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舍爾巴茨基家裏舉行了一次會診,診斷吉蒂目前的健康狀況,以确定相應的治療措施,來幫助她虛弱的身體早日恢複健康。随着春天的來臨,吉蒂的狀況日漸惡化。家庭醫生讓她吃魚肝油,然後服鐵劑,再服硝酸銀劑,可是這些藥都不見效,所以他建議開春了到國外療養去,還請來了一位名醫。這位名醫是個年紀不大而相當美貌的男子,他要求對病人進行檢查。他似乎特别樂于堅持認爲處女的羞怯不過是野蠻時代的殘餘,讓一個還不老的男子摸摸裸體的年輕姑娘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他之所以認爲這是自然的事情,是因爲他每天都這麽做,而且在做的時候似乎并沒有感到也沒有去想任何不好的名堂,因此他認爲姑娘的羞怯不僅是野蠻時代的一種殘餘,而且是對他的侮辱。
看來也隻能聽從他的意見了,因爲盡管所有的醫生都曾在同一所學校學習,讀同樣的書,熟悉同一門科學,盡管有些人說這位名醫是個庸醫,公爵夫人家裏及她周圍的人,不知爲什麽,大家都認爲這名醫有點兒特殊的名堂,隻有他才能治好吉蒂的病。名醫對羞怯得張皇失措的病人仔細檢查一番,又敲敲打打之後,仔細地洗過雙手,到客廳裏與公爵說話。公爵皺着眉頭,邊咳嗽邊聽大夫說。作爲一個有經曆、不傻也沒有病的人,他不信醫,對這整幕滑稽劇都感到惱火,更何況隻有他一個人完全清楚吉蒂的病因。“真是條空吠的狗。”他心想,頭腦裏把從狩獵的詞彙中找出的這個稱呼用在名醫的身上,同時聽着名醫叨叨關于女兒的症狀。名醫其實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露出對這個糟老頭子蔑視的表情,勉強屈就他低下的理解力。他知道,和老頭子沒有什麽可說的,在這個家庭裏——主腦是母親。在她面前,他有意要顯示一番。這時候,公爵夫人帶着家庭醫生來到客廳裏。公爵就走開了,盡量不讓人看出,他對這幕滑稽劇感到可笑。公爵夫人一副心慌意亂的樣子,不知怎麽辦好。她感到自己對不起吉蒂。
“啊,大夫,我們的命運全靠您了,”公爵夫人說,“把一切都告訴我。”“有希望嗎?”她想說,但嘴唇顫抖了,所以沒有說出這樣的問題,“怎麽樣,大夫?……”
“現在,公爵夫人,我和同行商量一下,然後再容我榮幸地向您禀報自己的意見。”
“那我們就得回避了?”
“聽您的方便吧。”
公爵夫人歎了口氣,出來了。
大夫們單獨留下後,家庭醫生開始小心地陳述自己的意見,認爲是早期結核病,不過……以及等等。名醫聽着他,并在他說話中間看了看自己的大金表。
“是的,”他說,“可是……”
家庭醫生說了一半,就恭敬地停止了。
“正如您知道的,早期結核病,我們還不能确定;在出現空洞以前,還沒有任何明确的症狀。但我們可以懷疑。征兆是有的:營養不良,神經興奮以及其他。問題是這樣的:在懷疑得了結核病的情況下,用什麽辦法保持營養?”
“可是您知道,這裏總有些潛在的道德的、精神上的原因。”家庭醫生帶着會意的微笑猶豫地插嘴說。
“是啊,這是自然的事兒,”名醫回答,邊看了看表,“對不起,耶烏茲基橋是不是架好了,還是還得繞圈兒走?”他問,“噢!架好了。對,這樣我二十分鍾就可以到。我們剛才說了,問題是:要保持營養和調理神經。兩者互相聯系,得雙管齊下地進行。”
“那麽,到國外療養呢?”家庭醫生問。
“我反對到國外療養,而且請您注意:假如是我們還無法确定的早期結核病,那麽到國外也無濟于事。必須采取的辦法是,能保持營養又不至于有害處。”
于是,名醫叙述了關于用蘇打水治療的方案。他之所以用這種療法,首先是因爲它不至于有害處。
家庭醫生仔細而恭恭敬敬地聽完了他的話。
“不過我插一句,到國外去也有好處,改變一下習慣,離開那些引起回憶的環境。再說,母親也希望。”他說。
“啊!在這種情況下,那就讓她們去吧;隻是那些德國騙子會坑人的……應當說服她們……那就讓她們去吧。”
他又看了看表。
“啊!時間到了。”便朝門口走去。
名醫向公爵夫人提出(這是出于禮貌),他要再看一看病人。
“怎麽,還要檢查一次!”母親驚恐地說。
“噢,不,我得仔細弄清幾個細節,公爵夫人。”
“請吧。”
接着,母親陪着大夫來到客廳裏吉蒂的身邊。身體消瘦,兩頰泛着紅暈,因爲害羞而兩隻眼睛閃耀出特殊光輝的吉蒂,正在房間中央。大夫進來時,她滿臉绯紅,眼睛裏噙滿淚水。她覺得自己整個這次患病及治療都是如此荒唐,實在是太可笑了!她覺得對她的治療真可笑,正好比把一隻打破的花瓶拼起來。她的心已經破碎。他們幹嗎還用些藥丸和藥粉來治她?可是不能讓母親傷心,更何況母親認爲這是自己的過錯。
“勞駕您坐下,公爵小姐。”名醫說。
他微笑着坐在她對面,摸了摸脈搏,又開始提些無聊的問題。她對他作了回答,突然生氣地站了起來。
“原諒我,大夫,不過這老實說不會有什麽結果的。同樣的事情,您已經第三次問我了。”
名醫沒有生氣。
“過分受刺激,”吉蒂出去後,他對公爵夫人說,“其實,我已經看完了……”
接着,大夫像對特别聰明的女人那樣對公爵夫人科學地說明了公爵小姐的病情,堅決主張服用那種不需要的藥水。對于到國外的問題,大夫沉思了一會兒,好像在解決疑難問題。答案終于出來了:去吧,隻是别相信騙子,有什麽事情都找他。
大夫走後,好像發生了什麽快樂的事情。母親高興了,回到女兒身邊,吉蒂也裝做高興的樣子。現在,她幾乎經常這樣。
“真的,我沒有病,媽咪。不過到國外,如果您要去就去吧!”她邊說邊盡量做出一副關心即将出國的樣子,開始談論起出發的準備來。
2
大夫走了後,陀麗來了。她知道這天要會診,盡管剛起床不久(冬末她生了個小女孩),盡管有許多自己的痛苦和操心事,她還是放下襁褓中的嬰兒和生病的女兒,在這決定吉蒂命運的一天前來探望她。
“啊,怎麽樣?”她走進客廳,帽子都沒有脫就問道,“你們大家都高高興興的。一定是好了吧?”
大家試圖告訴她大夫說的話,可是好像盡管大夫說得很清楚,而且說了很長時間,卻怎麽也無法轉達他的意思。唯一明确的隻有一點,決定到國外去旅行。
陀麗不由得歎了口氣。她最好的朋友——自己的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卻不愉快。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好後的關系,使她感到屈辱。安娜促成的親密關系原來就并不牢靠,家庭的和諧又在同一個點上破裂了。倒是沒有新的事情,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幾乎總是不在家,也幾乎總沒有錢,認爲他不忠的懷疑經常折磨着陀麗,她也已經不去管那些了,因爲怕再次遭受妒忌的痛苦。頭一次妒忌的爆發後已經不能再挽回,而且就是發現了不忠,也不會像頭一次那樣影響她了。這種發現現在隻會使她失去習慣了的家庭生活。于是她盡力自欺欺人,因爲他的這一弱點蔑視他,而同時更蔑視自己。除此之外,一大家子的操心事兒沒完沒了地折磨着她:一會兒是嬰兒的奶水不足,一會兒是保姆走了,要不就像現在孩子們當中誰又病了。
“你那幾個孩子怎麽樣了?”母親問。
“啊,媽媽,您自己的傷心事兒夠多的。莉莉病了,我擔心是猩紅熱。我這會兒過來看看,如果真是猩紅熱,就待在家裏出不來了。願上帝保佑不是。”
大夫走了後,老公爵也從書房裏出來,他讓陀麗吻了吻他的面頰,并和她說了幾句,便問妻子:
“怎麽決定的呀?走嗎?那想拿我怎麽辦?”
“我想你留下吧,亞曆山大?”妻子說。
“随你們的便。”
“媽媽,爲什麽爸爸不和我們一起去?”吉蒂說,“對他對我們都開心些。”
老公爵站起來,一隻手摸摸吉蒂的頭發。她擡起頭來,勉強微笑地望着他。她從來都覺得,盡管他很少說起她,卻比家裏所有的人更理解她。她作爲小女兒,是父親的寶貝,而且她覺得他對她的愛使他具有洞察力。現在當她的目光與他那雙淺藍、善良、凝神注視着她的眼睛相遇在一起時,她感到他對她看得清清楚楚,并理解她身上發生的一切不好的東西。她紅了臉,湊到他身邊等着他親吻,可他隻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發,說:
“這些奇怪的假頭發!讓人觸摸不到真正的女兒,而隻能碰到哪個婆娘的毛發。啊,怎麽樣,陀麗,”他轉向大女兒,“你那位風流的家夥在幹些什麽?”
“沒有什麽,爸爸,”陀麗回答,她知道指的是丈夫,“總在外邊跑,我幾乎見不到他。”她忍不住帶着譏諷的微笑補充說。
“怎麽,他還沒有到鄉下去把森林賣了?”
“沒有,老是在作準備。”
“原來是這樣!”公爵說,“這麽說,我也得準備了?我聽着呢。”他轉過來對着妻子,邊說邊坐下來,“而你呀,這樣,卡佳46,”他對小女兒補充說,“你會在某個好日子一覺醒來并對自己說:其實我完全健康,開心,又要大清早和爸爸到嚴寒的空氣裏散步去了。啊?”
父親說的話好像很随意,但吉蒂聽到這些話時卻尴尬得不知所措了,就像一個被捉住的罪犯。“是啊,他全知道,全明白,他是用這些話在告訴我,雖然難爲情,但應當受得住。”她沒有勇氣回答什麽,于是突然開始大哭起來,跑出了房間。
“瞧你開的玩笑!”公爵夫人埋怨丈夫,“你總是……”她開始唠唠叨叨責備起來。
公爵聽了公爵夫人滔滔不絕的責備,總也不做聲,但他的臉越來越陰沉了。
“就這樣她已經夠難過的了,可憐的孩子,夠難過的了,你卻沒有感覺到,隻要有一點兒暗示那件事情的原因,她就傷心。啊!會這麽看錯人!”公爵夫人說,從她口氣的變化裏,陀麗和公爵知道她在說符朗斯基,“我不明白,怎麽會沒有法律來制裁這麽下流、居心不良的人。”
“啊,有什麽用!”公爵陰郁地說着,從安樂椅上站起來,像是要走,但到門口又站住了,“法律是有的,老婆子,你既然責怪我,我倒要告訴你這都是誰的錯了:是你,你,你一個人。制裁這種花花公子的法律自古就有,現在也有!對,要是沒有那種不該有的事兒,我——老了,不然就會與他這樣的纨绔子弟決鬥。現在倒好,還請些騙子來治病。”
看樣子,公爵還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公爵夫人一聽他那口氣,就像以前對一些嚴重的問題那樣,她立刻就軟下來并後悔了。
“Alexandre, Alexandre47.”她悄悄說着走過去,并大哭起來。
她一開始哭起來,公爵就安靜了。他走到她身邊。
“啊,會好的,會好的!你也很難過,我知道。有什麽辦法呢?不是大災大難。上帝是仁慈的……感謝……”他從自己的一隻手上感覺到公爵夫人和着淚水的親吻,喃喃地回答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然後從房間裏出去了。
還在吉蒂挂着眼淚走出房間的時候,陀麗就以自己做母親的習慣立刻看到這将是女人家的事情,于是就準備去做。她脫了帽子,本分地卷起袖子準備行動。母親攻擊父親時,她以一個女兒的身份所允許的那樣試圖勸住母親。在公爵大發其怒的時候,她保持沉默;她爲母親感到害羞,對立刻恢複了和善的父親懷着柔情;而當父親走開後,她又準備去做需要做的主要事情——到吉蒂那裏,安慰她。
“我早就想對您說了,媽咪:您知道嗎,列文這次到這裏來,是想向吉蒂求婚的?他對斯吉瓦說過。”
“那又怎麽?我不明白……”
“是這樣,也許,吉蒂拒絕他了?她沒有對您說過?”
“沒有,對這位或那位,她都什麽也沒有說過;她過于傲氣了。但是我知道,全都是因爲這一位……”
“是啊,您自己想想,假如她拒絕了列文——而要是沒有這一位,她是不會拒絕他的,我知道……可是後來,這一位這麽可怕地欺騙了她。”
公爵夫人想到自己在女兒面前有那麽多錯,覺得太可怕,所以她發火了。
“啊,我真是不懂!現在大家都想自作主張生活,什麽也不對母親講,而然後,瞧……”
“媽咪,我到她那裏去了。”
“去吧,難道我禁止你了?”母親說。
3
吉蒂的小書房是一間美麗的、粉紅色的小屋,裏邊擺着幾個vieux saxe48娃娃,像她兩個月前一樣年輕、粉紅、快活;陀麗進去時,回想起去年她們倆曾多麽開心地一起收拾房間。她看到吉蒂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一把椅子上,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地毯的一角,心都涼了。吉蒂看着姐姐,可她臉上那種冷漠而略帶嚴峻的表情卻沒有改變。
“我這就要走了,得待在家裏,你又不能到我那裏去。”陀麗在她身邊坐下來說,“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說什麽?”吉蒂驚恐地擡起頭,迅速問道。
“除了你的痛苦,還有什麽?”
“我沒有痛苦。”
“算了吧,吉蒂。你難道以爲我不知道?我全知道。相信我,這是小事一樁……我們都是這麽過來的。”
吉蒂沒有吱聲,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
“他不值得你爲他痛苦。”陀麗繼續直截了當地說。
“可是,他看不起我,”吉蒂聲音顫抖地說,“别說了!請别說了!”
“可是有誰這樣告訴過你?沒有人這樣說過。我相信,他愛上了你,而且繼續愛着你,不過……”
“啊,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同情!”吉蒂突然火了,大聲叫嚷起來。她在椅子上轉過身,漲紅了臉,指頭微微迅速地顫抖着,一會兒這隻手一會兒那隻手,用力地抓緊自己腰帶上的環扣。陀麗知道妹妹發火時常常這樣兩隻手倒換着抓東西;她知道吉蒂在激怒的時候會忘乎所以,說出許多過頭的和不愉快的話,于是陀麗想安慰安慰她;可是已經晚了。
“什麽?你想讓我感覺到什麽?”吉蒂急忙說,“是我愛上了一個對我不屑一顧的人,而且我會因爲他死去?而對我說這些的是我姐姐,她以爲是……是……自己在同情我……我不要這種可憐和虛僞!”
“吉蒂,你這話不公平。”
“你幹嗎折磨我?”
“可是我,相反……我看你傷心……”
然而吉蒂正在氣頭上,沒有聽她的話。
“我沒有什麽要受罪和安慰的。我的自尊心絕不容許自己去愛一個不愛我的人。”
“是啊,我也并不是說……有一點——對我說實話,”陀麗拉起她的一隻手說,“告訴我,列文對你說了?……”
提起列文,仿佛使吉蒂失去了最後一點兒自制力;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把環扣扔在地上,雙手快速動作起來:“可又關列文什麽事?我不明白,你爲什麽要折磨我?我說了并再重複一遍,我有自尊心,因此永遠,永遠不會像你那樣——回到背叛自己而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男人那裏。我不明白,不明白這樣的事兒!你行,可是我辦不到!”
說完這些話以後,她瞅了姐姐一眼,看到陀麗沒有做聲,憂傷地垂着腦袋,吉蒂便沒有按預想的那樣走出房間,她靠門坐下來,用手絹捂住自己的臉,低下了頭。
沉默持續了兩分鍾。陀麗在想心事,她時時感覺到的屈辱,當妹妹提起時,在她心裏引起了特别痛苦的反應。她沒有想到妹妹會這麽殘酷,因此生她氣了。可是,她突然聽到一陣裙子的沙沙聲以及同時突然爆發的克制的哭泣,同時感到一雙手從下而上地抱住她的脖子。是吉蒂雙膝跪在她面前。
“好陀麗,我是這麽,這麽不幸!”她悄聲地後悔地說。
接着,一張挂滿淚水的可愛的臉藏進了陀麗的裙子裏。
眼淚就好比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潤滑劑,缺了它,兩姐妹之間互相交流的機器便無法順利地運轉——流過眼淚後,兩姐妹談的已不是她們所關心的事兒了;在談一些不相幹的事情時,她們還是互相理解的。吉蒂知道自己氣頭上冒出的關于丈夫不忠及關于屈辱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可憐的姐姐,但她原諒了她。而陀麗呢,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她确信自己的猜測是正确的,吉蒂的痛苦,無可奈何的痛苦,正是因爲列文向她求婚而她卻拒絕了他,符朗斯基則欺騙了她,因此她決心愛列文而恨符朗斯基。對此,吉蒂隻字未提;她說的隻是自己的心理狀态。
“我沒有任何痛苦,”她平靜下來後說,“但是你能明白,一切都使我覺得糟糕,厭惡,粗魯,而首先厭棄的是我自己,你沒法想象,我對一切都抱有多麽糟糕的想法。”
“不過,你會有什麽糟糕的思想呢?”陀麗問,同時露出了微笑。
“最最糟糕、粗魯的想法;我沒法對你說。這不是哀傷,不是苦悶,而要糟糕得多。就仿佛我身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隐藏起來了,隻剩下了一種最糟糕的東西。啊,怎麽對你說呢?”她看到姐姐一雙困惑的眼睛,接着說,“爸爸剛才對我說……我覺得他考慮的就隻一件事情,我該出嫁了。媽媽帶我去參加舞會,我覺得她帶我去隻是爲了快點兒把我嫁出去,好擺脫我。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我無法驅散這些思想。我沒法看那些所謂的未婚夫,他們好像總在掂量我。過去穿上跳舞的服裝到什麽地方去,對我來說是一種簡單的滿足,我欣賞自己;現在,我感到害臊和戰栗。你還想什麽,啊,丈夫……那又……”
吉蒂猶豫了;接下來她本來想說,從她發生這種變化的那個時候起,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就使她感到無法忍受地不愉快,見到他就會立刻産生最粗俗和不像話的想法。
“那是啊,我心目中一切都成了最粗俗和卑鄙的樣子,”她繼續說,“這是我的一個毛病。也許,它會過去的……”
“而你不要去想……”
“我不能。隻有在你家裏,隻有和孩子們在一起,我才感覺良好。”
“可惜,你不能到我家裏去。”
“不,我要去。我得過猩紅熱,我要請媽咪讓我去。”
吉蒂堅持自己的意見,到了姐姐家,孩子們還真是得了猩紅熱,整個患病期間,她都一直照料着孩子們。姐妹倆順利地照看好了六個孩子的病,但吉蒂的健康并沒有恢複。于是在大齋期的時候,舍爾巴茨基一家人到國外去了。
4
彼得堡的上層,其實是一個圈子;大家彼此認識,而且互相都有交往。然而在這個大圈子裏,又有自己的一些小圈子。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卡列尼娜在三個不同的小圈子裏都有朋友和一些親密的關系。一個小圈子是公務上的,是她丈夫的官場圈子,由他的各種同事和下屬組成,關系錯綜複雜,社會條件各不相同。安娜現在難以回想起初次見到這些人時那種幾乎是十分虔誠的感情。現在她熟悉所有這些人,就像在一個縣城裏大家互相熟悉一樣。她知道誰有什麽樣的習慣和偏愛,誰有什麽樣的苦衷;知道他們間的相互關系及頂頭上司的态度;知道誰支持誰,每個人都怎樣維護自己的地位,誰與誰在哪方面意見相同和不同。但官場上男人們感興趣的這個圈子,盡管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總拉攏她,卻從來未能引起她的興趣,她還是回避它。
另一個安娜接近的小圈子,一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得以在仕途上步步高升的那些人。這個小圈子的中心,就是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這是以上了年紀、難看、行善和笃信上帝的女人以及聰明、有學問和虛榮心重的男人們組成的小圈子。屬于這個小圈子裏的一個聰明人稱它是“彼得堡社會的良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很珍惜這個小圈子,爲此,善于和各種人相處的安娜,起初在彼得堡生活時,也在這個小圈子裏找到了自己的朋友。現在從莫斯科回來後,這個小圈子變得使她無法忍受了。她仿佛覺得自己及大家都在逢場作戲。于是她在裏邊感到無聊和不自在,便盡可能少到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家去。
最後她有聯系的第三個小圈子,其實是社交界——一個舞會、宴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世界,它一隻手抓住宮廷,以便不至于堕落到半上流社會的地步。這個小圈子的成員都自以爲蔑視上流社會,而他們的趣味不僅相似,而且是一樣的。她與這個小圈子的聯系,通過她表嫂貝特西·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保持着,這位表嫂有十二萬盧布的年收入,從安娜出現在社交界的那天起就特别喜歡她、關懷她,把她拉進自己的小圈子,還譏笑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那個小圈子。
“等我老了、傻了,我也會變成那樣的,”貝特西說,“但對您這樣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來說,進這種養老院還早。”
安娜起初盡可能回避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世界,因爲它的花銷超過了她的能力,可是她心裏最喜歡的正是這裏;然而去了一趟莫斯科以後,情況發生了相反的變化。她回避自己一些講道德的朋友,常常出入高級的社交界。她在那裏能見到符朗斯基,而且在見面時會感受到一種激動的喜悅。尤其是在貝特西家裏,她常常見到符朗斯基;貝特西是符朗斯基的本家,她是他堂姐。隻要能見到安娜,符朗斯基什麽地方都去,而且一有機會就向她傾訴自己的愛情。她不曾給他任何借口,但每次見到他,自己心裏就燃燒起和那天在車廂裏頭一次碰上時一樣興奮的感覺。她自己感覺到,有他在場,她的一雙眼睛就閃耀出歡樂的光芒,嘴唇就開始微笑,而且,她無法克制這種歡樂的情緒。
起初,安娜真的以爲,他的大膽跟蹤讓自己不滿,但自從莫斯科回來不久,有一次出席晚會,她以爲能見到他,結果他不在,她滿心憂傷,自此她清楚地知道她在欺騙自己,他的跟蹤不但不使她反感,而且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意義。
著名女歌手唱了第二遍,整個高層社交界都在劇院裏了。符朗斯基從第一排的座位上看到了堂姐,不等到幕間休息就走進她的包廂裏。
“你怎麽沒有來吃飯?”她對他說,“我爲戀人們的這種深遠的視力感到吃驚,”她笑眯眯地補充說,那聲音隻有他一個人聽得見,“她不在。等歌劇完了來吧。”
符朗斯基疑惑地瞅了她一眼。她低下頭。他用微笑感激她,并在她旁邊坐下來。
“我可是多麽清楚地記得您的讪笑!”貝特西公爵夫人接着說,她一直在關注他們這種熱情的進展,從中得到一種特殊的滿足,“這一切都到哪裏去了!您被抓住了,我心愛的。”
“我正是希望被抓住,”符朗斯基帶着他那種平靜大度的微笑回答說,“如果我有什麽抱怨的話,那隻是被抓住得不夠緊,老實說,我都開始失去希望了。”
“你能抱什麽樣的希望?”爲自己的朋友感到委屈的貝特西說,“enfendons nous……49”但她的一雙眼睛裏閃爍着熱情,她和他一樣非常清楚、确切地知道他抱的是什麽樣的希望。
“沒有了,”符朗斯基邊笑邊露出密集的牙齒說,“我錯了,”他補充說,同時從她手裏拿過觀劇望遠鏡,開始越過她裸露的肩膀張望起對面的一排座位來,“我怕自己會變成一個可笑的人。”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貝特西和所有社交界人士的眼裏,這并不會遭人取笑。他還非常清楚地知道,在這些人的眼裏,做了一位姑娘或任何沒有丈夫的女性的不幸情人,才會被人笑話;而執著地追求一位有夫之婦,并不顧自己的生命,千方百計去勾引她,和她私通,這種角色帶有某些美好、高尚的性質,從來都不會成爲笑話的對象。因此他便帶着小胡子下露出的驕傲而愉快的微笑,放下觀劇望遠鏡,瞧了堂姐一眼。
“可您爲什麽沒有來吃飯?”她一邊贊賞他,一邊說。
“這得講給您聽。我有事兒,是什麽事兒呢?我包您……一百、一千個猜不出來。我在幫一個丈夫與侮辱他妻子的人和好。是的,沒有錯!”
“怎麽樣,和好了?”
“差不多吧。”
“您應該把這事兒告訴我,”她邊說邊站起來,“下一次幕間休息時再過來。”
“不行,我要到法蘭西劇院去。”
“放棄尼麗松?”貝特西大吃一驚地問,其實她絲毫聽不出尼麗松與任何一位女合唱隊歌手有什麽區别。
“有什麽辦法?那裏我有個約會,全是爲我那幫助人家和好的事兒。”
“做調解人是幸福的,他們會和好的,”貝特西說,同時在回想某種自己從誰那兒聽來的一類東西,“好,坐下講,怎麽回事兒?”
接着,她也又坐了下來。
5
“這有點兒不謙虛,可是太迷人了,真是太想講出來了,”符朗斯基用歡笑的眼睛瞧着她說,“我不說出人家姓什麽。”
“但我猜得出來,這樣更好。”
“那您聽着:兩個快樂的年輕人驅車……”
“大概是你們團的軍官吧?”
“我沒有說是軍官,就是這麽兩個一起吃了點早餐的年輕人……”
“您是說,一起喝了酒的。”
“可能吧。他們到一個同事那兒吃午飯,都是懷着最高興的心情。然後發現一位坐出租馬車的美貌女人追過了他們,還回過頭來瞧,至少是他們覺得她在向他們點頭微笑。他們自然就向她追過去了。趕着馬兒拼命往前奔。使他們大吃一驚的是,美人兒停在了他們要去的那家門口。美人兒跑到了最上面一層。他們隻見到露出在面紗下绯紅的小嘴唇,以及一雙美麗的秀足。”
“看您講這事兒的神情,我覺得您本人是那兩個人中的一個。”
“可是剛才您對我說什麽來着?對了,兩個年輕人到同事家出席他的告别午宴。這時,真的,他們和在通常的告别宴會上一樣,可能是多喝了點兒。宴會完了,他們便打聽這房子頂上層住着什麽人。沒有人知道,隻有主人仆從在他們提出‘上面是否住有姑娘們50’的問題時回答說,這種人現在很多。吃完飯,兩個年輕人走進主人書房裏,給不知其名的女人寫了封信。他們寫了一封熱烈的信,表白了愛情,還親自把信送到樓上。這樣可以對信中可能不完全清楚的地方當面作出解釋。”
“您幹嗎給我講這種下流的玩意兒?啊?”
“按了門鈴。出來一個女傭,他們遞過信并要女傭相信,自己已愛得死去活來,甚至馬上就要死在這門口了。女傭感到莫名其妙,把話帶進去了。突然出來一位留着小香腸模樣絡腮胡子的先生,他臉紅得像甲殼蟲一樣,他聲明這裏除他妻子以外沒有其他人居住,接着便把他們攆走了。”
“您怎麽知道,人家留着像您說的小香腸模樣的絡腮胡子?”
“可是您聽啊。今天我是去爲他們講和來着。”
“那結果呢?”
“這裏可是最有趣的了。原來那是一對幸福的夫婦,男的九等文官。九等文官提出起訴,我則當了調解人,而且是怎樣的一個調解人,請您相信,和我相比,塔列朗51都算不了什麽。”
“困難在哪裏?”
