在台階旁邊等候着。爲收拾行裝忘了内心擔憂的安娜正站在自己房間的桌子前邊打點旅行包。安努什卡告訴她,有一輛馬車駛來了。她往窗口張望了一下,看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信差正在台階上按入口處的門鈴。
“你去看看怎麽回事。”她說,同時有一種準備對付一切的沉靜,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在靠背椅上。仆人遞過一個厚厚的公文包,封面由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親手所寫。
“信差奉命要回執。”他說。
“好的。”她說。等那人一出門,她便雙手哆哆嗦嗦地打開公文包。裏邊掉出一沓用窄紙條捆繞的還沒有折印兒的鈔票。她打開一封信,從末尾讀起來。“我爲您的回來作好了一切準備,希望您也能按我的建議行事。”他寫道。她很快從後往前地溜着看,全看完了,再從頭開始把信看了一遍。看完後,她感到渾身發冷,一種沒有意料到的可怕不幸降臨到她身上。
早晨她還後悔自己對丈夫說的話,隻想着這些話不說就好了,但願他的信能證明那些話等于沒有說過,給予她所希望的東西。但是現在,這封信使她感到事情要比所能想象的一切都可怕。
“對!對!”她脫口而出地說,“顯然,他從來都是對的,他是個基督徒,他寬宏大度!不過他是一個卑鄙下流的人!這一點,除了我誰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會明白,而我又講不清楚。人家說:他是個信教的、有道德的、真誠的、聰明的人,可是他們看不到我看到的東西。他們不知道,八年來他怎麽窒息我的生活,窒息我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他一次都不曾想過我是個活女人,我需要愛情。他們不知道,他每一步都在侮辱我,還顯出一副得意的樣子。難道我沒有盡我所能去尋找生活的意義嗎?難道我在其實已經沒法愛丈夫的時候,不曾試圖去愛他、愛兒子嗎?但是後來我明白了,我明白我再也不能欺騙自己,我是個活人,我沒有錯,是上帝把我造成這樣一個人,我需要愛情和生活。可現在怎麽樣?如果他殺了我,殺了他,我全能承受,全能原諒,但是不,他……”
“我怎麽會沒有猜到他會這樣?他這樣倒符合他卑鄙的性格。他仍将是對的,而對已經被毀了的我,他将更壞更卑鄙地進行毀滅……”“您自己可以設想等待您和兒子的将是什麽”,她回憶起信中的話,“他要奪走兒子,這是一種威脅,看來,根據他們那種愚蠢的法律可以這樣。但是,我怎麽知道他爲什麽要說這個?他不相信我愛自己的兒子,要不他是在蔑視(就像他從來都在嘲笑那樣),蔑視我的感情,可是他知道我抛不下也不會抛下兒子,沒有兒子我沒法活下去,甚至就算和所愛的人在一起。至于抛下兒子并離開他,那我就成了個最無恥卑鄙的女人——這他知道,而且知道要這樣做,我辦不到。”
“我們的生活應該和以前一樣,”她回憶起信中的另一句話,“這種生活要比以前更痛苦,近來它簡直可怕。現在怎麽辦好呢?他全知道,知道我不會因爲自己要呼吸、要愛而後悔的;知道這樣除了撒謊和欺騙不會有任何别的;但他需要繼續折磨我。我知道他撒起謊來就像魚兒在水裏遊來遊去一樣得意。可是不,我不會讓他這麽得意的,我要撕破他想把我攪進去的那張虛僞的蜘蛛網;就讓要發生的事兒發生吧。怎麽都要比撒謊和欺騙強!”
“可是怎麽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什麽時候有過像我這樣不幸的女人……”
“不,我要撕破,我要撕破!”她嚷嚷着,同時跳起來并忍住眼淚。接着,她來到書架旁邊,要給他另外寫一封信。但是在自己的内心深處,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無力撕破什麽了,已經無力擺脫這種以前的局面了,不管它是多麽虛僞和不真誠。
她在書架旁邊坐下來,但沒有寫,而是雙手放在桌子上,俯下腦袋,像個孩子似的哭了,抽泣得整個胸部都在一起一伏。她哭泣,是因爲她要弄清、确定自己處境的幻想,永遠破滅了。她事先料到一切都會照原來的樣子,甚至比原來糟得多。她感覺到自己在社交界享有的地位,早上還覺得那麽微不足道,實際上對她來說是寶貴的,她無力把它改換成一個抛下丈夫和兒子,而與情人結合在一起的女人的可恥地位;不管她怎麽拼命争取,也不會使她變得更堅強些。她永遠享受不到愛情的自由,可永遠将成爲一個有罪的女人,一個受到時刻被揭露的威脅的女人,她竟爲和一個不能與自己共同生活的獨立的外人保持可恥的關系而欺騙丈夫。她知道情況是這樣,并将繼續下去,這是那麽可怕,以至于不能設想将怎麽收場。于是,她哭了,忍不住像受罰的孩子一樣哭了。
聽到仆人的腳步聲,她迫使自己清醒過來,于是她假裝在寫信,以掩蓋自己的臉色。
“信差要回執。”仆人回禀說。
“回執?對了,”安娜說,“叫他等一會兒。我會按鈴的。”
“我能寫什麽呢?”她想,“我一個人決定得了什麽?我知道什麽?我需要什麽?我愛什麽?”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内心分裂成兩半。她又爲這種感覺懼怕起來,就抓住她頭腦裏出現的能不去想自己行爲的第一個借口。“我應當見到阿列克謝(她腦子裏這樣稱呼符朗斯基),隻有他一個人能告訴我,該怎麽辦。我去找貝特西,也許在那裏能遇上他。”她對自己說,完全忘了昨天她曾告訴他自己不去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家了,當時他說,那他也不去了。她走到桌子旁邊,給丈夫寫道:“您的信我已收到。安。”然後按了一下鈴,随手把回執交給了仆人。
“我們不走了。”她告訴進來的安努什卡。
“真的不走了?”
“不,明天以前别打開行李,轎式馬車也留下。我要到公爵夫人家去一趟。”
“拿哪件裙子來?”
17
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邀請安娜去觀看的槌球遊戲,該由兩位夫人和她們的崇拜者組成。這兩位夫人是彼得堡一個新的上等圈子的代表人物,他們以模仿之模仿自稱爲les sept merveilles dumonde103。這些夫人所屬的圈子雖然也屬于上流社會,但與安娜那個圈子相敵對。此外,麗莎·梅爾卡洛娃的崇拜者、彼得堡有影響的人物之一斯特列莫夫老頭,又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工作上的仇敵。考慮到這一切,安娜本不想去,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正是擔心她會拒絕,所以特意用便條來暗示。現在是希望見到符朗斯基,安娜才願意去。
安娜來到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家,比其他客人都早。
她進門時,符朗斯基的仆人正好也進來了,他的絡腮胡子梳得像位低級侍從官。他在門邊上停下來,脫下制帽,讓她先走。安娜認出是他,這才回想起符朗斯基昨天說了今天不來。顯然,他是爲此送便條來了。
在前廳脫外套時,她聽到仆人連卷舌音P也發得像低級侍從官似的說:“伯爵給公爵夫人的。”并呈上便條。
她想問他老爺在哪裏。她想回家給他寫封信,要他到她這兒來一趟或自己上他那裏去。但是,這樣那樣或其他辦法都不行了:前邊已經傳出禀報她到達的鈴聲,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經在打開的門旁躬身站着,等待她到屋裏的房間去。
“公爵夫人在花園裏,這就派人去禀報。您到花園裏去嗎?”另一個房間的另一個仆人禀報說。
依舊是像在家裏一樣猶豫不決、模糊不清的情況;還更糟,什麽辦法也采取不了,沒法見到符朗斯基,反而得留在這裏,留在這生疏的自己心裏讨厭的人們中間;不過,她穿着自己知道合身的衣服;她不是一個人,周圍是自己習慣的那種無聊的豪華氣氛,因此感到比在家裏要輕松些;她用不着去考慮該做什麽。一切都由自己在進行。見到身穿白色裙子、打扮得優雅動人的貝特西朝她走來時,安娜如通常一樣對她微微笑了笑。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和屠什凱維奇及一位親戚家的小姐一起走着。小姐的父母住在外省,因爲知道女兒能在有名望的公爵夫人家度夏,他們感到莫大的幸福。
大概是安娜身上有什麽特别的地方,因爲貝特西立刻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沒有睡好覺。”安娜回答說,同時留神注視着迎她們過來的仆人,她想他帶着符朗斯基的便條。
“您能來,我真高興,”貝特西說,“我累了,正想趁大家來到前喝杯茶。而您,”她對屠什凱維奇說,“不妨和瑪莎一起到那邊剪過草的地方試試槌球。喝茶時,我們可以說會兒知心話,we'll have a cosy chat104,不是嗎?”她微笑着對安娜說,同時握握她拿着傘的一隻手。
“再說,我在您這裏不能久待,我得去看看弗萊德老夫人。我答應她都已經一百年了。”安娜說,覺得與自己的本性格格不入地撒謊,在這個場合不但簡單而自然,甚至還得到一種滿足。
爲什麽要說這種自己在一秒鍾前還沒有想到的話,她怎麽也無法解釋。她這樣說隻是因爲考慮到符朗斯基不會來了,那她就得保證自己的自由并設法見到他。但是,爲什麽恰恰說了對自己來說如同其他許多人一樣需要去看望的宮中老女官,她就解釋不清了,再說,正如她後來表明的那樣,在設想和符朗斯基見面的種種最狡猾的辦法中,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不,我無論如何不放您走,”貝特西仔細凝視着安娜的臉說,“對了,要不是我喜歡您,我就要生氣了。您好像是怕我所交往的人會損害您的名譽似的。來,把茶給我們送到小客廳裏,”像通常面對仆人時那樣,她總是眯着眼睛說。她從仆人那裏接過便條,看了一遍。“阿列克謝騙起我們來了,”她用法語說,“他來信說不能來了。”她用那麽自然、簡單的口氣補充說,好像從來都沒有想到,對安娜來說,符朗斯基要比槌球遊戲更有意義。
安娜明白貝特西全知道,但是聽她當着自己的面說起符朗斯基時,她竟一時會相信好像她什麽也不知道。
“啊!”安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不大關心這些事情地繼續微笑着說,“您周圍的人怎麽會損害人家的名譽呢?”對安娜來說,這種語言遊戲,這種隐瞞秘密,像對所有的女人一樣具有很大的迷人之處,倒不在于必須隐瞞,不在于隐瞞的目的,而在于隐瞞的過程本身吸引了她。“我不能比教皇更信天主教,”她說,“斯特列莫夫和麗莎·梅爾卡洛娃——那是社會精華的精華。還有,他們哪兒都受歡迎,而我,”她特别強調,“從來都是不苛求,我有耐心。我隻不過是沒有時間。”
“不,您可能是不願和斯特列莫夫見面吧?随他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委員會裏打嘴仗去吧,那不關我們的事兒。但在社交場中,他是我知道的人中最讨人喜歡的一個,還是個狂熱的槌球手。您就會見到的。而且,别看他這麽大年紀迷上麗莎的可笑處境;您該瞧瞧,他怎麽能夠擺脫這種可笑的處境!他很可愛。您不認識薩福·什托爾茨吧?這是個新派,完全的新派。”
貝特西說着這一切,而當時從她愉快而聰明的目光裏,安娜感覺到她有幾分理解自己的處境,正在爲她想什麽辦法。她們是在一間小書房裏。
“不過得給阿列克謝寫封信,”貝特西随即在桌子邊上坐下來,寫了幾行字,把它裝進一個信封裏,“我寫信要他來吃午飯。有位太太留在我們這裏吃午飯,缺少男伴。您看看,能說服他嗎?對不起,我走開一小會兒。請您把它封好叫人送走,”她到了門口說,“我得去關照一下。”
安娜毫不猶豫地拿着貝特西的信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沒有看,隻在下邊加了幾句:“我必須見到您。到弗萊德的花園裏來。到六點我在那裏。”她封好信,貝特西回來後便當面把信交出送走了。
趁來到涼快的小客廳喝茶的機會,兩個女人還真像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所許諾的那樣,直聊到客人們來。她們議論着自己等待的那些人。話題落在了麗莎·梅爾卡洛娃身上。
“她很可愛,我一直很喜歡她。”安娜說。
“您該喜歡她。她總念叨您。昨天賽馬後她到我這裏來了,沒有見到您,還真大失所望。她說,您是一部長篇小說真正的女主角,還說她要是個男人,一定會爲了您幹出許多蠢事來的。斯特列莫夫對她說,她正在幹這種蠢事兒。”
“不過請您說說,我總也不明白,”安娜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那口氣清楚地表明自己提出的并不是一個無聊的問題,而對她來說,自己所問的要比實際重要,“請您說說,她與大家叫他米什卡的那位卡魯日什斯基公爵的關系怎麽樣?我很少見到他們。那是怎麽回事兒?”
貝特西微微一笑,仔細瞧着安娜。
“一種新方式,”她說,“他們大家都采取這種方式。他們什麽都不顧了。但是方式各不相同。”
“是啊,不過她對卡魯日什斯基的态度怎麽樣?”
貝特西出人意料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很少見的。
“您這就侵犯到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的領域了。這是個可怕的孩子氣的問題。”于是,貝特西顯然想忍住又忍不住,才這麽富有感染力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一種難得發笑的人的笑。“應當去問他們。”她笑出眼淚說。
“不,您在笑,”安娜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說,“可我總也不明白。我不明白丈夫在這裏的作用。”
“丈夫?麗莎·梅爾卡洛娃的丈夫給她拿方格子毛毯,并随時準備效勞。而至于後來事實上怎麽樣,誰也不想知道。您知道,在上流社會中,哪怕是好朋友之間也不會議論,甚至不會去想衣着打扮方面的某些細節的。這事兒也這樣。”
“您去參加羅蘭達卡的慶祝嗎?”安娜問,爲了換個話題。
“我不想。”貝特西回答,她的眼睛沒有看自己的朋友,小心翼翼地把芳香的茶倒進透明的小杯子裏。她舉起一杯遞給安娜,便取出一支細煙卷塞進銀煙嘴裏抽起來。
“您瞧,我的情況是幸福的,”她沒有笑容地開始說,同時把一杯茶端在手裏,“我理解您,也理解麗莎。麗莎——她是個孩子一樣天真的人,不懂得什麽好什麽壞。至少她很年輕的時候不懂。而現在她知道,這種不懂對她倒合适。現在她也許是故意裝作不懂,”貝特西面帶微妙的笑容說,“不過畢竟她覺得這樣合适。您知道嗎,對同樣一件事情,可以看成悲劇性,并由此感到痛苦,也可以看得簡單,甚至變得愉快。也許,您傾向于把事情看得太悲劇性了。”
“我是多麽想知道别人,像知道我自己一樣,”安娜嚴肅地若有所思地說,“我比别人壞還是好?我想是壞。”
“可怕的孩子,可怕的孩子!”貝特西重複說,“啊,瞧,他們來了。”
18
傳來了腳步聲和男人的聲音,然後是女人的聲音和笑聲,在這之後,期待的客人們進來了:薩福·什托爾茨及一位健壯得容光煥發的年輕人,大家叫他瓦西卡。看得出,喜歡吃帶血的烤牛肉、蘑菇和喝布爾岡紅酒對他起了作用。瓦西卡對太太們鞠了一躬,瞧了瞧她們,但隻有一秒鍾。他跟着薩福走進客廳并跟着她在客廳裏轉了一圈,好像和她挂在一起似的,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直盯着她,就像想吃了她一樣。薩福·什托爾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發女人。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邁着細小而矯健的步子,像男人似的緊緊握過太太們的手。
安娜還一次也沒有見到過這位新星,不禁爲她的美貌、過于時髦的打扮及無所顧忌的風度感到吃驚。她的頭上,柔軟的金發(有真發也有假發)梳得高高的跟個炮台一樣,使得她的腦袋和豐滿勻稱又很裸露的前胸都一樣大小了。她的步子非常敏捷,每一步都會在裙子下顯出膝蓋和兩條大腿的輪廓來,這不由得使人産生疑問,在這身撐得像座山似的搖搖晃晃的打扮裏,從上面那麽袒露,背後及往下又那麽裹着,怎麽分辨得出哪裏才是她真正苗條标緻的肉體?