“瞧您聽啊……我們認真地作了道歉:‘我們非常抱歉,這是個不幸的誤會,請您原諒。’留小香腸模樣絡腮胡子的九等文官開始緩和了,可也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情,而且一開始表達這種感情就發火說粗話,于是我又得施展自己全部的外交才能。‘我同意,他們的行爲不好,但請您看在他們年紀輕這一點上,那是一起誤會;再說,年輕人剛喝了點兒酒。您知道,他們全心全意表示後悔,請求原諒他們的過錯。’九等文官又軟下來了:‘我同意,伯爵,我也準備原諒,可是知道嗎,我妻子,我妻子,一個誠實的女人遭到跟蹤,遭到一種輕浮、卑鄙的粗野和無理的……’而您知道,這個輕浮之徒就在場,我卻得使他們和解。我再次施展外交手腕,而全部事情剛要了結,我的這位九等文官的火又起來了,他漲紅了臉,豎起小香腸模樣的絡腮胡子,于是我又充分施展微妙的外交手段。”
“啊,該把這事兒給您講一講!”貝特西笑着轉向一位進到她包廂裏的太太說,“他把我逗得要死。”
“好了,bonne chance52。”她補充說着,向符朗斯基伸出拿着扇子的手上空出的指頭,并扭了扭肩膀,使往上縮的裙子從胸部滑下一點,這樣就可以在出去到煤氣燈光下的時候,自己會相當袒露地出現在大家面前,引人注目。
符朗斯基到法蘭西劇院去了,他真的得在那裏見到從不放過該劇院一場演出的團長,以便與他談談自己這次忙碌了三天并感到興緻盎然的調解。在這件事情上,他喜歡的彼特裏茨基和另一位不久前來的可愛的青年、優秀同事、年輕的凱德羅夫公爵都卷進去了,而主要的是這事兒與團的名譽有關。
兩人都是符朗斯基的騎兵隊的人。九等文官文登找到了團長,指控他的兩名軍官侮辱了他妻子。據文登講,他那位年輕的妻子——他們半年前才結婚——和母親一起在教堂做禮拜,因爲懷孕,突然感到身體不适,沒法再站在那裏,便雇了一輛最先碰上的漂亮出租馬車回家。當時便有兩名軍官追上來,她受了驚吓,身體更不适了,于是趕緊跑上樓梯回到家中。從機關回來的文登本人聽到門鈴響及有人說話的聲音,一出來便看到兩位喝醉酒的軍官拿着一封信,他把他們推了出去。他要求嚴加懲處。
“不,不論您怎麽說,”團長把符朗斯基請到自己身邊對他說,“彼特裏茨基太不像話了。沒有一個禮拜不惹麻煩的。這個官吏不會罷休的,他一定會鬧開的。”
符朗斯基看這件事情十分棘手,又不能決鬥,隻能盡全力使這位九等文官緩和下來,使事情私下了結。團長叫符朗斯基來,正因爲覺得他是個光明磊落而又聰明的人,主要的還是個珍惜團的榮譽的人。他們談了談,決定應當讓彼特裏茨基和凱德羅夫及符朗斯基一起去到九等文官那裏向他認錯。團長和符朗斯基兩人都知道,符朗斯基的名字和侍從武官的頭銜該會使九等文官大大緩和下來。果然,這兩種手段真的起了部分作用;但是,正如符朗斯基所講的那樣,調解的結果仍是個未知數。
到了法蘭西劇院後,符朗斯基和團長退到休息室,向他講了自己成功或不成功的方面。團長經過仔細考慮,決定把這沒完沒了的事情放下,可是出于自己的興趣,他又開始向符朗斯基打聽起調解的細節來,而且在聽說安靜下來的九等文官回想起事情的詳細情況又怎麽突然大怒,以及符朗斯基怎麽抓住調解的最後半句話後,退後把彼特裏茨基推到自己前面時,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好久。
“一起非常可惡的事件,但太好笑了。凱德羅夫還真沒法與這位先生打架!他那麽憤怒?”他笑着轉問道,“今天克萊爾怎麽樣?好極了!”他說的是一位新的法國女演員,“無論你瞧多少遍,她每天都不一樣。隻有法國人能這樣。”
6
貝特西公爵夫人沒有等最後一幕演完就走了。她剛走進衛生間,給瘦長蒼白的臉上撲了些粉,擦了擦,梳了梳頭發,吩咐把茶端到大客廳,一輛接一輛的轎式馬車已經向她在大海街道的豪華府邸開來。客人們下車來到寬敞的大門口。肥胖守門人早晨常常在玻璃門裏看報,告誡過往的行人,這時不出聲地把大門打開,讓到達的客人經過他身邊進去。
主人和客人幾乎是同一個時間進入客廳的:剛梳過頭發、擦過臉的女主人從一道門進來,客人們則從另一道門進來。大廳裏,牆壁是暗色的,鋪着柔軟的地毯,擺着一張照得亮堂堂的桌子,那白淨的桌布、一隻銀茶炊及一套光潔的瓷茶具,在燭光下閃閃發亮。
女主人在茶炊邊上坐下來,脫了手套。不招人注意的仆人們幫助把椅子擺好,大家便分成兩部分坐好——一部分靠茶炊,和女主人一起,另一部分在客廳的對面一端——靠近穿黑絲絨長袍、長兩道豎眉的漂亮的大使夫人。兩邊的談話起初都和通常一樣,遊移不決,不時爲相見時的問候及獻茶所打斷,好像是在尋找話題,談論什麽好。
“作爲一個女演員,她非常出色;大概她研究過考爾巴赫53,”大使夫人那個圈子的一位外交人員說,“你們注意到她怎麽倒下去的……”
“啊,我們請不要去談論尼爾遜了吧!關于她,沒有什麽新的可說的。”一位肥胖、漂亮、沒有眉毛也不戴發套、頭發淺色、穿一件舊絲綢裙子的太太說。這是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她以樸素和待人粗魯出名,外号L'enfant terrible54。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坐在兩個圈子的人們當間,她邊聽邊一會兒參與這一部分一會兒參與那部分人的談話。“今天,有三個人對考爾巴赫說一句同樣的話,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而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麽那樣喜歡這句話。”
談話被這句話打斷了,因此得再次考慮新的話題。
“給我們講點什麽有趣而不刻薄的話吧。”大使夫人轉向這時也不知道怎麽開始的公使夫人說。她深谙英國人所謂small talk55那種優雅的交談藝術。
“據說這很難,話隻有刻薄的才好笑,”公使夫人帶着微笑開始了,“不過,我來試試。你們出個題目吧,全部關鍵在題目。一有了題目,順着它編就好辦了。我常常在想,上個世紀的演說家如果活到現在,要說得聰明也會發生困難。所有聰明的玩意兒都聽得太厭了……”
“早就有人這麽說了。”大使的妻子笑着打斷他。
談話很溫和地開始了,但正因爲太溫和,所以又停下來了。隻好采用真正的從不失效的辦法——胡扯。
“你們沒有發現屠什凱維奇身上有某種路易十五的東西嗎?”他說着,瞥了一眼站在桌子旁邊的那位漂亮的淺色頭發的年輕人。
“噢,是啊!他和這客廳很協調,所以他才經常到這裏來。”
這次的話題得到了回應,因爲說的正好是暗示這個客廳裏不能說的事兒,也就是屠什凱維奇與女主人的關系。
靠茶炊和女主人一邊的談話,當時也同樣在三個必然的話題之間遊移了一段時間:最近的社會新聞、戲劇和指責親近的人,結果也是選擇了最後一個題目,就是胡扯。
“你們聽說了,那個瑪莉齊舍娃——不是女兒,是母親——給自己做了一套diable rose56的服裝。”
“不可能!要是這樣就太好了!”
“我吃驚的是,以她的智慧——要知道,她并不傻——怎麽會看不出自己多可笑!”
大家都有話可說去指責和嘲笑不幸的瑪莉齊舍娃,于是談話便像燒旺的篝火,發出咯咯開心的笑聲。
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是個心地善良的胖子,版畫作品收藏家,知道妻子有客人,便在去俱樂部之前來到客廳裏。
他踩着地毯不出聲地走到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身邊,“怎麽樣,您喜歡尼爾遜嗎?”他問。
“啊呀,能這樣偷偷地嗎?您吓了我一大跳,”她回答說,“請您别和我談歌劇,您對音樂一竅不通。我最好還是降低到您的水平,和您談談您那些烏釉陶器和版畫。好吧,不久前您在舊貨商場那邊又買了什麽珍品?”
“要我拿給您看嗎?可是,您不懂。”
“您讓我瞧瞧。我向那些,叫什麽來着……銀行家那裏學了點兒……他們有很好的版畫。他們給我看過。”
“怎麽,您去過舒茨伯格家?”女主人從茶炊那邊問道。
“去過,ma chère57。他們叫我和丈夫去吃飯,還對我說,這頓飯的調味品值一千盧布,”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大聲說道,她感到大家都在聽她的話,“還是一種讨厭的調料,發綠的。我得回請他們,于是我做了八十五戈比58的調料,大家還吃得很滿意。我可用不起一千盧布的調料。”
“她真是舉世無雙!”女主人說。
“令人驚訝!”另一個人說。
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說話産生的效果從來如此,其秘密在于她說得盡管并不恰當,這次也是這樣,但卻是有意思的、簡單的玩意兒。在她生活的那個圈子裏,這樣的話就能産生最機智的笑話的作用。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無法明白爲什麽是這樣,但她知道是這樣,于是就利用這一點。
鑒于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說話時大家都去聽她了,大使夫人那邊的談話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想把所有的人都聯合到一起,便對大使夫人說:“您真的不要茶嗎?您就到我們這邊來吧。”
“不,我們在這裏很好。”大使夫人微笑着回答,繼續進行已開始的談話。
這是一次很愉快的談話。她們指責卡列甯家,妻子和丈夫。
“安娜的莫斯科之行使她發生了很大變化。她身上有某種古怪的玩意兒。”她的一位女友說。
“主要的變化是她總帶着阿列克謝·符朗斯基的影子。”大使夫人說。
“那有什麽?格林59有一篇寓言: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一個人丢失了影子。而這是他因爲什麽受到的一種懲罰。我總也不明白,是什麽懲罰。但對一個女人來說,沒有影子該是不愉快的。”
“是啊,可是帶影子的女人往往結局不好。”安娜的一位朋友說。
“叫你們舌頭上長疔瘡,”聽到那些話後,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突然說,“卡列甯夫人是個絕好的女人。我不喜歡她的丈夫,而她,我很喜歡。”
“您爲什麽不喜歡她丈夫?他是那麽出色的一個人,”大使夫人說,“我丈夫說,這樣的政治家,歐洲少有。”
“我丈夫也是這麽對我說的,可我不相信,”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說,“假如我們的丈夫不這樣說,我們早就看到事實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依我看簡直是個蠢貨。我悄悄這麽說……一切都明擺着是怎麽樣,難道不對嗎?以前,人家叫我把他看成個聰明人,我一直琢磨,還以爲是我自己傻,看不出他的聰明;但隻要我一說:他愚蠢,不過是悄悄說的——一切都變得這麽清楚,不對嗎?”
“您今天真惡毒!”
“一點兒也不。我沒有别的辦法。我們兩人中總有一個是蠢貨。而大家知道,自己總不能說自己是蠢貨吧。”
“誰都不滿足于自己的财産,但人人都滿足于自己的聰明。”外交人員背誦了一句法國詩。
“正是,正是這樣,”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趕忙對他說,“但問題是,對安娜,我不會讓人這麽說她。她是那麽好,可愛。如果大家都喜歡她,而且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轉,她有什麽辦法?”
“不過,我并沒有想指責。”安娜的朋友辯解說。
“如果沒有人像影子似的跟着我們轉,那也不能證明我們有權利去指責人家。”
接着,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把安娜的朋友奚落一通,站起來,與大使夫人一起加入另一邊,那邊正在談論普魯士國王。
“你們在那裏胡扯些什麽?”貝特西問道。
“關于卡列甯夫婦。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描繪了一番。”大使夫人一邊微笑着在桌子旁邊坐下來,一邊回答說。
“可惜我們沒有聽到,”女主人說,同時看着進來的一道門,“啊,瞧您終于來了!”她帶着微笑對進來的符朗斯基說。
符朗斯基和在座的所有人都認識,而且每天都見面,因此他進來時神情泰然自若,就像剛出去又進來的人一樣。
“我從哪裏來?”他回答大使夫人的問話,“沒有辦法,得說實話。剛看了滑稽戲。已經看過上百次了,可還是感到好像得到了一次新的享受。好極了!我知道這不光彩,但聽歌劇時我老睡覺,而看滑稽戲能坐到最後一分鍾,而且開心。今天……”
他提到一位法國女演員,想講講關于她的事情;但大使夫人帶着開玩笑式的恐懼制止了他:“請您别講這種可怕的事兒。”
“好,不講。再說大家都知道這些可怕的玩意兒。”
“假如這像歌劇那樣令人愉快,大家也就都上那裏去了。”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抓住機會說。
7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這是卡列甯夫人,便瞟了符朗斯基一眼。他看着門,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他興奮、專注同時又羞怯地看着進來的女人,并慢慢欠身起來。走進客廳的是安娜。她和通常一樣,身子挺得筆直,以自己不同于其他社交界女人的快速、堅定及輕盈的步履,而且目光直視前方向女主人邁出幾步,握了握她的手,微微笑了笑,并帶着同樣的微笑扭頭看了符朗斯基一眼。符朗斯基低低地彎下身去一鞠躬,并爲她搬過一把椅子。
她隻點點頭作回答,紅着臉,皺了皺眉頭。但趕忙向認識的人點頭并握着那一隻隻伸過來的手,她對女主人說:“我到莉吉娅伯爵夫人那裏去了,想早點兒來,可多坐了一會兒。瓊爵士在她家。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啊,是那個傳教士嗎?”
“對,他講述了印度的生活,很有趣。”
被她進來打斷的談話,又開始像受風吹的燈火似的搖晃起來。
“瓊爵士!對,是瓊爵士。我看見過他。他很會說話。符拉西耶娃已經完全迷上他了。”
“真的嗎,是小符拉西耶娃要嫁給托波夫?”
“對,聽說這事兒已經完全定了。”
“我對做父母的感到驚訝。聽說這是憑感情結的婚。”
“憑感情?您這是多麽反新潮的想法!誰今天還講憑感情啊?”大使夫人說。
“有什麽辦法?這種愚蠢古老的方式一直還沒有絕迹。”符朗斯基說。
“誰要保持這種方式,誰就會倒黴。我知道婚姻隻有憑理智才會幸福。”
“是啊,可是憑理智的幸福婚姻,一旦遭遇到被克制的熱情出現,幸福就會煙消雲散。”符朗斯基說。
“但我們所說的憑理智的婚姻,是指那些雙方都已經安分下來的。這像猩紅熱,患過一次後就好了。”
“那就得人工培養愛情,就像種牛痘一樣。”
“年輕時我曾經愛上一個教會執事,”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說,“不知道這是否對我有幫助。”
“不,我想,不是開玩笑,爲了認識愛情,得犯錯誤然後再改正。”貝特西公爵夫人說。
“甚至在結婚以後?”大使夫人開玩笑地說。
“悔過永不嫌晚。”外交人員引用了一句英國格言。
“正是這樣的,”貝特西抓緊說,“得犯了錯誤後再改正。您對這事兒怎麽想?”她轉過來問安娜。後者的嘴唇上正稍稍露出堅定的微笑,默默地聽着這次談話。
“我想,”安娜擺弄着脫下的手套說,“我想……要說有幾個頭腦就有多少種智慧,那麽有多少顆心髒就有多少種愛情。”
符朗斯基瞧着安娜,心裏極度緊張地等着聽她怎麽說。當她說出這些話後,他就好像感到危險已經過去似的喘了口氣。
安娜突然對他說:
“我收到了一封莫斯科來的信。他們告訴我,吉蒂·舍爾巴茨卡娅病得很重。”
“是嗎?”符朗斯基皺起眉頭說。
安娜嚴厲地望着他。
“您不關心這事兒?”
“相反,很關心。他們給您寫了些什麽,如果可以知道的話?”他問。
安娜站起來,走到貝特西身邊。
“給我來一杯茶。”她說着,站在了她椅子背後。
當貝特西公爵夫人給她倒茶的時候,符朗斯基來到了安娜跟前。
“他們給您寫了些什麽?”他重複了一遍。
“我常常在想,男人們盡管老談論不光彩,卻并不懂得什麽叫不光彩,”她說,沒有去回答他的問題,“我老早就想告訴您。”她補充說,同時走了幾步,坐在了一張放着一摞紀念冊的桌子邊角上。
“我不完全明白您這話的意思。”他給她遞過一杯茶說。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長沙發,他立刻坐下來。
“是的,我想告訴您,”她眼睛并不看着他說,“您做得不對,不對,很不對。”
“難道說我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是,我這麽做是誰引起的?”
“您爲什麽對我說這個?”她邊說邊嚴厲地看着他。
“您知道爲什麽。”他大膽而高興地回答,同時遇到了她的目光,而且沒有垂下眼睛。
不是他,倒是她,一下子心亂了。
“這隻能證明您是個沒有心肝的人。”她說。但她的目光在說,她知道他有一顆心髒,而且因此她害怕他。
“您剛才說的那件事情,是個錯誤,而不是愛情。”
“您記住,我禁止您說這個詞兒,這是個讨厭的詞兒,”安娜渾身顫抖了一下說;但她馬上感覺到自己以禁止這個詞兒表明承認她對他有一定的權利,并從而鼓勵他說愛情,“我老早就想對您說這個了,”她繼續說,堅定地注視着他的眼睛,滿臉泛起像燃燒似的紅暈,“而今天,我是有意來的,知道能碰上您。我是來對您說,這事兒該結束了。我從來在誰的面前都沒有臉紅過,而您卻讓我感到自己好像犯了什麽過錯。”
他看着她,并爲她臉上那種新的精神的美感到吃驚。
“您要我怎麽樣?”他簡單而嚴肅地問。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并請求吉蒂原諒。”她說。
“您希望的不是這個。”他說。
他看出來,她的話是強迫自己說的,這不是她内心的話。
“您要是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愛我,”她悄聲說,“那麽您就應該做得使我平靜。”
他的臉容光煥發了。
“您難道不明白,對我來說,您就是全部生命,但是我不知道也沒法給您平靜。我的整個人,就是愛情……是的。我沒法把您和我分開來想。對我來說,您和我是一回事兒。而且,無論對自己和對您,我都看不出今後有平靜的可能。我看到絕望和不幸的可能性……要不,我看到幸福,無比幸福的可能性!……難道它不可能?”他隻用嘴唇的啓動作補充,但她聽到了。
她費盡全部心力要把該說的話說出來;結果卻隻把自己充滿愛情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什麽也沒有回答。
“總算!”他興奮地想,“當我已經要絕望了,以爲不會有結果的時候——總算!她愛我。她承認是這樣。”
“請爲了我這樣做吧,永遠别對我說那種話,讓我們做個好朋友。”她嘴上這麽說,但她的目光裏表示的完全是另一種意思。
“做朋友,我們不會的,這您自己清楚,而我們将成爲最幸福或最不幸的人——這就得看您了。”
她想說點兒什麽,但他打斷了她。
“我請求的其實隻有一點,請求像現在這樣存有希望和受折磨的權利;而如果連這樣都不行,那就吩咐我消失好了,我就一定消失。您将不會再見到我,如果有我在使您感到難受的話。”
“我哪兒也不想趕您去。”
“隻是什麽也别改變。讓一切像現在這樣,”他用顫抖的聲音說。“瞧您丈夫來了。”
果然,這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邁着自己穩重、笨拙的步子走進了客廳裏。
他看了一眼妻子和符朗斯基後,走到女主人身邊坐下來喝了一杯茶,便開始用不慌不忙而大家都聽得清楚的嗓音,以自己通常開玩笑的口氣對某個人嘲笑一番。
“你們的朗布耶60全到齊了,”他邊說邊環顧大家,“全都是美人和缪斯。”
但是,貝特西公爵夫人無法容忍他的這種她稱爲sneering61的語氣,于是作爲一個聰明的主婦,她立刻把談話引到關于普通義務兵役制的嚴肅問題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下就被談話吸引住了,并開始在向他發動進攻的貝特西公爵夫人面前爲一項新的命令辯護起來。
符朗斯基和安娜繼續在一張小桌子旁邊坐着。
“這就不成體統了。”有位太太用眼睛指指卡列甯夫人、符朗斯基和她的丈夫。
“我對您說什麽了?”安娜的一位朋友答道。
不隻是這幾位太太,客廳裏幾乎所有的人,就連密亞葛卡娅公爵夫人和貝特西本人都好幾次把目光投到兩個坐得離大家遠遠的人身上,仿佛這妨礙了他們。隻有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次也沒有朝那個方向看,他一心隻顧着已經開始的談話。
發現大家已經産生不愉快的印象後,貝特西公爵夫人讓另一個人坐到她的位置上來聽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談話,自己走到了安娜的身邊。
“我總爲您丈夫表達的明了和準确感到吃驚。”她說,“他談起話來,最深奧的概念我都能聽懂。”
“噢,對!”安娜滿臉幸福地微笑說,而貝特西對她說的話,她竟一個詞兒也不明白。她轉到一張大桌子那邊,參加到共同的談話中。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坐了半個來小時,來到妻子身邊,提議她一起回家;她卻沒有看他,就回答說要留下吃晚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深深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卡列甯夫人的馬車夫,一個上了年紀的胖鞑靼人,穿着發亮的皮大衣,在大門口艱難地拉住凍得跷起一條左腿的灰馬。仆人打開車門,站在那裏。守門人站着,拉住外邊一道門。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用一隻靈巧的小手解開纏在皮襖小鈎子上的袖口花邊,低頭聽着送她出來的符朗斯基說話。
“您什麽也沒有說;就算我什麽也不要求,”他說,“但是您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友誼,我覺得生活裏有一種幸福是可能的,您是這麽不喜歡這個詞兒……對,是愛情……”
“愛情……”她慢慢地用内心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就在她解開花邊的時候,她突然補充說,“我之所以不喜歡這個詞兒,是因爲對我來說它包含的意義太多了,比您能明白的多得多,”她随即瞅了瞅他的臉,“再見!”
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便從守門人身邊邁出迅速和富有彈性的一步,消失在轎式馬車裏了。
她的目光,她的手的接觸,使他感到一陣灼熱,就像被火燙着似的。他吻了吻自己手上她接觸到的那個地方,回家去了,他已經意識到今晚比近兩個月來更接近自己的目标,他爲此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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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妻子與符朗斯基單獨坐在一張桌子上并興奮地談論什麽這件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并不覺得有什麽特别和不體面的地方;不過他注意到,客廳裏其他一些人似乎感到有點兒特别和不成體統,所以他也感到事情有失體面。他決定把這一點告訴妻子。
回到家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像他通常所做的那樣來到自己的書房裏,坐在安樂椅上,打開一本夾着把小紙刀的書,是講天主教的,并照例讀到一點鍾;他隻是偶爾擦擦自己高高的前額,并像在驅趕什麽似的抖抖腦袋。像通常一樣,他站起來去梳洗。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還沒有回來。他把書夾在腋下上了樓;但今晚與通常對公務上一些事情的思想和考慮不同,他想的淨是妻子以及和她有關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今天,他沒有上床躺下,而是雙手挽在背後在書房裏來回踱起來。他感到自己事先必須對再次出現的情況作一番仔細的考慮,所以不能躺下。
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作出決定要與妻子談一談的時候,他似乎覺得這很容易;而現在,當他開始對再次出現的情況進行考慮的時候,卻感到很複雜和難辦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妒忌。按照他的信念,妒忌是對妻子的侮辱,而且,對妻子應當抱信任的态度。爲什麽應當信任,應當完全相信他年輕的妻子會永遠愛他呢,他沒有問過自己;但是他從來沒有不信任她,因爲一向都信任她,所以才對自己說,應當抱這樣的态度。現在呢,雖然他認爲妒忌是一種可恥的感情,而且這種信任的信念并沒有被破壞,他還是感到處在某種不合邏輯和不清楚的情況中,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現妻子有可能陷入另一個人的愛情中,他覺得這似乎是極爲荒唐和無法解釋的事情,因爲這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己的全部生活,都是在與作爲生活反映的公務領域中度過的。而每當與生活本身發生矛盾的時候,他往往躲開它。現在他經受的感覺,就好比一個人平平安安地走過架在深淵上的一座橋,突然發現這座橋斷了,底下是旋渦。這旋渦就是生活本身,而橋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過的那種脫離實際的生活。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想到妻子有可能愛上别人,他在這種情況面前吓壞了。
他沒有脫衣服,邁着均勻的步子來回走着,在餐廳燈照亮着的咯吱咯吱響的嵌木地闆上,在昏暗的客廳地毯上,客廳裏的燈光隻照在長沙發上方他的巨幅新肖像上。他還經過她的起居室,裏面點着兩支蠟燭,照亮着她親友的肖像以及她那寫字台上一些精美的、自己早已很熟悉的小擺設。他穿過她的房間,直到卧室門口,然後再拐回來。
每一個來回,他總會在亮堂堂的餐廳嵌木地闆上,停下來并對自己說:“對,這事兒必須解決并加以制止,必須說明我對這事兒的觀點和決定。”接着,他便往回拐。“不過,究竟說什麽呢?我該怎麽決定?”他在客廳裏這樣自言自語,卻找不到答案。“而說到底,”在拐彎進書房前,他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沒有什麽。她和他談了好久。這有什麽?一個女人在社交場合與誰談話的事情還少嗎?再說,妒忌——意味着降低自己,同時也貶低了她。”他自言自語說着,走進她的書房裏。但以前在他看來很有說服力的這個說法,這時已經變得毫無意義、沒有價值了。他随即從卧室門拐回客廳,可是他剛走到昏暗的客廳裏時,有個聲音對他說,事情不是這樣的,如果旁人注意到了這一點,那就是說有點兒名堂了。于是,在客廳裏,他再次對自己說:“對,這事情必須解決和加以制止,并說明自己的觀點……”而在要拐彎前,他又問自己:怎麽解決?然後又問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情?又回答說:沒有什麽。接着,他想起妒忌是對妻子的一種侮辱,可是在客廳裏,又确信是出了點事兒了。他的思想和他的身體一樣繞了一個完整的圓圈,沒有捕捉到任何新東西。他注意到了這一點,摸了摸前額,便坐在她的書房裏。
在這裏,望着她的桌子,上面放着的帶吸墨紙的孔雀石色信箋夾及一封未寫完的信,他的思想突然改變了。他開始設想她的生活,考慮她怎麽想,她會有什麽樣的感覺。他頭一次生動地想象到她的私生活、她的思想、她的願望,隻要想到她能夠而且應該有自己獨立的生活,他就感到如此可怕,連忙把這種思想趕跑了。這就是瞧一眼都感到可怕的那個旋渦。設想别人的思想和感覺,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是一種格格不入的内心活動。他認爲,這樣的内心活動是有害的和危險的幻想。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想,“現在正當我在事業上快要成功的時候(他想到自己正在推行一項計劃),需要完全的平靜和内心的全部力量,正是現在,這種無聊的擔憂壓到了我身上。但是,有什麽辦法?我不是那種遭受不安和擔憂而沒有勇氣去正視的人。”
“我得想好,解決了,然後不再去管這事,”他出聲地說出來,“關于她的感情,她心裏怎麽想及會怎麽想的問題,不是我的事情,這是她的良心的事情,屬于宗教。”他對自己這樣說,同時因爲意識到那個新發生的情況可以歸屬于什麽性質的問題,于是有一種輕松的感覺。
“由此可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告訴自己,“關于她的感情以及等等的問題——是一個不可能與我有關的問題。我的責任有清楚的規定。作爲一家之主,我有義務指導她,因此也要負一部分責任;我應當指出我所看到的危險,向她提出警告,甚至使用權力。我應當告訴她。”
這樣,現在将要對妻子說的話,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頭腦裏完全清楚地形成了。在考慮自己要說的話時,他爲家務事這麽不知不覺地花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感到可惜。盡管這樣,即将要說的話的形式和連貫性,在他頭腦裏已經像作報告那樣清楚而準确地形成了。“我應當告訴她并說明下列内容:首先,說明社會輿論及保持體面的意義;其次,從宗教上說明結婚的意義;其三,如果需要的話,指出對兒子可能帶給的不幸;其四,指出她自己将遭受的不幸。”接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雙手交叉,手心向下地扳手指,指關節便咯吱咯吱響起來。
這個成了壞習慣的動作——雙手交叉扳得指頭咯吱咯吱響——往往使他安下心來,使他恢複冷靜,而這時候正需要如此。大門口傳來轎式馬車的響聲。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到大廳中央,站住了。
台階上響起女人的腳步聲。準備好自己要說的話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站着,同時夾緊自己交叉的手指;等待着什麽地方還有咯吱聲。一個關節咯吱響了一聲。
還在聽到台階上傳來輕盈的腳步聲時,他就感覺到她已經臨近了。然而,他盡管對自己要說的話感到滿意,面對即将進行的解釋還是覺得可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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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低着頭,撫弄着圍巾上的流蘇走來。她的臉上容光閃閃,但這不是開心的容光——它使人想起黑夜裏火災的可怕光芒。看到丈夫後,安娜擡起頭,仿佛正睡醒似的微微一笑。
“你不在床上?真是怪事!”她說着,解下圍巾,卻沒有停下來,而徑直往衛生間走去,“該睡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在門裏邊說。
“安娜,我需要和你談談。”
“和我?”她吃驚地說着從門裏出來,看了他一眼,“這是怎麽了?有什麽事?”她邊坐下邊問,“好,如果這麽需要,那我們就談談吧。不過還是睡覺的好。”
安娜随口說,連自己都爲自己撒謊的本領感到吃驚。她的話是那麽普通、自然,而且好像她真想睡覺一樣!她仿佛覺得自己穿着捅不破的撒謊铠甲。她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幫助和支持自己。
“安娜,我應當向你提出警告。”他說。
“警告?”她問,“什麽呀?”