貝特西連忙把她介紹給安娜。
“你們可以自己想象,我們差點兒壓死兩個士兵。”她馬上開始講起來,同時一邊使眼色,一邊微笑着往後面拉拉自己一動就往一邊歪的裙後襟。“我和瓦西卡乘坐馬車走着……啊,對了,你們不認識。”她随即把年輕人介紹給大家,說了他姓什麽,然後響亮地大笑起來。因爲她的疏忽,在一位沒見過的女人面前直呼他的名字,這讓瓦西卡漲紅了臉。
瓦西卡給安娜又鞠了一躬,但沒有對她說什麽話。他轉過臉對薩福說:
“您打賭輸了。我們先到。您給我吧。”他微微笑着說。
薩福笑得更開心了。
“不在現在給。”她說。
“反正一樣,我以後要。”
“好,好。啊,對了!”她突然轉過身來對着女主人,“我好……我還忘了……我給您帶來了一位客人。瞧,就是他。”
薩福帶來而自己又忘了介紹的意外年輕客人。他雖然年輕卻很重要,兩位太太都站起來歡迎他。
這是薩福一位新的崇拜者。他現在和瓦西卡一樣,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卡魯日什斯基公爵和麗莎·梅爾卡洛娃及斯特列莫夫,不久都到了。麗莎·梅爾卡洛娃是個瘦瘦的黑發女人,有一張懶洋洋的東方型臉蛋,以及一雙正如大家說的那樣美妙得讓人說不清的眼睛。一身黑色的打扮(安娜立刻注意到并看重這一點)和她的美貌完全一緻。麗莎那種纖弱和懶洋洋的樣子,就如同薩福的矯健和挺秀一樣極其明顯。
依着安娜的趣味,麗莎要迷人得多。貝特西對安娜說,她是一副不知世故的孩子模樣,可是安娜見到後,覺得這不對。她确實不知世故,堕落,卻是個可愛而又溫順的女人。不錯,她的派頭與薩福相同;和薩福一樣,她後面也跟着兩位像被拴住,而且一雙眼睛像要吃了她似的盯着她看的崇拜者,一個年輕人,一個老頭子;可是她身上有某種高出自己周圍的東西——她身上閃耀着那和鑲嵌在玻璃中的真正鑽石一樣的光輝。這種光輝來自她一雙美妙的真正讓人說不清的眼睛。這雙有黑眼圈的眼睛的困倦而又熾烈的目光,以絕對的真誠令人感到驚訝,每一個看過這雙眼睛的人都會感到自己了解她的一切,而且了解後沒法不愛上她。她看到安娜時,忽然滿臉泛起愉快的微笑。
“啊,見到您我多麽高興!”她來到她跟前時說,“昨天在賽馬場我正要到您那裏時,您已經離開了。昨天我是那麽想見您。那很可怕,不是嗎?”她說,同時用好像正要把安娜整個心靈打開的目光瞅着她。
“是啊,我怎麽也沒有料到是那麽激動人心。”安娜滿臉通紅說。
這時大家都站起來了,準備到花園裏去。
“我不去了,”麗莎說着,便微笑着在安娜旁邊坐下來,“您也不會去的吧?槌球有什麽好玩的!”
“不,我喜歡。”安娜說。
“看您,怎麽您對什麽都不感到乏味?瞧着您——就讓人愉快。您生氣蓬勃,我卻感到厭倦。”
“您怎麽厭倦?再說,您在彼得堡有一幫最愉快的朋友。”安娜說。
“也許,有比我們更無聊的人;但是我們,至少我,并不愉快,而是可怕,厭倦得可怕。”
薩福吸了一支煙,帶着兩位年輕人到花園裏去了。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留下來在喝茶。
“怎麽,厭倦?”貝特西說,“薩福說,他們昨天在您家裏過得很開心。”
“哎呀,真是沒有意思!”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賽馬結束後,大家都到我家裏去了。一切都是那樣,一切都是那樣。全是老一套!整晚都躺在長沙發上。這有什麽開心的?您說說,您怎麽叫自己不厭倦呢?”她又轉過來對着安娜,“對您,隻要瞧一瞧,就清楚了——這女人啊,可能幸福或不幸,但不至于感到厭倦。教教我,您是怎麽做的?”
“我什麽也不做。”安娜回答說,她被這些糾纏不清的問題攪得臉都紅了。
“瞧,這才是最好的辦法。”斯特列莫夫摻和進來說。
斯特列莫夫是個五十來歲的人,頭發半白了,倒還精神,很不漂亮,但有一張富有個性和聰明的臉。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全部空餘的時間都與她在一起度過。遇上了安娜·卡列甯夫人,他這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公務上的仇敵,作爲一個社交場中的聰明人,竭力對自己這位仇敵的妻子表現得特别熱情。
“‘什麽也不’,”他露出微妙的笑容,抓住機會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我早就對您說過,”他轉向麗莎·梅爾卡洛娃,“爲了不感到厭倦,就得不要去想厭倦。這就好比如果怕失眠,您就不應該害怕睡不着,是一樣的道理。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告訴您的,正是這個意思。”
“要是我這樣說了,我會很高興的,因爲這不僅聰明,而且是對的。”安娜微微笑着說。
“不,您給說說,爲什麽沒法睡着和沒法不厭倦?”
“要睡着,得幹活,而要開心,也得幹活。”
“要是我的工作誰也不需要,又爲什麽要去幹活?而我又不會也不願故意假裝。”
“您真是改不了啰。”斯特列莫夫眼睛沒有看她說,接着又轉向安娜。
因爲很少見到安娜,他除了一些平淡無聊的玩意兒,沒法對她說什麽。但是,在他說到她什麽時候回彼得堡,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怎麽喜歡她這些平淡無聊的玩意兒時,總是帶着這樣的表情,說明他滿心希望她感到愉快,向她表示自己的尊敬,以及甚至更想入非非。
屠什凱維奇進來了,他宣布大家都等着玩槌球。
“不,請您不要走。”麗莎·梅爾卡洛娃得知安娜要走時,懇求說。斯特列莫夫也一樣。
“區别太大了,”他說,“和這些朋友待過後到弗萊德老婆子那裏去。再說了,對她來說,您去了隻會給她一個發牢騷、說人家壞話的機會,而在這裏,您隻會激發起最美好的、和中傷别人相反的感情。”他對她說。
安娜猶豫不決地沉思了一分鍾。這個聰明人的讨好話,麗莎·梅爾卡洛娃對她表達的那種天真的孩子般的好感,以及由于整個自己習慣的社交環境——這一切是那麽輕松,而等她去辦的事情是那麽困難,以至頓時猶豫起來,是不是留下,把解釋的沉重時刻往後拖一拖。但是,想到要是自己不作出任何決定,回到家裏等着會怎麽樣,想起自己雙手揪住頭發的樣子,讓她連回憶都覺得可怕,她便向大家告别,然後離開走了。
19
符朗斯基表面上看雖然過着輕浮的社交生活,其實倒是個深惡雜亂無章的人。小小年紀在中等武備學校讀書時,他就因爲陷入困境向人借錢而嘗到過遭受拒絕的屈辱,從此他再也沒有使自己落到那種地步過。
爲了使自己的事情總有條有理,他據情況或多或少每年五次關起門來獨自待着,以便把自己的全部事務理得清清楚楚。他把這樣做稱爲結賬,或faire la lessive105。
賽馬後第二天,符朗斯基很晚才醒來,沒有刮臉也沒有洗澡,穿上件制服,便把錢、賬單、信件攤在桌子上工作起來。知道他這種情況下好生氣的彼特裏茨基,醒來後見他正坐在桌子旁,沒有打擾他,悄悄穿上衣服出去了。
任何一個知曉自己私事繁雜瑣碎的人,都不由得認爲隻有他自己才會遇上這種瑣碎繁雜的麻煩事,但怎麽也沒有想到其他人也像他一樣,受到各自條件的限制。符朗斯基也是這樣一個人。于是,他不無發自内心的自豪感和不無理由地在想,要是處于這麽大困難的條件下,換了另一個人早已狼狽不堪,會被迫幹出蠢事來了。然而符朗斯基感到,正是現在這種時候,他必須考慮并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使自己不至于手足無措。
符朗斯基把錢作爲最容易着手處理的頭一件事兒。他用自己細小的筆迹,把所欠的賬都記在一張信紙上。總的一算,發現自己欠人家一萬七千盧布;還有幾百零頭,爲清楚起見給去掉了。算了算錢和銀行存折,他發現還剩一千八百盧布,而收入,到年底就再也不會有了。對欠賬作了反複計算後,符朗斯基把它們分成三類,轉抄了一遍。屬于第一類欠款的,是馬上就得還或至少得準備好現金,以便人家要時即刻就給。這樣的欠款有将近四千:買馬的一千五百,以及爲年輕的同事維涅夫斯基作保的兩千五百,他當着符朗斯基的面把這筆錢輸給了一個賭棍。符朗斯基本來要付這些錢(當時他手頭有),但維涅夫斯基和亞什文堅持由他們付,而不要符朗斯基付,因爲不是他輸了錢。這一切都很好,可是符朗斯基清楚,在這件肮髒的事情上,雖然他參與的隻是口頭上爲維涅夫斯基擔保,但他必須有這兩千五百盧布,以便随時把它們扔給那個騙子而不再和他發生任何口舌。就這樣,屬于第一類最重要的,應該有四千。第二類的八千,比較次要一點。這些錢主要用于賽馬時的馬廄、燕麥和幹草的提供者以及一個英國佬馬具匠,等等。這些欠款也得付兩千,才能相安無事。最後一類債款——是欠商店、旅館及服裝師的——那是用不着考慮的。這麽一來,按當前的開支至少得有六千,可他卻隻有一千八百。照大家的看法,對像符朗斯基這樣一個有十來萬盧布收入的人來說,這點兒欠賬似乎不會有什麽困難;可問題是他的錢遠遠不到十萬。他父親是個巨富,其中的一項年收入就有二十萬,可是它沒有在幾個兄弟之間分過。哥哥與沒有一點兒财産的十二月黨人的女兒瓦麗娅·契爾科娃公爵小姐結婚時欠了一大堆債,阿列克謝把父親莊園的全部收入都讓給了他,隻給自己留下了每年兩萬五千盧布。阿列克謝當時對哥哥說,自己還沒有結婚,大概永遠也不會結婚的,對他來說這些錢夠花的了。而哥哥呢,正指揮費用最昂貴的團隊之一,又剛剛結婚,他隻好收下這份饋贈。除那留下的兩萬五千以外,單獨有自己産業的母親每年還給阿列克謝兩萬,可是他把這些錢全部花光了。最近一段時間,母親因爲他的戀愛關系在離開莫斯科時和他争吵過一次,之後就不再寄錢給他了。這麽一來,原來已經養成習慣每年花四萬五千盧布的符朗斯基,今年隻有兩萬五千的收入,現在就陷入困境了。他不能向母親要錢來擺脫困境。昨天他收到母親的一封信,這使他特别生氣。信中暗示說,她準備幫助他在社交界和部隊上取得成功,而不是那種在整個良好的社會出醜的生活。母親想收買他的企圖,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對她更冷淡了。然而,他不能收回自己說過的慷慨話,盡管模模糊糊預見到自己與卡列甯夫人的關系有出現某種偶然的可能,現在自己也感覺到他說那種慷慨話是輕率的;對像他這樣一個沒有結婚的人來說,那十萬盧布的收入也許全都用得着。但是,收回是不行了。隻要一想到哥哥的妻子,想到這位可愛出色的瓦麗娅怎麽一有合适的場合,就提到她記得并珍惜他的慷慨,他就明白,要收回饋贈給人家的東西不可能。這就如同打女人、偷東西和說謊話一樣,不可能。符朗斯基毫不猶豫地下決心能做和該做的,隻有一個辦法:向高利貸者借錢。這不會有絲毫困難,一般說隻要節省自己的開支,賣掉自己的賽馬,就可以了。這樣決定後,他立刻給不止一次地來信要買他的馬的羅蘭達卡寫了張便條。然後派人把英國佬和高利貸者叫來,并把自己所有這些錢按賬單分配了。處理完這些事情,他給母親寫了一封冷淡、激烈的回信。然後,從皮夾子裏取出安娜的三張便條,重新讀了一遍後,把它們燒了。他回想起昨天和她的談話,陷入了沉思。
20
符朗斯基的生活本來特别幸福,是因爲他有一套确定自己該做什麽和不該做什麽的規則。這套規則包羅的條件範圍很小,然而毋庸置疑,符朗斯基從來沒有超出過這個範圍,該做的總是毫不猶豫地去做。這些規則不容置疑地确定——賭棍的錢要付,而服裝師的則不必;撒謊對男人不行,而對女人可以;欺騙誰都不行,但可以欺騙丈夫;不能原諒侮辱,卻可以侮辱人,等等。所有這些規則也許都是不合理的、不好的,但它們是不容置疑的,因此符朗斯基執行時總是感到心安理得,并可以把頭擡得高高的。隻是最近一段時間來,因爲自己和安娜的關系,符朗斯基開始感到自己的一套規則不完全決定得了所有的條件,而且看到将來會出現一些使自己找不到指導方針的困難和疑問。
對他來說,自己對安娜及對她丈夫的态度是簡單而清楚的。在他作爲指導的一套規則中,對這種态度有清楚而明确的規定。
她是一個正派女人,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了他,他也愛她,因此對他來說,她是個要比合法的妻子更值得尊敬的女人。不用說自己通過言語、暗示侮辱她,就連不向她表示出一個女人僅能指望的那份尊敬,他都甯肯先砍下自己的一隻胳膊。
對社會的态度也是清楚的。大家都可以知道、懷疑這事兒,可是沒有人會敢于說出來。否則的話,他一定會迫使饒舌的人住嘴,并敬重自己所愛的那個女人已不具有的名譽。
對丈夫的态度,比什麽都清楚。從安娜愛上符朗斯基的那一刻起,他就認爲有權把她看成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丈夫成了隻是個多餘的和礙事的人。無疑,他處于可憐的境地,可有什麽辦法呢?丈夫擁有的權利就是雙手拿起武器滿足恢複名譽的要求,僅此而已,而對這一點,符朗斯基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
但是近來,自己和安娜之間的關系出現了新的變化,符朗斯基爲自己的不确定性感到害怕。昨天,她才向他宣告自己懷孕了。于是,他感到了她等着他回應的和這個消息要求他的某種東西,而這一點,在他那套生活規則中卻完全沒有确定。确實,這給了他當頭一棒,她宣告自己情況的頭一瞬間,他的心就提示他,要求她丢下丈夫。他這樣說了,可現在進行全面仔細的考慮時,他清楚地發現最好避免這樣做,而在對自己這麽說的同時,又害怕——這樣是否不好?
“假如我告訴她丢下丈夫,那等于意味着和我結合。我有這個準備嗎?我現在沒有錢,怎麽帶她走?就算我能夠安排這事兒……可是我在服役,怎麽帶她走?如果我這麽說了,那得有所準備,就是說,有錢并退役。”
于是他沉思起來。要不要退役的問題,把他帶到另一個隐秘的、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幾乎是自己一輩子主要而且是内心的興趣上去了。
追求功名是他從童年和少年時代老早就抱有的幻想,這種他自己并不承認的幻想是那麽強烈,以至于這種激情和他的愛情發生了搏鬥。在社交場中和公務上,他的起步是成功的,然而兩年前他犯了個大錯誤。爲了顯示一下自己的獨立性和得到提升,他拒絕了提供給自己的一個職位,指望這樣會提高自己的身價,結果是他太冒失了,人家從此不再過問他的事情。他沒有任何辦法,隻能表現出落落大方的樣子,仿佛他并不生任何人的氣,毫不認爲自己受了誰的委屈,倒甯願人家讓他安靜,因爲他高興這樣。實際上呢,從去年到莫斯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不高興了。他感到一個人這種獨立的情況,什麽都能做又什麽也不願做,于是開始洩氣了。許多人也開始認爲他除了做一個誠實和善良可愛的人以外,什麽也不會。他與卡列甯夫人的關系引起了巨大轟動,吸引了普遍注意,這給了他新的光彩,使那揪心的功名心一時平息下來,但一星期以前,這種追求功名的揪心欲望又以新的力量起來了。他青年時代的朋友,也是一個社會圈子的中等武備學校同學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和他同一期畢業,兩人無論在班裏和做體操時,還是在調皮搗蛋和追求功名的幻想方面都互相競争。幾天前,他從中亞地區回來了。此人在那裏連升兩級後,還獲得将軍的獎章,這對這麽年輕的軍官來說是極其困難的。
他一來到彼得堡,人們就紛紛議論這是顆再次冉冉升起的一流明星。他是符朗斯基的同齡人和同窗,已經是位将軍了,并等待一項能影響國家事務進程的任命。符朗斯基雖然獨立不羁風頭勁健,還得到一位美妙絕倫的女人的愛情,卻不過是個獨立到愛幹什麽都可以的騎兵大尉。“當然,我并不妒忌也不能妒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但他的提升向我表明值得等待時機,像我這樣一個人的提升,也許是很快的。三年前,他還是我現在這樣的地位。一退役,我就把自己的前程毀了。留在部隊裏,我毫無損失。她自己也說,她不想改變自己的處境。而我有她的愛情,就無須妒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了。”于是,他慢慢地捋捋自己的小胡子,從桌子邊上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了一圈。兩隻眼睛特别明亮地在閃爍,他感到了自己在弄清情況後固有的那種堅定、平靜和高興的精神狀态。一切都像以前清完賬後一樣清楚和明了。他刮了臉,洗了個冷水澡,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21
“我是來接你的。你這次清賬搞了好長時間,”彼特裏茨基說,“怎麽,完了?”
“完了。”符朗斯基回答說。他的眼裏流露出笑意,小心翼翼地摸摸胡子根,好像清理完自己的事務後,任何一個冒失和急躁的動作都會使它遭受破壞似的。
“每次這樣以後總像剛洗完澡出來似的,”彼特裏茨基說,“我從格裏茨克(他們這樣稱呼團長)那裏來,等你呢。”
符朗斯基沒有回答。他瞥了一眼同事,在想别的事情。
“對了,這是他那裏的音樂嗎?”他說,同時留神聽起傳到這邊的熟悉的管樂低音、波爾卡舞曲和華爾茲舞曲的聲音來,“慶祝什麽?”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來了。”
“啊啊!”符朗斯基說,“我還不知道呢。”
他一雙眼睛帶着微笑,閃爍得更明亮了。
既然已經下決心以愛情爲幸福,就得爲它犧牲自己的功名了——至少自己承擔了這種角色——于是,符朗斯基就既無法去妒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也不爲他到團裏來不先來看自己而難過。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是朋友,他爲他高興。
“啊,我很高興。”
團隊長傑明占用了地主家的一幢大房子。整整一幫人都在一面寬敞的陽台上。在院子裏,首先映入符朗斯基眼簾的,是一隊身穿制服,站在伏特加酒桶旁邊的歌手和被軍官們圍着的團長那健壯開心的形象;邁上陽台的頭一級台階,他就大聲嚷嚷着演奏完奧芬巴赫卡德裏爾舞曲的樂隊,邊下命令邊向站在一旁的士兵們揮揮手。一群士兵、騎兵司務長及幾個士官和符朗斯基一起向陽台走去。回到桌子那邊的團隊長拿着隻酒杯又走到台階上,宣布舉杯:“爲了我們以前的同事和勇敢的将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公爵的健康。烏拉!”
繼團隊長之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也手拿酒杯笑眯眯地出來了。
“你越來越年輕了,邦達連科。”他對站立在自己正對面,服二期兵役的雄赳赳臉頰紅潤的騎兵司務長說。
符朗斯基三年沒有見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了。他變得結實了,留起了絡腮胡子,可他還是那麽挺直端正,與其說潇灑驚人,不如說臉部和身材都顯得溫柔而高雅。符朗斯基注意到他身上有一個變化,便是往往留在一些取得成功又受到普遍尊敬的人臉上那種平靜的容光煥發。符朗斯基熟悉這種容光煥發,因此立刻在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身上發現了它。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從階梯上下來時,看見了符朗斯基。歡樂的微笑使得他更加神采飛揚。他把腦袋往上一仰,舉杯向符朗斯基緻意,并以這個動作表示不得不先到騎兵司務長那邊去。那一位已經挺過身子,撅着嘴唇等待親吻了。
“瞧,那是他!”團隊長叫喊起來,“而亞什文對我說,你心情憂郁。”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吻了吻英俊的司務長濕潤鮮嫩的嘴唇,用手絹擦了擦嘴巴,便來到符朗斯基面前。
“好啊,我真高興!”他說着,同時握握他的一隻手并把他拉到旁邊。
“您照顧他們一下!”團隊長向亞什文叫嚷着,同時指指符朗斯基,就到下邊的士兵們那裏去了。
“你昨天怎麽沒有去看賽馬?我以爲在那裏會見到你的。”符朗斯基仔細打量着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
“我去了,不過去得晚。對不起,”他補充說,并轉過去吩咐副官,“請代表我下令發給大家每個人,一點兒意思,有多少算多少。”
他随即忙着從皮夾子裏取出三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有點兒紅了臉。
“符朗斯基!來吃點兒什麽還是喝點兒?”亞什文問,“喂,拿點兒到這裏來給伯爵吃!而這個,把它喝了。”
在團隊長那裏,狂飲持續了好長時間。
喝了很多酒。大家把謝爾普霍夫斯科依連連擡起來,往上抛又接住。然後,又把團隊長擡起來往上抛。然後,團隊長親自和彼特裏茨基在歌隊面前跳舞。後來,團隊長稍稍有點兒吃不消了,便在院裏的長闆凳上坐下來,開始向亞什文證明俄羅斯對普魯士的優越性,特别是騎兵進攻方面,這時,狂飲也停歇了一會兒。謝爾普霍夫斯科依進屋到衛生間洗手,發現符朗斯基也在那裏;符朗斯基在用水沖自己的腦袋。他脫了制服,把長滿毛發的紅潤脖子伸到水龍頭底下,用雙手正擦洗它和頭部。洗完後,符朗斯基坐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旁邊。他們兩個就坐在這裏的長沙發上,開始進行一次對雙方都很有趣的談話。
“你的事兒,通過妻子我全知道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我爲你常見到她感到高興。”
“她和瓦麗娅要好,這是我僅有的高興相見的兩位彼得堡女人。”符朗斯基微笑着回答。他微笑是因爲自己事先猜到了要涉及的話題,這一點使他感到高興。
“僅有的兩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微笑着反問。
“是啊,我也知道你,但不隻是通過你的妻子,”符朗斯基以嚴厲的面部表情制止這一暗示說,“我爲你的成功感到很高興,不過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我期待的,還要多些。”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微微笑了笑。他顯然爲對自己有這種看法感到高興,并自以爲無須掩飾這一點。
“我倒相反,坦率地說,以前還沒期待那麽多。不過我高興,很高興。我虛榮,這是我的弱點,我自己也承認。”
“假如沒有成功,也許你就不承認了。”符朗斯基說。
“我不認爲這樣,”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又微微笑了笑,“我不是說沒有這就不值得活了,但會覺得乏味的。當然,我也許是錯的,不過我覺得我對自己所選擇的那個活動領域有幾分才能。再說要是由我掌握權力,不管是什麽樣的權力,要比我所知道的許多人掌握它來得好,”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帶着意識到自己成功的得意勁兒說,“因此,越接近這一點,我就越滿意。”
“這對你也許是這樣,但不是對所有的人。我也曾經這樣認爲,結果卻發現,不值得隻爲這一點活着。”符朗斯基說。
“正是這樣!正是這樣!”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大笑說,“我就是從聽說你,聽說你拒絕後開始……當然,我支持你。但凡事都有個方式。而我認爲,行爲本身是好的,可是你做得不像應該的那樣。”
“做過的事情已經做了,而且你知道,我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從不反悔。再說,我覺得很好。”
“很好——是暫時的。可是你并不滿足于這樣。我對你哥哥不這樣說,那是個可愛的孩子,就像我們的這位主人。瞧他!”他聽到“烏拉”的歡呼聲補充說,“他是高興,而這樣不會使你感到滿足的。”
“我不說感到滿足。”
“不隻這一點。像你這樣的人,是很被需要的。”
“誰需要?”
“誰需要?社會啊。俄羅斯需要一批人,需要一個黨,不然的話,大家都漸漸将變成一群牲口。”
“這是爲什麽?指貝爾捷涅夫的黨反對俄國共産黨人?”
“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擔心人家懷疑自己這麽愚蠢,便蹙起眉頭說,“Tout caest une blague106。這個從來就有,将來還會有。沒有什麽共産黨人。但是那些搞陰謀的人從來都得空想出一個什麽有害而危險的黨。這是老把戲。不,需要一個像你我這樣獨立的實權人物組成的黨。”
“可是爲什麽呢?”符朗斯基提了幾個有權力的人,“可是爲什麽他們不是獨立的人?”
“隻因爲他們沒有或者生來就不曾具有獨立的财産,沒有門第,不像我們那樣一生下來就靠近太陽。他們是可以用金錢或恩惠收買的。而爲了維持自己的地位,他們得想出一種方針。于是他們就推行什麽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思想和方針,制造出種種罪惡;而這整個方針隻不過是謀取公職和多少多少薪金的一種手段。Cela n'est pas plus fin que ca107,隻要你瞧瞧他們的内幕。也許,我比他們差,比他們蠢,盡管我看不出自己爲什麽不如他們。但我和你都有一種顯然是重要的優越性,那就是我們難以被收買。而現在,這樣的人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
符朗斯基仔細聽着,吸引他的主要不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的内容本身,而是他對事情的那種态度。此人已經在考慮與當權者作鬥争,而且當自己在公務上隻關心騎兵隊的時候,他在這個權力的世界中已經有了自己的好惡。符朗斯基也明白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以自己不容置疑的周密思考和理解事物的才能,以其在自己生活那個階層中難得遇見的聰明和口才,能成爲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因此,不管他感到多不好意思,卻還是妒忌了。
“爲此我畢竟還缺少一樣主要的東西,”他回答說,“缺少得到權力的願望。曾經有過,但是過去了。”
“原諒我,這不是真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微笑着說。
“不,是真的,是真的!……現在。”爲了表示誠意,符朗斯基補充說。
“對了,确實是現在,這是另一回事了;可是這個現在不會是永遠的。”
“可能。”符朗斯基回答。
“你說可能,”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繼續說,“而我對你說是顯然。我正因爲這個想見你的。你的行爲像你該做的。這一點我理解,可是你不該長久這樣下去。我隻請你給我carte blanche108。我不保護你……但我又爲什麽不保護你呢?你保護過我多少次呀!我希望我們的友誼比這更高。對,”他說着,溫柔得像個女人似的對他微微笑了笑,“給我carte blanche,你離開團隊吧,我就不讓人察覺地使你得到提升。”
“可是你要明白,我什麽也不需要,”符朗斯基說,“但願一切都同原來一樣。”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欠身起來,站在他對面。
“你說要一切都同原來一樣。我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是你聽着:我們是同齡人;也許,你認識的女人比我多。”謝爾普霍夫斯科依的微笑和手勢說明符朗斯基不用害怕,他觸及痛處是溫柔而小心的,“可是我結了婚,請你相信,了解一位你愛的妻子後(正像誰寫過的那樣),你将會更好地了解一切女人,就算你曾經認識上千個。”
“我們這就過來!”符朗斯基對一個往房間裏瞧并叫他們到團隊長那裏去的軍官嚷道。
這時候,符朗斯基倒是想聽完并弄清楚他将對他說些什麽。
“這也就是對你的意見。女人——是一個人事業上主要的絆腳石。愛一個女人又要做好某件事情是困難的。愛一個女人又絕不受影響,這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結婚。怎麽,怎麽對你說呢,我想,”喜歡打比方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等一等,等一等!對了,就好比扛fardeau109同時又要用雙手做什麽事,這隻有把fardeau捆在背上才辦得到——而這就是結婚。這是我在結婚後才體會到的。我的一雙手突然空出來了。如果不結婚而扛着fardeau——兩隻手忙乎着呢,什麽也幹不了。你看看馬尚諾夫、克魯波夫,他們都因爲女人斷送了自己的前途。”
“那是什麽樣的女人!”符朗斯基說,同時回憶起與剛才提到的兩個人發生關系的一名法國女郎和一個女演員。
“女人在社交場中的地位越穩固,情況就更糟。這就好比不僅用兩隻手扛fardeau,而是得把她從别人那裏奪過來。”
“你從來沒有愛過。”符朗斯基輕輕地說,他眼睛看着前面,心裏卻想着安娜。
“也許吧。但是你要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再有:女人都要比男人更實際。我們出于愛情幹着某種重大的事業,而她們總是terre-à-terre110。”
“這就來,這就來!”他對進來的仆人說。然而,那仆人并不是他以爲的那樣再次來催促他們的。仆人給符朗斯基送來一張便條。
“有個人從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那裏給您帶來的。”
符朗斯基打開便條,便滿臉通紅了。
“我有點兒頭疼,我回家去了。”他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
“好吧,那就再見。你給我carte blanche嗎?”
“以後再說吧,到了彼得堡我去找你。”
22
已經快六點鍾了,爲了及時趕到,同時又不乘自己那輛大家熟悉的馬車去,符朗斯基便坐進亞什文的出租轎式馬車裏,并吩咐要盡量快些。這是一輛舊式的四座位出租轎式馬車,很寬敞。他坐在一個角落裏,把兩條腿擱在前排的位置上,沉思起來。
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事務已經理清楚,模糊地回憶起把他看成需要的人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依的友誼和奉承,以及主要是等待約會——一切都融合成一個對生活充滿歡樂的總印象。這種感覺是那樣強烈,以至于他不由得微笑起來。他伸開雙腿,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并用一隻手抓住它,撫摸着昨天摔倒時傷着的富有彈性的小腿,向後仰過身子,深深呼吸了幾次。
“好,很好!”他自言自語道。他以前常常經受到對自己軀體的歡樂意識,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自己和自己的軀體。他爲一條有力的腿上這種輕微的疼痛感到愉快,對呼吸時自己胸部筋肉的運動感到愉快。那種最晴朗又涼絲絲的八月天,使安娜産生毫無希望的感覺,而他則仿佛覺得令人振奮,有生氣,就連用涼水淋過後的臉和脖子也感到清新爽快。在這種新鮮空氣裏,他覺得自己小胡子上發出的潤發油氣味特别好聞。從轎式馬車窗子裏看到的一切,這涼爽清潔的空氣中的一切,在這日落時蒼白的亮光下,也如他本人一樣清新、快樂和精力充沛:在剛落下太陽的閃閃亮光中的屋頂、建築物角落和圍牆的鮮明輪廓,偶爾碰上的步行者及輕便馬車的形象,樹木和野草一動不動,一行行整齊的種着土豆的畦溝的田野,以及由房屋、樹木、灌木叢和土豆畦内投下的斜影。這一切恰似一幅剛完成和塗上油彩的優秀風景畫一樣絢麗。
“趕快,趕快!”他向馬車夫說着,從窗子探出身來并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把它塞給回過頭來的馬車夫。馬車夫的一隻手在車燈旁摸來摸去,隻聽得鞭子啪的一聲,轎式馬車便順着平坦的大道疾馳起來。
“除了這幸福,我什麽,什麽都不需要,”他心想,同時注視兩扇窗子中間那個鈴铛骨紐,暗自想象着他最近一次見到的安娜的模樣,“而且,我越來越愛她了。瞧,這是弗萊德住的公家别墅花園。這裏,她會在什麽地方?什麽地方?怎麽回事兒?爲什麽她約我在這裏見面,還在貝特西的信裏附來?”到這時他才想了一下;但已經沒有時間去想了。還沒有到達林蔭道,他就讓馬車夫停下,打開車門,馬車還沒有停穩,就跳下來走到通向房子的林蔭道上。林蔭道上沒有一個人,但扭過頭往右邊一看,他瞧見她了。她的臉被面紗遮着,但他那歡樂的目光一下就抓住了她獨有的背部動作、傾斜的肩膀及頭部的姿勢,立刻好像有一股電流貫通他的全身。他以一種新的力量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從兩條富有彈性的腿部的動作,到呼吸時肺部的活動,都有一種使自己嘴唇癢呵呵、甜絲絲的感覺。
她走到他面前,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
“我叫你來,你沒有生氣?我必須見到你。”她說;接着,他從面紗下看到她兩片嘴唇認真又嚴厲的線條,心緒立刻改變了。
“我,生氣!但是你怎麽來的,要上哪兒?”