她這麽大方、這麽自然地看着他,要是換成别人,不像丈夫那樣了解她的人,是不會注意到她的話無論在聲音和意思上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很了解她。他清楚,每當他晚躺下五分鍾,她就會注意到并詢問原因。他知道,她一有什麽開心、愉快和痛苦就會立刻告訴他的。而這時,看到她不願注意他的心情,又一點兒也不想說說自己,這情況對他來說就意味深長了。他發現她那個以前從來都向他敞開的心靈深處,已經對他關上了。此外,據她的口氣,他發現她并不爲此感到不好意思,反倒好像直率地對他說:對,關上了,而且應該這樣,以後也将這樣。這時他經受到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回家後卻發現自己家的門關着一樣。“不過,也許還能找到鑰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
“我想對你提出警告的是,”他聲音低低地說,“因爲不當心和輕率,你會給社交界提供議論你的口舌的。你今天與符朗斯基伯爵(他堅定而冷靜地一闆一眼地說出這個名字)過于活躍的談話,讓人家都注意你了。”
他邊說邊看着她那雙笑眯眯讓人猜不透而覺得可怕的眼睛,在說話的同時他就感覺到,自己說這些話已經完全無益和無聊了。
“你總是這樣,”她回答說,就好像完全不理解他,故意好像隻聽明白了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你一會兒因爲我覺得寂寞而不高興,一會兒又因爲我開心而不高興。我當時不感到寂寞,這使你受委屈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震顫了一下,彎起雙手要弄得關節咯吱咯吱響。
“哎呀,請你别弄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我不喜歡這樣。”她說。
“安娜,這是你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竭力控制自己,停止了雙手的動作。
“到底怎麽回事兒?”她帶着那麽真誠和可笑、驚訝的神情說,“你要我怎麽樣?”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揉了揉前額和眼睛。他發現與自己要做的、也就是警告妻子在社交界出差錯相反,倒爲她的良心不安起來,而且是在與自己想象中的障礙作鬥争。
“瞧我要說什麽來,”他繼續冷冷地平靜地說,“我求你聽我說。正如你知道的那樣,我承認妒忌是一種侮辱和貶低人的感情,我永遠不允許自己受這種感情的影響。但有一些大家都知道的禮貌規矩,違反了就不能不受到懲罰。今天不是我注意到,而是從給社會造成的印象看,人家都注意到了,你的行爲舉止不完全得體。”
“你的話一點兒也不明白,”安娜聳了聳肩膀說,“他無所謂,”她心想,“而是社會上注意到了,他擔心的是這個。”“你有毛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補充了一句,就站起來想進門去;但他往前挪動了一步,好像要攔住她。
他的臉色難看而陰沉,安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她站住了,并把頭往後一仰,往旁一歪,用一隻手開始迅速把發針取下來。
“好吧,我聽着,要怎麽樣,”她平靜而帶讪笑地說,“我倒是很想聽聽,因爲想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情。”
她說着,說得那麽自然而平靜,所選擇的詞語那麽得體,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我無權過問你感情的全部細節,而且我一般認爲這是無益的,甚至是有害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開始了,“掏掏自己的内心,我們往往會掏出沒有發現過的東西。你的感情——這是你自己良心的事兒,不過,我有義務向你指出你在自己、在我和在上帝面前的責任。我們的生活聯結在一起,而且它不是人而是上帝給聯結的。把這種聯結拆散隻能是一種犯罪,而這種犯罪是要遭受沉重的懲罰的。”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哎呀,我的上帝,我真想睡覺!”她邊說邊用一隻手摸摸頭發,尋找剩下的發針。
“安娜,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别這麽說,”他溫和地說,“可能我錯了,但你要相信,我所說的是爲了你,同樣也是爲我自己。我是你丈夫,而且愛着你。”
她的臉低下的一瞬間,目光中譏笑的火星熄滅了;但“愛着”這個詞兒又使她氣憤。她想:“愛着?他難道會愛?要是沒有聽說過有愛情這回事兒,他甚至連這個詞兒也許都不會使用。他根本不懂什麽叫愛情。”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真的,我不明白,”她說,“你有什麽意見,你就判定吧……”
“請你讓我把話說完。我愛你。可是我說的不是爲我自己;這裏主要的人——是我們的兒子和你自己。我重複一遍,我的話可能不合适,你也許覺得我的話完全是無的放矢;也許,它們出自我的誤會。要是這樣,就請你原諒我。如果你自己感覺到哪怕我說的有一點兒道理,那我就請你考慮一下。如果心靈驅使你說,你就全告訴我……”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完全不是自己事先準備好要說的話。
“我沒有什麽說的。再說……”她突然急速地說,勉強忍住微笑,“對了,該睡覺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歎了口氣,再也沒有說什麽,進卧室去了。
她來到卧室時,他已經躺下了。他嚴肅地緊閉着嘴唇,眼睛也沒有看她。安娜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來,時刻等待着他再和她說話。她既怕他再說起來,又希望他再說。但他沒有做聲。她久久地、一動不動地等待着,而且已經把他忘了。她在想另一個人,她看見他,并感到這麽想時,自己的心裏充滿激動和罪惡的快樂。突然,她聽到一聲均勻而平穩的鼾聲。一開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好像爲自己的鼾聲感到害怕似的停止了打鼾;但等呼吸兩次過後,鼾聲又重新平穩而均勻地響起來。
“晚了,晚了,已經晚了。”她帶着微笑,聲音低低地說。她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躺着,仿佛覺得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眼睛的光芒。
10
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他的妻子來說,從這個晚上都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什麽特别的事情也沒有發生。安娜照例經常出入社交界,特别是經常到貝特西公爵夫人家裏去,而且到處和符朗斯基相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看着這種情況,卻毫無辦法。他不論作出任何嘗試,希望她作出解釋,可她總是用某種開心的困惑爲自己築起一道牢固的牆,無法穿越。表面上,一切都是老樣子,可是他們的内部關系完全改變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個強有力的政治家,在這裏卻束手無策。他好像一頭馴服地低下頭的公牛,等着接受已經舉在自己頭上的刀斧。每次他開始想到這一點,便感到自己應該再試試,以爲用善良、溫柔和信念能夠挽救她,使她清醒過來,總覺得還有一線希望,因此他每天都準備好要和她談談。然而,每次他一開始說,便感到那種已經控制了她的惡和虛僞也同樣控制了他,他和她說的完全不是想說的話和語氣。說話時,他總不由自主地用嘲諷的語氣,就像他慣常嘲笑這類事情的時候一樣。然而,用這種語氣是沒法說出要對她說的話的。
11
那個願望,符朗斯基幾乎整整一年裏唯一的願望,這代替了以前全部的願望。這對安娜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怕的因此也更令之神往。這個願望已經得到了滿足。他臉色蒼白,下颌哆哆嗦嗦地站在她面前,希望她安靜下來,而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做,怎樣讓她安靜。
“安娜!安娜!”他聲音顫抖地說,“安娜,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可是,他越大聲說,她原來驕傲、高興而現在羞愧無比的頭便垂得越低,她全身縮着,從坐着的長沙發上跌到地闆上他的腳邊;要不是他拉住她,她就落到地毯上了。
“我的上帝!寬恕我!”她邊抽泣邊說,同時把他的兩隻手貼到自己的胸口上。
她感到自己犯下了那樣的罪過,以緻隻好自責和請求寬恕了。而現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他再沒有别的人了,因此她也隻能向他請求寬恕。她看着他,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屈辱,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而他呢,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殺人犯,看到了被殺者的軀體。這個被他剝奪了生命的軀體,是他們的愛情,他們愛情的初期階段。隻要回想愛情竟要付出羞愧難當的代價時,她便覺得既害怕又厭惡。這種精神上裸露的羞恥壓抑着她,也傳染給了他。然而,不管殺人犯面對被殺者的軀體有多麽恐懼,他還得把它剁成一塊塊并藏起來,去享受自己兇殺得來的東西。
因此,殺人犯激烈又狂暴地向這個軀體撲過去,拖拉它,宰割它;他正是這樣吻着她的臉蛋和兩個肩膀。她抓住他的一隻手,一動也沒有動。是的,這些親吻——就是用羞恥換來的玩意兒。是的,還有這隻手将永遠是我的——我的同謀者的一隻手。她舉起他這隻手,并吻了吻它。他跪下來,想看到她的臉;但她把它藏起來了,而且什麽也沒有說。她終于好像竭力控制住了自己似的站起來,并推開了他。她的臉還是那麽漂亮,但它更使人覺得惋惜、可憐。
“全完了,”她說,“除了你,我已經一無所有。記住這一點。”
“那是我的生命,我不會不記住的。爲了瞬間的這種幸福……”
“什麽樣的幸福!”她厭惡而恐懼地說,而恐懼無意中也傳給了他,“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什麽話,什麽話也不要說了。”
她迅速站起來,慢慢從他身邊走開。
“什麽話也不要說了。”她重複了一遍,臉上帶着讓他驚奇的冷漠絕望的表情,就這樣走了。在這一瞬間,在這進入新生活的時刻,她感到自己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那種羞恥、開心和恐懼的感覺,也不想說它,免得不恰當的語言把這種感覺亵渎了。就連後來,到第二、第三天,她也不但沒有找到能表達這種感覺的全部複雜性的語言,而且也沒有在頭腦裏理清思路。
她對自己說:“不,我現在沒法想這個,等我平靜了些再說。”但這種讓思想平靜的時刻一直沒有到來;每次當她要想想自己幹了什麽、自己将來怎麽樣及自己應該怎麽辦的時候,就會感到恐懼,于是她便把這些想法驅散了。
“以後,以後,”她說,“等我平靜些再說。”
倒是在她無法控制自己思想的夢中,她的情況便醜陋赤裸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幾乎每天夜裏都要夢見同樣的情景。她夢見兩個人同時是她的丈夫,兩個人都對她表達過分熱烈的柔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邊哭邊吻她的雙手,并說:現在多幸福啊!而阿列克謝·符朗斯基也在場,他也是她的丈夫。接着,她便微笑着向他們解釋——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這事兒要簡單得多,而且這樣他們兩人都感到滿意和幸福了。但這個夢像惡魔一樣壓抑着她,她就驚恐地醒了。
12
列文剛從莫斯科回來的時候,每次想到被拒絕的恥辱便渾身發抖,滿臉通紅。他便對自己說:“以前我考物理得一分留級的時候,也是這樣渾身發抖,滿臉通紅,認爲自己全完了;姐姐托我的事情辦砸了時,我也是認爲自己完了。可是後來又怎樣呢?——現在這麽些年過去了,我想起這些來,就奇怪當時那種事情怎麽會使自己那樣痛苦。現在的痛苦也會是這樣的。時間一過,我也會對這件事情采取泰然的态度。”
但是三個月過去了,他對這件事兒還是不能泰然對待,而且還是和開頭幾天一樣,回想起這件事情就感到痛苦。他無法安靜下來,因爲自己幻想家庭生活那麽久了,感到自己對此已經作好準備,可始終還沒有娶媳婦,而且結婚的時間也變得更遙遠了。像周圍所有的人一樣,他也痛苦地感覺到,像自己這個年紀還獨身生活不好。他記得自己出發到莫斯科去之前有一次曾經對自己的牧人尼古拉,一個淳樸的農民,自己喜歡和他聊天,說:“啊,尼古拉!我要結婚了。”尼古拉當時就像對待一件毫無疑問的事情似的連忙回答說:“早就該辦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可是現在,結婚這事更渺茫了。位置有人了,而現在他想象中讓其他自己熟悉的姑娘去占這個位置,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兒。此外,回想起被拒絕及自己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他便受到羞恥心的折磨。不管他怎麽對自己講,說自己在這裏沒有一點兒錯,這種回憶還是和其他這類羞恥的回憶一樣,使他渾身發抖,滿臉通紅。他過去也和其他人一樣,有過自己覺得放蕩的行爲,使良心受折磨;但是那些放蕩的行爲遠不及這種微不足道但羞恥的回憶讓他那麽痛苦。這種創傷是永遠也無法愈合的。于是,現在,拒絕的情景,還有那個晚上他在别人面前那副可憐的樣子,和這種回憶一起同樣存在。不過,時間和工作起了作用。沉重的回憶越來越被鄉村生活中似乎瑣碎而卻是重要的事件淹沒了。他對吉蒂的回憶,一個禮拜比一個禮拜地淡薄了。他急切地等待着她已經嫁人或最近就要嫁人的消息,希望這樣的消息能夠使他痊愈,會像拔掉一顆牙齒似的。
這時候,春天到了,這是一個美好、溫和的春天,既沒有風雪,也不存在變幻莫測的天氣。這是一個使植物、動物和人們一起歡樂的難得的春天。這個美好的春天鼓舞了列文,他決心抛棄以前的一切,堅定而獨立安排他的獨身生活。盡管他回到鄉下的許多計劃沒有執行,但是最主要的一點,也就是生活的純潔性,他遵守了。他以前失敗後會覺得羞愧難當,現在不會有這樣的痛苦了,他可以大膽地看着人們的眼睛。還在二月裏,他收到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的一封信,說尼古拉哥哥的身體更糟了,可是他不願意治療。接到這封信以後,列文到莫斯科去看望哥哥,并終于說服了他聽大夫的勸告,到國外去進行礦泉療養。他說服了哥哥,還借錢給他做路費,沒有惹他生氣。這件事讓他對自己感到滿意。除了春天需要特别細心地管理田莊外,除了讀書,早在去年冬天開始,列文就着手在寫一本關于莊園管理的著作,力圖闡述勞動力應該被看成是和氣候、土壤一樣的絕對因素,因此,關于農業管理的全部原理都不應當隻根據土壤和氣候的因素,而應當從土壤、氣候和不可替代的勞動力的性質中得出來。由此可見,雖然孤獨,或者正是由于孤獨的原因,他的生活顯得非常充實,隻有偶爾他想把在自己頭腦裏萦繞的一些思想告訴别人,除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以外的某個人時,他會感受到一種失落,盡管他也和她不時談論物理學、莊園管理的理論特别是哲學。哲學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興趣。
春天姗姗來遲。大齋期的後幾周一直是晴朗而嚴寒的天氣。白天有太陽時,冰雪開始融化,而夜間氣溫則達到零下七度;路上還有厚厚的冰層,在沒有道路的地方大車和雪橇也可以通行。複活節時還滿地是雪。然而節後的第二天,突然刮來一陣暖風,天上烏雲彌漫,連着下了三天三夜暖和的暴雨。星期四風停了,灰蒙蒙的濃霧罩住了整個天地,好像要把大自然的變化奧秘全部掩蓋起來。在大霧中,春潮湧動,冰層咯吱咯吱響地開裂、飄動起來,一道道混濁的帶泡沫的急流奔騰向前。複活節後的第七天,霧消失了,烏雲像一朵朵浪花似的散開來,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來到了。第二天早上,晴朗的太陽升起來,水面上薄薄的冰層很快就融化了,到處是大地複蘇冒出的水蒸氣,因此整個暖和的空氣好像在顫動。枯草開始返綠了,慢慢吐出針尖般的新葉,雪球花、紅醋栗和黏糊糊的白桦枝葉的嫩芽都鼓脹起來了,一隻冒險飛出來的蜜蜂在長滿金黃色花朵的枝頭嗡嗡地飛來飛去。天鵝絨般綠色的田野上空、結了冰的收割地上,看不見的雲雀到處叫着,一群群鳳頭麥雞在積水未幹的低窪地裏和沼澤上哀鳴,鶴群和雁群發出春天裏咕呱咕呱的叫聲,從高高的天空中飛過。脫了毛後還沒有長好的牲口在牧場上吼叫起來,彎腿的羊羔跟在掉毛後哞哞叫的母羊周圍,歡快地嬉耍,腿腳敏捷的孩子們在已經幹燥的留着光腳印迹的小道上奔跑,池塘邊上傳來正在洗粗布的農婦們咯咯咯開心的談笑聲,院子裏響起了農民們修理犁耙的刀斧聲。真正的春天來到了。
13
列文穿上大靴子,第一次不穿皮襖而換上毛呢子上衣,去查看田莊。他路過太陽照耀下泛着刺眼亮光的小溪,一會兒踩在冰上,一會兒踏進黏糊糊的泥濘裏。
春天——計劃和設想的季節。來到院子裏時,列文像春天裏的一棵樹,不知自己灌滿漿汁的新枝新葉的嫩芽向何處及怎樣長大。他還不大清楚他心愛的田莊現在該采取些怎樣的措施,但他感到自己有一大套計劃和最美好的設想。他先向牲口棚走去。母牛已經放進圍場裏,它們又長出整齊的新毛,在暖和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哞哞叫着要到地裏去。欣賞過自己極其熟悉的母牛,列文吩咐把它們趕到地裏去,而把小牛放到圍場裏。牧人高興地去做到地裏放牧的準備了。放牛的農婦提起方格子條紋毛裙子,光着還沒有曬黑的白皙雙腳,踩着泥濘,手拿小樹枝跟在因爲春天到了歡喜得哞哞叫的小牛犢後邊,把它們趕進院子裏。
欣賞完今年新産下的一頭非常好的牛犢——早熟的牛犢像一般母牛那麽大,而帕瓦生的小牝牛才三個月就有普通一歲的小牛那麽大了——列文吩咐把飼料槽搬到外面來,在圍欄裏給它們喂幹草。但是秋天修的圍欄經過一個冬天,已經折斷了。他派人去叫木匠。木匠這會兒本來該做打谷機了,可是他還在修理耙子,而那本該在謝肉節時就修好。這使列文很惱火。他自己多年來一直竭盡全力與田莊管理中這種沒完沒了的粗枝大葉作鬥争,可這種現象到現在還在延續。據他所知,冬天不用的栅欄是被搬到馬廄裏被圍小馬用時給折斷的,因爲它們做得不夠牢固。此外,他還在冬天就吩咐要檢查和修理所有農具,并爲此雇了三個木匠,可是現在查看一番,很多都沒有修好,以至弄到該耙地的時候還在修耙子。列文派人去叫管家,很快就親自去找了。管家跟這一天世上的萬物一樣,容光煥發,穿着件粗毛羊羔皮貼邊皮襖,從打谷場出來,正折斷手裏的一根麥稭。
“木匠爲什麽不在打谷機那邊?”
“對,我昨天想報告來着:耙子該修理了,因爲眼看要耕地了。”
“那冬天幹什麽來着?”
“可是您要木匠做什麽?”
“小牛圍場的栅欄哪兒去了?”
“我吩咐收拾去了。拿這些幹粗活的有啥辦法?”管家擺了擺手說。
“不是拿這些人,而是拿這位管家!”列文憤憤地說,“我留着您幹什麽的!”他叫嚷起來。但他一想這樣于事無補,話說到半句又停下來了,隻歎了口氣。“怎麽樣,能播種了嗎?”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屠爾金那邊,明天或後天可以。”
“那三葉草呢?”
“派瓦西裏和米什卡去了,正撒種子。不過我不知道過不過得去:道路泥濘,不好走。”
“多少俄畝?”
“六俄畝。”
“爲什麽不全部播種了呢?”列文大聲嚷嚷道。
三葉草隻播種了六俄畝而不是二十九俄畝,這就更讓人失望了。播種三葉草,無論從理論上或憑他自己的經驗,要盡量早播,在幾乎還有雪的時候才好。可是他們從來都沒做到過。
“人手不夠。您拿這些人有啥辦法?三個人沒有來。就連謝苗……”
“您把麥稭先放一放嘛。”
“嗯,我已經放下了。”
“那麽人呢?”
“五個人在做康波特(這裏該說康波斯特)62,四個人倒翻燕麥,免得它發黴,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
列文很清楚,“免得發黴”意味着英國燕麥種子已經壞了——又是沒有按照他吩咐的辦。
“可是,我在齋戒期之前就說了,裝通風管!……”他大聲叫嚷起來。
“您别擔心,到時候我們會辦好的。”
列文生氣地揮了揮手,到糧倉看了看燕麥,又回到牲口棚裏。燕麥種子還沒有變壞。但是工人們正用鏟子在倒翻,當時該把它直接放到底下的糧倉裏去。安排好了後,他又從中抽調兩人去播種三葉草。列文對管家也不再那麽惱火了。再說天氣這麽好,不該生氣。
“伊格納特!”他大聲叫過正卷起袖子在井邊洗刷馬車的車夫,“給我備馬。”
“您要哪一匹?”
“啊,就柯爾比克吧。”
“是啰。”
乘備馬的時間,列文又把在跟前晃悠裝忙碌的管家叫來,以便緩和一下關系,對他說起眼下春天的活計和經營計劃來。
運糞要早些開始,好在頭遍收割時全部完成。而遠處那塊地得不斷翻犁,這樣可以使它保持休耕狀态。割草全部雇短工,而不要用按分成交租的農民。
管家留神聽着,而且顯然是竭力支持主人的提議;但他還是那副列文很熟悉的并從來都使他生氣的沒有希望和憂郁的樣子。這副樣子在說:這一切都很好,就是得看上帝的旨意了。
沒有什麽比這副樣子更使列文傷心了。但是,他用過多少個管家都是這種樣子。對他的意見,他們都是同樣的态度,所以他現在已經不再生氣了,不過他感到傷心,覺得自己需要更加振奮地和這種習慣勢力作鬥争;這種習慣勢力常常因爲找不出别的說法,就拿所謂“得看上帝的旨意”來與他作對。
“看我們是否來得及,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管家說。
“怎麽來不及呢?”
“必須得再雇十五個左右工人。可是人家不來。現如今,人家要求幹一夏天給每人七十盧布。”
列文不做聲了。又是這種對立的勢力。他知道,不管怎麽想辦法,以現在的工錢他們雇不起多于四十或三十七八個工人;已經雇了四十個,更多就不行了。不過,他還是不能不作鬥争。
“要是他們不來,就派人到蘇拉,到契菲羅夫卡去。得去尋找。”
“人是派去了,”瓦西裏·費多羅維奇憂郁地說,“可是瞧,馬兒也虛弱了。”
“我們再添置。其實我也知道,”他笑着補充說,“您總往少裏差裏報;但今年我可不許您自行其是了。全我親自來。”
“可是您已經睡眠不足了。本來主人親自管,我們就省心了……”
“那麽在陀爾白桦林那邊,正在播種三葉草?我過去看看。”他說着,便坐到馬車夫牽來的棗紅小馬柯爾比克上。
“小河過不去,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馬車夫嚷嚷道。
“那就穿樹林子過去。”
善良而長久不活動的小馬嗅嗅水窪子并撒着歡,列文随即騎着它,以興奮的遛蹄步伐,踩着院裏的泥濘出門到田野裏去了。
如果說列文剛才在牲口棚和糧倉裏時是高高興興的,那麽來到地裏就更開心了。他騎着小馬搖搖晃晃往前走,呼吸着雪地裏暖和清新的氣息,踏着殘留在各處的、印滿正在溶化的足迹的積雪穿過樹林,爲每一棵樹上長出的青苔和綻出的嫩芽感到高興。走出樹林時,他面前巨大的空間裏伸展着一片平和的天鵝絨地毯般的綠色,沒有一處光秃秃的和水澇死的地方,隻在溝峪處露出積雪融化後的點點殘迹。無論是踩壞了他田地的農民的馬和小駒(他吩咐碰上的農民把它們趕走),還是農民伊帕特譏諷而愚蠢的回答,都沒有使他生氣;他碰到伊帕特時曾經問:“怎麽,伊帕特,快播種了?”伊帕特回答說:“先得把地耕一遍,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他走得越遠,就越感到開心,頭腦裏還浮現出一個比一個美好的經營計劃:沿南邊一條線,全都種上柳樹,這樣雪就不會積得太久了;把整塊地分開,六成施廄肥,三成作草場,在遠處一頭圍個牲口圈,挖個池塘,而爲了蓄肥,建它幾道拴牲口的活動圍欄。這樣就有三百俄畝小麥、一百俄畝土豆、一百五十俄畝三葉草,而不至于讓一俄畝地荒廢。
帶着這樣的幻想,爲了不踩壞自己的綠草地,他小心翼翼地讓馬拐到邊上,從那裏走到工人播種三葉草的地方。拉種子的一輛大車沒有在地頭而停在翻耕過的地裏,冬小麥已被車輪子碾過,都被馬踩壞了。兩名工作人員坐在地邊上,大概共同用一個煙鬥在抽煙。大車上摻和種子的泥土沒有拌松軟,都黏成了硬塊,或凍起來了。看到主人後,工人瓦西裏到大車那裏去了,米什卡則播撒起種子來。這種情況實在太不像話了,不過列文對工人很少生氣。瓦西裏過來時,列文吩咐他把馬拉到地邊上。
“不要緊,老爺,麥子會長出來的。”瓦西裏回答說。
“請你不要争辯,”列文說,“而照對你說的做。”
“是啰,”瓦西裏答應了一聲,便牽住馬的頭部,“您瞧我們都已經播好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他巴結着說,“頭等的活兒。隻不過路難走得要命!您的每隻靴子上都粘有一普特來重的泥土了。”
“而你們爲什麽沒有把泥土篩一篩?”列文說。
“哦,我們都會揉碎的。”瓦西裏回答,同時抓起一把種子在手裏揉起來。
裝大車運來的種子土沒有篩過,這不是瓦西裏的錯,不過畢竟讓人傷心。
列文已經不止一次地嘗試用自己的辦法克制傷心,那就是使一切看似無效的辦法發揮作用,現在他又采用這種辦法了。列文看到米什卡怎麽大步走着,隻把落在腳底下的大塊石頭般的泥土撥弄一下,他便下馬,從瓦西裏那裏接過播種筐後親自播種起來。
“你播到哪裏了?”
瓦西裏指指用腳做的記号,列文便按他學會的那樣播起種子來。還真像走沼澤地一樣艱難,列文播完一壟種子後就滿頭大汗,便停下交還了播種筐。
“老爺,得說好了,到了夏天可别爲這一壟罵我。”瓦西裏說。
“怎麽?”列文高興地回答,同時感到他的辦法行之有效。
“啊,夏天您再瞧吧。一定不一樣。您瞧,那是我去年春天播種的。就跟種的一樣齊!我呀,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要知道,好像對親生父親那樣在盡力呢。我既自己不喜歡不好好幹活,也不許别人這樣。主人高興,我們也高興。您瞧瞧,”瓦西裏指着土地說,“心頭高興啊。”
“這可是個好春天呢,瓦西裏。”
“是啊,老年人都不記得有過這麽好的春天。我在家的時候,我們家老頭子也播種了四分之三俄畝小麥,說是與黑麥沒有區别。”
“你們老早就開始播種小麥了?”
“對啊,是您前年教的;您送給了我兩俄鬥63種子。四分之一賣了,自己播種了四分之三俄畝。”
“那好,當心把硬塊弄碎點兒,”列文說着,走到了馬旁邊,“還看着點兒米什卡。要是收成好的話,每俄畝加給你五十戈比。”
“十分感謝您。對我們來說,這樣就很滿意了。”
列文騎上馬到了去年播種的那塊三葉草地上,接着又到了翻耕過準備種春播小麥的地裏。
收割後地裏長出的二茬三葉草幼苗好極了。它們生機勃勃,從折斷的陳年麥稭中露出堅挺的幼苗。馬齊膝陷進泥中,每隻腳從半融化的泥土裏拔出來時都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在耕過的低窪地裏,馬根本不能通行,隻有在仍結着冰的地方還能站住,在已經化凍的壟畦裏,馬深深陷進泥裏,淤泥都沒過了膝蓋。耕過的地都很好;過兩天就可以耙一遍,然後播種了。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令人高興。列文往回轉時指望小河的水已經退了。果然如此,他騎着馬過了小河,還吓跑了兩隻鴨子。“該還有丘鹬。”他想;在回家拐彎處碰上了守林人,他證實了列文關于有丘鹬的推測。
列文趕快策馬回家,以便來得及吃飯并準備好傍晚用的獵槍。
14
列文懷着最高興的心情回家時,聽到自家的大門一邊有響聲。
“對,這是有人乘大車來了,”他在想,“正是莫斯科一班火車到達的時候……這會是誰?會不會是尼古拉哥哥?他不是說過‘可能到海邊去,也可能到你那裏’嗎?”起初一刹那,他感到害怕和不愉快,尼古拉哥哥來了會破壞他這種春天幸福的心情。但他爲這種感覺害臊起來,立刻就敞開自己的胸懷,并懷着深厚的歡樂之情,等待并全身心地歡迎,衷心希望來的是哥哥。他策馬來到金合歡樹邊上,看到從火車站來的一輛驿站三匹馬拉的雪橇和一位穿皮襖的老爺。這不是哥哥。“啊,但願來的是個愉快的人,這樣就可以談談。”他想。
“啊!”列文高高舉起雙手,開心地大聲叫起來,“真是個讓人高興的客人!啊,我多麽爲你高興!”他認出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便嚷了起來。
“我可以探聽到,她是不是結婚了,或者打算什麽時候結婚。”他想。
在春季裏這麽美好的日子,他感到自己想起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痛心。
“怎麽,沒有想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着從雪橇上下來,鼻梁、臉頰和眉毛上沾着泥水,但他容光煥發,一副高興和健康的樣子。“來看看你——這是第一,”他邊說邊擁抱他,吻他,“打一陣子丘鹬——第二,還有出售葉爾古曉沃的森林——第三。”
“太好了!瞧這春天怎麽樣!你怎麽坐雪橇來這裏啊?”
“乘大車更糟,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認得的驿站車夫回答。
“噢,見到你我實在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列文露出孩子般開心的微笑,真誠地說。
列文把客人帶到他們住的房間,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東西已經搬進去了:一個手提包、一支有布包着的獵槍、一包雪茄煙。他讓客人留下洗洗,換一下衣服,自己先到賬房裏去安排耕地和三葉草的事情。從來都很關心家庭體面的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在前廳見到他,問他吃飯怎麽安排。
“您看怎麽好就怎麽辦吧,隻是要快點兒。”他說着就到管家那裏去了。
他回來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已經梳洗完畢,正滿臉笑容地走出房間,他們就一起往樓上走。
“啊,我真高興,終于到你家了!現在我總算明白你在這裏搞的秘密玩意了。可不,真的,我羨慕你。多麽好的一幢房子,一切都多好!亮堂,開心!”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話時,已經忘了春天不是永遠存在,不是每天都像今天這樣晴朗,“還有你的保姆,多好!要有個穿圍裙的漂亮女用人,就更稱心如意了;不過以你這種修道院式的生活和嚴格的作風——這很好。”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講述了許多有趣的新聞,而對列文特别有趣的一條新聞,是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今年夏天要到鄉下他這裏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句也沒有提到吉蒂及舍爾巴茨基一家人的情況;他隻轉達了妻子的問候。列文感謝他的委婉客氣,非常歡迎他的到來。列文離群索居一段時間了,心裏積累起許多沒能向周圍人表達的思想和感情,而現在他就滔滔不絕地講着,把春天富有詩意的喜悅、田莊經營上的失敗和計劃、對自己讀過的一些書籍的想法和意見,特别是自己著作的主要思想、它的原理,盡管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實際是在批判舊有的農業著作,都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傾吐出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通常就讨人喜歡,不論什麽問題,隻要稍微提示一下他就能明白,這次到來特别令人喜歡,列文還發現他身上有一種彬彬有禮和親切敦厚的風度,感到非常高興。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和廚師竭力想把飯菜做得特别好,結果因爲兩位朋友都太餓了,上涼菜時就吃了許多黃油面包、半隻鹹鵝和一些腌蘑菇,弄得列文在上湯時吩咐不要餡餅了,廚師還本想拿餡餅讓客人特别驚喜一下的呢。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雖然習慣珍馐佳肴,但還是覺得一切都好吃極了:泡着草的酒、面包、黃油,特别是半隻鹹鵝、蘑菇、荨麻湯、白汁母雞以及克裏米亞白葡萄酒——一切都好吃,鮮美極了。
“很好,很好,”吃完熱菜,他一邊抽着一支粗雪茄煙一邊說,“我到你這裏來,就像下了喧鬧颠簸的輪船到了平靜的岸上。你剛說工人的因素本身應當加以研究,它還是選擇莊園經營方式的指導。在這方面,我可是個門外漢,不過我覺得,理論及其應用對工人也會産生影響。”
“對,可是你等等:我講的不是政治經濟學,我說的是莊園經營的科學。它應該和自然科學一樣,也得觀察帶有自己經濟的、民俗學的……工人的現有現象。”
這時候,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拿着果醬進來了。
“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她說,同時吻了一下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尖,“你那半隻鹹鵝真好啊,多好的草泡酒!……怎麽樣,是不是該走了,柯斯佳?”他補充說。
列文看了看窗外,太陽已經落到光秃秃的樹梢下邊了。
“該走了,該走了,”他說,“庫茲瑪,套馬車!”就往樓下跑去。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下樓後,仔細地把帆布包從光亮的槍匣子上解下來,打開槍匣,開始把自己最新式的獵槍裝好。庫茲瑪預料能得到一份豐厚賞金,于是緊跟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後邊,給裹長筒襪又穿靴子,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也樂于讓他這麽做。
“你吩咐一聲,柯斯佳,如果商人裏亞賓甯來了——我要他今天來的——就讓他進來等一下……”
“你難道把森林賣給了裏亞賓甯?”
“是啊,難道你認識他?”
“當然認識。我和他打過交道。”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哈哈大笑起來。“正式徹底”是這個商人愛用的詞兒。
“對,他說話可笑得出奇。它知道主人要上哪兒!”他伸出一隻手拍拍拉斯卡補充說,那狗嗚嗚叫着在列文身邊轉來轉去,一會兒舔舔他的手,一會兒舔舔他的靴子和獵槍。
他們出來時,敞篷長馬車已經停在台階邊上了。
“我讓套了馬車,雖然不遠。不然我們走着去?”
“不,最好坐馬車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着,向敞篷長馬車走去。他坐下來,拿一塊虎皮方格毛毯把雙腳圍好,抽起雪茄來,“你怎麽不抽!雪茄——這不僅是一種享受,還是享受的桂冠和标志。瞧這生活!多美好!我真願過這種生活!”
“那是誰妨礙你了?”列文微微笑着說。
“不,你是個幸福的人。自己喜歡的一切,你全有。喜歡馬——有,狗——有,想打獵——就打獵,要家産——有家産。”
“也許是因爲我爲自己所有的東西而高興,又不爲沒有的東西而憂愁。”列文說,他想起了吉蒂。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有說。
列文很感激,因爲奧勃朗斯基向來很細心,注意到列文怕談及舍爾巴茨基一家人,所以關于他們,他什麽也沒有說。不過這時候,列文倒想了解那件如此折磨他的事情了,可是他又沒有勇氣提起。
“那麽,你的事情怎麽樣?”列文想到總考慮自己多不好,于是問道。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一雙眼睛愉快地閃爍起來了。
“你可是不承認一個人有自己的一份面包還會去喜歡白面包的——依你看,這該是一種犯罪,可我不承認沒有愛情的生活,”他按自己的意思理解列文的問題說,“有什麽辦法,我生來就這樣。而且老實說,這樣對旁人的害處微乎其微,而自己卻得到那麽大的滿足……”
“怎麽,你又搞什麽新玩意兒了?”列文問。
“有啊,兄弟!知道嗎,你了解莪相64型的女人……你做夢時見到的那種女人……不是在夢中也往往有這樣的女人……而這種女人是可怕的。一個女人,你知道嗎,是這樣的一種對象,不管你怎麽研究,她總是完全新的。”
“那最好别研究。”
“不,有位數學家說過,獲得滿足不在于發現真理,而在尋找真理中。”
列文默默地聽着,盡管他竭力控制自己,但還是怎麽也無法與自己的朋友的心靈一樣,他無法理解這種感情和研究這種女人的樂趣。
15
獵丘鹬的地點不遠,在一條小河邊上的小山楊樹林裏。到達樹林後,列文下了馬車,把奧勃朗斯基領到雪已經化完的青苔叢生的多水窪子的空地上。他自己回到了另一邊的一棵連理白桦樹下,把獵槍斜放在一截低矮的枯枝上,脫下長袍,再勒緊腰帶,試了試兩隻手活動起來是否靈活。
跟随着他的老灰狗拉斯卡小心翼翼地蹲在他的對面,豎着兩隻耳朵。太陽降落到大森林背後了;在晚霞的照亮下,小山楊樹叢周圍的白桦明顯地伸展出自己的樹枝以及鼓鼓囊囊待放的葉芽。
在殘留着積雪的稠密樹林裏,還可以聽到彎曲的小溪淙淙的流水聲。一些小鳥唧唧喳喳叫着,偶爾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
在萬籁俱寂的時候,可以聽到陳年的落葉因爲泥土化凍及野草生長而發出的沙沙聲。
“多奇妙啊!簡直聽得到和看得見野草在生長!”列文發現鮮嫩的青草葉邊濕淋淋的石草色山楊樹葉晃動了一下,自言自語道。他站着傾聽,一會兒眼睛朝下看看濕漉漉毛茸茸的土地,一會兒看看正留神聽着的拉斯卡,一會兒看看伸展在自己面前山下一片海洋般光秃秃森林的頂部,一會兒看看布滿層層白雲的已經暗下來的天空。一隻鷹揮舞着翅膀從遠處森林頂上高高飛過,另一隻也以同樣的動作朝同一個方向飛去,很快消失了。密林裏,鳥兒們叫得越發響亮,聲音越來越嘈雜忙碌了。一隻貓頭鷹在不遠處嗚嗚叫起來,拉斯卡于是渾身一顫,小心地往前走了幾步,便側過頭開始凝神細聽起來。小河那邊聽到一隻布谷鳥的聲音。它用通常的聲音啼叫了兩下,然後嗓子便嘶啞了,急急忙忙地亂跳了一陣。
“怎樣!布谷鳥都出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從灌木叢裏出來說。
“是啊,我在聽,”列文回答說,懷着一種不滿的心情,因爲自己難聽的聲音破壞了森林的寂靜,“現在快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身形又進到了灌木叢裏邊,列文隻見到火柴的亮光,接着代替它出現一個點着後火紅的煙頭及一縷青煙。
“咔嚓!咔嚓!”傳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上獵槍扳機的聲音。
“這是什麽在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把列文的注意力吸引到像小馬駒用尖細的嗓子嬉耍的拉長聲音的鳴叫。
“你不知道這個?這是隻雄野兔。啊,别說話!你聽,飛來了!”列文幾乎叫起來,同時拉上扳機。
傳來一聲遠遠的尖細的鳥叫,正好在獵人非常熟悉的那種通常的時間,兩秒鍾後——第二聲,第三聲,第三聲以後聽到的已經是“嗚噜嗚噜”的聲音了。
列文的眼睛左看右看,終于在面前暗藍色的天空中,在互相溫柔地交織着的山楊嫩枝頭上,出現了一隻飛鳥。它直向他飛來,粗嘎的叫聲越來越近,像是均勻地撕裂繃緊的布料一樣,在耳朵上面響着;已經看得見長長的鳥喙和鳥脖子了。而在列文做好瞄準姿勢的那一瞬間,奧勃朗斯基待着的灌木叢那邊發出一道紅色的閃光,一隻鳥兒像箭一般落下又重新騰空飛起來。又發出一道閃光,并傳來一聲槍響;那隻鳥好像竭力要堅持在空中似的拍拍翅膀,停了一會兒,沉重地啪的一聲落在水窪遍布的地面上。
“難道打空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叫嚷道,他因爲有煙霧看不清楚。
“瞧,在這裏呢!”列文說着,同時指着拉斯卡,它正豎起一隻耳朵,搖晃着高高翹起的毛茸茸的尾巴,平靜地一步步走來,好像是想延長自己的喜悅,并好像微笑着把打下的鳥兒叼來給主人。“啊,我爲你的成功感到高興。”列文說,同時有一種羨慕的感覺,因爲自己沒有能打中這隻丘鹬。
“右槍筒發的一槍糟糕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邊回答,一邊給獵槍添了彈藥,“噓——飛來了。”
果然聽到一聲接一聲快速刺耳的尖叫。兩隻丘鹬邊玩耍邊互相追趕,隻啼叫而沒有發出嗚噜嗚噜聲,正沖着獵手的頭頂飛來。放了四槍,兩隻丘鹬像一對燕子似的一個急轉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次很漂亮的狩獵。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又打死了兩隻,列文打死了兩隻,有一隻沒有找着。天黑了,明亮的銀白色金星已經低低地在西邊白桦樹背後發出溫柔的光芒,而陰沉的獵戶星座則在東方發出火紅的亮光。列文在自己的頭頂上找到了大熊星座,它随即又消失了。丘鹬已經停止飛翔;但列文決定再等待一會兒,等到他白桦樹枝下的金星升到比樹枝上方,那時便在什麽地方都可以看得見大熊星座了。金星已經升到了樹枝上邊,大熊星座的馬車及其轅杆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已經全都露出來了,可是他還在等待。
“該回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森林已經靜悄悄的了,已經聽不到一隻小鳥的動靜。
“再待一會兒!”列文回答。
“随你的便。”
他們現在站着,互相隔着大約有十五步遠。
“斯吉瓦,”列文突然出人意料地說,“你幹嗎不告訴我,你那小姨子結婚了沒有,或者什麽時候結婚?”
列文感到自己是那麽堅定和平靜,以至認爲什麽樣的回答都不會使他激動。但是他怎麽也沒有料想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回答是這樣。
“她沒有想結婚,現在也沒有考慮結婚的事。她病得很重,醫生們讓她到國外療養去了。大家甚至爲她的生命擔憂。”
“你說什麽?”列文叫嚷起來,“病得很重?她怎麽了?她怎麽會……”
他們這麽說着時,拉斯卡豎起耳朵,擡頭望望天空又責備地望望他們。
“瞧兩個人真會找聊天的時間,”它想,“可是,它飛過來了……瞧它,就這樣,會錯過的……”拉斯卡在想。
但就在這一瞬間,兩人突然聽到一聲尖細刺耳的鳥叫聲。于是,兩人連忙舉好獵槍,兩道火光一閃,随即在同一刹那間響起兩下槍聲。一隻飛得高高的丘鹬轉眼耷拉下翅膀,掉進樹林裏,壓彎了細嫩的小樹枝。
“多好!都打中了!”列文叫喊着,就帶拉斯卡跑進樹林裏尋找丘鹬去了。“啊,是呀,剛才說什麽不愉快的事兒來着?”他在回想,“對,是吉蒂病了……有什麽辦法,真可惜。”他想。
“啊,找到了!真聰明,”他邊說邊從拉斯卡嘴裏拉出還熱乎乎的鳥,并把它放進幾乎已經裝滿了的獵袋裏,“找到了,斯吉瓦!”他大聲說。
16
回家的路上,列文詢問了有關吉蒂生病的詳細情況及舍爾巴茨基家的打算,盡管他于心有愧,但是不得不承認,聽到這消息好像使自己高興。他高興是因爲還有希望,更使他高興的是使他那麽痛苦的那個她,如今也感到了痛苦。可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講起吉蒂的病因并提到符朗斯基的名字時,列文打斷他說:“我沒有任何權利知道人家的家務事,而且老實說,我毫無興趣。”
列文臉上一分鍾前還那麽高興,現在又變得如此陰沉。對這種瞬息間的變化,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是熟悉的;發覺這種變化後,他微微笑了。
“你和裏亞賓甯的森林買賣已經完全定了?”
“是啊,定了。價錢非常好,三萬八。先付八千,其餘的六年内付清。我爲這事兒拖了好久。沒有人肯付更大的價錢。”
“這就是說,你等于把森林白送了。”列文闆着面孔說。
“這怎麽是白送呢?”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微笑着說,他知道,在列文看來,現在一切都不是什麽好事。
“因爲森林一俄畝至少值五百盧布。”列文回答。
“哎呀,這些個鄉巴佬!”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開玩笑地說,“你們對我們城市哥們兒的這種輕蔑态度!……可要辦事兒,我們總比人家強。你相信吧,我全都算過了,”他說,“森林賣了很好的價錢,我倒是甚至擔心對方反悔。因爲這是一片可憐的森林,”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想用可憐的這個詞兒讓列文完全相信他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多半是些劈柴,“而且每俄畝不超過三十平方俄丈,他卻給了我二百盧布一俄畝。”
列文輕蔑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想,“這不是他一個人,而是十年隻到鄉下來兩次的所有城裏人共同的派頭,聽到了兩三句鄉下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起來,還堅定地自以爲全都知道。可憐的,會有三十平方俄丈。他還說什麽‘木材’啊、‘沙繩’呢,而自己什麽也不懂。”
“我不想請教你在機關裏寫的那些東西,”他說,“如果需要,那會向你讨教的。然而,你竟那麽自信懂得關于森林的全部道理。它難着呢。你數過有多少棵樹嗎?”
“樹怎麽數?”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着說,他還是一個勁兒在使朋友擺脫不好的心情,“數沙子,就算是數發亮的星星吧,那得有高度的智慧……”
“那是啊,可裏亞賓甯的智慧就高了,沒有一個商人買樹的時候不數清楚的,隻有你才會這樣白白送給他。你的森林,我知道。我每年都到那裏打獵,你那片森林每俄畝值五百盧布現金,而他給你的是二百,還分期付款。就是說,你送給了他三萬。”
“好了,不要想得太多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無可奈何地說,“那又爲什麽沒有人肯給呢?”
“因爲他和其他商人串通好了,他給了人家好處。我和所有這些人都打過交道,我了解他們。要知道,這不是商人,而是倒賣者。隻有十分、十五分利的事兒,他也就不會去幹,他要的是花二十戈比得一個盧布。”
“啊,好了。你心情不好。”
“一點兒也不。”他們到達家門口時,列文陰郁地說。
台階邊上已經停着一輛用鐵條和皮子裹得緊緊的馬車,車上套着一匹被寬闊的轭索套得緊緊的壯馬。馬車上坐着給裏亞賓甯當車夫的管家,他束着腰身,緊繃着充血的臉。裏亞賓甯已經在屋裏了,并在前廳裏迎候這兩位朋友。裏亞賓甯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留一撇小胡子,翹起的下巴刮得光光的,長着一雙鼓鼓的混濁的眼睛。他穿着一件藍色的長下擺禮服,紐扣一直釘到了腰部以下,腳上穿着一雙踝部起皺、小腿部平直的高筒靴,靴子外邊罩着一雙大套鞋。他用手絹擦了一把臉,拉上原來就筆挺的外套,帶着微笑向進屋來的人緻意,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伸過一隻手,仿佛要抓住什麽似的。
“您可算到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着,把一隻手伸給他,“好極了。”
“盡管道路非常不好走,可不敢不聽您閣下的吩咐呀。一路簡直是徒步走着來的,可總算按時到達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您好。”他轉向列文,竭力想去握他的一隻手。但是列文皺起眉頭,裝做沒有看見似的,竟自把丘鹬取出來。“是打獵消遣來着?這些啥鳥呀?”裏亞賓甯輕蔑地瞧着丘鹬補充說。“大概好吃吧。”接着他不贊成地搖搖頭,一副對打這種小動物是否值得深表懷疑的神氣。
“要到書房裏去嗎?”列文陰沉着臉,用法語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進書房吧,你們在那裏談。”
“很可以,哪兒都行啊。”裏亞賓甯輕蔑而自恃地說,仿佛想讓人感覺到,無論什麽别人覺得爲難的事兒,對他來說從來都算不上多大的事兒。
進書房時,裏亞賓甯照例環顧了一遍四周,好像是在尋找聖像,而找到它時卻又不畫十字。他打量了一下櫃子、書架,然後懷着對丘鹬同樣的懷疑和輕蔑微微一笑,不贊成地搖搖頭,怎麽也不理解居然會花這麽多錢去買書。
“怎麽,錢帶來了?”奧勃朗斯基問,“請坐。”
“錢,我們用不着擔心。我來是要看看,再談談。”
“再談什麽?您可以坐下。”
“這可以,”裏亞賓甯說,他坐下來,用一隻胳膊支在靠背椅上,表現出自己最痛苦的樣子來,“得作點兒讓步,公爵。不然可遭罪了。錢可是全準備好了,一個戈比不少。錢不會耽誤的。”
列文當時正把獵槍放進櫃子,走到門口,他聽到商人的話,就停住了。
“您已經等于白得了一片森林,”他說,“他到我這裏來晚了,不然我就會給他定個價。”
裏亞賓甯站起來,帶着微笑,默默地把列文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吝啬得很,”他臉帶微笑地說,同時轉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簡直分文不讓。我出了好價錢,買了他的小麥。”
“我爲什麽要把自己的貨白白給您?要知道,我既不是地上撿的,也不是偷的。”
“哪兒能呢?現如今偷是絕對不行的。現如今,一切都得按公開的法律程序辦,全都得光明正大,而偷是不行的。我們憑良心說話。森林要價高了,不合算啊。請哪怕稍稍讓一點兒。”
“你們這事兒是定了,還是沒有定?要是定了,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而如果沒有定,”列文說,“這森林我買。”
裏亞賓甯臉上的微笑一下消失了,成了一種老鷹般狡猾而殘酷的表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迅速解開常禮服,露出沒有塞進褲裏的襯衫、背心上的銅紐扣和表鏈子,立刻取出一個厚厚的皮夾子。
“請吧,森林是我的了,”他馬上說,畫了個十字并伸過一隻手。“收好錢,森林歸我了。瞧裏亞賓甯怎麽做買賣,可不是斤斤計較幾個小錢。”他說,同時陰沉着臉揮了揮皮夾子。
“換着我在你的位置上,就不着急。”列文說。
“算了吧,”奧勃朗斯基吃驚地說,“因爲是我已經答應了的。”
列文走出房間,啪地一下關上了門。裏亞賓甯看看門,微笑着搖搖頭。
“全都是因爲年紀輕,絕對的一股子孩子氣。要知道,您相信好了,就是說全是爲了名譽,瞧是裏亞賓甯,而不是别的什麽人買了奧勃朗斯基家的森林了。至于是否合算,那就靠上帝保佑了。相信上帝好了。您請,在契約上簽個字……”
一小時後,商人整整齊齊穿上外套,系好常禮服的衣鈎,口袋裏裝着契約,坐進自己釘得又嚴密又牢靠的馬車裏走了。
“哎呀,這些老爺!”他對管家說,“一樣的家夥。”
“就是這樣,”管家回答,同時把缰繩交給他,把擋風的皮子拉下,“慶賀您買賣成功,米哈依爾·伊格納季奇。”
“嗯,嗯……”
17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商人提前三個月付給的一沓票子裝好,口袋鼓鼓囊囊地到了樓上。賣森林的事兒辦完了,錢在口袋裏,打獵成績又極好,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正處于最愉快的心情中,而因此他特别想打消列文心頭的不快情緒。他希望結束的一頓晚飯,吃得像這一天開始那麽開心。
列文确實心情不好,盡管竭力想與自己這位可愛的客人親親熱熱地相處,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吉蒂沒有嫁人這個令人震動的消息,開始稍稍在他心裏引起波瀾。
吉蒂沒有結婚,而且還病了,患病的原因是她鍾愛的人冷落了她。這種羞辱好像落在了他的身上。符朗斯基冷落她,她則冷落列文。可見符朗斯基有權蔑視列文,因此他就是他的敵人。但是這一切,列文還沒有去細究。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裏邊有某種羞辱他的東西。不過他這時感到生氣的,不是因爲這件事,而是對所碰到的一切都覺得不順眼。出售森林這個愚蠢的舉動,奧勃朗斯基遭受欺騙,而這樁生意還是在他家裏完成的,這使他倍加憤怒。
“啊,完了嗎?”他在樓上遇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時說,“想吃晚飯嗎?”
“是的,我不會拒絕的。在鄉下我的胃口多好,怪事了!你怎麽不請裏亞賓甯吃晚飯?”
“啊,見他的鬼去吧!”
“看你對他的态度!”奧勃朗斯基說,“你連手都不和他握。爲什麽不和他握手?”
“因爲我不與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要好一百倍。”
“可是你成了個多麽頑固落後的人!那麽各階層的融合呢?”奧勃朗斯基說。
“誰喜歡融合——就祝他健康吧,而我可反感。”
“你呀,我發現是個堅定的頑固落後分子!”
“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是個什麽人。我——是康士坦丁·列文,再沒有更多的什麽了。”
“還是個心情很不好的康士坦丁·列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眯眯地說。
“是的,我心情不好,而你知道因爲什麽嗎?請原諒,是因爲——你那筆買賣太蠢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像一個無辜受辱的人,寬容地皺起眉頭。
“啊,算了!”他說,“這樣的情況經常有,誰賣了什麽東西之後,難道不是立刻就有人會對他說‘這東西值更多錢’?事實是,人家出賣的時候,誰也沒有拿出錢來……不,我發現你是恨這個倒黴的裏亞賓甯。”
“也許,是這樣。可你知道爲什麽嗎?你又要說我是個頑固的落後分子或者是什麽别的可怕的家夥了;然而,看到自己所屬的貴族這樣從各個方面衰落下去,我畢竟感到傷心和委屈,盡管我爲各階層的友好相處而高興。而且衰落下去不是因爲奢侈——這倒沒有什麽;老爺式地過日子——這是貴族的事兒,隻有貴族才會這樣。現在,農民們在我們附近買地——我對此不生氣。老爺什麽事情都不幹,農民們辛苦幹活,把懶散的人擠走。應該如此。我也很爲農民高興。然而我感到生氣的是,我看到貴族們之所以敗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由于他們自己太幼稚無知的緣故,我實在有點兒難受。這裏有個波蘭佃戶以半價從一位住在尼斯的貴婦人那裏買下了一座非常好的莊園。那裏又有人向商人抵押田地,本來值十盧布的地,隻拿到一盧布的押金。你在這裏又毫無理由把三萬盧布送給了這個騙子。”
“不然怎麽?每棵樹數一遍?”
“不一定要數。可是瞧你沒有數,而裏亞賓甯數了。裏亞賓甯有錢讓孩子們生活和受教育了,而你的孩子,大概就會沒有!”
“那得原諒我了,不過這樣數數就顯得有點兒小氣了。我們有自己的事情,他們有自己的,他們也該有利潤啊。再說,事情已經做了,不就完了。瞧煎荷包蛋,這是我最喜愛的雞蛋吃法。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還會讓我們喝美妙的用草浸泡的酒……”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靠桌子坐下來,就開始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開玩笑,使她相信他好久沒有吃到這樣的午餐和晚餐了。
“瞧您至少還誇獎一句,”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說,“而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你給他什麽,就算一塊面包——吃過就完了。”
列文不管怎麽克制自己,還是一直闆着面孔,沉默不語。他想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件事,可是下不了決心,也沒想好該怎麽發問,什麽時候提出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已經下樓到了自己房裏,脫下衣服,又梳洗了一次,裹上褶邊的短睡衣躺下了,而列文還在他的房間裏猶豫不決,淨說些瑣碎事兒,鼓不起勇氣提自己想提的問題。
“這肥皂做得真出奇,”他說着,同時看着一塊打開的肥皂,它原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爲客人準備的,但奧勃朗斯基沒有用。“你瞧,這可是一件藝術品。”
“是啊,現在所有的東西都做得盡量完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邊懶洋洋舒舒服服地打着呵欠,“比如劇院和這些個娛樂場所……啊——啊——啊!”他打着呵欠,“到處是電燈照明……啊——啊!”
“對,電燈照明,”列文說,“對。啊,而現在符朗斯基在哪裏?”他突然放下肥皂問道。
“符朗斯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停止打呵欠說,“他在彼得堡。你走後不久他就離開了,後來一次也沒有到莫斯科去過。你知道嗎,柯斯佳,我老實告訴你,”他一隻胳膊靠着桌子,把自己漂亮紅潤的臉貼在手上,兩隻油潤、善良和睡意蒙眬的眼睛像星星似的在臉上閃閃發亮,“那是你自己的過錯。你被對手吓住了。而我當時就對你說了——我不知道你倆誰更占優勢。你爲什麽不勇往直前?我當時就對你說……”他扭扭颌骨打了個呵欠,沒有張開嘴巴。
“他是不是知道我求過婚?”列文想,同時瞧瞧他,“對,他臉上有某種狡猾的外交玩意兒。”他邊想邊感到臉紅,直愣愣默默地注視着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一雙眼睛。
“從她的方面看,當時如果有點兒什麽的話,那也是一種表面的吸引,”奧勃朗斯基接着說,“這種,你知道,純粹的貴族派頭及将來在社會上的地位,不是對她而是對她母親起到了作用。”
列文皺了皺眉頭。他那經受遭拒絕的屈辱,像一種剛受到的新創傷那樣刺痛着他的心。他是在家裏,而家裏是可以得到慰藉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打斷奧勃朗斯基的話說起來,“你說到貴族派頭。我倒要問你一句,符朗斯基或者不管是誰的貴族派頭,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這樣的貴族派頭,好讓他看不起我?你認爲符朗斯基是個貴族,但我不。一個人,父親靠欺騙鑽營白手起家,母親天知道與什麽人沒有發生過關系……不,對不起,然而我認爲自己及和我相似的人才算是貴族,這樣的人過去有三四代都是光榮的受過最高教育的家庭(說到聰明和才智,那是另一回事),他們任何時候,無論在誰的面前都不奴顔婢膝,任何時候都不需要仰仗誰,我父親、我祖父就是這樣。我還知道許多這樣的人。我數森林裏的樹木,你覺得是小氣,于是你送給裏亞賓甯三萬。你征收租金還和其他我不知道的東西,而我沒有那種收入,因此我珍惜家傳下來的和勞動得來的……我們是貴族,而不是那些隻有靠權貴的施舍才能生存及二十戈比硬币可以收買的人。”
“可是你是在指誰?我同意你。”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真誠而快樂地說,盡管他感到列文提到那些二十戈比硬币可以收買的人顯然也包括他。列文的活躍使他感到由衷的高興,“你指誰?盡管你說到符朗斯基有許多是不對的,但我說的不是那個。我對你照直說吧,我要是處在你的位置,就和我一起到莫斯科去吧,并……”
“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但對我來說,全無所謂。我告訴過你吧——我求過婚并遭拒絕了,因此,現在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65對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和恥辱的回憶。”
“爲什麽?真是胡說八道!”
“不過,我們不去說這個事。請原諒我,如果我對你粗魯了,”列文說。現在把一切都說出來以後,他又變得像早上那種樣子了,“你不生我的氣,斯吉瓦?請别生氣。”他說,并微笑着抓起他的一隻手。
“啊,不,一點兒也不,也沒有理由。我爲我們解釋清楚了感到高興。而你知道嗎,清晨打獵往往是美好的。我們去吧,不好嗎?反正我也睡不着了,這樣,打完獵就直接去火車站!”
“這樣極好。”
18
符朗斯基的整個内心生活雖然充滿激情,他的外表生活仍不可抗拒地沿着社交界和部隊種種利害關系相關的原有既成的軌道進行着,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部隊的利益在符朗斯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這是因爲他喜歡部隊,更因爲部隊的人都喜歡他。在團裏,大家不但喜歡符朗斯基,而且尊敬他,以他引爲驕傲。大家感到驕傲的,是因爲這個人非常富裕,有出衆的才學,有獲得各方面成功、名譽和榮耀的前程,對此他卻毫不在乎,而是最珍惜團的利益和同事間的友誼。符朗斯基知道同事們對他有這種看法,此外,他喜歡這種生活,感到自己有義務支持這種對他的看法。
當然,同事們中,他和誰都沒有談起過自己的愛情,甚至在最縱情暢飲時也沒有說漏過嘴(不過,他從來也沒有過醉到失去自制的時候),還堵住了一些試圖暗示他有這方面關系的輕率的同事的嘴巴。盡管這樣,他的愛情還是全城都知道了,大家都或多或少正确地猜到了他和卡列甯夫人的關系——大部分青年羨慕他,正是他的愛情中最棘手的事情——卡列甯的地位以及因此他們的關系在社交界格外招人注目。
大多數妒忌安娜的年輕女人,早就對大家稱她是清白無辜的女人感到厭煩了,她們爲自己曾預言、等待輿論的轉變得到證實感到高興,好把自己蔑視的情緒往她身上發洩。她們已經準備了一團團的污泥,時候一到就把它們扔到她身上。大多數上了年紀的人和有地位的人,則對這種即将發生的社會醜聞感到不滿。
符朗斯基的母親得知他們的關系後,起初是滿意的——因爲照她的概念,沒有什麽能比在上流社會有風流韻事更能使一個出色的青年增添風采了;此外,她那麽喜歡卡列甯夫人,而她一路上又同自己說過那麽多兒子的事兒。照符朗斯基伯爵夫人看來,她也算是個正派的女人,擁有一切美麗而高貴的女人所具備的美德,這一點也使她高興。不過,最近她得悉兒子拒絕了一次對提升很重要的機會,隻因爲要使自己能留在這個團裏,以便能夠經常與卡列甯夫人約會,還得悉一些很有地位的人爲此對他産生了不滿,她這才改變了看法。同樣使她不喜歡的,還有她從各方面得悉這種關系并非她所鼓勵的那種輝煌優雅的風流韻事,而聽說是某種少年維特66式的不要命的激情,容易使他做傻事。自他突然離開莫斯科以後,她一直沒有見到過他,于是便叫大兒子給他傳話,要他到她這裏來一次。
大哥也對自己的弟弟不滿。他弄不清楚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是崇高的還是渺小的,熱烈的還是不熱烈的,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他自己有了孩子還和一個舞女姘居,所以對此顯得寬容);不過他知道這種戀愛是他該去讨好的人所不喜歡的,因此不鼓勵弟弟的行爲。
除了公務和社交場上的事情,符朗斯基還有一項愛好——騎馬,他狂熱地喜歡騎馬。
就在今年,預定要舉行一次軍官的障礙賽馬。符朗斯基報了名要參加,買了一匹純種的英國牝馬,而且盡管沉浸在自己的愛情中,他雖然有所克制,但還是熱烈地醉心于即将舉行的賽馬。
這兩種激情互不妨礙。相反,他需要與自己的愛情無關的嗜好和消遣,它們可以使他擺脫過分的激動,精神上得到輕松和休息。
19
在克拉斯諾謝爾斯基賽馬的那天,符朗斯基早早來到團部公共食堂吃煎牛排。他不需要太嚴格地控制自己的飲食,因爲他的體重正好是按規定的四普特半;但也不需要使自己更胖,因此他避免吃澱粉和甜食。他解開常禮服露出白背心坐着,兩個胳膊肘靠着桌子,一邊等着預訂的煎牛排,一邊翻着放在盤子裏的法國小說。他看書,隻是爲了不與進進出出的軍官們進行交談,可以考慮點兒事情。
他在考慮,安娜答應等今天賽馬完了之後同他約會。但他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因爲她丈夫剛從國外回來,所以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見到,而且也不知道怎麽能打聽。他與她最近一次約會是在堂姐貝特西的别墅裏。卡列甯家的别墅,他盡量少去。現在他想到那裏去,并在考慮怎麽去的問題。
“當然,我會說是貝特西讓我來問問她去不去看賽馬。當然,我要過去。”他暗自決定後,便擡起頭,不再看書。接着,他設想着自己見到她時的幸福情景,便滿面春風了。
“到我家裏去一趟,讓他們盡快把三駕的敞篷馬車備好。”他對端着煎牛排的滾燙銀盤過來的仆人說,然後挪過盤子吃起來。
隔壁的台球室裏傳來球的碰撞聲、說話聲和笑聲。進來的一道門口出現了兩位軍官:一位年輕的,臉部消瘦虛弱,是不久前從貴族子弟軍官學校轉到他們團裏的;另一位是胖胖的老軍官,手臂上戴着一隻手镯,長着一雙浮腫的小眼睛。
符朗斯基瞅了他們一眼,皺起眉頭,仿佛沒有看到似的把目光斜到書本上,邊吃邊看書。
“怎麽,加點兒油水好幹活?”胖胖的軍官說着,在他旁邊坐下來。
“你不是看到了嗎?”符朗斯基回答,同時皺着眉頭擦了擦嘴巴,沒有理睬他。
“你也不怕發胖?”那一位說,同時爲年輕的軍官轉過一把椅子。
“什麽?”符朗斯基生氣地說,做出厭煩的樣子,露出自己密集的牙齒。
“你不怕發胖?”
“喂,來一杯核列斯67。”符朗斯基說,他不作回答,同時把書移到另一邊繼續看。
胖乎乎的軍官拿起酒單,轉向青年軍官。
“你自己挑選吧,我們喝什麽?”他說着,把單子遞過去并看着他。
“喝萊茵葡萄酒吧。”年輕軍官說,羞怯地斜過眼睛看看符朗斯基,拼命用手指去扯剛長出的小胡子。年輕軍官見符朗斯基沒有轉過身,便站起來。
“我們到台球室去。”他說。
胖乎乎的軍官順從地欠身起來,他們向門口走去。
這時,身材高大勻稱的騎兵大尉亞什文進屋來了,他居高臨下輕蔑地向兩位軍官點了點頭,向符朗斯基走過來。
“啊!他在這裏!”亞什文叫喊起來,一隻大手結結實實地拍在他的肩章上。符朗斯基生氣地擡起頭,但是他的臉上立刻露出他特有的平靜而堅定的溫情。
“真聰明啊,阿列克謝,”騎兵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說,“現在你吃點兒,并喝上一小杯吧。”
“啊,不想吃。”
“這兩個形影不離的家夥。”亞什文補充說,臉帶讪笑地瞧着這時從屋裏出去的兩位軍官。因爲椅子太矮,他隻好把緊緊裹着馬褲的大腿和膝蓋彎曲成尖角,在符朗斯基邊上坐下來,“你昨天怎麽沒有到克拉斯年斯基劇院去?努蘇洛娃還真不錯。你上哪兒了?”
“我在特維爾斯基家裏坐久了。”符朗斯基回答。
“啊!”亞什文反應說。
亞什文是賭棍、酒鬼,而且還是個沒有任何規矩、不講道德的人——他是符朗斯基在團裏最要好的朋友。符朗斯基喜歡他,既因爲他能狂喝濫飲,能夠通宵不睡而精力如常,他又有無比頑強的意志力,上級和同僚對對他既畏懼又尊敬。他很有魄力,在賭博中可以豪賭上萬,盡管喝了酒,他賭錢的時候還是那麽精明和果斷,因而被認爲是英國俱樂部裏首屈一指的賭徒。符朗斯基敬重并喜歡他,尤其是因爲他感到,亞什文喜歡他不是因爲他有名望、有錢,而是因爲他本人。因此在所有的人當中,符朗斯基隻想和他一個人談談自己的愛情。他似乎覺得亞什文這人雖然好像蔑視任何感情——但隻有他一個人,能理解現在正浸透自己整個生命的強烈激情。此外,他相信亞什文很讨厭流言飛語和醜聞,能夠正确理解他的感情,也就是說,他知道并相信這愛情——不是開玩笑,不是消遣,而是某種更加嚴肅和更加重要的玩意兒。
符朗斯基沒有和他談起過自己的愛情,但知道他全明白,全有正确的理解。他非常高興地從他眼睛裏看出這一點。
“啊,對了!”他說的是符朗斯基在特維爾斯基家的事兒,一雙黑眼睛亮晶晶地,他撫弄左邊的小胡子并按照自己的壞習慣把它往嘴裏塞。
“那你昨天幹什麽了?赢了嗎?”符朗斯基問。
“八千。但有三千不能作數,人家未必會給。”
“那麽,你可以爲我輸啰。”符朗斯基笑着說(亞什文爲符朗斯基下了大賭注)。
“我怎麽也不會輸。隻有馬霍金一人危險。”
接着,話題轉到了對今天賽馬的預測上,符朗斯基這時能考慮的隻有這件事情。
“我們走,我已經好了。”符朗斯基說着就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亞什文也伸開自己的兩條長腿,挺起他長長的後背,站立起來。
“我吃午飯還早,但是得喝點兒。我這就來。喂,葡萄酒!”他用自己操練時那種出名的低沉有力得能使玻璃震顫的嗓子嚷嚷着,“不,不要了,”他馬上又重新嚷道,“你回家,那我和你一起走。”
接着,他和符朗斯基兩人就走了。
20
符朗斯基站在一幢寬敞、清潔的小屋裏,屋子用一道欄闆隔成兩半的楚赫納68式。彼特裏茨基和他住同一個營房。符朗斯基和亞什文進小屋時,彼特裏茨基正睡覺。
“起來,有你睡覺的時候。”亞什文說着走到欄闆那邊,推了推鼻子埋進枕頭裏、頭發蓬松的彼特裏茨基的肩膀。
彼特裏茨基一下子爬起來,屈着膝蓋跪在床上,朝四周圍看了看。
“你哥哥到這裏來過,”他對符朗斯基說,“他把我弄醒了,見他的鬼,說是還要再來。”接着他拉過毯子,倒在枕頭上,“你别鬧,亞什文,”他對拉他毯子的亞什文生氣地說,“你别鬧嘛!”他轉過身子,睜開了眼睛,“你最好說說,喝點兒什麽好了,我嘴巴這麽難受……”
“最好是伏特加酒,”亞什文聲音低沉地說,“捷列申科!給老爺拿伏特加和黃瓜來。”他大聲嚷着,大概是喜歡聽自己的嗓門。
“你認爲伏特加好?啊?”彼特裏茨基蹙起眉頭說,并揉揉眼睛,“你喝嗎?如果一起喝,我們來吧!符朗斯基,你喝嗎?”彼特裏茨基說着,一邊爬起來,用虎皮毯子把自己裹起來。
他走到欄闆門外,舉起雙手并用法語哼哼起來:“‘在圖勒國有個國王,’……符朗斯基,你喝嗎?”