“全無所謂,”她邊說邊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到他的手上,“我們走,我要和你談一談。”
他知道爲什麽事兒了,這次約會不會是高興的了。在她面前,他沒有了主意;還不知道她擔心的原因,他已經感到這種擔心不由自主地也傳給了他。
“怎麽了呀,怎麽了?”他用胳膊夾緊她的一隻手問道,力圖從她臉上看出她的心事。
她默默地走了幾步,鼓起精神突然停了下來。
“昨天我沒有告訴你,”她急速而沉重地呼吸着開始說了,“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家時,我向他坦白了一切……說了我不能做他的妻子,因爲……全都說了。”
他聽她說着,不由得側過整個身子,仿佛想借此緩和她處境的沉重性。但她一說完了這個,他突然挺直身子,而且臉上露出驕傲而嚴厲的表情。
“是的,是的,這樣更好,更好一千倍!我明白,這有多麽痛苦。”他說。
但是她沒有聽他說話,她是根據他的臉部表情在猜測他的想法。她沒法知道,符朗斯基臉部表情表達的是他産生的頭一個想法——現在免不了要決鬥了。她的頭腦裏從來沒有過決鬥的想法,因此她對這種瞬息間嚴厲的表情作了另外的解釋。
收到丈夫的那封信以後,她已經從心靈深處知道一切都将是老樣子,她将沒法無視自己的處境,撇下兒子與情人結合。在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那裏度過的早上,使她更堅信這一點。不過對她來說,這次約會畢竟是異常重要的。她原希望這次約會能改變他們的處境,使自己得到挽救。要是他聽到這消息時态度堅決、熱烈,沒有一分鍾的動搖,對她說:“抛下一切,和我一起逃走!”她一定會丢下兒子,和他一起出走。然而這個消息沒有在他身上引起自己所期待的那種情況,他隻是好像受了什麽侮辱的樣子。
“我一點兒也不感到沉重。這是自然地發生的,”她憤憤地說,“你瞧……”她從手套裏取出丈夫的一封信。
“我理解,理解,”他打斷她,接過信,卻沒有看它,而是竭力寬慰她,“我希望一點,我懇求一點——打破這種局面,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你的幸福!”
“你爲什麽對我講這個?”她說,“難道我會懷疑這一點嗎?要是我懷疑的話……”
“這是誰來了?”符朗斯基指着迎面走來的兩位太太突然說,“也許,人家知道我們。”于是連忙拉住她跟着自己向另一條側面的小徑走去。
“哎呀,我無所謂!”她說。她的嘴唇在哆嗦。他還覺得她的一雙眼睛正從面紗裏帶着古怪憤怒的神情在瞧他。“我是說,問題不在這裏。我不能懷疑這事兒;可這是他給我寫的什麽,你看看吧。”她又停下來。
符朗斯基再次像一開始聽到她和丈夫決裂的消息時那樣讀着信,不由得陷入自己對受侮辱的丈夫态度引起的自然的印象中。現在他雙手拿着他的信,不由自主地設想大概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将在自己家裏收到要求決鬥的挑戰,那時他臉上會浮現同現在一樣冷漠和驕傲的表情,向空中放一槍,然後站在那裏等着被侮辱的丈夫的射擊。他腦子裏同時又閃過一個念頭,覺得自己剛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過,他今天早上也在想——還是不使自己受束縛的爲好——他也知道,不能把這個想法告訴她。
看完信,他向她擡起雙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猶豫的神情。她立刻明白,他本人在這之前已經考慮過此事了。她知道不管他說什麽,都不會把現在的全部想法說出來的。她還明白,自己最後的希望落空了。這不是她所期待的結果。
“你看,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聲音顫抖地說,“他……”
“原諒我,但我爲此感到高興,”符朗斯基打斷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讓我把話說完,”他補充說,同時用目光懇求她給他點兒時間把話解釋清楚,“我高興的是,這事兒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像他所提出的那樣繼續下去了。”
“爲什麽不能呢?”安娜忍住眼淚說,顯然不認爲他要說的話會有任何意義。她感覺到自己的全部命運已經決定了。
符朗斯基是想說,在依他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決鬥以後,這事兒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可是他卻說了另外的話。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勸你現在就别管他了。我希望,”他感到不安并臉紅了,“你讓我來安排和考慮我們的生活。明天……”他開始說。
她沒有讓他說完。
“那兒子呢?”她叫嚷起來,“你看看他寫的——得丢下兒子,可是我不能也不想這樣做。”
“可是,看在上帝分兒上,怎麽更好些?丢下兒子,還是繼續這種屈辱的處境?”
“對誰屈辱的處境?”
“對大家,而更主要是對你。”
“你說是屈辱的……你别這樣說。這種話對我沒有意思。”她聲音顫抖地說。她現在不願他說假話。對她來說,剩下的隻有他的愛情這一點了,而她願意愛他。“你要明白,對我來說,從自己愛上你的那一天起,一切全都變了。對我來說,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你的愛情。我有它,就感到自己是那麽高尚,那麽堅強,以至于什麽對我來說都不會是屈辱的。我爲自己的處境感到驕傲,因爲……我爲那……感到驕傲,驕傲……”她沒有說完自己爲什麽驕傲。害羞和失望的眼淚噎住了她的嗓子。她停下來,哭了。
他也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什麽堵着,鼻子發酸,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打算哭出來。他說不出是什麽東西這麽打動了自己;他覺得她可憐,又感到無法幫助她,同時還知道她的不幸是他造成的,是他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難道離婚不可能?”他無力地說。她沒有回答,隻搖搖頭。“難道不能帶着兒子離開他嗎?”
“是啊。可這一切取決于他。現在我該到他那裏去了。”她幹巴巴地說。她認爲一切都将是老樣子的預料,得到了證實。
“星期二我到彼得堡去,一切都會解決的。”
安娜曾吩咐自己打發走的轎式馬車到弗萊德家花園的籬笆附近來接她,這時已經到了。和他告别後,安娜就離開回家了。
23
星期一,“六月二日委員會”舉行例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進會議廳,和通常一樣與委員們和主席打過招呼,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把一隻手放在已準備好的一堆文件上。這些文件中,有他需要的證明材料及他準備發表的一項聲明的提綱。其實,他無須證明材料。他全都記得,并認爲不必通過記憶反複去重溫自己要說的内容。他知道,到時候看見仇敵竭力想裝得若無其事的臉部表情時,自己就會脫口而出滔滔不絕,會比他現在準備的更出色。他覺得自己演說的内容是那樣重要,每字每句都有意義。此外,他在聽例行的報告時,總是一副最無辜和不傷人的樣子。瞧他那雙白皙而筋絡鼓起的手,長長的指頭那麽溫柔地撫摸着放在自己面前的白紙文件的兩旁,那種疲倦的腦袋朝一邊歪斜的表情,誰也不會想到現在從他嘴裏就要說出的話,将引起可怕的哄堂大亂,弄得委員們大叫大嚷,互相打斷,迫使主席隻好要求大家遵守秩序。報告結束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以輕輕的平靜的聲音提出關于外地人的安置問題,宣稱他有幾點設想要說。注意力轉到了他身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清了清嗓子,也沒有去看對手,但是像他發言時通常所做的那樣,注視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一個在委員會裏從不發表意見的溫和小老頭,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當問題涉及根本的相關法律時,仇敵們起來進行反駁。同樣是委員會成員和同樣被觸怒的斯特列莫夫作了辯護——總之,會議開得像暴風雨,一片亂哄哄;但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勝利了,他的建議被接納了;任命成立三個新的委員會,而且第二天,相當規模的彼得堡社交界談的都是這次會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預料的還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醒來後滿意地回想起昨天的勝利,當辦公室主任爲了讨好他,把聽到的委員會裏發生的事件告訴他時,他想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因爲在和辦公室主任一起辦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完全忘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計劃好要接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回來的日子,因此當仆人禀報她回來時,他吃了一驚,不無懊惱地呆住了。
安娜回到彼得堡正好是清早,據她的電報,派了一輛轎式馬車去接,因此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應該知道她回來。可是她回來時,他沒有去接。仆人告訴她,說他還沒有出來,正和辦公室主任忙着。她吩咐人去告訴丈夫一聲,說她回來了,便走進自己房裏整理東西,等着他到她這裏來。但是過了一小時,他也沒有來。她便借口有事到餐廳去,故意大聲說話,指望他會到這裏來,可是他沒有出來,盡管她聽到他已經把辦公室主任送出了房門。她知道他照例快要上班去了,而自己則想在這之前見到他,以便把他們之間的關系确定下來。
她穿過大廳,果斷地向他那邊走過去。當她走進他的書房時,他正一身文官制服,一個胳膊肘靠着坐在小桌子邊上,兩眼憂郁地注視着前面,顯然是準備好要出去了。是她比他先看到對方,因此她知道他在考慮她的事兒。
見到她後,他想站起來,卻沒有這樣做,然後他的臉刷地就紅了,這是安娜以前從未見過的。他很快站起來迎接她,目光不是落在她的眼睛上,而是落在她稍高一點兒的前額和發型上。他走到面前,拉起她的一隻手并請她坐下。
“我爲您的回來感到高興。”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說,而且看樣子想說什麽話,幾次想開口卻都打住了。她對這次見面雖然是準備好了,要奚落他,但現在卻又不知道對他說些什麽,而且可憐起他來了。因此,保持了相當長時間的沉默。“謝遼若身體好嗎?”他說了,沒有等到回答,又補充了一句,“我今天不在家吃午飯,而且現在就得走。”
“我想到莫斯科去。”她說。
“不,您回來了,這樣做很好,很好。”他說完,又沉默了。
看他沒先說,她便先開口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一邊說,一邊留神看着他,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那注視着她發型的目光,“我是個有罪的女人,我是個壞女人,但我還是原來的我,還像那次對您說的一樣,我來是告訴您,我沒法作任何改變。”
“我沒有問您這件事情,”他突然說,同時堅決地用憎恨的目光直視她的雙眼,“我料想也是這樣。”他憤怒地說,但又竭力控制住了自己。“不過,和我當時對您說的和寫信告訴過您的一樣,”他用尖利的聲音說起來,“我現在重複一遍,我無須知道這件事情,也不過問這件事情。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一樣善良,急于把這麽愉快的消息告訴丈夫。”他在“愉快的”這個詞兒上特别加強了語氣。“我不過問這件事情,隻要别人不知道,我的名譽暫時不受玷污就行;因此,我隻警告您,我們的關系應當像原來那樣,不過若您搞得名譽掃地,我也會采取措施保全自己的。”
“但是我們的關系不可能像原來那樣了。”安娜帶着羞怯的聲調說,同時驚恐地注視着他。
當看到這種平靜的姿勢,聽到這種刺耳的孩童般讪笑的聲音時,她對他的厭惡代替了原來的憐憫,因此她開始感到害怕,但是不管怎樣得明确自己的處境。
“我不能做您的妻子了,既然我……”她開始說。
他惡狠狠而又冷酷地哈哈笑了起來。
“看來是您選擇的那種生活影響了您的思想。我既很尊重您,又很蔑視您……我尊重您的過去,輕視您現在……您對我的話的理解離我的本意太遠了。”
安娜歎了口氣,并低下了頭。
“不過我不理解,像您這樣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他繼續憤憤地說,“在直接向丈夫宣告自己的不忠,卻并不感到這有任何不體面,相反,您好像認爲妻子對丈夫的不忠倒體面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您要我怎麽樣?”
“我要的是,别讓我在這裏見到那個人,并要您的行爲不至于使社交界和仆人們指指點點說閑話……讓您不要再見他。這并不過分吧。而這樣一來,您可以在不盡忠實的妻子的義務同時享受一個忠實的妻子的權利。這就是我要對您說的一切。現在我該走了。我不在家吃午飯。”
他站起來,向門那邊走去。安娜也站起來了。他默默地側過身子,讓她先走。
24
對列文來說,在草垛上的一夜沒有白白度過,他對自己經營的那個田莊也失去了任何興趣。雖然收成非常好,但像今年這樣遇到那麽多挫折,他和農民們之間的關系那麽敵對,是從來沒有,至少他覺得是從來沒有過的,而且這種挫折和敵對的原因,他現在完全明白了。親自幹活所感受到的快慰及過後與農民們的接近,這些願望在那個晚上他已不再是幻想,成了他經過仔細考慮要實現的計劃——所有這一切是那麽大地改變了他對自己經營的田莊的看法,以至于他再也不能從中找到原來的興趣。而且他也無法忽視自己與工人們那種不愉快的關系,而他曾經把自己和工人們的關系看成是一切的基礎。一群都像帕瓦一樣的改良母牛,全部施了肥用犁翻耕過的土地,九塊用柳條籬笆隔開的耕地,深耕後施了基肥的九十俄畝地,條播機,等等——所有這一切,假如隻要由他自己或由他和夥伴以及同情他的人們完成,就好極了。但是,他現在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寫一本關于農業的書,書中認爲經營的主要因素是工作人員,這給了他很大幫助)——自己經營田莊不過是他與工人們之間一種殘酷頑強的鬥争。在這場鬥争中,他這一方面,是力圖要把一切搞得最好,而另外一方面呀——是一切順其自然。結果他在這種鬥争中發現,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另一方卻提不起任何勁來,甚至連想都不想,結果是田莊的任何一方都不滿,還白白地使壞了好好的工具、好好的牲口和土地。更糟糕的是不隻是完全白白地消耗了花在這事兒上的精力,現在他還感到,他耗費精力要弄清經營這件事毫無意義。實際上,鬥争的意義在哪裏?他對每一分錢都精打細算(因爲否則的話,一放松,自己就沒有錢給工作人員付工資了),而他們隻想安安穩穩、快快活活地幹活,就像他們已經習慣的那樣。從他的利益出發,是要每個工作人員盡量多幹活,而且不要忘記盡量别損壞條播機、馬拉的脫粒機和耙子,并時時想着自己在幹的活計;工人們呢,想的卻是幹活能盡量開心些,多休息,主要的是能不用動腦子,無憂無慮地幹活。今年夏天,列文每走一步都看到這一點。他派人去割做幹草的三葉草,選擇的是幾塊長滿野草和艾蒿而不适合留種的孬地,他們卻把幾塊留種用的最好的地給割了,還辯解說是管家吩咐這麽幹的,并安慰他說那草做幹草一定很好;可是他知道,其實是因爲這幾塊地的草好割。他派了一台翻草機去翻幹草,可是剛翻開頭幾行就給弄壞了,因爲農民坐在馭座上,抖動的機翼使他頭悶,沒駕駛好。仆人還對他說:“您請别擔心,女人們會把草翻抖好的。”犁也不适用,因爲農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把翹起的犁頭放低,所以使勁搖轉犁頭,這樣既折磨牲口又毀壞了土地。他們把馬都放到小麥地裏,因爲沒有一個工作人員願意當夜間看守。盡管下過命令要工作人員輪流守夜,而萬卡還是幹了一整天活後就睡着了,他對自己的過失表示後悔,說:“随您咋辦吧。”三頭最好的小牛,因爲沒有飲水就放到三葉草地裏,結果吃得太飽,脹死了。他們還怎麽也不願相信小牛是被三葉草脹死的,還拿鄰村三天内死了一百二十頭牲口來安慰他。發生所有這一切,倒也都不是因爲誰對列文或他的田莊經營有意使壞;相反,他知道他們都喜歡他,認爲他是個沒架子的老爺(這是最大的誇獎);但他們這麽做隻是爲了想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地幹活,而他的利益,他們不但不關心、不理解,而且還死死認定必然與他們的正當利益沖突。對自己的田莊經營,列文早就感到不滿意了。他看到船漏水了,但沒有找到也沒有去尋找漏水的地方,也許是故意在欺騙自己吧。但是,現在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他經營的田莊,他不僅變得毫無興趣,也厭煩了,他無法再幹下去了。
而且他想見而沒法見的吉蒂·舍爾巴茨卡娅,就在離他三十俄裏的地方。他到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奧勃朗斯卡娅家去的時候,她倒是叫他再去向她妹妹求婚,聽她的意思,這次她妹妹一定會答應。列文本人見到了吉蒂·舍爾巴茨卡娅後心裏明白,自己仍愛着她,不過他知道,她在奧勃朗斯基家,自己就不能到那裏去。他向她求婚及被她拒絕這事兒,成了他和她之間一道無法跨越的障礙。“我不會因爲她沒法成爲她所愛的那個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對自己說。想到這一點,他對她開始變得冷漠,懷有敵意。“我無法同她平心靜氣地說話,無法沒有怨恨地看着她,她也隻會更恨我,也該是這樣。再說了,在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告訴我這番話以後,我現在還怎麽到她們家裏去?難道裝做一副不知道她告訴過我的樣子?還要我寬宏大度地去原諒、寬恕她。讓我在她面前扮演一個寬恕她,并把自己的愛情獻給她的角色!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幹嗎把這事兒告訴我?要是我在無意中見到她,那樣一切就自然而然,而現在這事兒不行了,不行了!”