“你走開!”符朗斯基說着,穿上仆人遞過的常禮服。
“這是上哪兒?”亞什文問他,“瞧,還有輛三駕馬車。”他看到過來一輛颠颠簸簸的馬車,補充說。
“到馬廄去,我還得去找勃良斯基談馬的事兒。”
符朗斯基确實答應要到離彼得戈夫十俄裏69遠的勃良斯基那裏去的,給人家把買馬的錢送去;但是,他還希望來得及上那邊一趟。可同事們立刻明白了,他要去的不隻是那裏。
彼特裏茨基邊哼哼邊使了個眼色,還嘟嘟嘴巴,好像在說:我們知道,這位勃良斯基是什麽人。
“當心别遲到了!”亞什文隻這麽說了一聲,以便改變話題,“我那匹黑鬃黃褐馬,好使喚嗎?”他邊問邊看着窗外一匹他賣給的轅馬。
“等一等,”彼特裏茨基對正往外走的符朗斯基叫喊道,“你哥哥給你留下一封信和一張便條。等一下,它們哪兒去了?”
符朗斯基停住了。
“啊,它們在哪兒呢?”
“它們在哪兒?這正是問題所在!”彼特裏茨基鄭重地說,同時把食指從鼻子處往上移。
“你倒是說呀,這是胡鬧!”符朗斯基微笑着說。
“我沒有生過壁爐。在這裏的什麽地方。”
“好了,别騙人了!信究竟在哪裏?”
“不,真的,忘了。要不,是我做夢時看見的?等一等,等一等!幹嗎生氣!要是你昨天像兄弟我一樣喝了四瓶酒,你也會連躺在什麽地方都忘了。你等等,我這就想起來!”
彼特裏茨基走到欄闆裏邊,躺在了自己的鋪位上。
“等一等!我就這麽躺着的,他就那樣站着。對——對,對——對……瞧它!”彼特裏茨基接着便從床墊子底下取出一封信,他把它藏在那裏了。
符朗斯基接過一封信和哥哥的便條。這就是他等待的——母親的一封信,責備他不到她那裏去,還有哥哥的一張便條,上面說需要談談。符朗斯基知道,這都是關于那件事兒。“關他們什麽事!”符朗斯基心想,就疊好信,把它塞進常禮服的紐扣裏邊,以便路上再看一遍。在小屋門口處,他遇上了兩位軍官:一位自己團的,一位是别的團的。
符朗斯基的宿舍,從來都是所有軍官聚集的地方。
“上哪兒?”
“有事兒,去彼得戈夫。”
“皇村的馬來了嗎?”
“來了,不過我還沒有見到。”
“聽說,馬霍金的那匹‘角鬥士’腳扭傷了。”
“胡說八道!不過這樣的泥濘您怎麽騎馬跑?”另一個說。
“瞧,我的救星!”見到進來兩個人,彼特裏茨基叫了起來,一個勤務兵正用托盤端着伏特加酒和酸黃瓜站在他面前,“這是亞什文叫喝的,好提提精神。”
“啊,昨天您可苦了我們,”其中一個說,“鬧了整整一宿不讓睡覺。”
“不,我們的收場可真有意思!”彼特裏茨基講述起來。“沃爾科夫爬到了屋頂上,并說他感到哀傷。我就說:來音樂,送葬進行曲!他就這樣聽着送葬進行曲在屋頂上睡着了。”
“你喝,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後再喝塞爾查水70,再多喝些檸檬汁,”像母親要孩子服藥似的站在彼特裏茨基旁邊看着的亞什文說,“然後再來點兒香槟酒——這樣,一小瓶。”
“這倒是個聰明辦法。等一會兒,符朗斯基,我們一起喝。”
“不了,再見,諸位,今天我不喝。”
“怎麽,怕增加體重?好,那就我們來。拿塞爾查水和檸檬汁來。”
“符朗斯基!”他已經走到門口時,有誰叫了他一聲。
“什麽?”
“你把頭發剪一剪,不然它們會壓着你的,尤其是在額頭光秃的部位。”
符朗斯基實際已經過早地開始謝頂了。他開心地哈哈笑起來,露出自己密集的牙齒,還把制帽往頭頂部位移了移,便走出去坐進馬車裏。
“去馬廄!”他邊說邊取出信來要讀,但後來一想,可别在看馬前分散注意力,“過後再看。”
21
用木闆搭成的臨時馬廄就設在賽馬場的旁邊。符朗斯基的馬昨天該運到那裏了。他還沒有見過它。最近這些日子裏,他自己沒有騎馬練習過,而是托付給馴馬師了,因此現在完全不知道運到的馬到底怎麽樣。剛下了馬車,他的馬童遠遠地認出他的馬車,就把馴馬師叫來了。一個幹瘦的英國佬,穿着高筒靴和緊身單排扣短上衣,隻在下巴尖上留着一撮毛胡子,邁着賽馬騎手不靈巧的腳步,翹着兩個胳膊肘,搖搖擺擺地迎着過來了。
“啊,弗魯—弗魯這馬怎麽樣?”符朗斯基用英語問。
“All right, sir71——全都完好,大人,”英國佬用從喉頭裏發出的聲音說,“您最好别去,”他補充說,同時舉了舉帽子,“我給戴了嘴套,那馬還有點兒煩躁。最好别去,不然會驚擾它的。”
“不,我得進去。我想看看。”
“那我們去吧。”英國佬還是沒張開嘴,陰沉着臉說,擺動着兩個胳膊肘,邁着無精打采的步子走在前頭。
他們來到木棚子前邊的一個小院裏。值班的是個穿着清潔的夾克衫、打扮得挺漂亮的年輕小夥子,他拿着把掃帚過來迎接他們,然後便跟在他們後邊。木闆棚裏有五匹馬,分别關在單馬欄裏,符朗斯基知道自己的勁敵,馬霍金那匹身長兩俄尺五俄寸72的栗色“角鬥士”,今天也該拉到這個地方來。和自己的馬比起來,符朗斯基更想看看他沒有看見過的“角鬥士”,不過符朗斯基懂得,根據賽馬的規則,他不但不能看,就連打聽它的情況都是不體面的。當他順着廊子走去時,馬童打開了左邊第二單馬間的一道門,符朗斯基就見到一匹高大的白腿栗色馬。他知道這就是“角鬥士”,但懷着一種像偷拆别人信件似的感覺,轉過身子,來到弗魯—弗魯的單間裏。
“這裏有一匹馬——霍……馬霍……的馬,我怎麽也說不出那個人的名字。”英國佬說着,用指甲又長又髒的手指頭指指背後的“角鬥士”的單間。
“是馬霍金?對,那是我一個厲害的對手。”符朗斯基說。
“要是您騎它,”英國佬說,“我就支持您了。”
“弗魯—弗魯性子躁些,那一匹有力些。”符朗斯基說,他因爲自己的馬術受到誇獎微微笑了。
“障礙賽全憑騎術和膽量。”英國佬說。
符朗斯基感到自己的膽量,也就是精力和勇氣,不但是足夠的,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他堅信世界上沒有人會有像他那樣充沛的膽量。
“您真的認爲不需要再訓練了嗎?”
“不需要,”英國佬回答,“請不要大聲說話,馬會受驚擾的。”他補充說,同時朝他們正站着的對面關着的單馬間點點頭,聽到裏邊有馬蹄踩幹草的響聲。
他打開一道門,符朗斯基便走到一個單馬間裏,光線很微弱,隻靠一扇小窗照明。單馬間裏站着一匹上了嘴套的深栗色牝馬,它正在新鮮的幹草上倒腿。在昏暗的單馬間裏,符朗斯基環視四周,再一次不由得用不一般的目光把心愛的馬兒全身打量了一遍。弗魯—弗魯中等身材,體格也不是沒有缺點的。它的整個骨架窄,胸骨也朝外突出,胸部窄小。臀部有點兒下垂,前腿及特别是後腿向内彎得厲害。後腿和前腿的肌肉不特别粗壯,但是前腹特别寬,現在它腹部練得很厲害,所以這一點就尤其明顯。四肢膝蓋以下的骨頭從前面看上去不比一個手指頭粗,可是從側面看卻非常粗大。除了肋骨,它整個兒顯得特别瘦長,好像從兩側被夾過一樣。不過它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迫使人們忘了它的全部缺點;這個優點就是它的血統,即英國人所說的純種。從覆蓋在細嫩、生動和絲綢般光滑的表皮血管網絡下的鮮明地突出的筋肉,顯得像骨骼一樣結實,它長着一雙亮晶晶圓鼓鼓突出的歡快眼睛的幹瘦頭部,打齁時露出裏邊充血的軟骨的鼻孔處就擴大開來。整個身姿及特别是它的頭部,有一種明确有力而又溫柔的表情。它是那樣的一種動物,仿佛它們不會說話,隻因爲它們的口腔的機械構造無法說話罷了。
現在自己瞅它時的感覺,它完全都明白,至少符朗斯基覺得是這樣。
符朗斯基剛走到它身邊,它便深深吸了一口氣,斜着鼓出的眼睛,眼白都充血了。它看着從對面進來的人,搖搖嘴套,有彈性地倒着四隻蹄子。
“啊,瞧,它受驚擾了。”英國佬說。
“噢,寶貝!噢!”符朗斯基說着,走到馬跟前并安慰它。但是,他越靠近它就越受驚擾。隻有當走到它頭部的一旁時,它才突然安靜下來,并抖動起自己纖細、柔軟鬃毛下的肌肉來。符朗斯基摸摸它結實的脖子,理理它高高豎起而倒向一邊的鬃毛,把臉貼到它像蝙蝠翅膀似的掀開的鼻子上。它用緊繃的鼻孔出聲地吸了一口氣又噴出來,顫抖了一下,豎起尖尖的耳朵并把結實的黑嘴巴伸向符朗斯基,好像想要咬他的袖子。但是記起有嘴套罩着,它便抖抖嘴套,又開始倒起細巧的蹄子來。
“安靜,寶貝,安靜!”他邊說邊用手摸了摸它的臀部,高興地意識到馬正處于最良好的狀态,便走出單馬間。
馬兒的激動也傳染給了符朗斯基,他感到血往心頭上湧,他也像馬兒一樣想活動,想咬,有一種可怕而又愉快的感覺。
“啊,這麽說我就指望您了,”他對英國佬說,“六點半到場!”
“一切都就緒了,”英國佬說,“您到哪裏去,我的大人?”他問時出乎意料地使用了自己幾乎從來不曾用過的稱謂my lord73。
符朗斯基驚訝地擡起頭來,以他擅長的做法,不去看英國佬的眼睛而看着他的前額,同時爲他大膽的問題感到奇怪。但他明白了英國佬提這個問題,不是把他作爲主子,而是作爲騎手來看待,于是就回答:“我要到勃良斯基去一趟,一小時後我就回家了。”
“這樣的問題,今天,人們已經問過我多少次了!”他對自己說,并難得地紅了臉。英國佬仔細瞧着他。然後,他好像知道符朗斯基要到哪裏去似的補充說:
“賽馬前首要的是鎮靜,”他說,“别心情不好,别讓任何事情弄得您不愉快。”
“All right74!”符朗斯基微笑地回答着,立刻跳上馬車,吩咐去彼得戈夫。
他才跑了幾步遠,早上好像要下雨的烏雲密集起來,接着下起了滂沱大雨。
“不好!”符朗斯基想,拉起車篷。本來路上已經很泥濘了,現在就要成完全的水窪子了。一個人坐在關閉的馬車裏,他取出母親的信和哥哥的便條再讀了一遍。
對,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母親,哥哥,他們都認爲有必要對他的私事進行幹預。這種幹預在他身上激起了憤怒——一種他很少經受過的感情。“關他們什麽事兒?爲什麽所有的人都把關心我看做自己的責任?他們幹嗎總盯着我?就是因爲他們看到這是某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東西。這要是一件交際場中通常的風流韻事,他們也就讓我安穩了。他們感覺到這件事情有所不同,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這個女人對我比生命還寶貴。使他們不理解并感到傷心的,也正是這一點。我不抱怨我們自己鑄成的命運以及将來會怎麽樣,”他說,在我們這個詞兒裏把自己和安娜聯系在一起了,“不,他們是要教會我怎麽生活。他們連個什麽是幸福的概念都沒有,他們不理解,對我來說,沒有這愛情也就無所謂幸福和不幸——就無所謂生命。”他想。
他爲大家對他的幹預生氣,正是因爲他從心裏感到他們這些人都是對的。他感覺到把自己和安娜聯系在一起的愛情,并非社交界通常發生的一時沖動,事過之後彼此生活中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回憶不會留下什麽印迹。他感覺到自己和她的處境都非常痛苦,在他們所處的那個可怕的社交界衆目睽睽之下,隐瞞自己的愛情,撒謊和欺騙都是非常困難的;當他們熱戀得忘乎所以,除了自己的愛情什麽全都忘了的時候,還得進行撒謊、欺騙、玩弄花招并經常去考慮别人,這實在太困難了。
他生動地回想起所有違反本性而撒謊和欺騙的情形;特别是她不止一次地爲自己必須進行撒謊和欺騙感到害臊。他還經受到一種奇怪的感覺,從自己與安娜發生關系的時候起,這種感覺就有了。這是一種對某種東西的厭惡感:是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對自己的,還是對整個社交界的——他還不太清楚。但他總是竭力驅逐這種奇怪的感覺,而現在,他擺脫了這種感覺後,正繼續着自己的思路。
“對,她以前是不幸的,但自恃而平靜,可現在她已經不能保持平靜和自尊了,盡管她沒有表露出這一點。是啊,這事兒該結束了。”他暗自下了決心。
于是,他頭腦裏第一次清楚地想到必須結束這種騙局,而且越快越好。“她和我得抛棄一切,帶着自己的愛情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對自己說。
22
大雨沒下多久就停了,當符朗斯基駕着自己的轅馬拼命飛奔,松開兩側邊套的缰繩在泥濘的地面上疾馳而過,快要到達的時候,太陽又出來了。别墅房頂,大馬路兩邊花園裏的老椴樹都閃耀着濕漉漉的光芒,樹枝上挂着愉快的水珠,房頂上淌下嘩啦啦的流水。他已經不去想這場大雨怎麽破壞了賽馬場,這時他反倒是高興起來,幸好下了這場雨,想必能見到她一個人在家,因爲他知道不久前從海邊回來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在彼得堡,沒有過來。
指望她會一個人在家的符朗斯基,像自己一貫的那樣,爲了少招人注意,便不乘馬車過小橋,而是先下來,然後步行前往。他沒有從向着馬路的台階走,而是先來到院裏。
“老爺來了嗎?”他問園丁。
“還沒有呢。夫人在家。對,請您從正門台階走;那裏有人,會給您開門的。”園丁回答。
“不,我從花園穿過去。”
弄清她一個人在家後,他想給她來個驚喜,因爲他沒有答應今天來,她大概也不會想到他賽馬前會來。他扶住佩刀,順着兩旁種滿各種鮮花的沙石小徑,小心翼翼地朝着通向花園的露台走去。符朗斯基現在把一路上想的自己處境的種種煩難全忘了。他想的隻有一件事兒,自己馬上就要見到她了,這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實際生活中活生生的她。他已經往裏走了,當他蹑手蹑腳一步步往露台緩斜的台階上走時,突然記起自己老是遺忘的,也是構成他們倆關系中一個最痛苦的方面——她的兒子,他總是帶着詢問的、敵意的目光盯着他。
這孩子是他們倆關系上最大的障礙。有他在場,符朗斯基和安娜都不但不能談論無法對别人說的話,甚至不允許用暗語說出孩子不會明白的東西。他們并不曾商量好要這樣,那是自然形成的。如果使孩子受到欺騙,他們一定覺得自己是可恥的。他在場時,他們的談話就像是一般的熟人。不過盡管這麽小心,符朗斯基還是常常發現這孩子正用仔細而惶惑的目光在注視他,孩子總對他抱着一種奇怪的羞怯和變幻不定的态度,對他時而親熱、時而冷淡、時而畏縮。仿佛這孩子感覺到了這個人與他母親之間有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重要關系。
确實,孩子感覺到自己無法理解這種關系,他雖然盡了力,卻沒法說清楚自己對這個人應該有哪種感情。他以一個孩子的敏感,清楚地看到父親、女家庭教師、保姆——大家不但不喜歡符朗斯基,而且都對他抱着讨厭和擔心的态度,雖然關于他什麽也沒有說,而隻有母親像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那樣對待他。
“這意味着什麽?他是什麽人?應當怎麽去愛他?我不明白,那是不是我的錯誤,還是我太傻,或者我是個壞孩子?”孩子常常這樣想,于是他便會出現那種使符朗斯基感到不自在的試探、詢問、部分地帶敵意的表情,既羞怯又心神不定。有這個孩子在場,符朗斯基和安娜身上就會像航海的人那樣,根據羅盤看到急速前進的方向已經偏離了航線,卻又無法停下來,每一秒鍾都使自己離目标越來越遠,但是如果承認自己偏離了航向,那就等于承認自己毀滅。
這個孩子就好比一個羅盤,帶着他對生活天真的看法,向他們指出他們偏離正确方向有多遠,雖然他們明知道這一點,但是從來不敢正視。
這一次謝遼若不在家,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她坐在露台上,等着出去散步遇上下雨歸來的兒子。她派了一個男仆和一名侍女去尋找,自己坐在那兒等着。她身穿一件寬鑲邊的白色裙子,坐在露台花叢後邊的一個角落裏,沒有聽出他的到來。她低着自己的黑鬈發腦袋,前額貼在欄杆上冷冰冰的噴水壺上,用兩隻纖手抓着噴水壺,手上戴着他那麽熟悉的戒指。她的整個形象、頭部、脖子及雙手之美,每次都使符朗斯基感到出人意料和驚訝。他停住了,贊賞地望着她。但是他剛想邁步到她身邊去時,她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接近,便推開噴水壺,向他轉過自己通紅的臉。
“您怎麽了?您身體不舒服?”他用法語說着,走到了她身邊。他想向她跑過去,但想到可能會有旁人在,回頭看了一眼露台的門,并和每次一樣臉紅了,覺得應當提防着,小心點兒。
“不,我好好的,”她邊說邊站起來,緊緊握住他伸過來的一隻手,“我沒有想到……你。”
“我的上帝!一雙手多涼!”他說。
“你吓着我了,”她說,“我一個人在等謝遼若,他出去散步了。他們将從這裏進來。”
盡管她竭力保持平靜,但她的嘴唇在哆嗦。
“原諒我到這裏來,可是不見到您,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他和通常一樣繼續用法語說,爲的是避免俄語裏的“您”和“你”這兩個詞,以“您”相稱似乎太冷淡,而以“你”相稱又過于親密。
“爲什麽要原諒?我是那麽高興!”
“但是您身體不好,要不就心裏煩惱,”他接着說,沒有放開她的手,并向它彎下身去,“您在想什麽?”
“總想着一件事情。”她帶着微笑說。
她說的是實話。無論何時,哪一分鍾人家問她在想什麽,她都正确無誤地回答說:想一件事情,想自己的幸福和不幸。他見到她時,她正好在想這件事兒:她在想,對别的人,比如對貝特西(她知道她瞞着社交界與屠什凱維奇的關系),這一切都輕而易舉,而對她卻是那麽痛苦?今天,出于某些考慮,這種想法使她備受折磨。她問他賽馬的事情。他回答她了,見她激動,便竭力排解她的煩憂,用最普通的口氣講起賽馬的種種細節來。
“說還是不說?”她望着他平靜而飽含情意的眼睛想,“他是這麽幸福,這麽醉心于跑馬賽,他不會像應有的那樣理解這件事情對于我們的全部意義的。”
“可是您沒有說,我進來時您在想什麽,”他中斷自己的叙述說,“請告訴我!”
她沒有回答,稍稍低下頭,蹙起眉頭,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詢問地瞧着他。她的一隻手顫抖着在玩弄一片摘下的葉子。他看到了這一點,于是他的臉流露出那種令她喜歡的順從和奴仆式的忠誠。
“我看是出了什麽事情。知道您有我不能分擔的痛苦,難道我會有一分鍾平靜嗎?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說呀!”他懇求地重複說。
“對,假如他不明白這事兒的全部意義,我是不會原諒的。最好不說,爲什麽要考驗他?”她想,依舊一個勁兒地瞧着他,并感到自己一隻拿着葉子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了。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重複了一遍,同時抓起她的一隻手。
“說不說呢?”
“說,說,說呀……”
“我懷孕了。”她聲音低低地,慢慢地說。
她手裏的葉子顫抖得更厲害了,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以便看清楚他怎麽對待這件事情。他一下子臉色蒼白了,想說什麽,但停住了,放開她的手并低下了腦袋。“對,他明白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她心想,便感激地握了握他的一隻手。
然而,她以爲他像她一個女人那樣理解這個消息的全部意義,但這卻錯了。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十分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産生了對某個人的奇怪的厭惡之情,與此同時,他知道自己希望的那種轉機到了,她沒法再瞞過丈夫,必須設法盡快打破這種不自然狀态。除此之外,她的激動也從肉體上感染了他。他用溫柔、順從的目光望着她,吻了吻她一隻手,站起來默默地繞露台走着。
“是啊!”他說着,果斷地來到她身邊,“無論是我是您,都沒有把我們的關系當兒戲,現在我們的命運已經注定。必須結束,”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結束我們所處的這種騙局。”
“結束?怎麽結束,阿列克謝?”她輕輕地說。現在,她平靜下來了,臉上閃耀出溫柔的微笑。
“抛開丈夫,把我們的生活結合到一起。”
“這樣就已經結合在一起了。”她聲音低到勉強能讓人聽到。
“對,但要完完全全,完完全全地。”
“可是怎麽辦,阿列克謝,你教教我,怎麽辦?”她對自己無可奈何的處境帶着哀傷的讪笑,說,“難道這種情況還有辦法?難道我不是自己丈夫的妻子?”
“任何情況總有辦法的。得下決心,”他說,“怎麽都比我們現在的情況強。因爲我看到你怎麽爲一切痛苦,社交界,兒子和丈夫都讓你受折磨。”
“哎,隻是不能把丈夫算進去,”她冷笑着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想他。我心裏沒有他。”
“你說的不真誠。我知道你。你也爲他在受折磨。”
“可是他并不知道,”她說着,突然臉上開始露出鮮明的紅暈;她的面頰、前額、脖子全都通紅了,害羞的淚水噙滿了她的兩隻眼睛,“不過,我們不要去說他。”
23
符朗斯基已經幾次——雖然沒有這次那麽堅決——試圖和她商讨自己的處境,但他的每次嘗試都被她以同樣泛泛的輕率判斷頂了回來。這其中,好像有某種她不能或不願對自己說清楚的東西,好像隻要他一開始說這事兒,她,一個真正的安娜,就退居到自身的某處,而另一個奇怪的陌生女人便出現了,一個他不愛的、害怕的以及和他作對的女人。但是今天,他下定決心把全部都說出來。
“他是否知道,”符朗斯基以自己平素堅定而平靜的口氣說,“他是否知道,這與我們無關。我們不能……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尤其是現在。”
“依着您,怎麽辦?”她以那種依舊稍稍有點兒讪笑的口氣問。她原來那麽擔心他不會輕易地接受她懷孕這件事,現在卻擔心他得爲此采取辦法。
“把全部真相告訴他,并離開他。”
“很好,就算這樣做了,”她說,“您知道這樣會有什麽結果?我把一切說在前頭,”在這一分鍾以前,她那雙溫柔的眼睛裏随即閃露出一道狠毒的光芒,“啊,您愛着另一個人,而且和他發生了‘罪惡的’關系(她想象丈夫的模樣,也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樣着重說出‘罪惡的’這個詞兒)。我警告您宗教、公民和家庭各個方面的後果。您不聽我的話。現在,我不能讓我的名聲受到玷污……還有兒子!”她本想這樣說,可是她不能拿兒子當兒戲,“‘玷污自己的名聲’,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她補充說,“總之,他會冠冕堂皇地說,而且清楚地告訴我,不能放我走,他會采取一切手段防止出醜。而且一定會平靜、精心地按自己說的去做。這就是即将出現的情況。他不是個人,是一台機器,而且一生氣,還是台兇惡的機器。”她補充說着,同時回想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他的形象,他說話的派頭以及他的性格的全部細節,并且把凡是能在他身上找到的缺點全都歸罪于他,卻不因爲自己對他犯了這種可怕的過錯給予他任何寬恕。
“可是,安娜,”符朗斯基用勸解、柔和的聲音竭力使她安靜下來,“還是必須告訴他,然後看他怎麽做再想辦法。”
“那怎麽,私奔?”
“私奔又怎麽樣?我看不出再這樣繼續下去的可能性。倒不是爲了我自己——我是看到您在受罪。”
“私奔,并讓我當您的情婦,對吧?”她憤憤地說。
“安娜!”他抱怨而溫柔地說。
“對,”她繼續說,“做您的情婦,并毀了一切……”
她又想說:我的兒子,但這個詞兒她沒有說出來。
符朗斯基弄不明白,像她這麽個性堅強、真誠的女人,怎麽能忍受這種自欺欺人的局面而不願從中擺脫出來;但他沒有猜出這裏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沒法說出來的“兒子”這個詞兒。一想到兒子及其将來對抛棄他父親的母親的态度時,她便爲自己的行爲感到恐怖,甚至不去思索,而隻像個普通的女人那樣,盡量用虛假的想法和言辭安慰自己,就讓一切照舊,盡快忘了兒子将會怎樣對待她這個可怕的問題。
“我請你,我求求你,”她拉起他的一隻手,突然用完全不同的真誠而溫柔的口氣說,“永遠别再和我說這個!”
“可是,安娜……”
“永遠。由我去吧。我知道自己處境的全部屈辱,全部恐懼;然而,這并不像您所想的那麽容易解決。就由我去吧,你聽我的好了。永遠别再和我說這個。你答應我?……不,不,你答應啊!……”
“我全答應,但我沒法平靜,特别是聽了你說的話以後。隻要你不平靜,我也就沒法平靜……”
“我!”她重複說,“對,我有時該受折磨;不過,隻要你不再和我說起這個,它會過去的,你和我說這個的時候——隻有它折磨我。”
“我不明白。”他說。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對你真誠的本性來說,撒謊是多麽困難,因此我爲你惋惜。我常常想,你是怎麽爲了我毀了自己的生活。”
“我剛才也這麽想,”他說,“你怎麽能因爲我而犧牲一切呢?如果你不幸的話我不能原諒自己。”
“我不幸?”她說着,湊到他身邊,帶着火熱的愛戀的微笑望着他,“我——像一個餓漢,有人送來吃的。他也許覺得冷,衣服破了,他害臊,但他不是不幸。我不幸?不,這才是我的幸福……”
她聽到了孩子回來的聲音,便立刻向露台四周瞥了一眼,突然站起來。她的目光裏燃燒起他所熟悉的火焰,她迅速地舉起她那戴着戒指的漂亮的雙手,抱住他的頭,兩眼久久地看着他,然後把臉湊上去,嘴微微張開,微笑着,很快地吻了吻他的嘴巴、眼睛,然後推開了他。她想走,但是他拉住了她。
“什麽時候?”他興奮地望着她悄悄問道。
“夜裏一點鍾。”她輕輕地回答,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而後邁着自己輕盈快捷的腳步去迎接兒子。
謝遼若在大花園裏碰上下雨,于是他和保姆就在涼亭裏等着。
“那就再見,”她對符朗斯基說,“現在我得立刻去看賽馬。貝特西答應過帶我一起走。”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表,就匆忙地走了。
24
符朗斯基在卡列甯家的露台上看表的時候,是那麽心神不定,滿腦子的各種想法,以至于看着表的計時針卻不知道幾時幾分。他來到馬路上,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濘向自己的馬車走去。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對安娜的感情裏,甚至忘記了時間,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時間到勃良斯基那裏去。他和平常一樣,隻保留着表面上的記憶力,認爲自己接着該做什麽。馬車夫已經坐在車架子上打盹兒了,就在那棵茂密的椴樹傾斜的陰影下,符朗斯基走到他旁邊,觀賞了一會兒在汗涔涔的馬身上盤旋成群的虻蚊,叫醒了馬車夫,便跳進馬車裏,吩咐到勃良斯基去。走了約七俄裏的時候,他才完全清醒過來,一看表知道是五點半,已經遲到了。
這一天有幾場比賽:護衛騎術賽,然後是軍官的兩俄裏賽、四俄裏賽以及他參加的障礙賽。自己的比賽他能趕上,可是如果去勃良斯基處,那麽勢必他一到場就已經是滿座了。這可不好。但是他答應過勃良斯基要到那裏去的,因此才決定往前趕,吩咐不要憐惜馬匹。
他到勃良斯基那裏,待了五分鍾便往回趕。這次短暫的走訪使他放心了。他同安娜的關系中全部沉重的東西,兩人說話後留下的一切不确定性,全都抛到了腦後;他現在懷着喜悅和激動的心情正在考慮着賽馬。他總算是趕上了,而且對今晚約會的幸福的期待,在他腦海裏偶爾迸發出一道鮮明的光亮。
在驅趕馬車從别墅及從彼得堡赴賽馬場途中,随着比賽的氛圍越來越近,他對比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他的宿舍裏已經一個不剩了:大家都到賽馬場去了,仆人已經在大門口等着。趁他在換衣服的時候,仆人告訴他,馬童已從馬廄來過兩次了。
不慌不忙地換好裝(他從來都不着急,也沒有失去過自制),符朗斯基吩咐去馬棚。在馬棚處,他已經看到圍繞賽馬場四周人山人海,馬車、行人、士兵擠擠挨挨,還有人群喧鬧的亭台。看樣子,正在進行第二場比賽,因爲他走進馬棚的時候聽到了鍾聲。正在他走進馬棚時,見到了馬霍金的白腿栗色的“角鬥士”,它身上正蓋着藍邊橙黃色的馬被,豎起兩隻大藍耳朵,被牽到賽馬場上去。
“柯爾德在哪裏?”他問飼養員。
“在馬廄裏,正給備鞍。”
在已經打開的單馬間裏,弗魯—弗魯已經備好了馬鞍。人家正準備把它牽出來。
“我沒有遲到?”