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給他送來了一張便條,向他爲吉蒂借一副馬鞍。“聽說您有一副鞍子,”她寫道,“勞駕您親自給帶來。”
這可讓他無法忍受了。一個聰明、文雅的女人怎麽能這樣貶低妹妹!他寫了十次便條,可是全撕了,然後不作任何回答把馬鞍送去了。要是寫了自己去——不行,因爲他不能去;寫自己因爲有事情或者要外出不能去呢——這更糟。他不回信卻把馬鞍送過去,又覺得丢臉,第二天他把令他感到厭煩的全部田莊事務轉托給了管家,獨自到一個遙遠縣裏的朋友斯維亞什斯基家去了,在那附近有一片極好的大鹬出沒的沼澤地帶;那朋友不久前曾來過信,請他到那裏住一陣子,他早就許下這樣的誓言了,隻是一直未能履行。蘇羅夫斯基縣的大鹬出沒的沼澤地,早就吸引列文了,可是因爲莊園裏事物纏身,就一拖再拖,一直沒有去成。現在他正好樂得去一趟,既可以離開鄰居舍爾巴茨基家,更主要的是可以借打獵擺脫莊園事務;打獵恰恰是他一切痛苦煩惱最好的安慰。
25
到蘇羅夫斯基縣沒有鐵路,也不通驿道,因此列文是乘坐自己的一輛遠程四輪馬車去的。
半路上,他在一個富裕的農民家停下來吃東西。一位留寬寬的棕色大胡子、兩鬓花白、秃頂而又很有精神的老頭子打開大門,然後靠門柱子站着讓三匹馬進去。院子裏寬敞、幹淨、收拾一新,存放着燒焦的木犁,老頭子帶馬車夫去歇腳,然後請列文進入正房。一個穿得幹幹淨淨的年輕婦女,光腳穿着套鞋,正在擦新帳幔下的地闆。她被跟着列文進來的狗吓住了,驚叫了一聲,但知道那狗不會碰她後,又馬上爲自己的驚恐笑起來。她伸出卷起袖口的手給列文指着通向正房的門,又彎下身子,遮起了她漂亮的臉蛋,繼續擦洗地闆。
“要茶爐子嗎?”她問。
“好,麻煩你了。”
這是一間寬大的正房,裝着荷蘭式的爐子和一道屏風。神像下面擺着一張雕花桌子、一條長凳和兩把椅子。入口處有個裝器皿的小櫃。護窗闆都關着,蒼蠅少,而且很幹淨,以至列文擔心起一路跑來在水窪子裏翻滾過的拉斯卡會弄髒地闆,便要它到門旮旯裏去待着。打量過一番正房,列文來到後院。穿着套鞋,模樣可愛的年輕女人搖晃着肩上挑的兩隻空水桶,跑在他前邊到井上去挑水。
“給我利索點兒!”老頭子高興地朝她嚷嚷着,向列文走來,“怎麽,老爺,可是到斯維亞什斯基家去?他們也常到咱們家來。”他一隻胳膊靠在台階的欄杆上,饒舌地說起來。
老頭子在向他講述自己和斯維亞什斯基相識的當間,大門又咯吱咯吱響了,是工人們帶着犁和耙進院子來了。套着犁和耙的馬,喂得又飽又結實。工人們顯然是這一家的:兩個年輕的穿着印花布襯衫,戴着便帽;另外兩個是雇工,穿着粗麻布襯衫——一個老頭子,一個小青年。老頭子走下台階,到馬旁卸套去了。
“這是犁什麽地去了?”列文問。
“翻犁土豆地。我們也有一小塊地。你呀,費多特,可别用那匹骟馬,把它牽到木墩子一邊去,咱們套另外的一匹。”
“什麽呀,爹,我叫拿開溝機來,拿來了沒有?”身材高大、壯實的小青年問,他顯然是老頭子的兒子。
“在……在門廊上,”老頭子回答說,同時把卸下的缰繩繞成圈扔在地上,“趁他們吃飯的工夫,你能收拾好的。”
模樣可愛的年輕女人挑着滿滿兩桶水走進了門廊。不知從哪裏又出來幾個娘兒們——年輕漂亮的、中年的和年老難看的,有的帶着孩子,有的沒有。
茶炊的洞口吱吱吱響了,幹活的工人安頓好馬和家眷吃飯去了。列文從馬車裏取出自己的食品,請老頭子和自己一起喝茶。
“您幹嗎,我們今天已經喝過了,”老頭子說,他顯然樂于接受這一建議,“就陪您再喝一杯吧。”
在喝茶過程中,列文弄清楚了老頭子家業的全部來曆。十年前,這老頭子從一個女地主那裏租了一百二十俄畝地,去年他買下了它們并從相鄰的一個地主那裏租了三百俄畝。他把最差的一小部分地轉租出去了,而四十俄畝則是自己一家人和雇的兩個工人進行耕作。老頭子抱怨情況不好。但是列文明白,他抱怨隻是出于客套,其實他的經營一片繁榮。如果不好,他就不會每畝花一百零五盧布買進這些土地,不會給三個兒子及一個侄子娶了親,不會在遭受火災以後兩次蓋起新房子,而且越蓋越好。老頭子雖然抱怨,但看得出他爲自己的家業,爲自己的兒子、侄子和子侄媳婦們,爲馬匹和奶牛感到驕傲,尤其是爲維持着這整個的家業感到驕傲。從與老頭子的交談中,列文知道他過去和現在都采用一系列新措施。他種了許多土豆,而且列文來的時候看到他的土豆已經開過花,都開始結籽了,當時列文種的土豆才開花。他從一個地主那裏借來铧犁翻耕土豆旁邊的空地,播下了小麥。老頭子篩黑麥時,把篩下的麥屑用來喂馬,這個小小的細節使列文感到特别吃驚。列文曾經多少次看到這極好的飼料被白白丢掉,想把它們收拾起來,但這事兒總也辦不到。這個農民做到了,确實令他佩服,令他贊賞。
“女人們做些什麽?她們把一個個貨包搬到路邊,讓大車來運走。”
“而我們那裏的地主,和工人們的關系都不好。”列文邊說邊給他遞過一杯茶。
“謝謝!”老頭子接過杯子回答說,但他指指自己咬過剩下的一小塊糖,謝絕在茶裏放糖。“怎麽可以靠工人們辦事呢?”他說,“隻會一團糟。就拿斯維亞什斯基來說。我們知道那是怎樣的土地——好極了,可是收成并不那麽好。全都是因爲照料不周!”
“可是,你不是也雇工人在經營嗎?”
“這是咱們莊稼人的事情。一切都自己動手。不好好幹的——走,咱自己幹得了。”
“爹,費諾根要焦油。”穿套鞋的女人進來說。
“就是這樣,老爺!”老頭子說着站起來,連連畫十字感謝列文後出去了。
列文來到黑黝黝的小屋叫喚自己的馬車夫時,他看到全家的男人都圍一張桌子坐着。女人們站着聽候吩咐。年輕健壯的兒子嘴裏含着一口粥,正在說什麽可笑的事情,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穿套鞋的女人特别開心,她正把菜湯倒進盤子裏。
很可能,穿套鞋女人那可愛的臉蛋大大加深了列文對這個農民家庭的美好印象,而這種印象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怎麽也擺脫不了它。從老頭子那裏到斯維亞什斯基家一路來,他盡力不去想但還是在回想這個農民之家,印象中好像有一種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東西。
26
斯維亞什斯基是他那個縣的首席貴族。他比列文大五歲,而且早已結婚,家裏住着他一位年輕的姨妹,是個很讨列文喜歡的姑娘。列文還知道,斯維亞什斯基和他妻子很想把這位姑娘嫁給他。他毫無疑問知道這一點,就像一切未婚青年一樣,他對此也很敏感,盡管任何人都不打算把它說出來。他還同樣知道,盡管自己想結婚,盡管這位從一切方面看都相當迷人的姑娘會成爲一位極好的妻子,他和她結婚的可能性卻如同登天一樣不可能,就算他沒有愛上吉蒂·舍爾巴茨卡娅。這種想法,破壞了他到斯維亞什斯基家做客本指望得到的那種滿足。
收到斯維亞什斯基邀請他去打獵的信以後,列文馬上想到了這一點,盡管如此,他還是認爲斯維亞什斯基對自己的這種意思,不過是自己毫無根據的推測,因此也就去了。此外,在心靈深處,他是想再次以這位姑娘考驗一下自己。斯維亞什斯基的家庭生活是非常愉快的,斯維亞什斯基本人是列文知道的一位最優秀的地方自治活動家,列文對他從來都非常感興趣。
對列文來說,斯維亞什斯基從來都是那麽令人吃驚的一位人物。他的言論雖然有時缺乏獨立性,但總是一貫的,很有邏輯性,而他的生活則具有非常明确和堅定的目标,獨立地進行着,與自己的言論完全不相幹,而且幾乎相反。斯維亞什斯基是個極端的自由派人物。他蔑視貴族,認爲大多數貴族都是因爲膽小而不敢說出來的隐蔽的農奴制擁護者。他認爲俄羅斯是個類似土耳其那樣沒落的國家,認爲俄國政府是如此糟糕透頂,以至于自己從來都不去認真批評政府的行爲,與此同時,他又爲它服務,是個模範的貴族領袖,而且出門時從來都要戴有帽徽和帶小紅邊的制帽。他認爲一個人隻有到國外才能過像樣的生活,因此一有可能就到國外去住,與此同時又在俄羅斯進行一種很複雜和完備的經營,而且懷着異常的興趣追蹤一切,并知道在俄國發生的各種事情。他認爲俄羅斯農民還處在從猿到人發展的過渡階段,同時在地方議會選舉時又比誰都樂于和農民們握手,并聽取他們的意見。他既不相信神也不相信鬼,從來不迷信,但又非常關心改善宗教界的生活和維持他們的收入問題,還特别起勁地四處奔走,爲村上保留一座教堂。
在婦女問題上,他主張女性自由,特别認爲她們有勞動權利,是個激進派,但又希望大家都像他和妻子那樣過着相親相愛、沒有孩子的家庭生活。他安排妻子的所有生活,使得她除了想怎麽更好更快活地消磨時間外,什麽都不幹,也什麽都不能幹。
要不是列文有善于從好的方面看待一個人的特點,斯維亞什斯基的性格對他來說是不會有任何困難和問題的;他會對自己說:一個傻瓜或廢物,也就全清楚了。但是他不能說他傻瓜,因爲斯維亞什斯基無疑不僅很聰明,還是個很有教養的人,非常平易近人。沒有什麽他不知道,但他隻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顯示出自己有知識。列文更難以說他是廢物,因爲斯維亞什斯基無疑是個誠實、善良、聰明的人,他開心、積極,經常從事受到周圍人高度評價的事業,而且确實沒做過什麽壞事,也不會做什麽壞事。
列文努力要弄明白,但從來都不明白,他覺得他和他的生活是個活生生的謎。
他們倆是好朋友,所以列文才允許自己追根究底地去試探斯維亞什斯基對生活的觀點,然而這從來都是白費心思。每當列文試圖進一步深入斯維亞什斯基的内心世界的密室時,他發現斯維亞什斯基就稍稍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他的目光裏總會露出一絲依稀可見的驚恐,好像是他害怕被列文看破似的,于是他就會和善、委婉地拒絕。
現在,在田莊經營失望之後,列文特别高興到斯維亞什斯基那裏去住一陣子。且不說這對幸福的夫婦以及他們那個構築得安閑舒适的窩使他開心,現在列文對生活極爲不滿,想找到使斯維亞什斯基在生活中這麽清晰、确定和愉快的秘訣。此外,他知道在斯維亞什斯基家将會見到一些相鄰的地主,自己現在特别有興趣談談、聽聽田莊經營方面那些關于收獲、工人的工錢等等的話題。列文知道這些通常都被認爲是低級的話題,現在對他來說都成了重要的了。“在農奴制條件下或在英國,它們也許不重要。在那兩種情況下,規章制度本身是确定了的;可是在我們這裏,現在所有的一切都颠倒過來了,又剛剛開始在安排,怎樣确立規章制度,正是俄國的一個重要問題。”列文在想。
打獵的成績比列文預期的要差。沼澤地幹涸了。也完全不見大鹬。他轉了一整天,隻打到三隻,不過和通常打獵回來一樣,他有了極好的胃口、極好的心情,同時由于激烈的體力活動而精神興奮。還在打獵時,他好像什麽也不想,可還是再次回想起老農及其一家來,那印象仿佛不僅吸引他去注意,而且還牽引他去解決了某種和他相聯系的問題。
傍晚喝茶的時候,有兩位地主爲了委托代管産業的事兒跑來,這樣就展開了一場列文所期望的最有趣的談話。
列文坐在茶幾邊,旁邊就是女主人,他不得不同她及她妹妹談話,那姑娘正好在自己對面。女主人是一位圓臉蛋、白皮膚、個子不高的女人,帶着兩個酒窩和滿臉笑容。列文力圖通過她找到她丈夫提出的那個重要之謎的答案;但他無法進行思考,因爲感到特别不自在。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對面坐着那位姨妹,她穿着一件呈梯形露出潔白胸部的裙子。他看來這可能是特地爲了他而穿的。胸部雖然很白皙,或者特别是因爲她很白,這個四個角的開口使列文沒法自由地進行思考。他暗自設想,也許是錯誤地想象着,以爲這個開口是打他的主意,于是認爲自己無權看它并竭力不去看它;不過他感到,人家做了開口這一點已經是他的錯了。列文仿佛覺得自己欺騙了什麽人,他應該解釋清楚,可是這種事情又無論如何不能解釋,因此他不斷地紅臉,總是惴惴不安,很是尴尬。他的尴尬還感染了可愛的姨妹。不過,女主人看樣子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故意把她拉進談話中去。
“您說,”女主人繼續已經開始的話題說,“俄羅斯的一切都沒法使我丈夫感興趣。恰恰相反,在國外他是開心,可是從來都不如在這裏。在這裏,他感到在自己的家中。他的事情那麽多,他又具有關心一切事情的才能。啊,您沒有到我們的學校裏去過吧?”
“我看到了……是那幢爬滿常青藤的小房子?”