“All right!All right!75完全來得及,完全來得及,”英國佬說,“您不要太激動。”
符朗斯基又瞅了瞅那全身抖動的馬兒美麗可愛的外觀,戀戀不舍地退出這場面,走出馬棚。趁觀衆完全不注意到自己的最有利時機,他向涼亭走去。一場兩俄裏比賽剛剛結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視着前面的近衛重騎兵團官兵和後面的禦前骠騎兵,他們都使出最後一把勁兒策馬向終點的标杆跑去。大家從中間和外面向終點的标杆圍着擁過去,近衛重騎兵團的官兵們大聲高呼,表達出期待自己官兵同事勝利的喜悅。幾乎就在結束比賽的鍾聲響起來時,符朗斯基悄悄走到了人群中;一位滿身污髒的高個子近衛重騎兵團成員得了第一名,他趴在馬鞍上,正松開缰繩,好讓那匹被汗水浸得變暗、氣喘籲籲的灰色牝馬放緩腳步。
牝馬使勁地跺着腳,盡快使自己迅速前進的高大身軀慢慢停下來。這位近衛重騎兵團軍官仿佛剛從沉睡中醒過來,回頭環顧了一圈,并吃力地微微笑了笑。一群本部隊和其他部隊的人把他圍了起來。
符朗斯基故意避開那群上流社會的人,他們與衆不同、彬彬有禮又自由自在地在亭台前面來回走動和交談。他知道卡列甯夫人、貝特西和自己的嫂嫂都在那裏,便爲了不讓自己分心,有意不到她們那邊去。但是,不斷碰上的熟人使他不斷停下來,他們向他講述前幾場比賽的詳情細節,問他爲什麽來遲了。
在剛賽完的騎手被召集到領獎台上去,大家的目光都轉向那邊的時候,符朗斯基的哥哥亞曆山大來到他的身邊;他個子不高,和阿列克謝一樣結實而更潇灑、紅潤,長着個紅鼻子和一張醉醺醺開朗的臉,是個戴金邊肩章的上校。
“你收到我的便條了?”他說,“總也找不到你。”
亞曆山大·符朗斯基雖然以生活放蕩,尤其以酗酒出名,但完全是個宮廷圈裏的人。
他現在和弟弟談論對他來說相當不愉快的事情,知道許多人的眼睛可能正注視着他們,卻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好像他是在和弟弟爲一件什麽無關緊要的事兒開玩笑。
“我收到了,可是真的,我不明白,你操什麽心?”
“我擔心,是因爲人家剛才對我說你不在,還說星期一人家在彼得戈夫見到了你。”亞曆山大說。
“有些事情隻能和當事人進行讨論,而你那麽操心的那事兒,是……”
“對,但那是不在服役的時候,在不……”
“我求你别摻和進來,僅此而已。”
阿列克謝·符朗斯基陰沉的臉一下變得蒼白了,突出的下颌在顫抖,這在他是少有的情況。他是一個心地很善良的人,很少生氣,可一旦生氣到下巴都發抖的時候,亞曆山大·符朗斯基知道他就成了個危險的人。亞曆山大·符朗斯基開心地笑了。
“我隻不過是想轉交媽媽一封信。給個回音吧,賽前别不高興。祝你成功。”他補充說着,便笑眯眯地走開了。
可是在他之後,符朗斯基又被一聲友好的祝賀叫住了。
“連朋友都不想認了!你好,moncher76!”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在這些彼得堡的體面人物中間,他也不比在莫斯科差,他滿臉紅光,絡腮胡子梳理得又光又亮,“我是昨天到的,很高興看到你獲勝。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面?”
“明天請到食堂來。”符朗斯基握過他的手說,同時抓了抓大衣袖子表示道歉,接着便到賽馬場中間去了,參加障礙大賽的馬都已經牽到了那裏。
汗涔涔跑得累壞了的馬,由飼養員拉着回馬廄去,參加下一場障礙賽的馬一匹接一匹出來了,這些馬都很精神,大多數是英國種,戴着嘴套,肚帶勒得緊緊的,像是些古怪而龐大的鳥。被牽到右邊的弗魯—弗魯是一匹精瘦結實的駿馬,它像上了彈簧似的一點點舉起它那富有彈性的長長的蹄腕骨。離它不遠是長着兩隻招風耳的“角鬥士”,它身上的馬被正被卸下來。這匹牝馬高大、俊美和完全勻稱的身材,出色的臀部、蹄子上短得出奇的蹄腕骨,不由得吸引了符朗斯基的注意。他想走到自己的馬兒旁邊去,可又被一個熟人叫住了。
“瞧,卡列甯在那裏!”叫住他的熟人說,“他在找妻子,而她在亭子中央。你沒有看見她?”
“不,沒有看見。”符朗斯基回答說,他甚至沒有往人家指給的卡列甯夫人所在的亭子看,便向自己的馬跑過去。
符朗斯基沒有來得及檢查他本該交代一下的馬鞍,賽手們便被召集到亭子前去抽号和确定出發地點了。十七名軍官帶着認真、嚴肅的臉,很多人臉色發白,集合到亭子前邊抽了号。符朗斯基抽到了第七号。一聲叫喊響了:“上馬!”
感受到自己及其他賽手成了全場人注目的中心,符朗斯基心情緊張,不過遇上這種情況,他的動作總是越發從容、平靜,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的馬兒旁邊。柯爾德穿上了喜慶的盛裝:扣上紐扣的黑常禮服,兩頰下端襯着漿得筆挺的領子,戴着圓形黑禮帽,穿一雙高筒皮靴。他和通常一樣平靜而自恃,親自牽着兩股紅缰繩站在馬的前面。弗魯—弗魯像得了熱病似的在發顫。它斜過一隻充滿烈火似的眼睛,望着走過來的符朗斯基。符朗斯基把一個指頭塞到馬鞍帶下。馬的眼睛斜得更厲害了,它露出牙齒并豎起耳朵。英國佬撅了撅嘴唇,想在檢查他給套的馬鞍的人面前表露一下微笑。
“請上馬吧,這樣可以減少您的激動。”
符朗斯基最後一次看了對手們一眼。他知道,起跑後就看不見他們了。有兩位已經往前進入規定的地點,格裏岑是符朗斯基的朋友和最危險的敵手之一,他的棗紅馬不讓上,他便在它旁邊打轉。穿着緊腿褲的小個子骠騎兵上馬奔馳而去了,他想模仿英國人的樣子,像一隻貓似的在馬鞍上彎着身子。庫佐夫列夫公爵臉色蒼白,他坐在自己那匹格拉波夫斯基養馬場的純種母馬上,由一個英國人按辔牽着。符朗斯基及他的全體同事都認得庫佐夫列夫,知道他有神經“衰弱”的特點及可怕的虛榮心。他們知道他什麽都害怕,怕騎戰馬;可是現在,正因爲這比賽非常危險,人們可能會摔斷脖子,所以每一道障礙旁邊都備有一名醫生、一輛有紅十字标記的醫療車和一個女護士,他才決定跑。他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符朗斯基便向他使了個親切和鼓勵的眼色。隻有一個人他沒有瞧見,就是自己的主要對手,騎“角鬥士”的馬霍金。
“您别急,”柯爾德對符朗斯基說,“可記住一點:靠近障礙物時不要勒住也不要抽打馬,您就讓它自己選擇怎樣跳。”
“好,好。”符朗斯基拿起缰繩說。
“可能的話,跑在頭裏;即使跑在後邊,您也不要失望,直到最後一分鍾。”
馬還沒有起跑,符朗斯基便一個靈活有力的動作登上了帶鐵齒的馬镫,他健壯的身體輕巧而牢牢地坐在了咯吱響的皮馬鞍上。用右腿踩穩馬镫後,他一個習慣的手勢拉直了手指間的雙料缰繩,柯爾德便放手了。弗魯—弗魯仿佛不知道先邁哪一隻腳好,伸長脖子扯直了缰繩,像上了彈簧似的活動着,使坐在自己柔軟背上的騎手搖晃起來。柯爾德加快步子跟在他後邊。激動的馬一會兒這邊一會兒另一邊地扯着缰繩,竭力欺騙騎手,弄得符朗斯基又叫喊又揮手,想盡辦法也沒有使它安靜下來。
他們已經來到有堤壩的河邊,向規定的出發地點走去。賽手中,許多人在前頭,許多人在後邊,符朗斯基聽到後邊的泥濘路上有馬奔跑的聲音,接着,馬霍金騎在自己那匹白腿帶招風耳的“角鬥士”上超過了他。馬霍金微微一笑,露出長長的牙齒,而符朗斯基則生氣地瞅了他一眼。他本來就不喜歡他,現在又認爲他是自己最危險的對手,而使他感到氣憤的,是他超過時還驚擾了他的馬。弗魯—弗魯跨直左腿疾奔起來,并跳了兩下,然後它爲緊繃的缰繩生氣了,轉用了使騎手搖晃不定的快速颠簸碎步走。柯爾德也臉色陰沉起來,他幾乎像一匹溜蹄馬似的跑着跟在符朗斯基的後邊。
25
共有十七名軍官參加了這場賽馬。賽馬在亭台前面一個周圍四俄裏的大橢圓形廣場上進行。這一圈設有九道障礙:一條河;亭台前邊一道兩俄尺高的欄架;一道幹渠;一道水渠;一個山坡;一座愛爾蘭式平台(最困難的障礙之一),它是一道插滿樹枝的堤壩,馬兒看不見堤壩那邊還有一條溝,這樣它等于得一下跳過兩道障礙,否則就被摔死;然後還有兩道水渠和一道幹渠——才是終點,它在亭台正對面。不過,賽馬不是從圓圈而是從離圓圈一百俄丈外的地方開始,這段距離内設有第一道障礙——三俄尺寬騎手任意可以跳躍或涉水穿過去的有堤河流。
騎手們已經三次按順序站好,但每次總有誰的一匹馬沖出前列,于是隻好繞回來重新開始。專司起跑令的謝斯特林上校已經開始生氣了,當第四次口令一喊響:“出發!”——賽手們一齊出動了。
當他們按順序站好時,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遠鏡都轉到了這群騎手身上。
“出發了,開跑了!”一陣期待的寂靜後,四面八方呼喊起來。
爲了看得更加清楚點兒,觀衆們有的成群結隊,有的單獨行動,跑來跑去。頭一分鍾,集合成一堆的騎手就拉開了距離,而且可以看到,他們三三兩兩,一個跟一個地到了河邊。觀衆好像覺得他們大家是在一起奔馳;但是在騎手們的心目中,幾秒鍾差異對他們來說具有重大意義。
激動而太神經質的弗魯—弗魯喪失了最初的時機,有幾匹馬一出發就跑到了它前頭,但是還沒有到河邊,符朗斯基便盡全力控制拉緊缰繩,很容易地超過了三匹馬,前頭隻剩下馬霍金的栗色“角鬥士”了,它正在符朗斯基前面均勻輕快地晃着臀部,還有跑在最前面的,是馱着不死不活的庫佐夫列夫的駿馬狄安納。
在起初幾分鍾,符朗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了馬。他在到達頭道障礙的一條河時,一直指揮不了馬的行動。
“角鬥士”和狄安納一起并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到達的,它們刷刷地躍身到河上空,飛到了另一邊;弗魯—弗魯不知不覺中飛也似的跟在它們後面,正當符朗斯基感覺到自己騰起到空中時,突然發現幾乎就在自己馬蹄之下,庫佐夫列夫和狄安納在河的那一邊掙紮(跳起來後庫佐夫列夫放松了缰繩,馬兒就帶着他翻了個跟頭)。這些細節,符朗斯基是後來才弄清楚的,當時他隻看到弗魯—弗魯落腳的地方,可能會碰着狄安納的一條腿或頭部。然而,弗魯—弗魯像一隻從高空跳下的貓,跳躍時腳和背都使了勁,越過了那匹馬,繼續往前飛奔。
“哦,寶貝!”符朗斯基想。
過了河以後,符朗斯基完全控制了自己的馬,便開始抓緊它,同時想跨越馬霍金背後的大欄闆,并在緊接着大約兩百俄丈的障礙區域試圖超過他。
大欄闆正好豎立在皇家涼亭的前邊,當他們靠近那魔鬼(大欄闆障礙的叫法)時,國王和滿朝官員及圍觀百姓——大家都看着他們——他及在他前邊一馬之差的馬霍金。符朗斯基感覺到這些從四面八方注視着他的眼睛,但除了自己的馬的耳朵和脖子,他什麽也沒有看見。那馬正向迎面而來的地面飛跑,且始終在它面前的,是保持着同樣距離飛快而有節奏地奔馳着的“角鬥士”的背部和白毛腿。“角鬥士”一縱身,什麽也沒有碰着,短尾巴一翹,就從符朗斯基的眼中消失了。
“好!”有個人叫了一聲。
就在同一瞬間,大欄闆的木頭在符朗斯基眼前,就在眼底下閃了一下。他的馬毫無預感就騰空而起了;那些木頭不見了,隻聽見砰的一聲,背後磕着了什麽。他的馬被跑在前頭的“角鬥士”激怒了,在欄闆前腿舉起得太早,後蹄在欄闆上磕了一下。但它的步子沒有變化,一團污泥落在了符朗斯基的臉上,他知道自己又處在了與“角鬥士”原來的距離上。他看到了前面它的背部、短尾巴以及又是那幾條相隔不遠、快速行動的白毛腿。
這時應該超過馬霍金;正當符朗斯基這麽想的一瞬間,弗魯—弗魯也明白了他的想法,沒有得到任何鞭策,竟大大加大速度,它從最有利的地形,繩子攔着的那一邊開始靠近馬霍金。馬霍金不讓,符朗斯基剛想也可以從外邊繞過去,弗魯—弗魯正好換了一條腿用這種辦法開始超越。弗魯—弗魯因爲出汗而變黑的肩部,與“角鬥士”的背部并齊了。有幾步它們是在并行飛跑。然而,當它們跑到一道障礙前面時,符朗斯基爲了不繞大圈而開始勒緊缰繩,在斜坡上急速超過了馬霍金。他匆匆一瞥,瞧見了一張濺滿污泥的臉。他甚至覺得他好像在微笑。符朗斯基超過了馬霍金,但他感到他就在自己後邊,不停地聽到自己背後“角鬥士”鼻孔均勻的跳動及急促有力的呼吸。
接着的兩道障礙是一條溝和一道欄闆,很容易通過,可是符朗斯基開始聽到“角鬥士”的呼吸和馬蹄聲更接近了。他給了馬一鞭子,高興地感到它輕松地加快了步伐,“角鬥士”的蹄子聲又跟之前一樣遠了。
符朗斯基跑在了領先的位置上,這正是他希望的,也是柯爾德勸告過的,因此現在他相信自己能取勝。他的激動、喜悅及對弗魯—弗魯的溫柔,進一步增加了。他想回過頭來看一眼,卻沒有這樣做,盡量使自己保持平靜,也不給馬加鞭,好讓它如“角鬥士”(他感到是這樣的)那樣留點兒餘力。還剩下一道最困難的障礙;如果他在别人之前跨過去,那他就是冠軍了。他跑到了愛爾蘭式平台邊上。還在老遠的地方,他和弗魯—弗魯就看到了這個平台,而且他們,他和馬,一起産生了瞬間的猶豫。他從馬的兩隻耳朵上注意到它猶豫了,就舉起鞭子,可立刻感到猶豫是沒有根據的:馬兒知道該怎麽辦。它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加快了速度,穩穩當當一縱身離開了地面,憑慣性的力量遠遠地跳到了溝那邊;接着,弗魯—弗魯毫不費力地以同樣的節奏、用同樣的步伐繼續奔跑。
“好,符朗斯基!”一群人向他歡呼起來——他知道這是自己團裏的朋友,他們站在這道障礙旁邊;他一下就聽出了亞什文的聲音,但沒有瞅見他。
“啊,我的寶貝!”他在想弗魯—弗魯,同時注意聽背後的動靜。“跳過去了!”他聽到後邊“角鬥士”的蹄聲,心裏想。還剩一道兩俄尺寬的水溝了。符朗斯基連看都不看它一眼,而想遠遠地跑在前面,便開始一圈圈縮緊缰繩,使馬的頭部有節奏地一起一落地奔跑。他覺得馬已經使出最後的力量了;不但它的脖子和肩部都濕了,甚至連鬃毛和頭部及兩隻尖尖的耳朵都淌出汗水,而且它已經氣喘籲籲。但是他知道,它還有足夠的力氣跑完剩下的兩百俄丈。符朗斯基感到自己越來越接近地面,馬奔跑得特别柔軟,因此他知道自己的馬大大加快了速度。它好像毫不注意地躍過了溝渠。它像一隻鳥似的飛了過去;但在這時,符朗斯基可怕地感到,自己沒有來得及跟上馬的節奏,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做了個糟糕的動作,坐在了馬鞍上。突然間,他的情況改變了,接着,他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他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兒,一匹栗色牝馬的白毛腿從自己身邊一閃,馬霍金飛快地過去了。符朗斯基一隻腳接觸到了地面,接着他的馬就倒在了這隻腳上。他剛來得及把這隻腳拔出來,它已經困難地喘着氣朝一邊躺下了;它還做出要站起來的樣子,卻隻白白費力地伸伸自己冒出細汗珠的脖子,像一隻被射中的鳥,在他一條腿旁邊掙紮。是符朗斯基那個笨拙的動作折傷了他的背部,可是要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這一點。此時此刻,他隻看到馬霍金遠遠地往前去了,而自己則一個人搖晃着站立在泥濘的、靜止不動的地面上,面前躺着的弗魯—弗魯困難地呼吸着,向他轉頭,用自己一雙美麗的眼睛瞧着他。符朗斯基還是不明白所發生的事情,他拉住馬的缰繩。它再一次地像魚兒一樣扭動着身子,摩擦着馬鞍的兩翼,支起兩條後腿,卻還是無力擡起臀部,晃了晃又立刻朝一邊倒下了。符朗斯基激動得臉都扭曲了,臉色蒼白,下颌顫抖,用腳後跟踢了踢它的腹部,再次拉緊缰繩。然而,它沒有動,而把鼻子埋在地裏,用那雙好像在訴說似的眼睛望着主人。
“啊啊啊!”符朗斯基抱住腦袋低聲歎息,“啊啊啊!我怎麽搞的!”他号叫起來,“賽馬輸了!是自己的過錯,可恥的,不能原諒!還有這不幸的可愛的馬,被我毀了!啊啊啊!我是怎麽搞的!”
旁觀的人,一位醫生和一名助手,他那個團的軍官們,都向他跑過來了。他覺得自己完好無損,但是心裏難過極了。馬背折傷了,決定開槍打死它。符朗斯基不能回答問題,和誰都說不出話來。他扭過身,也不拾起從頭上掉下的制帽,徑直離開了賽馬場,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他感到不幸。有生以來他頭一次經受到最痛苦的不幸,無法糾正的不幸,而且是由于他自己的過錯。
亞什文拿着制帽追上了他,直陪他回到住所,半小時後,符朗斯基才清醒過來。但是,關于這次賽馬的回憶,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坎上,成了他一生中一次最沉重和最痛苦的回憶。
26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與妻子的關系,表面上還和以前一樣。唯一的差别,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和前些年一樣,春天一到他就到國外去休養,以恢複因爲冬季繁忙的工作而變得一年不如一年的身體,并照例七月份回來,立刻又以更飽滿的精力投入自己的日常工作。同樣,照例他妻子到别墅去住,而他則留在彼得堡。
自那次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家的晚會之後的談話以來,他再也沒有和安娜談起過自己的懷疑和妒忌。而以他現在對妻子的關系來說,他那種慣于模仿别人的口氣是最合适不過了。他對妻子稍稍變得冷淡了些。他好像爲她回避那一次的夜間談話,對她稍稍産生了點兒不滿。在他對她的态度中有一點兒不快,但僅此而已。“你不想對我解釋,”他好像想象着對她說,“對你更不好。現在是你得求我,可我卻不會聽你解釋了。對你更不好,”他想象着說,就像是一個人,明知是白費力,還試圖撲滅一場火災,最後又爲自己白費的力而生氣,好像在說,“那就随你!讓你爲此燃燒盡!”
他,這個在公務上聰明又精細的人,卻不懂這樣對待妻子的全部狂妄。他不懂得這一點,因爲他感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太可怕了,索性把自己心靈裏的那個藏有他對家庭感情的匣子,關上、緊閉、密封上了。他是一個細心的父親,但是從去年冬末以來,便對兒子開始特别冷淡起來,對兒子抱一種對妻子那樣譏笑的态度。“啊!年輕人!”他這樣招呼兒子。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樣想并這樣說,他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有那麽多的公務;然而他不曾意識到的是,今年一些事情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這是他借以關閉藏有自己對妻子和兒子的感情和想法的那個匣子的辦法之一,而那些感情和想法,在那裏藏得越久也就越可怕。如果誰有權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他對妻子的行爲有什麽想法,那善良溫和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什麽都不會回答的,他隻會對問起這事兒的人非常生氣。也是因爲這種緣故,人們向他問起妻子的健康時,他臉上就會露出高傲和嚴厲的表情。有關自己妻子的感情和行爲,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什麽也不願想,而且他确實對此什麽也沒有想。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常住别墅在彼得戈夫,通常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也在那裏度夏,和安娜是鄰居,經常來往。今年,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拒絕到彼得戈夫去住,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還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暗示安娜與貝特西及符朗斯基的接近不妥。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嚴厲地制止了她,說他認爲自己的妻子是不容懷疑的,并從此開始回避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他不願看見,也沒有看見,社會上已經有許多人對他的妻子側目相看了。他不想也不去理解,爲什麽自己的妻子特别要到皇村去,那裏住着貝特西,離符朗斯基那個團的營房不遠。他不允許自己考慮這件事情,因此就沒有去考慮;與此同時,盡管從來不讓自己考慮,此事也沒有任何證據,甚至沒有疑問,但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他無疑清楚自己是個被欺騙的丈夫,并因此感到深深的不幸。
在自己和妻子八年的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無數次看到别人不忠的妻子和被欺騙的丈夫,每次他都對自己說:“怎麽到這種地步?怎麽不解決這樣不像話的情況?”但是,現在當事情落到了自己的頭上時,他不但不考慮解決這種情況,甚至都完全不想去想,他之所以不想,是因爲它太可怕,太不體面了。
從國外回來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到别墅去過兩次。一次吃了飯,另一次是陪客人參加晚會,但一次也沒有像往年那樣在那裏過夜。
賽馬那天,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是很忙的一天;但一清早還在安排日程時,他就決定吃過早飯立刻到别墅去看望妻子,從那裏再到賽馬場,全部大臣都将去那裏看賽馬,因此他也該去。他到妻子那裏去是爲了裝裝樣子,無非是因爲他決定每周到她那邊去一次。此外,這一天是十五号,他得按既定的規矩把生活費用交給妻子。
在周密考慮到妻子那裏去的一切的時候,他以通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不允許自己對她想得太多太遠。
這天早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很忙。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昨天給他寄來一本小冊子,那是彼得堡的一位到過中國的著名旅行家寫的,随書附上一封信,她請他能接見一下旅行家本人,因爲從各個方面考慮,這都是個相當有意思和用得着的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晚上沒有來得及讀完小冊子,是今天早上才讀完的。接着,求見的人們來了,開始了聽報告,接見,任免,分配獎金、退休金和薪俸,書信往來——就是他所說的那些日常事務,這占去了他很多時間,然後是私事,接待大夫和管家。管家占用的時間不多。他隻轉交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所需要的錢,簡短地禀報了經濟狀況,說今年的情況不太好,因爲今年經常外出,開支比過去大,以至于出現了虧空。但是大夫,一位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交情深厚的彼得堡名醫,占用了好長時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想到他今天來,因此對他的到來感到吃驚,更何況大夫很仔細地向他問起他的健康狀況,聽了他的胸部,敲敲又摸了摸他的肝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知道,他的朋友莉吉娅·伊萬諾夫娜發現他今年的健康狀況不好,于是請大夫來給他作一次檢查。“請爲了我這樣做。”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這樣對他說。
“爲了俄羅斯,我一定照辦,伯爵夫人。”大夫回答。
“一個難能可貴的人!”莉吉娅·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
大夫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健康很不滿意。他發現肝髒腫大,缺乏營養,水療沒有起任何作用。他勸盡量多做體力活動,盡量減少精神緊張,主要的是不要有任何憂慮。可是這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這等于叫他不呼吸一樣不可能。醫生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留下了不愉快的想法,認爲自己有病而且還無法醫治。
大夫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裏出來,在台階上遇着他很熟的斯留京,他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秘書。他們是大學同學,雖然見面不多,卻互相尊重,還是好朋友,正因爲這層關系,大夫對誰都沒有像對斯留京那樣坦白說出自己對病人的意見。
“我很高興您來看他,”斯留京說,“他不對勁兒,我感到……到底怎麽樣?”
“是這樣,”大夫說着,伸手繞過斯留京的頭頂向自己的馬車夫揮揮手,讓馬車夫過來,“是這樣,”大夫邊說邊用自己白皙的手把明礬鞣革手套的一個指頭抓在手裏拉直,“您不拉緊弦線而要扯斷它——很難;但拉到最最緊的時候,您用一個指頭輕輕地往上一碰——它就會斷掉。而他,以自己對工作的忠誠和勤奮——已經被拉緊到了極限,可是還有其他的壓力,而且是沉重的。”大夫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下了結論,“您去看賽馬了嗎?”大夫一邊補充,一邊坐進轎式馬車裏,“是的,是的,當然,花費許多時間。”大夫回答說,他聽斯留京講了點兒什麽卻沒有聽清楚。
占用了這麽多時間的大夫走了後,著名的旅行家來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利用剛讀完的小冊子及自己這方面的知識,展現自己對這個領域的深刻了解和廣博開明的觀點,使旅行家驚歎不已。
同時,還有正在彼得堡的一位省府長官來訪,需要與他談談。他走後,他得和秘書一起把日常公務處理完,還須爲一樁要緊事去見一位要員。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直到快五點鍾時才趕回來,和秘書一起吃了飯,就請他和自己一起到别墅,然後去看賽馬。
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現在和自己的妻子見面時,總找個第三者在場的機會。
27
安娜站在樓上鏡子面前,安努什卡幫助她把裙子最後一條絲帶扣好,這時,聽到門口有車輪子壓着碎石子聲響。
“要是貝特西,還早着呢,”她心想,往窗外一瞧,看到一輛轎式馬車,車中伸出一頂黑禮帽和自己無比熟悉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兩隻耳朵,“真會找時候,難道來過夜?”她想,而由此可能出現的一切,對她來說是多麽恐怖和可怕,于是毫不遲疑地裝出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下樓去迎接他。于是,她感到自己身上産生了他所熟悉的虛僞和欺騙性,便立刻任憑這種虛僞和欺騙性的驅使,開始說出些連自己也不明白會說出的話來。
“啊,太好了!”她說,把一隻手伸給丈夫,又微笑着向斯留京問好,就像對自家人那樣,“我希望你在這裏過夜。”這是欺騙的伎倆提示她該說的頭一句話,“不過現在,我們一塊兒走吧。隻可惜,我答應了貝特西。她這就過來陪我去。”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聽到貝特西的名字,就皺起了眉頭。
“噢,我不會拆散你們這兩位老搭檔了,”他用通常戲谑的口氣說,“我和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一起走。醫生囑咐我要多活動。我步行去,就會覺得像泡溫泉一樣。”
“不用急,”安娜說,“要茶嗎?”她按了鈴。
“端茶來,并告訴謝遼若,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了。啊,您的健康怎麽了?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您沒有到我這裏來過;您瞧瞧,我這裏在露台上多好。”她一會兒對這個一會兒對另一個地說。
她說得很簡單而自然,不過說得太多和太快。她自己感覺到了這一點,更何況她發現在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瞧着她的目光裏,有一種在觀察她的意思。
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立刻到露台上去了。
她坐到丈夫身邊。
“你的氣色不太好。”她說。
“是啊,”他說,“今天大夫來看我,占用了一個鍾頭時間。我想是我的朋友中有誰要他來的:我的健康這麽寶貴了……”
“不,他說了什麽?”
她詢問了他的身體和工作情況,勸他休息一陣子,并到她這裏來住。
她說着這一切的時候,非常熱情、迅速,眼睛裏閃爍着特别的亮光;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現在對她這種口氣已經毫不在意了。他隻聽到她的話,隻聽取了話的字面意義。他回答時也簡簡單單,雖然仍像開玩笑。這整個談話裏,沒有任何特别的東西,但安娜後來每回想起這次整個簡短的場面,總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謝遼若由女家庭教師領着出來了。假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留意觀察的話,他一定會發現謝遼若看着父親然後又看母親時那種腼腆、惘然的目光。然而他什麽也不想看,因此也沒有看見。
“啊,年輕人!他長大了。真的,成了個完全的男子漢。你好,年輕人。”
接着,他把一隻手伸給惶恐的謝遼若。
本來就畏懼父親的謝遼若,現在,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開始叫他年輕人,當符朗斯基是朋友還是仇敵這個謎進入他的腦子裏後,對父親就疏遠了。他好像是懇求保護似的回頭看看母親。隻有和母親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感到放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女家庭教師談着話,一面把手放在謝遼若的肩膀上,但安娜看出謝遼若是那麽痛苦,那麽不自在,一副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安娜在兒子出來時的一瞬間漲紅了臉,她發現謝遼若不自在,就連忙站起來過去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手從兒子的肩膀上挪開。她吻了吻兒子,帶他到露台上,自己馬上又返回來。
“可是時間到了,”她看了一眼表說,“這個貝特西怎麽還沒有來!……”
“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着站起來,叉着雙手并弄得它們咯吱響,“我順便把錢給你帶來了,因爲夜莺不能靠寓言充饑呀,”他說,“我想,你需要……”
“不,不需要……是的,需要,”她眼睛不去看他地說,臉紅到了頭發根上,“對了,你,我想看完賽馬還到這裏來吧。”
“噢,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答,“瞧彼得戈夫的美人兒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來了,”他從窗外看到過來的一輛座位非常高的雅緻的英國帶篷馬車,補充說,“多華麗!多漂亮!那,我們也走吧。”
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沒有下馬車,隻有她那位穿着複套鞋、戴着短披肩和黑兜帽的仆人,在大門口的一邊跳下車來。
“我去了,再見!”安娜說着,吻過兒子,來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跟前,并向他伸出手,“你特地跑來,真好。”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吻了吻她的手。
“那麽,再見。你過來喝茶吧,好極了!”她說着就出去了,一副容光煥發、開開心心的樣子。但是,一等到不再見到他,她便感覺到手上被他的嘴唇接觸過的那個地方,并厭惡地渾身顫抖了一下。
28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出現在賽馬場的時候,安娜已經和貝特西并排坐在整個上流社會聚集的那個涼亭裏了。她還在老遠就看見了丈夫。兩個人,丈夫和情人,成了她生活的兩個中心,而且不用看到事實,她都感到他們離得很近。她老遠就感到丈夫在靠近,并注視着他在人流中走動。她看到他怎麽一會兒自恃地向讨好他的人回禮,一會兒和善而漫不經心地與地位相當的人問候,一會兒竭力等待世界強者們的顧盼,同時脫下壓到耳邊的大圓禮帽向涼亭走過去。她知道所有這一套應酬禮貌,而這一切都令她讨厭。“渴求功名,渴求升官——這就是他心靈中的一切,”她想,“而高尚的想法,對文化的愛,宗教,這一切——都隻不過是獵取功名利祿的手段。”
據他朝女眷聚集的涼亭看的目光(他直望着她,可是他在絲綢、緞帶、羽飾、陽傘和繁花的海洋中沒有認出她),她知道他在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貝特西公爵夫人對他叫喊起來,“您一定是沒有看見您夫人吧;瞧,她在這裏!”