“對,那是娜斯佳的事業。”她指指自己的妹妹說。
“您自己教書?”列文問,竭力看着開口的旁邊處,可是不管他往哪個方向看,總是看到那個開口。
“是啊,我自己教過,現在還在教,不過我們有一位非常好的女教師。我們還帶領做體操。”
“不,謝謝,我不要茶了,”列文說,同時感到自己這樣不禮貌,但沒法繼續這樣談下去了,便漲紅了臉欠身起來,“我聽到他們談得很有趣。”他補充說着,便走到桌子另一頭主人和兩個地主坐着的地方。斯維亞什斯基側身靠桌子坐着,用支在桌面上的一隻手轉過茶杯,另一隻手把大胡子抓成一把提到鼻子上再放下,好像是在聞自己胡子的氣味。他的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視着留灰白小胡子、神情激動的地主,顯然覺得他說話有意思,好玩。那地主抱怨農民。列文清楚,斯維亞什斯基知道怎麽說就能立刻将他那番話駁倒,但按照自己的地位,他不能作出這樣的回答,于是不無得意地聽着地主的喜劇性談話。
留灰白小胡子的地主顯然是個頑固維護農奴制的人,一個鄉間本地戶和熱情的農業經營者。無論從服裝上——他那身過時的、穿破了的、有些别扭的常禮服,還是從那雙聰明而陰郁的眼睛裏,還是從一口流利的俄語,從顯然由于長期經驗形成的命令式語調,從大大的、漂亮的、曬黑的無名指上戴着枚老式訂婚戒指的雙手動作上,列文都看出了這種特征。
27
“要不是舍不得抛棄長期經營的事業……花了很多心血……我早就把它丢掉,賣掉,像尼古拉·伊萬諾維奇那樣一走了事……去聽法國歌劇。”地主微笑說,聰明蒼老的臉上露出容光煥發的愉快。
“瞧您究竟沒有抛棄啊,”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斯維亞什斯基說,“可見有好處嘛。”
“有一個好處,就是我住在這裏,房子不是買的,不是租的,是自己的,總在希望農民會變得文明一點兒。可是說起來您也許不會相信,他們就知道酗酒、放蕩!他們隻會一次又一次地分家,全都重新分了,一匹馬、一頭奶牛都不剩。人都快餓死了,可叫他們來當雇工,他們就存心和你搗亂,還弄到調解法官那裏去。”
“那您也可以向調解法官告狀啊。”斯維亞什斯基說。
“我去告?這我才不幹呢!人們會議論紛紛,我甯可不告!比如有一家工廠,他們拿了預付工資,跑了。調解法官有什麽辦法?隻能放他們。一切都靠民事法庭和村長維持着。這家夥會用老方法狠揍他們。要不這麽幹——你隻好抛棄一切往世界各地跑吧!”
地主顯然是在嘲弄斯維亞什斯基,而斯維亞什斯基非但不生氣,看樣子倒還以此爲樂。
“我們經營自己的田莊并不用這種辦法,”他微笑着說,“我、列文和他們。”
他指着另外一個地主。
“對了,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那邊的事情怎麽樣,您問他自己,難道那是合理的經營?”地主很明顯因爲用了“合理的”這個詞兒感到得意揚揚。
“我的經營方式很簡單,”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說,“感謝上帝。我們田莊經營的方式,就是爲了準備好繳納秋季的賦稅。農民們跑來了喊:老爺啊,幫把忙吧!好吧,大家都是鄰居,可憐啊。就替他們繳了三分之一的稅,隻是說了:記住,孩子們,我幫了你們,到時候你們也得幫忙啊——播種燕麥啦,割草啦,收莊稼啦,還說好了一頭牲口多少錢。他們當中也有沒有良心的,這是真的。”
列文早就知道那些宗法制的方法。他和斯維亞什斯基交換了個眼色,便打斷了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的話,再次轉向留着白胡子的地主。
“那您怎麽打算?”他問道,“現在您該怎樣經營田莊?”
“還是像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那樣經營:或者按土地收成對分,或者出租給農民,這樣做可以,但會損害國家的總财富。我用農奴勞動能帶來九倍的收獲,用對分制隻能收獲三倍。解放農奴毀了俄羅斯!”
斯維亞什斯基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列文,甚至暗暗給他做了個略帶譏諷的動作;但是列文并不覺得地主的話可笑——他要比斯維亞什斯基更理解地主說的話。地主後來說的事情證明農奴解放毀了俄羅斯。列文甚至覺得地主說得很對,在他看來,那是新的和無可辯駁的事實。地主顯然是在說自己個人的想法,這種情況是少見的,而他說出的想法不是要借此占據無聊的頭腦,那是因爲他久居鄉間,過着閉塞的生活,經過全面考慮得出的結論。
“請注意,問題在于任何進步都隻能靠權力去完成,”他說,顯然是想表明自己不是缺乏教養的人,“您看看彼得、卡捷琳娜、亞曆山大111的改革。您看看歐洲曆史。農業方面的進步更是這樣。就說土豆吧,在我們這裏它也是靠強制種植起來的。木犁也不是從來就使用的,也許是在封建時代,可大概也是強制的。現如今,我們這些在農奴制時代的地主用各種辦法改進了田莊經營:有烘幹機,有清糧機,有運肥機,有了一切工具——我們全是靠自己的權力引進的,農民們開始的時候反對,後來仿效我們了。現在呢,廢除了農奴制以後,我們的權力被剝奪了,我們那種提到了高水平的田莊經營就得退到最野蠻、原始的狀況。我理解是這樣。”
“那爲什麽?如果它合理,您可以用雇工來經營。”斯維亞什斯基說。
“沒有權力呀。請問,我靠誰去經營?”
“瞧它——工人勞動力,這是經營的主要因素。”列文想。
“靠工人。”
“工人不願好好幹活,不願使用好的工具。我們的工人隻知道一件事情——喝酒,喝得像豬一樣醉醺醺的,并毀壞您給他的一切。他們把馬使傷,損壞完好的馬具,拿車輪胎換酒喝,往脫粒機裏塞轉向鎖把它弄斷。他們看到一切不明白的東西都厭惡。因此,整個經營水平就下降了。土地荒廢了,長出了艾蒿或分給了農民們,在曾經産生百萬的地方,你卻隻生産出幾十萬;公共的财富減少了。如果這樣做呢,當然得計算……”
他接着便開始把自己可以避免這種缺陷的解放計劃發揮了一通。
列文對此不感興趣,但當他結束的時候,列文回到他的第一個論點上。他轉向斯維亞什斯基,并努力吸引對方注意自己發表的認真意見。
“說到田莊經營水平下降,就我們與工人的關系來說,不能有效益地進行合理的經營,這是完全正确的。”他說。
“我不覺得,”斯維亞什斯基已經是嚴肅地在反駁了,“我隻是看到我們不善于經營田莊,而且相反,我們在農奴制時經營的那種田莊水平不是太高,而是太低。我們沒有機器,沒有幹活的好牲口,缺乏真正的管理,我們連算賬都不會。您問當家人——他連什麽對自己有利沒有利都不知道。”
“意大利的會計學,”地主嘲笑說,“那裏随您怎麽計算,會把一切全毀了,讓您啥利益也得不到。”
“爲什麽會全毀了呢?是毀了您的破脫粒機,您的俄國式畜力簡易傳動裝置,而我的蒸汽裝置人家就毀壞不了。俄羅斯小馬,怎麽叫來着?得拖住它尾巴的那種馬,是會毀壞的,而您如果繁殖貝雪重轭馬,或者就是比秋格馬,就毀不了啰。這就是全部。我們應當把田莊經營的水平提得更高。”
“可是拿什麽去提高嘛,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您倒好,而我有兒子要上大學,小的在讀中學——貝雪重轭馬,我買不起啊。”
“可以找銀行貸款啊。”
“讓我把最後一點兒東西都變賣掉?不,謝謝了!”
“認爲田莊經營的水平有再提高一點兒的必要和可能性,我不同意,”列文說,“我是搞這個的,我也有資金,可是我什麽也做不成。銀行對誰有好處,我不知道。至少在田莊經營中,我不管把錢花在什麽上,全都虧本:牲口——虧本,機器——虧本。”
“瞧,是這樣的。”留灰白小胡子的地主滿意得甚至笑起來支持說。
“還不隻我一個人,”列文接着說,“我和所有進行合理經營的田莊主都有交往,除了極個别的例外,經營全都虧損。好吧,您就說說,您的田莊經營怎麽樣——有效益?”列文說着,立刻在斯維亞什斯基的目光中注意到那種瞬息間驚恐的表情;當他想進一步深入斯維亞什斯基智慧的接待室門口時,注意到了這種表情。
此外,在列文方面,對這個問題并不完全認真。喝茶時女主人剛對他說過,今年夏天他們從莫斯科請來了一位會計師,他收五百盧布報酬對他們的田莊進行了估算,結果發現将有三千盧布的虧損。他不記得确切的數目,但那德國人好像一個戈比一個戈比地算得很仔細。
提到斯維亞什斯基田莊經營的效益時,地主微微笑了笑,他顯然知道這位領袖和鄰居能有什麽效益。
“可能沒有效益,”斯維亞什斯基回答說,“這隻能證明我是個不好的主人,要不,是我把資本浪費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驚恐地叫嚷起來,“也許在歐洲有地租,那裏的土地因爲對它投入勞動而變好了,而在我們這裏,所有的土地都因爲投入勞動而變壞,也就是使得它越種越貧瘠——因此,沒有地租。”
“怎麽沒有地租?這是規律。”
“那我們是違反規律的:對我們來說,地租什麽也說明不了,倒是相反,會壞事。不!您說說地租的學說是怎樣的……”
“要煉乳嗎?瑪莎,給我們拿些煉乳或馬林果醬來,”他轉過去對妻子說,“今年的馬林果熟得特别晚。”
接着,斯維亞什斯基便懷着最愉快的心情站起來走開了,大概是以爲談話到此已經結束,而列文則覺得當時談話才開始。
失去了談話的對手,列文隻好繼續與地主交談起來。他竭力向那個地主證明,一切困難的發生都是因爲我們不想了解我們的工人的特點和習性;然而那地主又如同所有離群索居和獨立地進行思考的人一樣難以理解别人的思想,還特别固執己見。他堅持認爲,俄羅斯農民是豬猡,而且喜歡豬猡行爲,要使他們擺脫豬猡狀态,就得有權力,我們卻沒有權力,一定要有棍棒,可是我們卻變得自由了,用了上千年的棍棒突然被什麽律師和監禁代替了,監牢裏給沒有用的發着臭氣的農民喝可口的湯,還專給幾立方米空間。
“您怎麽會認爲,”列文力圖回到問題上來說,“對勞動力能不能找不到這樣一種關系,以便提高勞動效率呢?”
“對俄羅斯人民來說,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情!沒有權力。”地主回答說。
“怎麽能找到新的條件呢?”斯維亞什斯基吃了煉乳,抽了支煙,又回到兩位争論的人跟前說。“一切對勞動力可能的關系都已經确定和研究過了,”他說,“野蠻時代的殘餘——實行連環保的原始公社自然地崩潰了,農奴制廢除了,剩下的隻有自由勞動,而且它的形式已經确定和準備好了,因此隻能采用它。雇農,短工,農場主——無非是這些形式。”
“可是,歐洲已經對這些形式不滿了。”
“是不滿意并正在尋找新的形式,大概能找到。”
“我說的也正是這個,”列文說,“我們爲什麽不能從自己方面去尋找呢?”
“因爲反正全都一樣,就好比想要重新設法修築鐵路。那都是現成的,已經發明了的。”
“假如它們對我們不合适,假如它們是愚蠢的呢?”列文說。
接着,他在斯維亞什斯基的眼睛裏又注意到驚恐的表情。
“不過這事兒啊:我們可真是目空一切了。我們找到了歐洲正在尋找的東西!這種話我都聽夠了,可是對不起,您是否知道歐洲關于安置工人所做的一切?”
“不,不太知道。”
“現在歐洲一些有頭腦的優秀人物正在研究這個問題。舒爾茨·傑裏奇學派……然後是自由主義的拉薩爾學派關于勞工問題的大批著作……密爾豪森式112的方案——這已經是事實,您大概知道。”
“我有點兒概念,但很模糊。”
“不,您隻是這麽說說,這一切您大概知道得不比我差。我當然不是個社會學教授,但我對此感興趣,而且,對了,假如您感興趣,您就研究研究吧。”
“可是,那會有什麽結果呢?”
“對不起……”
兩位地主欠身起來,斯維亞什斯基再一次制止了列文想要窺視他内心世界的秘密的讨厭習慣,送别自己的客人去了。
28
這天晚上,和女人們在一起使列文感到難以忍受的無聊。現在他感受到,對田莊經營的那種不滿,并不是他的特殊情況,而是發生在俄羅斯的一種共同的情況,應當讓勞動者建立起這樣的關系,使不管在哪裏幹活的工人們都能像在途中遇到的那位農民那樣。這并不是幻想,而是一個必須解決的任務,這個思想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激動。而且他覺得,這是個可以解決的任務,應當試試做到這一點。
向女人們道晚安時,他答應明天再住一天,這樣可以一起騎馬去觀賞公家森林裏一個有趣的塌陷處。睡覺前列文來到主人書房裏,拿了幾本斯維亞什斯基建議他讀的關于工人問題的書。斯維亞什斯基的書房很大,裏邊放着幾個書架、兩張桌子——中間一張是厚實沉重的寫字台,另一張是圓桌,桌子中央放着一盞燈,周圍星星一樣擺滿各種文字的報刊。寫字台旁邊放着個立櫃,那一個個帶金字标記的抽屜裏存放着各種各樣的案卷文件。
斯維亞什斯基拿出幾本書,便在一把搖椅上坐下來。
“您這是在看什麽?”他對正停留在圓桌邊仔細翻看雜志的列文說。
“啊,對了,那裏有篇很有趣的文章,”斯維亞什斯基指着列文手裏拿的一本雜志說,“原來,”他愉快活躍地說,“瓜分波蘭的主要罪人不是腓特烈。原來……”
接着,他以自己特有的明确性扼要講述了那些新的、很重要和有趣的發現。盡管這時列文想得最多的是田莊經營,可是在聽主人說話時,他還是不斷問自己:“他心裏到底想的什麽?而且爲什麽,爲什麽他對瓜分波蘭感興趣?”斯維亞什斯基講完時,列文不由得問:“那又怎麽?”可是沒有聽到任何回答。有趣的隻是那聲“原來”。但是,斯維亞什斯基對于爲什麽自己對此感興趣沒有作解釋,并認爲沒有必要作解釋。
“不過使我感興趣的,倒是那位怒氣沖沖的地主,”列文歎了口氣說,“他聰明,并講了許多實際的情況。”
“啊,算了吧!和大家一樣,他是個打心底裏頑固不化的農奴制擁護者!”斯維亞什斯基說。
“您是那些人的領袖……”
“是的,不過我在把他們引導到另一個方面。”斯維亞什斯基笑着說。
“知道嗎,我最關心的是,”列文說,“他說得對,我們的事情,也就是合理的田莊經營不行,隻能像那位文靜的地主似的重利盤剝,要不就采用最簡單的方式。這是誰的過錯?”
“當然,是我們自己。不過,說它不行可不對。在瓦西裏奇科夫那裏就行。”
“一家工廠……”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您有什麽奇怪的。人民無論在物質上和道德上都處于這麽低的發展水平,他當然要對自己感到生疏的一切都表示反對了。合理的田莊經營在歐洲行得通,是因爲那裏的人民受過教育;因此,我們應當教育人民——這就是一切。”
“可是,到底怎麽教育人民?”
“爲了教育人民,需要三樣東西:學校、學校和學校。”
“可是您自己說了,人民處于低水平的物質發展上。學校能幫什麽忙?”
“知道嗎,您使我想起一個勸告病人的笑話:‘您不妨試一試瀉藥。’‘用了,更糟。’‘試試水蛭療法。’‘試過了,更糟。’‘那就隻好禱告上帝了。’‘試過了,更糟。’你我也是這樣。我說政治經濟學,您說——更糟。我說社會主義——更糟,說教育——更糟。”
“學校能有什麽幫助?”
“爲人民提供其他需求。”
“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事情,”列文憤憤地反駁說,“學校能用什麽辦法幫助人民改善自己的物質狀況?您在說教育,教育會給人民提供新的需求。這就更糟,因爲他們沒有滿足這些需求的能力。而我總也弄不明白,加減法及教義問答的知識能拿什麽幫助人民改善自己的物質狀況。兩天前的一個傍晚,我遇見一個懷抱嬰兒的農婦,我問她到哪裏去。她說:‘到一個老婆子那裏去過了,孩子被哭鬼纏住了,讓她給治病。’我問她,老婆子怎麽治孩子哭。她說就讓孩子坐在雞窩上,嘴裏不斷地念叨什麽。”
“瞧吧,您自己說了!要她不帶孩子去用坐雞窩的辦法治哭叫,爲此需要……”斯維亞什斯基高興地微笑道。
“啊,不!”列文失望地說,“對我來說,這種治療不過是等于用學校醫治人民。人民貧窮,沒有受過教育——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和那位因爲孩子哭叫而知道孩子有鬧哭病的農婦一樣。但是,爲什麽學校能幫助擺脫這種貧困和缺乏教育的災難,這就不清楚了,就像爲什麽坐雞窩能治孩子的鬧哭病不清楚一樣。應當幫助人民消除貧困的原因。”
“好了,至少在這一點上,您和您那麽不喜歡的斯賓塞113走到一起去了。他也說,教育可能帶來更多的福利和生活舒适的結果,正如他說的,是經常清洗而不是會看書和計算的結果……”
“瞧吧,居然和斯賓塞走到一起了;這使我很高興,或者相反,很不高興;不過,這一點我早就明白。學校幫不了忙,能幫忙的是那樣一種經濟制度,它将使人民富裕點兒,有更多的空餘時間——那時學校也就有了。”
“但是,在全歐洲現在學校都是義務的。”
“可您自己怎麽樣?在這一點上同意斯賓塞嗎?”列文問。
但是,斯維亞什斯基的眼睛裏閃現出驚恐的表情,他微微笑着說:“不,那個治鬧哭的笑話好極了!真是您親耳聽到的?”
列文看到他這樣,覺得找不到這個人的生活與自己思想的聯系。顯然,自己的議論會導緻什麽,他都完全無所謂;他需要的,隻是議論的過程。于是,當議論的過程把他引進死胡同時,他就不高興了。他不喜歡和回避的正是這一點,總把話題引到什麽愉快開心的事情上去。
從途中遇到那位農民開始這一天來的全部印象,仿佛成了眼下所有印象和思想的主要基礎,那些印象使列文大爲激動。這位可愛的斯維亞什斯基,他有自己的思想隻是爲了在社會上應付場面,他的生活顯然還有其他一些對列文來說是秘密的原則。與此同時,他和大批公衆在一起的時候,就用那些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思想領導着社會輿論;那個憤憤的地主,他那些從生活中苦苦思索出來的意見完全正确,但他把火發到整個階級,而且是發到俄國一個最優秀的階級上,這就不對了;列文不滿于自己的活動,模模糊糊地希望能夠改變這一切,所有這一切都融合到一起,使他覺得苦惱,期待着能盡快解決所有這些問題。
睡在主人單獨安排的房間裏,躺在自己的手和腳一動就會彈起來的彈簧床墊上,列文久久不能入睡。在和斯維亞什斯基的談話中,他說得雖然也很聰明,但是沒有一次使自己感興趣;不過地主的論據需要讨論。列文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全部他說的話,而且想象中對自己給他的回答作了修正。
“對,我本該對他說:您說我們的田莊經營不行是因爲農民憎恨一切改良,推行它得靠權力;不過,要是說沒有這些改良田莊經營就會完全不行,您就對了;但是改良在進行,不過進行的隻是些和途中那老頭子家一樣,人人的勞動符合他們自己的習慣。您和我們都對田莊經營不滿,錯誤不是在我們,就是在工人。我們早已經在按照自己,按照歐洲的方式在努力了,卻不問問自己勞動力的特點。我們不妨試試承認勞動力并不理想,而是帶有自己本能的俄羅斯農民,然後來建立與它相應的田莊經營。您設想吧——我得告訴他——您的田莊就會經營得和那老頭子一樣,您會找到辦法使工人關心勞動成果,找到那種使工人們接受的适度的改良——而您将在不消耗基礎的情況下,得到相當于以前兩倍、三倍的收益。對半分開,您把一半給勞動力;您自己的那一份會更多,而且勞動力所得的也更多。而爲了做到這一點應當降低田莊經營的水平,使工人們關心田莊經營的成績。怎麽做到這一點——是個複雜的問題,但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
這個想法使列文處于極度激動中,他有半夜沒有睡着,仔細考慮把這種想法付諸實施的種種細節。他本不打算明天走的,但是現在決定了,一清早就回家去。再說,這位穿着開口裙子的姨妹,使他産生了一種類似做了壞事後的害羞和後悔的感覺。主要的,是他得毫不拖延地離開:應當在冬麥下播以前來得及向農民們提議采用新方案,這樣,播種就可以在新的基礎上進行了。他決定了,要把原來田莊的全部經營徹底變個樣。
29
列文的計劃實行時,遇到了許多困難;但他盡了所有的力量,而且結果雖然不像期望的那樣,然而已經取得的成效沒有欺騙他,使他相信這事兒幹得值得。主要的困難之一,是田莊經營已經在進行了,不能把一切都停下來從頭開始,而應當在運轉過程中調整這架機器。
剛回到家的那個晚上,當他把自己的計劃通知管家時,管家帶着明顯滿意的樣子同意他話中的一部分,那就是認爲迄今爲止所幹的一切都是胡來,是無用的。管家說,這事兒他早就說過,可當時沒有被采納。至于列文提議的——作爲股東和工人們一起參加全部經營這一點——管家隻表示了大爲失望,他沒有一定的意見,倒是立刻說起明天必須把剩下的黑麥捆好運走,得派人去鋤第二遍地,因此列文感到現在還不是讨論自己計劃的合适時機。
和農民們談起這件事情,當提議他們按新的條件出租土地時,他遇到同樣一個主要的困難,他們都忙于眼下的活兒,沒有工夫全面考慮建議各項措施的利和弊。
放牲口的天真漢子伊萬似乎完全理解列文的建議——讓他全家經營飼養場——而且十分贊成這種措施。可是當列文要他相信将來的效益時,伊萬的臉上流露出擔心和遺憾,以至他沒有全部聽完,連忙推托說自己有緊急的事情:不是用叉子把幹草從單馬棚裏倒出來,就是要去灌水或清掃糞便。
另一個困難在于農民怎麽也不相信,地主的目的,除了想盡量辦法掠奪他們之外還能有什麽别的。他們堅信,他的真正目的(不管自己怎麽對他們講),永遠在于他沒有告訴他們的打算上。而且,他們自己在發表意見時說了許多話,但從來不會把自己的真正目的說出來。此外(列文感到那個氣沖沖的地主是對的),農民們在簽訂任何合同的時候,頭一個和不可改變的條件,就是使自己不至于被迫接受田莊經營的任何新辦法和采用新工具。他們同意用铧犁耕地更好,快速犁幹起活來更順當,但是他們找出上千個理由,說明他們既沒法使用這個也沒法使用那個,盡管他們也确信這樣做得降低田莊經營的水平,他則舍不得放棄效益如此明顯的改良。不過盡管有這一切困難,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要求,在秋天來臨時就辦這事兒,至少他認爲是這樣。
開始的時候,列文想把自己原來的整個田莊按照新的合作條件出租給農民、工人們和管家,但是很快他确信這不可能,于是決定把田莊經營分成幾部分。飼養場、果園、菜園子、割草地和分成幾片的莊稼地,應當分别處理。列文認爲放牲口的天真漢子伊萬比大家都好些,明白這事兒,他成立了主要由自己一家人組成的合作組,承包了飼養場。休耕了八年的熟荒地,在聰明的木匠費德爾·列祖諾夫的幫助下,由六戶農民按新的合作條件要走了。農民舒拉耶夫按照同樣的條件,租下了所有的菜園子。餘下的還是老樣子,但這三部分是新組合的起點,它們使列文費了相當大的精力。
不錯,飼養場裏的事情迄今爲止進行得不比以前好。伊萬竭力反對把奶牛放到暖和的棚裏及制作黃油,他堅信奶牛在冷處消耗飼料少,酸奶油更有利可圖,而且要求和過去一樣的工資,他對自己得到的錢不是工資而是按定額所得的紅利這一點,絲毫不感興趣。
不錯,費德爾·列祖諾夫一組沒有按原來商定的那樣,在播種前把地用犁翻耕兩次,他們以時間短爲自己辯護。不錯,這組農民雖然說好了按新的合作條件來經營,卻宣稱這地不是共有的,是按對半分成得到的。而且無論是這個組的農民們還是列祖諾夫本人都不止一次地對列文說:“就按照土地收租吧,您省心些,我們也自在些。”此外,對和他們說好了要在這塊地裏蓋牲口院及幹草棚的事兒,農民們卻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一個勁兒往後拖,一直拖到冬天。
不錯,舒拉耶夫想把自己租下的菜園子分成幾塊轉租給農民。他顯然是完全誤解了,而且是故意誤解土地租給他時商定的那些條件。
不錯,在和農民們交談及向他們解釋這種措施的一切好處時,列文常常感到農民們隻在聽他嗓子的聲音,他們心裏非常有數,不管他說什麽,他們都不會受騙。他特别感覺到這一點,是在他和最聰明的農民之一列祖諾夫說話的時候。他注意到列祖諾夫眼睛裏的那種遊戲,既清楚地表明對列文的譏笑,又表明堅信要是有人受騙,那絕不會是他列祖諾夫。
盡管這樣,列文想事情還是在進行,而且在嚴格進行計算和堅持自己意見的同時,他一定會向大家證明這種做法将來的好處,到時候事情就會自然而然地進行。
這些事情,連同田莊經營的其他事務,以及在書房裏寫自己的那本書,它們完全占去了列文的整個夏天,以至于幾乎沒有出去打獵。八月底,他從送回馬鞍的那個人嘴裏得知,奧勃朗斯基一家人要到莫斯科去了。他感到未能給達麗娅·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寫回信是自己失禮,對此他一想起來就不能不害羞得臉紅。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再也不到他們家去了。他對斯維亞什斯基也是這樣,不辭而别。他們那裏,他也不會再去了。現在,這一切對他來說全無所謂了。在田莊經營方面推行新辦法的事兒是那麽占據了他的身心,這在他的一生中還沒有過。他反複閱讀斯維亞什斯基給的那些書,記下了自己缺少的東西,還反複讀了有關這個問題的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著作,可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樣,沒有找到有關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業的内容。在政治經濟學方面,例如他懷着巨大的熱情首先閱讀密勒的著作,時刻希望找到解決自己所研究的問題的辦法,他找到了從歐洲田莊經營狀況中得出的規律,但是卻怎麽也不明白,爲什麽這些在俄國用不上的規律會具有普遍意義。在社會主義著作中看到的也是同樣的情況:不是他還是個大學生時就曾經迷戀過的一些美好而不切實際的幻想,便是對在歐洲實施的那種情況作一些修修補補,它們都與俄國的農業毫無共同之處。政治經濟學認爲,曾經和正在使歐洲的财富得到發展的那些規律是普遍的和不容置疑的。社會主義的學說認爲,按照這些規律發展将導緻毀滅。無論這種或那種,兩者都沒有給列文自己及所有俄羅斯農民和土地擁有者提供答案,就連一點兒暗示也沒有,該拿自己這千百萬雙手和千百萬俄畝土地怎麽辦,怎麽組織生産才能促進共同的福利?
既然自己已經着手研究這件事情了,他就老老實實反複閱讀有關這個問題的一切,而且準備秋天到國外去一趟,對此再進行實地研究,以避免他在研究各種問題上經常發生的情況。事情常常是這樣,他剛開始理解對方的思想并開始闡述自己的思想時,人家突然對他說:“那麽霍夫曼和瓊斯、仲布阿和密契裏呢,他們怎麽講?您沒有讀過他們的著作。讀一讀吧:他們對這個問題作過研究。”
他現在清楚地看到,霍夫曼和密契裏沒有什麽能告訴他的。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他看到,俄羅斯擁有很好的土地,很好的工人,而且在某些情況下,例如在途中那個農民那裏,工人和土地的效益很高。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按照歐洲方式投入資本時産量并不高,這隻是因爲工人們想幹活,想以自己固有的方式好好幹活;這種矛盾現象不是偶然的,它是經常的,它在人民的心靈中有自己的基礎。他想,俄羅斯人民肩負着開墾渺無人煙的大片土地的使命,直至把所有的土地開墾完,他們有必須堅持采取的有效方法,這種方法并不完全像通常人們所認爲的那樣壞。有關這一點,他還希望能通過自己的著作在理論上加以闡釋,通過自己的田莊經營在實踐中加以證明。
30
九月底,在出租給勞動組合的土地上蓋牲口棚所需的木料運來了,由牛奶生産出的黃油賣掉了,分了利潤。田莊經營的事情在實踐中進行得很出色,或者說,至少在列文看來是這樣。爲了完成自己的著作,在理論上說清楚這一切——按照列文的理想,它不僅應該在政治經濟學中引發一場革命,而且要徹底打破舊的科學,并爲一門新的科學,即人民和土地的關系的科學打下基礎——他隻有出國進行實地研究,看看那裏這方面的情況,并找到有說服力的論據,表明那裏所做的一切,并不都是需要的。列文隻等着把小麥賣出去,得到錢就出國。但是天下起雨來了,剩在地裏的糧食和土豆收不上來,而且全部工作,甚至連小麥都賣不出去。道路上一片泥濘,難以通行,兩個磨坊被洪水沖壞了,而且天氣越來越壞。
九月三十日一清早,太陽出來了。列文一邊指望天氣好轉,一邊着手爲出國作切實的準備。他吩咐裝運小麥,派管家到商人那裏去拿錢,自己則到田莊各處轉轉,作臨走前最後的一些安排。
做完這一切以後,渾身都淋濕了,雨水順着皮外套往下流,落在脖子上,灌進皮靴裏,不過列文還是懷着最興奮和激動的心情,傍晚前回到了家。到了傍晚,本就糟糕的天氣變得更壞了,粗大的雪粒子狠狠地打在馬兒身上,它全身濕透了,不斷地抖摟耳朵和頭部,不得不側着身子走。但戴着長耳風帽的列文感覺良好,他高興地環視自己的四周,一會兒瞧瞧順着車轍快速流淌的混濁小溪,一會兒看看懸挂在每根光秃秃的樹枝上的水滴,一會兒瞅瞅橋闆上沒有融化的霰珠子白點,一會兒張望着光秃秃的榆枝周圍還有液汁的厚厚一圈落葉。周圍的大自然雖然一片陰沉,但他感到特别激動。在遠處一個林子裏與農民的談話表明,他們對新的關系已經開始習慣了。列文去烤衣服的那個看驿棧的老人顯然支持他的計劃,還自動提出要加入購買牲口的合夥組織。
“隻要頑強地向自己的目标前進,我就能達到目的,”列文在想,“努力工作是有意義的。這不是我個人的事兒,而是一個公共福利的問題。全部的田莊經營,主要的——是全體人民的處境,将完全發生變化。共同的富裕、滿足,将取代貧困;利益的互相聯系和協商一緻,将取代仇視。一句話,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卻是最偉大的革命;開始的時候它隻在我們一個縣的小範圍内,然後是一個省,到俄羅斯,到全世界。因爲一種公正的思想,是不會沒有成效的。對,這是個值得花力氣去幹的目标。至于我,柯斯佳·列文,那個打着黑領帶去參加舞會而遭舍爾巴茨卡娅拒絕的人,連自己也覺得可憐和無用——這說明不了什麽。我相信,富蘭克林114在回憶自己的一切時,也會感到自己曾經一樣無用,也一樣不相信自己。這并不意味着什麽。而且,他也有一位顯然可以把自己的計劃全部托付給她的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
列文這麽想着想着,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到商人那裏去的管家回來了,帶回來一部分小麥款。與看驿棧老人的條件已經說妥,而管家沿途還了解到,留在地裏的糧食到處都是,因此自己沒有收上來的一百六十垛與别人家的比較起來,算不了什麽。
吃完晚飯,列文和通常一樣拿着一本書坐在靠背椅上,邊讀邊繼續考慮自己與寫書有關的出國旅行的事情。自己進行的事業的全部意義,今天特别清楚地呈現在他眼前,而且表達他思想實質的幾個完整階段自然地在他的腦海裏形成了。“這應當寫下來,”他想,“它應當成爲我原來以爲不需要的簡短序言。”他站起來,要走到書桌那邊去,而趴在他腳邊的拉斯卡也伸了伸腰站起來了,它還張望着他,好像是在問,上哪兒。可是沒有時間寫了,因爲農民的代表們要單據來了,列文便到前廳去接待。
開完單據,吩咐完明天要幹的活計,以及接待完全體有事兒找他的農民後,列文走進書房坐下來工作。拉斯卡躺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拿着一隻長筒襪,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
列文寫了不多一會兒,突然非常生動地回想起吉蒂,回想起她的拒絕以及和她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他于是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走着。
“沒有什麽好煩悶的,”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對他說,“您幹嗎坐在家裏?可以到溫泉去住一陣子,再說您都準備好了。”
“我後天就走,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得把事情辦完。”
“啊,您這算什麽事兒,就這樣,您給農民的好處已經不少了!人家都在說:因爲這,你們家老爺一定會得到皇上的恩典。也怪了:您爲農民操哪門子心?”