他冷冷地微微笑了笑。
“這裏多麽光輝燦爛,讓人眼花缭亂。”他邊說邊走進亭子裏。他以一個見到剛見過面的妻子的丈夫應有的那樣微微笑了笑,還向公爵夫人及其他熟人問好,對每個人作着應有的回禮,也就是和太太們開玩笑,和男人們互相緻意。下面在亭子旁邊站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尊敬的、以聰明和教養出名的侍從武官。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和他交談起來。
當時正是兩場比賽的間隙,所以他們的談話沒有受到什麽阻礙。侍從武官指責賽馬。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表示反對,爲賽馬辯護。安娜一字不漏地聽着他講完,均勻的聲調,每一個詞兒都使她覺得虛僞,感到刺耳。
四俄裏障礙賽開始時,她身子往前傾,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走在馬旁邊并坐上去的符朗斯基,同時聽着丈夫讨厭的不停的聲音。她非常爲符朗斯基擔心,更爲丈夫這尖細的聲音和熟悉的語調感到痛苦。
“我是個壞女人,我是個堕落的女人。”她在想,“但我不喜歡撒謊,我不能容忍撒謊,而他(丈夫)的生存資本……就是撒謊。他全知道,全看到了,他有什麽感情,如果能這麽平靜地聊天?他把我殺了,他把符朗斯基殺了,我倒會尊敬他。可是,不,他需要的隻是謊言和體面。”她對自己說,而沒有去想自己要求丈夫的究竟是什麽,自己希望看到他是什麽樣子。她也不明白,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種使她爲此生氣的表面上的喋喋不休的談話,不過是他内心擔憂和不安的一種表現。就好比一個受傷的孩子,蹦跳着通過自己的肌肉活動以減少疼痛的感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也是這樣,他需要用其他精神活動來忽略與妻子相關的思想。當她在場,或者符朗斯基在場,哪怕聽到符朗斯基的名字,他就不能不産生這樣的想法。正像孩子蹦跳是自然的一樣,說得好聽、聰明,對他來說也是自然的反應。
他說:“賽馬時賽馬、騎手會遭遇危險,這是比賽無法避免的事情。如果說英國在軍事曆史上可以炫耀最光輝的騎士業績,那隻是因爲它長期以來發展了動物和人的這種力量。依我看,運動具有重要的意義,而我們一直是這樣,仍隻看到最表面的東西。”
“不是表面的,”特維爾斯卡娅公爵夫人說,“據說有位軍官折斷了兩根肋骨。”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微微笑了笑,隻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多說什麽。
“就算是這樣,公爵夫人,這也不是表面的,”他說,“而是内在的。然而問題不在這裏,”他又轉向剛才和他交談的将軍嚴肅地說起來,“您别忘了參賽的是些選擇了這項活動的軍人,任何天賦都具有和其獎賞相反的一面。賽馬本就是軍人的天職。拳擊或西班牙鬥牛這種不像話的運動是野蠻的标志,而體育運動則是文明的标志。”
“不,下次我再也不來了;這使我太緊張了,”貝特西公爵夫人說,“不對嗎,安娜?”
“的确是緊張,可是又舍不得離開,”另一位太太說,“如果我是個羅馬女人,就會對雜技表演一次也不放過。”
安娜什麽也沒有說,她一直不松手地舉着望遠鏡注視着一個地方。
這時候,有位高大的将軍正穿過涼亭走過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中斷了談話,連忙自尊地站起來,向走過的軍人深深地鞠躬。
“您不參加比賽?”軍人對他開玩笑。
“我的比賽更困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恭恭敬敬地回答。
回答雖然什麽意義都沒有,軍人還是做出一副從一個聰明人那裏聽到一句聰明話的樣子,好像完全明白la pointe de lasauce77。
“有兩個方面,”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說,“表演者和觀衆;就觀衆而言,喜歡這種表演是水平低的最好标志,我同意,但是……”
“公爵夫人,打賭!”下邊傳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貝特西談話的聲音,“您賭誰會赢?”
“我和安娜賭庫佐夫列夫公爵。”貝特西回答。
“我賭符朗斯基。一副手套。”
“行!”
“多漂亮,不是嗎?”
旁邊人家在說話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保持着沉默,可是立刻又開始了。
“我同意,不過需要勇氣的遊戲……”他繼續說。
這時候,賽手們起跑了,所有的談話一下停止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也不說話了,而且大家都站起來,把目光轉到河流那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賽馬不感興趣,因此沒有去看騎手,而是用疲倦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打量觀衆。他的注意力停在了安娜身上。
她的臉色蒼白而嚴峻。除了一個人,她顯然什麽都沒有瞧見。她的一隻手痙攣地緊握着扇子,還屏住了呼吸。他看了看她,又連忙轉過頭,看着别人。
“瞧這位太太和其他人也非常激動,這很自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他想不去看她,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身上。他又細看起這張臉來,盡量不去注意如此清楚地流露在那上面的表情,但是他終于違反本意,可怕地在這張臉上看到了他不願看到的東西。
庫佐夫列夫在河邊頭一個摔下馬來使大家都激動,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清楚地看到安娜那張蒼白而得意的臉,因爲她注視的那個人沒有摔倒。當馬霍金和符朗斯基都跨過了障礙,緊接着的一位軍官在那兒一頭摔下來,失去了直覺,整個觀衆席上出現一陣恐怖的喧嘩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現安娜甚至都沒有察覺到這事,她好不容易才明白周圍的人在說些什麽。不過,他還是越加固執地注視着她。全神貫注地在奔跑的符朗斯基身上的安娜,感覺到了自己丈夫一雙冷冷的眼睛,正從一邊凝視着她。
她把頭轉過來一會兒,詢問地瞥了他一眼,稍稍皺了皺眉頭後,又把頭扭過去了。
“啊,我無所謂。”她仿佛這樣在對他說,過後就再也沒有瞧過他一眼。
這場賽馬真倒黴,十七個人有一大半摔倒并受了傷。臨結束時,大家都感到擔心,而且因爲沙皇表示了不滿,這種擔心就更加重了。
29
大家都高聲叫喊着表示不滿,大家都在重複着誰說出的一句話:“隻差鬥獅的雜技了!”大家都有一種恐怖的感覺,因此當符朗斯基摔下來時,安娜響亮地叫了一聲“哎呀”,這并沒有什麽特别的。但在這之後,安娜臉上出現的變化可真是不體面了。她完全手足無措了。她開始像一隻被捉住的鳥兒似的撲騰起來:一會兒想站起來到什麽地方去,一會兒轉向貝特西。
“我們走,我們走吧。”她說。
可是,貝特西沒有聽見她的話。她正彎下身子和走到她面前的将軍說話。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向安娜走過來,并關切地向她伸出一隻手。
“我們走吧,要是您想走的話。”他用法語說;可安娜正留神聽将軍說話,因此沒有注意到丈夫。
“據說也折斷了一條腿,”将軍說,“這真是不像話。”
安娜沒有理睬丈夫,拿起望遠鏡對準看着符朗斯基那個地方;可是離得太遠了,那邊又聚集了許多人,什麽也看不清楚。她取下望遠鏡想走;但這時一位将軍騎馬跑過來,向沙皇禀報了些什麽。安娜向前撲過身去聽。
“斯吉瓦!斯吉瓦!”她在喊自己的哥哥。
但是哥哥沒有聽見。她又想往外邊走。
“我再一次向您伸出自己的手,如果您想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同時接觸到了她的手。
她厭惡地避開了他,連他的臉都不看一下,說:“不,不,别管我,我要待一會兒。”
這時,她看到一位軍官從符朗斯基摔倒的地方穿過賽圈向亭子跑過來了。貝特西向他揮揮手絹。
軍官帶來的消息說,騎手沒有傷着,但是馬的背脊折斷了。
一聽是這樣,安娜迅速坐下來,并用扇子遮住臉。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現她哭了,她不但忍不住流淚,而且還痛哭起來,胸脯一起一伏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用身子把她擋起來,使她有時間安靜下來。
“我第三次向您伸出手。”過了些時候,他轉過來對她說。貝特西公爵夫人過來幫忙了。
“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我帶安娜來的,我還答應過送她回去。”貝特西摻和進來說。
“原諒我,公爵夫人,”他說,同時讨好地微微一笑,卻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可是我看安娜身體有點兒不舒服,我希望她和我一起走。”
安娜驚恐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圍,便順從地站立起來,并伸出手來挽住丈夫的胳膊。
“我會派人到他那邊去的,弄清情況後就告訴您。”貝特西悄悄對她說。
在亭台出口處,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跟通常一樣與碰見的人說話,安娜也得和通常一樣答禮和說話;但她一副惘然若失的樣子,做夢似的挽着丈夫的胳膊走着。
“摔傷了沒有?是真的嗎?今天會不會來?我今天能見到他嗎?”她在想。
她默默地坐進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轎式馬車裏,默默地離開了停着許多馬車的地方。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雖然看到了這一切,他還是不允許自己去考慮妻子當前的處境。他看到的,隻是一些表面的狀況。他看到她的表現有失體面,認爲自己有責任将此告訴她。但對他來說,光指出這一點而不多說幾句是困難的。他張開嘴,想要對她說她的表現有失體面,可是不由自主地說出口的完全是另外的話。
“不管怎麽,我們大家都多麽偏愛這種殘酷的景象,”他說,“我注意到……”
“什麽?我不明白。”她輕蔑地說。
他感到受了屈辱,便立刻說起自己要說的話來。
“我應當告訴您。”他說。
“這是說,要攤牌了。”她在想,于是害怕起來。
“我應當告訴您,您今天的表現有失體面了。”他用法語對她說。
“我的表現怎麽不體面了?”她大聲說,迅速向他轉過頭來,目光直對着他的眼睛,但已經完全沒有了原來那種掩飾着什麽的快樂,而是帶着果斷的神情,想借此竭力把自己所經受的恐懼掩飾起來。
“您别忘了。”他指指馬車夫背後開着的窗子對她說。
他欠起身來,把玻璃窗關上。
“您發現我哪一點不體面了?”她重複說。
“一個騎手摔倒時,您沒能掩飾的那種巨大的驚慌。”
他預料她會反駁;可是她沒有做聲,眼睛直視着前方。
“我已經請求過您,在社交場合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不至于讓那些惡毒的舌頭說您的壞話。當時我指的是内心的态度,現在我說的不是這個。現在我說的是外表的态度。您的表現不體面,我希望不再出現這樣的情況。”
他說的話,她連一半也沒有聽清,她對他有點兒畏懼,并在想符朗斯基沒有摔傷是不是真的。聽說騎手完好無損而馬折斷了背,是指他嗎?他說完時,她隻是勉強裝出讪讪的一笑,什麽也沒有回答,因爲沒有聽清他說的話。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鼓起勇氣說,但是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說的話時,她經受的恐懼傳給了他。他看到這種微笑,便産生一種奇怪的迷惑不解。
“她在笑我猜疑。對,現在她要說出那一次對我說過的話:我的猜疑毫無根據,太可笑了。”
現在,所有的事情就要攤牌了,他最最希望的就是她像以前一樣,讪笑地回答說他的猜疑是可笑的和毫無根據的。他知道的那事兒是那麽可怕,以至現在他準備什麽都相信。然而她驚恐和陰沉的臉部表情,甚至連欺騙都不能指望了。
“也許是我錯了,”他說,“要是這樣,求您原諒我。”
“不,您沒有錯,”她絕望地瞥了他冷漠的臉一眼,緩慢地說,“您沒有錯。我是吓壞了,我沒法克制自己。我聽着您說話,而心裏想着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害怕,我恨您……随您拿我怎麽辦吧。”
接着,她側過身子靠在轎式馬車的一個旮旯裏,雙手捂住臉,大聲哭起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動不動,眼睛呆滞地直視前方。但他的面部突然露出死屍般威嚴的僵硬姿态,直到别墅,這種表情始終沒有改變。到了家門口,他向她轉過頭來時,仍是這樣的表情。
“好吧!不過我要求您起碼能保持表面上的體面,”他的聲音在顫抖,“直到我采取能保全我聲譽的措施并通知您的時候。”
他先下馬車,再扶她下來。在仆人面前,他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坐進轎式馬車,回彼得堡去了。
緊接着他走了以後,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來了,給安娜交來一張便條:“我派人到阿列克謝那裏去打聽過他的健康情況了,他給我回信說,他健康完好,可是很失望。”
“這麽說,他要來!”她想,“我做得太對了,把一切都對他說了。”
她看了看表。還有三個鍾頭。她回想起最後一次約會的詳細情景,血液在沸騰了。
“我的上帝,多幸福啊!這是可怕的,不過我喜歡瞧他的臉,喜歡這種神奇的亮光……我的丈夫啊,哼!……可是,感謝上帝,和他全都結束了。”
30
和所有人們聚集的地方一樣,舍爾巴茨基一家人去的那個德國小溫泉區,照樣能夠看到某種社會的結晶體。在那裏,每個成員都有一定的位置,并且永不改變。就像在低溫條件下一滴水會确定不變地凝結成一種形狀的雪花,每位新到溫泉的人,同樣立刻會在自己的固有位置安頓下來。
F?rst Shcherbatsky sammt Gemah lin und Tochter78,根據他們所住的房間,根據他們的名望和結交的朋友,立刻像晶體化似的安頓在他們固定的位置上了。這一年,礦泉上有一位真正的德國公主,因此社會的晶體化運動得更爲激烈。公爵夫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公主,而且第二天就舉辦晉見儀式。吉蒂穿着一件巴黎定做的很普通的,也就是非常雅緻的夏季裙子,優雅地低低屈身行了個禮。公主說:“我希望這張美麗的小臉蛋一定會很快恢複粉紅色的。”于是對舍爾巴茨基一家來說立刻就牢固地建立起一定的無法離開的生活道路。舍爾巴茨基一家還結識了一個英國貴婦人家庭、一位德國伯爵夫人及其在最近一次戰争中負傷的兒子,還有一位瑞典學者和康奈特兄妹。不過,舍爾巴茨基家那個主要的交際圈子,是由一位莫斯科夫人瑪麗娅·葉甫蓋尼耶夫娜·爾季舍娃及其女兒和一位莫斯科上校組成的。那個女兒讓吉蒂讨厭,因爲她患的是和她一樣的相思病;那位上校,吉蒂還在童年時代就認識,并知道他總穿着制服、戴着肩章,長一雙小眯眼,袒露的脖子上挂着花領帶,特别可笑,還因爲沒完沒了地糾纏而讓人讨厭。這一切都牢牢地形成以後,吉蒂便感到煩悶,再說公爵到卡爾斯巴德79去了,隻留下她和母親兩個人。她對認得的人已經不感興趣,覺得他們已經不會再有什麽新東西。現在溫泉上她最大的興趣就是觀察和猜測那些自己還不認識的人。就自己的性格特點來說,吉蒂總希望在人們身上,特别是在自己不認識的人身上發現最最美好的東西。現在也是這樣,在猜測誰和誰、他們的關系怎麽樣以及他們是些什麽樣的人時,吉蒂爲自己設想了一些最驚人和美好的性格,并通過自己的觀察得到證實。
這些人當中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是個俄羅斯姑娘,她與一位叫她施塔爾太太的俄羅斯病婦同行。施塔爾太太是上流社會的一員,但她病得很重,都不能走路了,隻有天氣特别好的日子才坐輪椅出現在溫泉浴場上。不過,照公爵夫人的說法,施塔爾太太與俄羅斯人中誰也不相識,這與其說是病,不如說因爲她傲慢。俄羅斯姑娘照料施塔爾太太,此外吉蒂還注意到她和礦泉上那麽多重病号都相處得很好,并以大方得體的方式照料他們。據吉蒂觀察,這個俄羅斯姑娘既不是施塔爾太太的親人,也不是雇用的女護理。施塔爾太太叫她瓦蓮卡,其他一些人則稱呼她“瓦蓮卡小姐”。仔細觀察這個姑娘對待施塔爾太太以及其他她并不熟悉的人的态度,吉蒂對她萌生了極大的興趣,還像通常那樣對這位瓦蓮卡小姐産生了無法解釋的好感,而且目光一遇到一起便感到自己喜歡她。
這位瓦蓮卡小姐不能說已經過了青春年華,但卻像個沒有青春的人:說她十九歲或三十歲都可以。如果細細看她的容貌,雖然一臉病容,但與其說難看,倒不如說美。要不是身體太幹瘦,頭與中等個頭相比太大,她還是長得端正勻稱的;不過,對男人她是不會有吸引力的。她恰似一朵美麗的花兒,雖然花瓣還完好未凋,卻已經不鮮豔,沒有芳香了。此外,她不吸引男人們,還因爲缺乏那種吉蒂身上特别豐沛的東西——被壓抑的生命之火和對自己魅力的意識。
她總有事兒忙着,這是沒有疑問的,而且好像對任何不相幹的事情都不會發生興趣。這種與自己相反的情況,尤其吸引吉蒂。吉蒂感到在她身上和她的生活方式中,恰恰有着她現在正在痛苦尋找的某種榜樣,那就是超脫那種令吉蒂厭惡的世俗的男女關系,超脫日常的生活情趣和生活尊嚴。她覺得現在這種世俗關系等于把姑娘當成等待買主的可恥展品。吉蒂對這位不認識的朋友觀察得越久,就越堅信這位姑娘正是她想象中那種完人,就越想和她結識。
兩位姑娘一天要見到好幾次,每次見到時吉蒂的一雙眼睛都好像在說:“您是誰?您是做什麽的?其實,您就是像我想象中的完人,對嗎?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的眼睛補充說,“您别以爲我要勉強您和我認識,我隻不過是贊賞您,喜歡您。”“我也喜歡您,您非常非常可愛。而且,要是有時間,我會更喜歡您的。”不知其名的姑娘的目光在回答。而且确實,吉蒂發現她總是忙着:不是把俄羅斯人家的孩子們從溫泉上領回去,就是給女病人送方格子毛毯來并給她裹上,要不就想盡辦法使生氣的病人平息怒火,以及爲誰選購喝咖啡時吃的餅幹。
舍爾巴茨基一家來到後不久,一天早晨,溫泉浴場上又出現了一對,給人以不友好的印象。那就是:一個高大而有點兒駝背的男人,他有一雙粗大的手,穿着不合身的舊大衣,有一雙天真可怕的烏黑眼睛;身邊是一個麻臉而模樣和善的女人,她衣衫破舊,穿得不很得體。吉蒂得知他們是俄國人,便開始在自己的腦海裏描繪出一部關于他們的美好動人的羅曼史來。但是公爵夫人從Kurliste80上知道他們是尼古拉·列文和瑪麗娅·尼古拉耶夫娜後,便向吉蒂解釋這個列文是多壞的人,于是有關這兩人的全部幻想就消失了。這與其說是母親對她說了,還不如說因爲他是康士坦丁的哥哥,這兩個人突然使吉蒂覺得十分難受。現在這個頭部不停地一扭一扭抽搐的列文,在她身上激起了無法克制的厭惡感。
她仿佛覺得他的一雙可怕的大眼睛在固執地在追蹤她,眼睛裏流露出一種仇恨和譏笑的感情,因此她就竭力回避見到他。
31
這是個陰雨天,雨下了整整一上午,病人們都帶着雨傘聚集在回廊裏。
吉蒂和母親及莫斯科上校一起走着,那位高高興興穿着從法蘭克福買來的現成歐洲式常禮服。他們順回廊的一邊走,竭力避開走在另一邊的列文。瓦蓮卡穿着自己的黑裙子,戴一頂邊沿往下翻的黑帽子,陪一位法國瞎女人從回廊的這一頭到那一頭地走着,每次見到吉蒂,她們都互相投送友好的目光。
“媽媽,我可以和她說話嗎?”她說着,同時目光追逐着自己不相識的朋友,并發現她正朝一處泉水走去,她們會在那裏碰在一起。
“啊,如果你那麽想,我就事先了解清楚她的情況,然後我親自找她,”母親回答,“你在她身上發現了什麽特别的?她該是個陪伴人的。如果你想,我就和施塔爾太太認識一下。我認得她的belle soeur81。”公爵夫人驕傲地擡起頭,補充說。
吉蒂知道,公爵夫人因爲施塔爾太太好像回避同她結識在生氣。吉蒂沒有堅持。
“這人多好,多可愛!”她瞧着瓦蓮卡說,當時那一位正把一隻杯子遞給法國女人,“您看,一切都是那麽樸實,可愛。”
“你的engouements82太可笑了,”公爵夫人說,“不,我們往回走的好。”她發現列文帶着太太及一位德國醫生迎面走過來,便補充說;他正在和德國醫生很大聲音生氣地說着什麽。
她們拐過彎要回頭走時,突然聽到已經不是大聲說話,而是在嚷嚷了。停下來的列文在叫嚷,而醫生也在發火。他們身邊圍起了人群。公爵夫人和吉蒂趕快離遠點兒,上校則湊到人群裏,以便弄清楚是怎麽回事情。
幾分鍾過後,上校追上了她們。
“那裏怎麽了?”公爵夫人問。
“可恥又丢人!”上校回答,“怕的就是——在國外碰上這種俄國人。這位俄羅斯先生和一位醫生發生了争吵,粗魯地辱罵人家,說人家不該這樣對他治療,還揮舞手杖。簡直是丢人!”
“啊,多不愉快!”公爵夫人說,“那,結果怎麽樣?”
“感謝這裏的一位……一位戴蘑菇帽的姑娘進行了勸解。她好像是位俄羅斯姑娘。”上校說。
“瓦蓮卡小姐?”吉蒂高興地問。
“對,對。她比大家都先出來,她拉起這位先生的一隻手,把他領開了。”
“瞧,媽媽,”吉蒂對母親說,“您還爲我贊賞她感到吃驚呢。”
從第二天起,吉蒂在觀察自己不相識的朋友時發現,瓦蓮卡小姐對待列文及其女人的态度,已經同其他一些她protégés83的人一樣了。她走到他們跟前,和他們交談,給那位任何一種外語都不懂的女人當翻譯。
吉蒂便開始更強烈地懇求母親允許自己與瓦蓮卡認識。不管有種莫名優越感的公爵夫人覺得主動前去結識施塔爾太太是多麽令人不痛快,她還是弄到了瓦蓮卡的材料,得知了她的一些詳細情況,最後斷定跟這種人認識雖然好處不大,也絕沒有任何壞處。于是她親自到瓦蓮卡面前,主動和她結識。
選擇好了女兒去了溫泉口而瓦蓮卡正停在面包鋪對面的機會,公爵夫人來到了她面前。
“能認識一下您嗎?”她臉帶端莊的微笑說,“我女兒喜歡上了您,”她說,“您也許不知道我。我是……”
“我們大家相互都有這樣的感情,公爵夫人。”瓦蓮卡連忙回答。
“昨天您爲我們一位可憐的同胞做了件多大的好事!”公爵夫人說。
瓦蓮卡臉紅了。
“我不記得,我好像沒有做什麽。”她說。
“還怎麽,您使這個列文避免了不愉快。”
“對,sapagne84叫我,我就想辦法使他安靜下來:他病得很重,對醫生不滿。而我有照看這些病人的習慣。”
“對,我聽說了,您和您的姑媽施塔爾太太住在芒通。我知道她的一位belie soeur。”
“不,她不是我姑媽。我叫她媽咪,但我和她不是親屬;我是她撫養的。”瓦蓮卡再一次紅了臉說。
這話說得那麽樸實,她臉上真誠坦率的表情是那麽可愛,以至公爵夫人明白了她的吉蒂爲什麽喜歡上了這位瓦蓮卡。
“那麽,這個列文怎麽了?”公爵夫人說。
“他要走了。”瓦蓮卡回答。
這時候,吉蒂從溫泉口過來了,她爲母親認識了她不相識的朋友感到高興。
“啊,瞧,吉蒂,你那麽熱切地想認識的小姐……”
“叫瓦蓮卡,”瓦蓮卡微笑着提醒說,“大家都這麽稱呼我。”
吉蒂高興得滿臉通紅。她久久默默地握着自己這位新朋友的一隻手,瓦蓮卡沒有緊握她的手,隻把手放在她手上。雖然沒有緊握她的手,但瓦蓮卡小姐的臉上泛起平靜、高興的卻又略帶幾分哀傷的微笑,露出自己大而潔白的牙齒。
“我也早就希望這樣。”她說。
“可是您那麽忙……”
“啊,相反,我沒有什麽忙的。”瓦蓮卡回答,可就在這一分鍾,她得撇下自己的新朋友,因爲有兩位俄羅斯小姑娘跑來找她,她們是一個病人的女兒。
“瓦蓮卡,媽媽在叫!”她們嚷道。
瓦蓮卡随即就跟她們走了。
32
公爵夫人了解到有關瓦蓮卡的經曆,她和施塔爾太太的關系,以及施塔爾太太本人的詳細情況,具體是這樣的:
有些人說施塔爾太太一直是個病态而狂熱的女人,她把丈夫害苦了,而另一些人則說是丈夫的缺德行爲把她折磨苦了。她生頭一個孩子時就已經和丈夫離了婚,那孩子當時就死了。親人們知道她重感情,怕這消息會緻她于死命,便把在彼得堡同一幢房子同一個晚上出生的一位宮廷廚師的女兒收留過來頂替。這就是瓦蓮卡。施塔爾太太後來知道瓦蓮卡不是自己的女兒,但繼續撫養她,再說瓦蓮卡很快就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施塔爾太太一直卧床不起,在南歐已經住了十多年了。有些人說施塔爾太太是因爲慈善而笃信宗教而獲得社會地位的,另一些人則說她的心地善良、品行高潔,或者就爲了别人謀福利。沒有人知道她信的是哪種宗教——天主教、新教,還是東正教;但有一點是無疑的——她和所有教會和教派的最高人物,都保持着友好的交往。
瓦蓮卡經常和她一起生活在國外,而且所有知道施塔爾太太的人,都知道并喜歡瓦蓮卡小姐;大家都這樣稱呼她。
了解到所有這些詳細情況之後,公爵夫人不覺得自己女兒和瓦蓮卡的接近有什麽可擔心的,再說瓦蓮卡的行爲舉止和教養都是最好的:一口流利的法語和英語,而主要的是她轉達了施塔爾太太的意思,說她因爲有病不能有幸和公爵夫人相識,爲此感到遺憾。
和瓦蓮卡相識後,吉蒂越來越爲自己的朋友吸引,而且每天都能從她身上發現新的優點。
公爵夫人聽說瓦蓮卡歌唱得好,便請她晚上到他們這裏來唱歌。
“吉蒂彈鋼琴,我們有架琴,琴雖然不太好,但您一定會使我們大飽耳福的。”公爵夫人說,臉上露出現在使吉蒂特别不高興的強裝的微笑,因爲她發覺瓦蓮卡不想唱。不過,瓦蓮卡晚上還是來了,還自己帶了歌本來。公爵夫人把瑪麗娅·葉甫蓋尼耶夫娜和女兒及上校都邀請來了。
瓦蓮卡對有不相識的人在場全不在意,立刻走到鋼琴旁邊。她不會自己伴奏,但照着樂譜唱得很出色。鋼琴彈得不錯的吉蒂就爲她伴奏。
“您有出衆的才能。”瓦蓮卡非常好地唱第一首歌後,公爵夫人對她說。
瑪麗娅·葉甫蓋尼耶夫娜和女兒都感謝她,誇獎她。
“你們看,”上校望着窗外說,“多少聽衆集合起來在聽您的唱歌。”确實,窗外集合了很大一群人。
“我很高興,這使你們開心。”瓦蓮卡樸實地回答。
吉蒂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她對她的技巧、嗓子和面部表情都很贊賞,而更贊賞的還是她的态度——瓦蓮卡顯然不覺得自己唱得有什麽了不起,對大家的誇獎也完全不在意;她好像隻是在問:還要再唱嗎,還是已經夠了?
“要是換成我,”吉蒂在想自己,“我會引以爲自豪的!看到窗外這群人,我會多麽高興!而她完全無所謂。而她唯一的動機就是不拒絕媽咪的要求,讓她感到愉快。她身上到底怎麽回事兒?是什麽東西給了她這種淡泊一切的力量,使她保持獨立的平靜?我是多麽想知道并向她學習做到這樣。”吉蒂凝神注視着這張平靜的臉,心想。公爵夫人請瓦蓮卡再唱,于是瓦蓮卡就站在鋼琴邊上,又一次用她那消瘦、淺褐色的手打着拍子,還是那麽平穩、準确和美妙地唱了一首。
歌本上接下去的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吉蒂彈了序曲,擡頭看了一眼瓦蓮卡。
“不唱這首。”瓦蓮卡漲紅了臉說。
吉蒂一雙眼睛的目光,驚恐而詢問地停在了瓦蓮卡的臉上。
“那唱另一首。”她連忙說,同時翻起幾頁,并立刻明白那首歌一定與什麽有聯系。
“不,”瓦蓮卡回答,她伸過一隻手按住歌本,微微笑笑,“不,就唱這首吧。”接着便平靜地與原先一樣優美地唱了那首歌。
她唱完後,大家又對她一陣感謝,便喝茶去了。吉蒂和瓦蓮卡來到房子旁邊的小花園裏。
“那首歌和您的某種回憶有聯系,對嗎?”吉蒂問,“您不用講,”她趕緊補充說,“隻要說一聲:對嗎?”
“不,爲什麽?我告訴您,”瓦蓮卡樸實地說,沒有等回答就接着講,“對,這是一種回憶,一度讓我無比難受。我愛上了一個人,我給他唱過這首歌。”
吉蒂睜着一雙大眼睛,默不做聲,但是大爲感動地望着瓦蓮卡。
“我愛他,他也愛我;但是他母親不贊成,他就娶了另一個人。他現在住得離我們不遠,我有時還見到他。您不會想到我也有這羅曼史吧?”她說着,而且在她漂亮的臉上泛起一陣火花,吉蒂感到這火花當時曾照亮過她的全身。
“怎麽不會想到呢?我要是個男人,自打認識您以後,就什麽人也不會再愛了。我隻是不理解,他怎麽會讨好母親而把您忘了呢,讓您遭受這樣的不幸?他沒有良心。”
“啊,不,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也沒有不幸;相反,我很幸福。那麽,我們今晚就不再唱了?”她說着,同時向房子走去。
“您真好,您真好!”吉蒂叫喊着,要她停下來,吻了吻她,“我要是哪怕稍稍有點兒像您就好了!”
“您幹嗎要像某個人呢?您這樣就好啊。”瓦蓮卡露出溫順而疲倦的微笑說。
“不,我一點兒也不好。那您告訴我……您再待一會兒,我們再坐坐?”吉蒂說着,拉她又坐到旁邊的一條凳子上。
“您說說,想到人家不珍惜您的愛情,他不想……您難道不感到屈辱?”
“可他不是不珍惜;我相信他是愛我的,但他是個孝順的兒子……”
“是的,可如果他不聽從母親的意旨,而是出于他自己的心願?……”吉蒂說,同時感到暴露了自己的隐私,她那張燃起羞怯紅暈的臉已經不打自招了。
“那他可就不對了,我也不會憐惜他了。”瓦蓮卡回答說,她顯然明白了她們說的,已經不是自己而是吉蒂了。
“然而屈辱呢?”吉蒂說,“屈辱是忘不了的,忘不了的。”她說着,同時回想着最後一次舞會上音樂停止時自己對符朗斯基的目光。
“有什麽屈辱?要知道,您并沒有做得不對呀?”
“比不對還糟——丢臉。”
瓦蓮卡搖了搖頭,把手放在吉蒂手上。
“有什麽好丢臉的?”她說,“因爲您不曾對冷淡了您的那個人說,您愛他吧?”
“當然,沒有;我從來沒有談過一個詞兒,可是他知道的。不,不,神情舉止,看得出來呀。我活到一百歲也忘不了。”
“那有什麽?我不明白。問題是您現在還愛不愛他。”瓦蓮卡什麽都直截了當地說。
“我恨他,也不能原諒自己。”
“那有什麽關系?”
“羞恥,屈辱。”
“啊,要是大家都像您這樣感情脆弱就不得了了,”瓦蓮卡說,“沒有一個姑娘不經受過這種事情的。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那什麽是重要的?”吉蒂問,帶着好奇和驚訝注視着她的臉。
“啊,重要的事兒多着呢。”瓦蓮卡微笑着說。
“那是什麽呀?”
“啊,重要的事情多着呢。”瓦蓮卡回答,她不知道說什麽好。但是這時候從窗子裏傳出公爵夫人的聲音:“吉蒂,天冷了!要不拿上披肩,要不回屋裏來。”
“對了,該走了!”瓦蓮卡說着,便站起來,“我還得到佩爾特太太那兒去一趟;她對我說過的。”
吉蒂握着她的一隻手,以熱烈好奇和懇求的目光詢問:“是什麽,最緊要的是什麽?它使人這麽平靜?您知道,告訴我吧!”但是瓦蓮卡甚至不明白,她的目光詢問的是什麽。她隻記得自己今天還得到佩爾特太太那裏去一趟,并且得在十二點之前趕回家,給媽咪準備好茶。她走進屋裏,收起歌本,和大家告别後要走了。
“讓我送您。”上校說。
“對,現在夜裏一個人怎麽走,”公爵夫人贊同說,“我讓帕拉荷來也好。”
吉蒂發覺,瓦蓮卡聽說她需要送的時候忍不住快笑出來了。
“不,我總是一個人走的,從來沒有出過什麽事兒。”她拿起帽子說。接着,她再一次地吻了吻吉蒂,最後也沒有說什麽是緊要的,便精神飽滿地邁步走了出去,同時關于什麽是緊要的,是什麽使她有這麽令人羨慕的平靜和尊嚴,所有這些疑問也随着她的身影而消失了。
33
吉蒂還認識了施塔爾太太,這種認識,加上她與瓦蓮卡的友誼,不但對她産生了重大的影響,而且使痛苦中的她得到安慰。她得到這種安慰,在于因爲這種認識,她打開了一個與過去自己的經曆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一個高尚、美好的田地,從它的高度可以平靜地對待自己的過往。這個天地爲吉蒂展現的,除自己迄今爲止一直完全投入的本能生活,還有另外的精神生活。這種生活是通過宗教展示出來的,但是,那種宗教和她從小知道的,在祈禱時和能遇上熟人的寡婦院的通宵彌撒時,以及在跟牧師一起背誦斯拉夫經文所表現的,完全不同。這是一種高尚的、神秘的,與一系列美好思想感情相聯系的宗教。這種宗教不僅能夠讓人信仰,而且可以愛它。
這一切,吉蒂不是從她們的言談中得知的。施塔爾太太和吉蒂交談,就像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可愛孩子說話,好像是在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她隻有一次提到,說在所有人類的痛苦中能給人帶來安慰的隻有愛和信仰,并說就基督對我們的憐憫而言,任何悲哀都是重要的,然後立刻把話題轉開了。但是,在她的每個動作、每句話裏,在被吉蒂稱爲她那天使般的目光中,特别是在通過瓦蓮卡了解到她一生的全部經曆之後,吉蒂領悟到了她迄今不知道的那種“緊要的”東西。
但是,不管施塔爾太太的性格多麽高尚,她的全部經曆多麽動人,她的談話多麽崇高而溫柔,吉蒂還是不由得注意到她有些特點使自己感到不安。她發現問起她的親人時,施塔爾太太總是輕蔑地微微一笑,那是和基督的善良相違背的。她還注意到自己在她那裏碰上天主教神甫時,施塔爾太太總是使自己的臉處于燈罩的陰影裏,并露出特别的微笑。這兩點看法雖然微不足道,卻使她困惑,并對施塔爾太太産生懷疑。然而孤身的瓦蓮卡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欲望,沒有悔恨,對往事也隻有一點兒惆怅,這樣的瓦蓮卡,倒是吉蒂幻想中那種最完美的人。在瓦蓮卡身上,她悟出隻要忘了自己,愛别的人,你就會變得平靜、幸福和美好。吉蒂正希望成爲這樣。現在清楚地明白了什麽是最緊要的以後,吉蒂就已經不滿足于贊賞這一切,而立刻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剛爲她展示的這種新生活中去了。據瓦蓮卡所講的施塔爾太太以及她提到的一些人的所作所爲,吉蒂已經制訂了一個未來生活的計劃。她要和瓦蓮卡多次講到的施塔爾太太的侄女阿麗奈一樣,不管生活在哪裏,都要尋找不幸的人,盡可能地幫助他們,給他們發福音書,爲病人、罪犯和快去世的人讀福音書。特别吸引吉蒂的,是像阿麗奈所做的那樣給罪犯讀福音書的想法。不過,所有這一切還隻是一種内心的幻想,無論對母親和瓦蓮卡,吉蒂都沒有說過。
其實,雖然等待着可以大範圍地執行自己計劃的時機,但就在這溫泉浴場,集中了那麽多病人和不幸者,吉蒂要實施模仿瓦蓮卡的新計劃是很容易的。
開始的時候,公爵夫人隻注意到吉蒂受了施塔爾太太,特别是瓦蓮卡的那種engouement85的強烈影響。她發現吉蒂不但模仿瓦蓮卡的活動,而且也不自覺地在模仿她走路、說話和眨眼睛的樣子。然而後來,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女兒身上除了這種迷戀之外,正發生某種重要的精神轉折。
公爵夫人看到吉蒂每天晚上都在讀施塔爾太太送給她的那本法文版福音書,這是以前她沒有過的;她還回避社交界的熟人,而和由瓦蓮卡照料的一些病人,特别是和一個有病的寫生畫家彼得羅夫的清貧之家交往。吉蒂顯然是爲自己能對這個家庭盡一份護士小姐的責任感到自豪。這一切都是好事兒,公爵夫人一點兒也不反對,再說彼得羅夫的妻子是個完全正派的女人,公主注意到吉蒂的活動後也誇獎她,稱她是個安慰人的天使。隻要不太過分,這一切都很好。可是公爵夫人發現自己的女兒走了極端,于是便說她了。
“Il ne faut jamais rien outrer.”86她對她說。
但是,女兒根本不理她;她隻在心裏想,在基督教的事情上是不能談什麽過分的。人家打你一耳光,就把臉的另一邊轉給他打,人家剝走了你的外衣,就把襯衣也給他,遵照這樣的教義,還有什麽過分的呢?可是,這種過分公爵夫人不喜歡,她更不喜歡的是感到吉蒂不願對她敞開心扉。确實,吉蒂對母親隐瞞了她的觀點和感情。她之所以隐瞞,并不是說她不尊敬和不愛自己的母親了,而僅僅是因爲她是自己的母親。她會對任何人敞開這些觀點和感情,而不願告訴自己的母親。
“安娜·帕甫洛夫娜怎麽好久沒有到我們這裏來了,”公爵夫人有一次提起彼得羅夫太太,“我叫她了。可是她好像有什麽不滿。”
“不,媽咪,我沒有發現。”吉蒂漲紅了臉說。
“你好久沒有到他們那裏去了?”
“我們明天準備去爬山。”吉蒂說。
“這有什麽,你們去吧。”公爵夫人注視着女兒不安的臉回答說,同時竭力猜測她這麽不安的原因。
當天瓦蓮卡來吃午飯并通知說,安娜·帕甫洛夫娜改變了主意,不去爬山了。公爵夫人随即注意到吉蒂又臉紅了。
“吉蒂,你和彼得羅夫家沒有出什麽不愉快的事情吧?”隻剩下母女倆的時候,公爵夫人說,“她爲什麽不讓孩子到我們這裏來,自己也不來走動了?”
吉蒂回答說,他們之間什麽事兒也沒有發生,而且她絕對不明白,爲什麽安娜·帕甫洛夫娜似乎對她不滿。吉蒂的回答完全是真話。她不知道安娜·帕甫洛夫娜改變态度的原因,但是她猜出來了。她猜到的那種事情,是沒法對母親說的,就連她自己也沒法說。這是那樣的一種事情,即便知道了也不能對自己說——若有差錯,是那麽可怕又令人害臊。
她反複回憶自己與這家人的關系。她回想她們見面時,安娜·帕甫洛夫娜圓圓的和善的臉上曾露出淳樸的喜悅;回想起她們秘密商量,使病人丢開醫生禁止他做的工作,并帶他出去散步;她記起了那個小男孩對她多麽依戀,叫她“我的吉蒂”,要是她不在身邊就不肯睡覺。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然後,她回想起穿着咖啡色常禮服的彼得羅夫瘦削的形象及他長長的脖子;他的稀疏的鬈發,開始時那雙使吉蒂感到疑惑的可怕的淺藍色眼睛,以及當她在場時他那種強裝活躍和有精神的痛苦努力。她回想起開頭的時候,自己怎麽努力克服對他像對一切肺結核病人一樣的那種厭惡,以及自己怎麽想方設法勸慰他。她回想起他看着她時那種羞怯、感動的目光,她在當時所經受的同情和不安,以及後來意識到自己做好事的奇特感覺。這一切是那麽美好!不過,這都是在開始的時候。現在,也就是幾天前,一切都突然變糟了。安娜·帕甫洛夫娜遇到吉蒂時,總是勉強裝出一副親熱的樣子,然後便對她和自己的丈夫看個沒完。
難道是她接近時他那種感動的喜悅,成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變得冷淡的原因?
“對,”她在回想,“安娜·帕甫洛夫娜身上有某種不自然和完全與她的善良不相符的東西,兩天前她曾經煩惱地說:‘瞧虛弱到這種樣子,他還淨等您,沒有您他不想喝咖啡。’”
“對,也許,連我把披肩給他時也使她不愉快了。那麽簡單的一件事情,但他接過去時是那麽不自然,感謝了那麽長時間,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此外,還有他給我畫的那張肖像,那麽出色。而主要的——是這種不安和溫柔的目光!對,對,是這樣!”她可怕地暗自重複說,“不,這不可能,不該是這樣!他是那麽可憐!”她緊接着對自己說。
這種懷疑,使她的新生活受到了傷害。
34
舍爾巴茨基公爵到卡爾斯巴德後又到巴登和基青根87的俄國朋友那裏,爲的是吸點兒他所說的俄羅斯精神;在一期礦泉療養快結束的時候,他已經回到家裏人身邊了。
對于外國的生活,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看法完全相反。公爵夫人雖說在俄國社會中有牢固的地位,但還是認爲國外一切都好,并在國外竭力顯得自己像一位歐洲太太,而實際不是,因爲她是位俄國貴婦人——因此她裝得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公爵則相反,覺得國外一切都讨厭,對歐洲的生活受不了,總保持自己的俄羅斯習慣,并在國外故意顯示自己不像個歐洲人,實際上他就是歐洲人。
公爵返回時人變瘦了,面頰的皮膚都耷拉下來了,但精神狀态無比愉快。他見到吉蒂已經完全康複,心情就更愉快。有關吉蒂和施塔爾太太及瓦蓮卡交朋友的消息,還有公爵夫人說的發覺吉蒂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卻使公爵不安起來,激起他對一切的通常的妒忌感,他擔心女兒繞過他迷上了什麽,害怕她脫離他的影響而落入某個他無法知曉的領域。但是,這種種不愉快的消息,全都沉入他身上的善良樂觀的海洋裏了,這是他本來就有的天性,遊過卡爾斯巴德溫泉後更大大增強了。
到達後的第二天,公爵身穿長大衣,漿過的領子撐着稍稍鼓起的臉頰,臉上帶着俄羅斯人的皺紋,懷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兒一起到浴場去了。
那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帶小花園的整潔、愉快的房子,臉色和雙手紅彤彤的、喝了啤酒後愉快地在幹活的一個德國女招待,以及燦爛的太陽,一切都讓人心裏高興。不過,他們越是走近泉水,遇見的病人就越多,于是他們的樣子在井井有條的德國良好的生活條件中更顯得凄涼哀傷。吉蒂對這種反差已經不感到吃驚了。燦爛的太陽,綠蔭處跳動的亮光,音樂聲,對她來說已經成了所有這些熟悉的人的自然的背景,她注意觀察着這些人發生的好轉或惡化的變化;然而在公爵看來,六月早晨的閃閃亮光和樂隊演奏出的流暢歡快的華爾茲舞曲聲,以及特别是健康的女招待的模樣,和這些從歐洲各地聚集到這裏的憂郁行動着的死屍結合在一起,似乎顯得有點兒不體面和畸形。
心愛的女兒和他手挽手地走着時,雖然有一種自豪和青春複返的感覺,現在他卻因爲自己穩健的步伐以及粗大結實的四肢感到不自在甚至是羞臊。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在衆人面前沒有穿衣服的人。
“給我介紹一下你的新朋友吧,”他對女兒說,同時用胳膊夾夾女兒的一隻手,“我連你的這個讨厭的索登88也喜歡上了,因爲它使你恢複得這麽好。隻是你們這裏有一種哀傷的氣氛。這個人是誰?”
吉蒂把他們碰上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的名字說給他聽。在花園入口處,他們遇上了瞎眼的佩爾特太太及其女翻譯。公爵感到高興,因爲這位年老的法國女人聽到吉蒂的聲音時露出了親切喜愛的表情。她立刻以法國人特有的過分親熱和他交談起來,誇他有這麽好的一個女兒,當面把吉蒂捧上了天,稱她是珍寶、明珠和安慰的天使。
“啊,那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說,“因爲她說瓦蓮卡小姐是頭号天使。”
“噢!瓦蓮卡小姐——這可真是個天使,allez89。”佩爾特太太趕忙說。回廊上,他們遇見了瓦蓮卡小姐本人。她連忙迎上來,拿着個精緻的紅色小手提包。
“瞧,爸爸也來了!”吉蒂對她說。
瓦蓮卡像她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樣,單純而自然地做了個介乎鞠躬和蹲下之間的動作,便馬上和所有人一樣與公爵無拘無束自然地聊起來。
“當然,我了解您,很了解,”公爵帶着微笑對她說,因此吉蒂知道,爸爸喜歡她的這位朋友,“您這麽忙着上哪兒?”
“媽咪在這裏,”她說着,便轉向吉蒂,“她整個晚上沒有睡着,因此醫生建議她出來走走。我把她手頭做的活兒拿給她。”
“這麽說,這就是頭号天使。”瓦蓮卡走了以後,公爵說。
吉蒂發覺他本來要取笑瓦蓮卡來着,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爲他喜歡瓦蓮卡。
“那麽,我們就可以見到你所有的朋友了,”他補充說,“還有施塔爾太太,如果她還能認得我的話。”
“你難道認得她,爸爸?”吉蒂擔心地問,同時發現一提到施塔爾太太的名字,公爵的眼睛就燃燒起讪笑的火花。
“認得她丈夫,和她也有點兒熟識,不過還在她參加虔誠教派90以前。”
“什麽叫虔誠教派,爸爸?”吉蒂問,她爲在施塔爾太太那裏自己重視的那種東西居然有一個名稱感到吃驚。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隻知道她爲一切都感謝上帝,爲任何不幸,連爲她丈夫死了都感謝上帝。因此,就可笑了,因爲他們相處得不好。”
“這是誰!多可憐的一張臉!”他看到一個身材不高的病人時問道;那病人穿着咖啡色大衣,沒有肌肉的雙腿套在皺得不像樣的白褲子裏,正坐在一條長凳上。
這位先生把自己的草帽舉到了稀疏的鬈發上,露出他那被草帽扣得發紅的高高前額。
“這是彼得羅夫,寫生畫家,”吉蒂紅了臉說,“那是他妻子。”她指着安娜·帕甫洛夫娜補充說,那個小孩子在他們走過時,好像故意去追趕似的順着小路跑開了。
“可憐的人,他的臉多可愛!”公爵說,“你爲什麽不過去?他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你說?”
“那,我們過去。”吉蒂果斷地拐過彎說。
“今天您的身體怎麽樣?”她問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支着拐杖欠起身來,羞怯地望着公爵。
“這是我女兒,”公爵說,“讓我來介紹一下吧。”
畫家鞠了一躬并微微一笑,露出一嘴潔白發亮的牙齒。
“昨天我們都等您了,公爵小姐。”他對吉蒂說。
他說這話時身子搖晃了一下,接着又重複了一下這個動作,竭力想借此表示自己這樣是故意的。
“我想去的,但是瓦蓮卡說安娜·帕甫洛夫娜讓人來告訴說你們不去了。”
“怎麽不去?”彼得羅夫漲紅了臉,立刻咳嗽起來,一面說,一面用目光尋找妻子,“安奈塔,安奈塔!”他大聲叫着,瘦削蒼白的脖子上鼓出繩子般粗大的青筋。
安娜·帕甫洛夫娜過來了。
“你怎麽叫人去對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呢?”他氣憤地對她說,嗓子都啞了。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甫洛夫娜說,“很高興認識您。”她轉向公爵,“我們等您好久了,公爵。”
“你怎麽叫人去對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畫家更加氣憤地低聲說着,更使他氣憤的是嗓子不聽使喚,無法清楚他要表達的意思。
“啊,我的上帝!我想是我們不去了。”妻子煩惱地回答。
“怎麽,當時……”他在咳嗽,便擺了擺手。
公爵提了提禮帽,帶着女兒走開了。
“啊,啊,唉!”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啊,不幸的人!”
“對了,爸爸,”吉蒂說,“不過該知道,他們有三個孩子,卻沒有一個仆人,幾乎也沒有财産。他從藝術學院領到點兒錢。”她活躍地講起來,竭力想平息因爲安娜·帕甫洛夫娜對她态度的奇怪轉變帶給她的心情波動。
“啊,這就是施塔爾太太。”吉蒂指着一輛輪椅說,裏邊有灰色和淺藍色的枕頭墊着,一把陽傘下放着東西。
這是施塔爾太太。一個陰郁而健康的德國員工在後邊推着她。旁邊站着一位淺色頭發的瑞典伯爵,吉蒂知道他的名字。幾位病人走到輪椅旁邊時便放慢了腳步,像面對什麽不尋常的東西似的看看這位太太。
公爵向她走過去。吉蒂立刻注意到他眼睛裏冒出使她尴尬的讪笑。他走到施塔爾太太身邊,用一口法語和她交談起來,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說得那麽優雅出色了。
“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但是我該使自己記起您,以便向您對小女的垂愛表示感謝。”他對她說着,脫下帽子,沒有再戴上。
“亞曆山大·舍爾巴茨基公爵,”施塔爾太太說,同時向他擡起自己天使般的眼睛,吉蒂從這雙眼睛裏看出了不滿,“很高興。我是那麽喜歡上了您的女兒。”
“您的健康還是不好?”
“是啊,我已經習慣了。”施塔爾太太說着,随即介紹公爵和瑞典伯爵認識。
“而您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公爵對她說,“我已經有十年或十一年沒有見到您了。”
“是啊,上帝賜給苦難,也賜給忍受苦難的力量。人們總是想不通這種生活有什麽意義呢……那邊!”她不高興地對瓦蓮卡說,因爲她腿上的方格子毛毯裹得不如她的意。
“爲了行善吧,大概是。”公爵一雙眼睛帶着微笑地說。
“這由不得我們判斷,”施塔爾太太注意到公爵臉上的微妙表情說,“這麽說,您會把那本書寄給我的了,親愛的伯爵?非常感謝您。”她轉過去對一個年輕的瑞典人說。
“啊!”公爵發現莫斯科的一位上校站在附近,就叫了起來。然後,他對施塔爾太太鞠了一躬,便帶女兒走開,湊到莫斯科上校他們那堆人裏去了。
“這是我們的貴族,公爵!”莫斯科上校帶着有意讪笑的神情說,他因爲施塔爾太太沒有和自己結交,所以對她不滿。
“她還是老樣子。”公爵說。
“而您,還在她患病之前就認識她了,公爵,也就是說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是看着她躺倒的。”公爵說。
“聽說,她站不起來有十年了。”
“站不起來是因爲腿短。她的體形很醜……”
“爸爸,不可能!”吉蒂嚷道。
“饒舌的人都這麽說的,我的寶貝。而你那位瓦蓮卡這樣是不得已,”他補充說,“啊,這些有病的貴婦人!”
“啊,不,爸爸!”吉蒂憤憤地反駁,“瓦蓮卡崇拜她。再說,她做了那麽多好事兒!你可以随便去問任何一個人!大家都知道她和阿麗奈·施塔爾。”
“也許吧,”他用胳膊夾夾她的一隻手說,“不過,要是做了好事,問誰,誰都不知道,這樣更好些。”
吉蒂不做聲了,倒不是因爲她沒有話可說,而是因爲她連對父親都不願說出自己秘密。然而怪了,盡管她那麽不準備順從父親的看法,不讓他進入自己的神聖領地,她還是感覺到整整一個月來留在自己心裏的那個施塔爾太太的神聖形象,無可挽回地消失了。就像一個由人們丢棄的裙子組成的身形,當你要抓住這件裙子時,它卻消失了。留下的是一個短腿女人,她因爲體形難看而終年躺在床上,還折磨那個可憐的唯命是從、不會反抗的瓦蓮卡,就爲了沒有如她的意給她蓋上方格子毛毯。無論怎麽努力設想,都已經不能讓施塔爾太太恢複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了。
35
公爵還把自己快樂的心情感染給了全家人,感染給了朋友,甚至舍爾巴茨基家下榻的德國旅館的老闆。
和吉蒂一起從溫泉浴場回來後,公爵邀請上校、瑪麗娅·葉甫蓋尼耶夫娜、瓦蓮卡到自己這裏來喝咖啡,吩咐下人把桌子和靠背椅搬到小花園的一棵栗子樹旁邊,在那裏擺早餐。老闆和仆人都受到他那種開開心心樣子的影響,變得活躍起來。
他們知道他慷慨大方,半小時過後,住在樓上患病的漢堡大夫,從窗子裏羨慕地看着聚集在栗子樹旁邊的這群快樂、健康的俄羅斯人。在一圈圈搖搖晃晃的樹葉陰影下鋪着白布,擺着咖啡壺、面包、黃油、奶酪和涼盤野味的桌子邊上,佩戴淡紫色絲帶頭飾的公爵夫人正坐着分發杯子和抹上黃油的面包片。另一端坐着公爵,他大口地吃着,同時愉快地高聲交談着。他把自己采購來的東西在一旁放好,有雕花木匣、各種形象的小玩具及在各個溫泉上買來的各式小裁紙刀,然後把它們贈送給大家,包括女招待莉思亨和老闆。他還和老闆用糟得可笑的德語開玩笑說,把吉蒂的病治好的不是溫泉,而是老闆出色的食品,特别是黑李子湯。公爵夫人揶揄丈夫的俄羅斯習慣,但自來到溫泉療養地後,她還從來沒有那麽活躍和開心過。上校和通常一樣,對公爵的笑話露出微笑;當談到自己作了仔細研究的歐洲問題,他站在公爵夫人一邊。心地善良的瑪麗娅·葉甫蓋尼耶夫娜則對公爵說的一切可笑之處,都捧腹大笑。還有瓦蓮卡,吉蒂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她被公爵的笑話逗得那麽開心地笑了出來。
這一切都使吉蒂開心,但她不能不感到憂慮。父親對她的朋友和對她向往的生活所表示出的诙諧看法,無意中讓她對生活提出了問題,而對此,她無法解答。此外,還有她今天如此明顯和不愉快地表現出來的對彼得羅夫家的态度的變化。大家都很高興,吉蒂卻高興不起來,這又增加了她的痛苦。她經受到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受罰被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卻聽到姐姐們在外面快樂地談笑一樣。
“哎,你買這麽一大堆東西幹嗎?”公爵夫人說,同時微笑着把一杯咖啡遞給丈夫。
“你出去走走,走到小鋪前方時候,他們就會向你兜售起來:艾爾拉烏赫特,艾克斯采連次,杜爾赫拉烏赫特91。他們一叫杜爾赫拉烏赫特,我就忍不住了,于是十個塔列爾92就沒有了。”
“這都是因爲無聊。”公爵夫人說。
“當然,因爲無聊。這種無聊,親愛的,的确不知道往哪兒排解。”
“怎麽會感到無聊呢,公爵?現在德國有那麽多有趣的東西。”瑪麗娅·葉甫蓋尼耶夫娜說。
“是啊,一切有趣的東西我全知道:黑李子湯我知道,豌豆湯我知道。我全知道。”
“不,公爵,不管您怎麽想,他們的制度很有意思。”上校說。
“那有什麽有意思的?他們像臭銅錢一樣得意;他們戰勝了所有的人。可是我有什麽滿意的?我們誰也沒有戰勝,而隻能自己脫鞋子,還得親手把它們放到門外去。早晨大早就得起來,立刻穿好衣服,到餐室去喝劣等茶。在家裏是那樣嗎!你不慌不忙地醒來,有什麽不高興了,唠叨幾句,稍稍冷靜下來後,全面想想,悠悠閑閑的。”
“可時間——是金錢,您别忘了這一點。”上校說。
“什麽時間!有的時候,你爲半盧布銀币花整整一個月,而有的時候,你花多少錢也得不到半個鍾頭。對嗎,吉蒂?你怎麽不高興了?”
“我沒什麽。”
“您要上哪兒?再坐會兒。”他對瓦蓮卡說。
“我該回去了。”瓦蓮卡欠身起來說,又一次嘻嘻笑了。
她收斂了笑容後和大家告别,便進屋去拿帽子。吉蒂跟着她。她現在甚至覺得瓦蓮卡成了另一個人。她沒有變得不好,可是成了另一個人,不像原來想象中的那樣了。
“啊,我好久沒有這麽笑過了!”瓦蓮卡邊說邊收拾陽傘和小口袋,“您爸爸他多好!”
吉蒂沒有做聲。
“什麽時候再見面?”瓦蓮卡問。
“媽媽想去看看彼得羅夫家。您不到那裏去嗎?”吉蒂試探地問瓦蓮卡。
“我要去的,”瓦蓮卡回答,“他們打算離開了,我答應過幫他們收拾東西的。”
“那我也去。”
“不,您去做什麽?”
“爲什麽不?爲什麽不?爲什麽不?”吉蒂睜大眼睛說着,抓住瓦蓮卡的陽傘不放她走,“不,您等等,爲什麽不呢?”
“是這樣;您爸爸來了,再說您去了他們會不好意思的。”
“不,您告訴我,爲什麽您不願意我常去彼得羅夫家?難道您不願意嗎?爲什麽?”
“我沒有這麽說。”瓦蓮卡平靜地回答。
“不,請您告訴我!”
“全部告訴您?”瓦蓮卡問。
“全部,全部!”吉蒂趕緊說。
“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别的,隻是米哈依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畫家的名字)原先想早點兒離開,而現在不想了。”瓦蓮卡微笑着說。
“說吧!說吧!”吉蒂臉色陰郁地瞧着瓦蓮卡,并催促着。
“還有,不知爲什麽,安娜·帕甫洛夫娜說,他不想走是因爲您在這裏。當然,這是不恰當的,可是因爲這,因爲您,發生了争吵。您是知道的,這些病人是多麽容易生氣。”
臉色越來越陰沉的吉蒂沉默着,瓦蓮卡一個人在說着,她竭力安慰她,眼看她就要爆發了,不知道會是——眼淚還是語言。
“因此,您不去爲好……而且您明白,您不要生氣……”
“是我活該,是我活該!”吉蒂急速地說,同時奪過瓦蓮卡手中的一把傘,躲着朋友的目光。
瓦蓮卡瞅着朋友孩子氣的憤怒想笑,可是她怕她感到屈辱。
“怎麽活該?我不明白。”她說。
“活該,是因爲這一切都是假裝的,因爲這一切是故意想出來的,而不是出自内心。一個陌生人關我什麽事兒?而結果呢,倒是我成了争吵的原因,而且誰也沒有請我去做那事情。因此,全部都是假裝的!假裝的!假裝的!……”
“可是爲什麽要假裝呢?”瓦蓮卡聲音低低地說。
“啊,多麽愚蠢,卑鄙!我毫無必要……全是假裝的!”她邊說邊把雨傘打開又收起來。
“可是爲了什麽嘛?”
“爲了在人們,在自己,在上帝面前顯得好點兒,欺騙大家。不,現在我已經不會去幹這種事兒了!做個傻瓜,但至少不是撒謊,不是騙子!”
“那麽誰是騙子?”瓦蓮卡抱怨說,“您是說,好像……”
但是吉蒂正在氣頭上,她不讓她把話說完。
“我說的不是您,完全不是您。您是個完美無缺的人。對,對,我知道您一切都完美無缺;可有什麽辦法,我是個傻瓜。如果我不是傻瓜,就不會有這種事兒了。那就讓我是這樣好了,但我不會假裝。安娜·帕甫洛夫娜關我什麽事兒!随他們愛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我也随我好了。我不會變成另一種樣子……而且全不是那麽回事兒,不是那麽回事兒!……”
“究竟什麽不是那麽回事兒?”瓦蓮卡困惑不解地問。
“全不是那麽回事兒。我隻能遵從内心生活,而您是按照原則生活的。我單純地喜歡上了您,而您,對了,隻是後來,爲了挽救我,教會我。”
“您這話不公平。”瓦蓮卡說。
“可關于别人,我什麽也沒有說,我是在說自己。”
“吉蒂!”傳來母親的聲音,“過來,把珊瑚項鏈給爸爸瞧瞧。”
吉蒂沒有與朋友和解,就帶着一副傲慢的樣子從桌子上拿起裝在小盒子裏的珊瑚項鏈,到母親那裏去了。
“你怎麽了?爲什麽這樣滿臉通紅?”母親和父親同時對她說。
“沒有什麽,”她回答,“我這就來。”便往回跑。
“她還在這裏!”她想,“我對她說什麽呢,我的上帝!我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我爲什麽要氣她?我怎麽辦?我對她說什麽呢?”吉蒂想,她在門口停住了。
瓦蓮卡戴着帽子,兩手拿着陽傘,坐在桌子邊上檢查被吉蒂弄斷的彈簧。她擡起了頭。
“瓦蓮卡,原諒我,原諒我!”她低聲說着向她走過去,“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我……”
“我,真的,沒有想使您傷心。”瓦蓮卡微笑着說。
她們和解了。但自從父親來了以後,對吉蒂來說,她生活的整個世界變了樣。她沒有抛棄她所學到的一切,不過她明白了,她以爲自己能成爲自己所希望的那樣,這不過是在欺騙自己罷了。她仿佛突然清醒過來了,感覺到要不虛僞,不浮誇,保持在她想登上的精神境界是多麽困難。此外,她感覺到自己所處的這個充滿了苦難、疾病和垂死者的世界是多麽沉重。爲了愛這個世界而作的那些努力,已經使她感到痛苦,因此她希望盡快回到新鮮空氣中,回到俄羅斯的葉爾古曉沃去,她從來信中知道,自己的姐姐已經帶着孩子們搬到那裏去住了。
但是,她對瓦蓮卡的愛沒有減弱。告别時,吉蒂請她到俄國她們家裏去。
“您嫁人的時候我來。”瓦蓮卡說。
“我永遠不嫁人。”
“那我就永遠不來。”
“啊,那我就爲這個嫁人。注意要記住您的諾言!”吉蒂說。
大夫的預言證實了。治好了病的吉蒂回到了俄羅斯家裏。她不像原來那樣無憂無慮和開心,但是平靜了。她在莫斯科的那件傷心事兒,成了一種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