“我不是爲他們操心,我這樣做是爲自己。”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知道列文田莊經營的全部細節。列文常常十分細心地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她聽,還常常和她争論,不同意她的一些解釋。可現在,她把他告訴她的事兒完全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
“大家都知道這事兒,應當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靈魂,”她歎了口氣說,“瞧那個帕爾芬·傑尼塞奇,雖然沒有文化,可死得呀,但願上帝保佑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她說的是不久前去世的那個看院子的人,“大家都給他授聖餐禮,舉行塗油儀式。”
“我說的不是那件事情,”他說,“我是說我在爲自己的利益工作。如果農民們好好幹活,對我好處更大。”
“可是不管您怎麽做,他要是個懶鬼,那就幹什麽都又慢又不仔細。有良心的會工作,而沒有良心的呀——您啥辦法也沒有用。”
“對啊,因爲您自己在說,伊萬對牲口看管得更好了。”
“我說一件事兒,”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回答說,她顯然不是偶然,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提出的,“那就是您該成親!”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提出的正是他自己剛才考慮的事情,這使他感到傷心和屈辱。列文闆起面孔,也不回答她,又坐下來做自己的工作,暗自一個勁兒地反複認爲自己在考慮這項工作的意義。隻是偶爾地,他在寂靜中聽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正在編織的聲音,同時回憶着那件自己不願意回憶的事兒,于是又皺起了眉頭。
十點鍾,聽到有鈴铛響,還有馬車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發出的沉悶聲音。
“啊,瞧,有客人來了,您就不會煩悶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說着站起來,同時往門的方向走。但是,列文走到了她的前頭。現在他的工作幹不下去了,因而不管來的客人是誰,他都感到高興。
31
跑到樓梯中間,列文聽到前廳裏有他熟悉的咳嗽聲,但因爲自己的腳步聲,他聽得不太清楚,并希望自己聽錯了;然後他便看到一個高挑、皮包骨頭似的熟悉身形,看來已經不會錯了,但他還是希望自己搞錯,希望這位正在脫皮大衣和咳嗽的高個子客人不是哥哥尼古拉。
列文愛自己的哥哥,但和他在一起從來都是一種痛苦。現在,當列文在自己想起的事兒以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提醒的影響下,正處于猶疑、混亂的心情中,和哥哥相見使他感到心情沉重。他希望會見的是位高高興興健康的客人,這樣可以排解他惶惑不安的心情。可是相反,他要會見的是哥哥,他對他了如指掌,會喚起自己全部的内心思想,迫使自己說出一切,而他不願意這樣。
列文爲這種卑鄙的感情生自己的氣,跑到了前廳。可是他走近了一見到哥哥,這種個人失望的感情立刻就消失了,代之産生的是憐憫之情。尼古拉哥哥盡管以前就又瘦又病得可怕,現在更瘦,病得更重了。這是一副皮包着骨頭的人形架子。
他站在前廳裏,瘦長的脖子一扭一扭地,從那上面解下圍巾,并古怪而可憐地微笑着。看到他溫順謙和的微笑,列文感到自己的喉嚨在抽搐,被哽住了。
“瞧,我到你這裏來了,”尼古拉聲音嘶啞地說,同時目不轉睛地看着弟弟的面孔,“我早就想來,但身體不好。現在,我大大恢複了。”他邊說邊用消瘦的大手摸摸自己的胡子。
“是啊,是啊!”列文回答。他把嘴唇接觸到哥哥幹瘦的軀體上親吻,近距離地看到他那雙古怪發亮的大眼睛時,更感到可怕起來。
在幾個星期前,列文曾經寫信給哥哥說,家裏他們剩下沒有分過的那一小部分财産賣掉後,哥哥現在可以得到自己的一份,将近兩千盧布。
尼古拉說,他這次是來拿這些錢的,而主要的是要在自己的老窩裏住一陣子,接觸一下故土,以便能像古代勇士那樣爲眼下的活動積聚力量。别看他背駝得厲害,别看他瘦得與自己不相稱,他的動作還是和平常一樣迅速而莽撞。列文帶他來到書房裏。
哥哥特别仔細地換了衣服,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他梳理了自己直挺挺稀疏的頭發,便微笑着上樓去了。
他正處于列文常常記起童年時代那種最親熱和愉快的心情中。他甚至毫無怨氣地提到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到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時,他和她開玩笑,問起幾個老仆人的情況。帕爾芬·傑尼塞奇去世的消息對他産生了不愉快的作用。他的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不過,他立刻恢複過來了。
“因爲他已經老了,”他說,并改變了話題,“是啊,我在你這兒住上一兩個月,然後到莫斯科去。你知道嗎,密亞克科夫答應給我找份工作,我要去辦公室上班。現在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完全另外一種樣子,”他繼續說,“你知道嗎,我把那女人打發走了。”
“是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怎麽,爲了什麽?”
“啊,她是個下流的女人!給我添了一大堆麻煩。”但是他沒有說那是些什麽樣的麻煩。他不能說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被趕走是因爲她茶泡得太淡,并且總像對待病人一樣服侍他。“再說了,總的來說,現在我想完全地改變生活。我當然和大家一樣幹了蠢事,不過财産——是小事兒,我不吝惜它。隻要身體健康就好,而我的健康,感謝上帝,恢複了。”
列文邊聽邊仔細考慮,卻想不出說什麽好。尼古拉看樣子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他開始詢問起弟弟的事務來。列文還真高興講自己的情況,因爲這樣可以不說假話。他向哥哥叙述了自己的計劃和行動。
哥哥聽着,但看得出他對這些不感興趣。
這兩個人是這麽互相親近,以至于最微小的動作、聲調,對他們倆來說都要比能用言語說出的内容更豐富。
現在,他們倆都是一個想法——尼古拉的病和死亡的臨近,它壓倒了其他的一切。但是誰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因此他們不管說什麽都沒有表達他們真正關心的事兒——全是假話。黃昏已過,到該睡覺的時間了;對此,列文從來沒有這麽高興過。不管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或進行正式拜訪,他都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不自然和虛僞過。意識到這種不自然以及爲此而後悔,使他更不自然。他想對着自己臨死的親愛的哥哥痛哭一場,可是卻不得不去聽哥哥将如何生活的談話,還得附和他的言論。
因爲屋裏潮濕,而且隻有一個房間供暖,所以列文就安排哥哥睡在自己的卧室裏,中間隔一道屏風。
哥哥躺下了,而且——不管睡沒睡,作爲一個病人,他老是翻身、咳嗽,而當咳不出來時就唉聲歎氣,埋怨。有時候呼吸困難了,他就說:“啊,我的上帝!”有時候被潮氣憋得慌,他便傷心地說:“啊,魔鬼!”列文聽着他,久久睡不着。列文的腦子裏真是千頭萬緒,但所有的思想都圍繞着一個概念:死亡。
死亡,作爲一切事物不可避免的結局,第一次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浮現在他眼前。而它就在這裏,在這位可愛的哥哥身上;他在半睡不醒中歎着氣,習慣了不加區别地一會兒呼喚上帝一會兒呼喚魔鬼。死亡離自己完全不像以前想象的那麽遙遠,它在他自己身上也存在——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三十年後,難道不完全一樣嗎?而這種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什麽,他不僅不知道,不僅從來沒有去想過,而且不會也不敢去想這事兒。
“我在工作,我想完成點兒什麽,可是我卻忘了一切都要結束的,忘了——死亡。”
他在黑暗中坐起來,冷得發顫,抱住自己的雙膝,緊張得屏住呼吸,不停地冥思苦想。但是他越是集中思想,就越清楚地感覺到,事實無疑是這樣,他确實忘了,疏忽了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情況——一死百了,什麽也不值得着手去做,而且什麽也幫不了忙。是啊,這很可怕,但事實如此。
“不過,要知道我還活着。現在怎麽辦呢,怎麽辦?”他絕望地說。他點着了蠟燭,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走到鏡子面前,看起自己的臉和頭發來。對,兩鬓有白發了。他張開嘴巴,後邊幾顆牙齒開始壞了。他擺擺自己肌肉發達的雙臂。是啊,很有力。然而正在用殘缺不全的肺呼吸着的尼古拉,也曾經有過一個健康的身體。于是他突然回想起來,他們小時候怎麽一起躺下睡覺,怎麽等着費多爾·鮑格達内奇出去,然後就可以互相扔枕頭并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當時,他們笑得忘乎所以,那種極大的沸騰的人生幸福之感就連對費多爾·鮑格傑内奇的害怕也制止不了。“啊,現在這塌陷的胸部……還有不知所措以及對将來一無所知的我……”
“咳!咳!啊,魔鬼!你在幹什麽,你幹嗎不睡覺?”哥哥的聲音在對他嚷嚷。
“就這樣,我也不知道,是失眠。”
“我可睡得好,現在我都不盜汗了。你來看,摸摸襯衣。沒有汗吧?”
列文摸了摸,回到屏風隔壁,熄滅了蠟燭,但還是好久沒有睡着。關于怎麽生活的問題自己才稍稍弄明白了點兒,又出現了一個沒有解決的新問題——死亡。
“是啊,他要死了,是啊,他在春天之前就會死的,怎麽幫助他?我能對他說什麽呢?關于這事兒,我知道什麽?我甚至忘了這件事情。”
32
列文早就注意到,一些人因爲過分的謙讓和順從而常常令人感到不自在,往往很快就會變得因爲過分要求和挑剔使人無法忍受。他感到哥哥也會是這樣。而且果然,尼古拉哥哥的溫順沒有保持多久。第二天早晨,他就變得怒氣沖沖,淨找弟弟的麻煩,往他最疼痛的地方捅。
列文感到自己有錯,又不能改變。他覺得要是他們倆不躲躲閃閃,而是說通常所謂的心裏話,也就是說說他們真正心裏想的和感覺的,那就隻會互相看着對方的眼睛。康士坦丁就隻會說:“你要死了,你要死了,你要死了!”而尼古拉則隻會回答:“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如果隻說心裏話,他們就沒有什麽說的了。可是,這樣生活不行,所以康士坦丁才試圖去做他努力了一輩子都沒學會的事情,而許多人都很善于做的那種事情,不那樣就沒法生活:他試圖說些違心的話,但常常感到這十分虛僞,認爲他哥哥看出了這一點并爲此在生氣。
第三天,尼古拉要弟弟再給他講講自己的計劃,接着便不但指責他,還故意把他和共産主義攪和在一起。
“你不過是拿了别人的思想,然而你加以歪曲,想把它運用到沒法運用的地方。”
“我對你說,這是兩回事兒,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否定财産、資本、遺産繼承的正當性,可我在不否認這種主要的刺激因素的同時(列文對自己感到厭惡的是他使用這些詞語,可是從潛心于自己的著作那時起,他便不由得越來越經常使用非俄羅斯詞語),隻想對勞動進行調節。”
“這就對了,你拿了别人的思想,閹割了構成它力量的一切,并要人相信這是什麽新玩意兒。”尼古拉邊說邊生氣地扯扯自己的領帶。
“可是我的思想沒有任何共同的……”
“在那裏,”尼古拉·列文一雙眼睛惡意地閃爍着說,同時露出諷刺的微笑,“那裏至少有一種,這麽說吧,幾何學的美妙之處——清晰,不容置疑。也許,那是一種空想。如果允許的話,從過去的一切可以做成tabula rasa115:沒有财産,沒有家庭,那樣勞動也就上軌道了。而你這裏,啥也沒有……”
“你幹嗎混淆?我從來都不是共産主義者。”
“可是我曾經而且現在也認爲,這還太早,然而它是合理的和有前途的,就像基督在最初的一些年代裏那樣。”
“我隻是認爲應當從自然科學的觀點看待勞動力,也就是研究它,承認它的特點,還有……”
“可這完全是徒勞的。根據發展的程度,這種力量自己會找到它活動的特定方式。曾經到處是奴隸,然後有了metayers116;而我們這裏有對分制勞動,有租賃,有雇工勞動——你要尋找什麽?”
聽到這些話時,列文突然發火了,因爲他在心靈深處害怕這是實際情況——實際情況是他想在共産主義和特定的方式之間保持平衡,而這未必辦得到。
“我在尋找的,是一種對自己、對工人都有利的勞動方法。我想建立……”他激烈地回答。
“什麽你也不想建立;你不過是像自己一輩子生活的那樣,隻是想别出心裁,表示你不是簡簡單單的,而是有思想地對農民進行剝削。”
“好,你這樣認爲——就算了!”列文回答說,同時感到自己左臉頰的肌肉無法控制地在跳動。
“你過去沒有,而且現在也沒有信念,你不過是爲了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滿足而已。”
“這好極了,你就别管我了!”
“我也不來管!而且早就該這樣了,見你的鬼去吧!我真後悔跑了來!”
後來,不管列文怎麽努力勸哥哥安心,尼古拉還是什麽也不想聽,說分手了要好得多,康士坦丁·列文也知道,那是因爲生活已經變得使他無法忍受罷了。
康士坦丁再次來到他這裏,并有點兒不自然地說,如果有什麽冒犯的話,就請他原諒。這時候,尼古拉已經完全準備要離開了。
“啊,寬宏大度!”尼古拉說,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想覺得正确的話,我倒可以給你這種滿足。你是對的,但我還是要走!”
在臨離開之前,尼古拉和他吻了吻,并突然古怪而嚴肅地瞧了弟弟一眼,說:“不管怎麽樣,有什麽對不起的地方,請你原諒吧,柯斯佳!”接着,他的聲音顫抖了一下。
這是他們之間說的唯一真誠的話。列文知道這話的意思是:“你看到了,也知道,我身體不好,也許我們再也見不着了。”列文明白這意思,眼淚就從眼睛裏冒出來了。他又吻了一下哥哥,但再也說不出什麽,也沒有再對他說什麽話。
哥哥走了以後第三天,列文就到國外去了,在火車站上見到了吉蒂的一位堂兄舍爾巴茨基。列文沉郁的臉色,使他吃了一驚。
“你怎麽了?”舍爾巴茨基問他。
“倒也沒有什麽,就這樣,世界上開心的事情少。”
“怎麽少?别到什麽米盧斯去了,和我一塊兒去巴黎吧。去瞧瞧,有多開心!”
“不,我已經完蛋了。我該死了。”
“瞧這玩意兒!”舍爾巴茨基笑着說,“我才準備開始呢。”
列文說的,是他最近一段時間真正的心裏話。在一切方面,他看到的隻有死亡,或接近死亡。但是自己着手搞起來的事業,更多地占據了他的心。在死亡還沒有到來之前,總得想辦法活下去吧。對他來說,黑暗掩蓋了一切;然而正是因爲這種黑暗,他感覺到,在這黑暗中唯一的指引是他的事業,因此他正竭盡全力,牢牢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