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達是一名警察,也是我們的老朋友,向來待我們不薄。每次找他幫忙,隻要是在合法合規的前提下,他基本上都不會拒絕。有時候,他也會找我們幫他參謀參謀所遇到的一些奇怪的案件。在他找我們參謀的案件中,殷素梅羅生門事件是最爲詭谲離奇的一樁,至今我依然覺得這個案子有些颠覆三觀。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裏整理文件,突然張哥跑進來跟我說:“臭小子,你還記得前不久千山公寓的事件嗎?”
“知道啊,老李經辦的那起殷素梅羅生門事件嘛。”我擡起頭看着張哥問,“怎麽樣了,莫非案件有了新的發展?”
“是的,老李剛剛來電話說殷素梅已經蘇醒了,她親口确認自己是在陽台上晾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摔下樓的!”
“哦,既然作爲當事人的她都這麽說了,那麽自然是不會有假了,案子終于算是破了!”
殷素梅羅生門事件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那陣子我也時刻關注着案件的後續發展。雖然結果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好歹算是有了個結果,我終于不用像之前那樣猜來猜去了。不過下一秒,我立刻想到如果案件真是那麽簡單的話,李達也就不會來找張哥了,忙問:“既然案子都破了,老李還找你去幹嗎?”
“我不知道,剛剛我問了,但是他具體沒說,隻是一個勁地催我趕緊過去,看上去很着急的樣子,我猜案件應該還有變化。”張哥瞟了我一眼,接着說,“我知道你最近一直都很關注這件事嘛,所以挂了電話後,我就趕緊過來告訴你,怎麽樣,對你好吧?臭小子,以後你對我也要好點喲!”
“切,我對你還不夠好啊,你摸着良心問問你自己,工作上,你要做啥我做啥,生活上,你幹啥我幹啥,你還有臉說。”
“好吧,本來我見你一直對這件案子那麽感興趣,而我正好現在有事走不開,想要你代我走一趟,既然你都這麽說,那麽再見,等我忙完後,我自己去找老李。”說着張哥作勢要走。
我忙一把将他拉住說:“張哥,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麽覺得的,能爲你效勞是我的榮幸,能爲你服務我感到很自豪!這一趟就讓我代你去吧,我一定好好幹,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爲了近距離接觸這起案件,我也是夠拼的了!
張哥壞笑地說:“看來有些人真是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很誠實的嘛。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你趕緊去吧,我已經跟老李說過由你代我走一趟,早去早回!”
我賠笑着,假裝沒聽到,心裏一千隻羊駝跑過。我簡單收拾了一下,立刻前往李達所在的派出所。
千山公寓事件,又被稱爲殷素梅羅生門事件,是李達前不久經辦的一起案件。大概是半個月前的一個傍晚,他接到了指揮中心的轉警,說是在千山公寓發生了一起墜樓事件,于是他立刻前往。趕到現場的時候,墜樓者已經被送去了附近的醫院搶救。
墜樓者是一名叫殷素梅的中年婦女,而報警的是她高位截癱的女兒殷曉珊。據殷曉珊稱,事發時,她和母親正在陽台上晾衣服,母親是在踩着凳子整理晾衣竿的時候,不小心身體失去了平衡,從陽台上墜落的,她想去拉住,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隻能眼睜睜看着母親倒頭掉了下去,無助的她隻好趕緊報警求助。
現場情況也基本符合殷曉珊所說。按照當時的情形來看,殷素梅應該是屬于意外墜樓。然而正當李達上車要走的時候,突然一個叫谷雨玲的中年婦女攔住了他,跟他說:“警察同志,我要向你彙報一個情況,那個女人不是意外墜樓,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李達一聽忙問詳情,谷雨玲說她就住在殷素梅對面的樓上,她家的廚房正好對着殷素梅家的陽台。事發時,她正在廚房裏做飯,無意中看到對面陽台上有人拉扯,其中一個是殷素梅,另一個人她不認識。起初她并沒有太在意,直到看到那個人推了殷素梅一把,殷素梅的身體當即失去平衡,從陽台上直接跌落而下,她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剛開始她還有些害怕,不敢報警,眼看李達要走,她終于鼓起勇氣前來舉報。
于是本是一起普通的意外墜樓案件,因爲谷雨玲的出現突然離奇詭谲起來。李達帶着谷雨玲前去跟殷曉珊對證,殷曉珊斷然否認了谷雨玲的說法,堅持說母親是意外墜樓,家裏除了她和她的母親,就沒别的人,而谷雨玲則發誓說她絕對沒有說謊,這一切都是她親眼所見。
李達決定深入調查,不過調查沒他想象的那麽順利。由于千山公寓建設年代較早,配套設施非常落後,社區并無監控設施,而李達在随後走訪周圍鄰居的時候,除了谷雨玲,并沒有人看到殷素梅墜樓前的情況。至于當事人殷素梅雖然送院及時,保住了性命,但是陷入了昏迷狀态。
案件一時間陷入了僵局。此案被媒體披露後,因爲情節離奇曲折,引起了不小的争論。一個是住在對樓的鄰居,一個是墜樓者的女兒;一個說殷素梅是被人推下樓的,一個說母親是晾曬衣服意外墜樓。大家都在猜,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麽呢?
第二章
很快,我就到達了目的地。我跟李達也是老相識了,這種場合見面也不是一次二次了。寒暄了幾句後,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他:“老李,聽張哥說殷素梅已經蘇醒,并承認是因她失足而造成墜樓,按理說這個案子已經破了,你們警方無須再跟下去了。現在看你們依然死盯着不放,莫非案件還有什麽重大變故不成?”
“是的。”李達點頭道,“殷素梅和殷曉珊母女的證詞可以彼此證明,事情好像正如她們所說的那樣,但是我們在調查過程中,發現此案疑點實在太多。首先是在殷素梅度過危險期之後,負責搶救的醫生找到了我,她說在搶救殷素梅的過程中,在殷素梅的指甲内發現了一些異體組織,提取異體組織之後,基本可以确定是抓傷而留下的。”
“也就是說在殷素梅墜樓之前,确實可能與人發生了沖突。在這個沖突的過程中,殷素梅抓傷了對方。”他這麽一說,我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
李達肯定地說:“沒錯,殷素梅指甲裏的異體組織也側面證實了谷雨玲所說的,當時殷素梅很可能與人發生了沖突。”
我接着問道:“那你沒有追問殷素梅嗎?”
李達搖搖頭,說:“殷素梅指甲内的異體組織隻能側面印證谷雨玲的證詞,如果就這麽質問殷素梅,她可以随便找借口解釋的。最重要的是母女口徑一緻,就說明她們想要保守某些秘密。在沒有更加實錘的證據之前,我沒有貿然詢問。”
“那後來呢?”
“後面的事情說起來就更怪了。”李達接着說,“殷素梅被搶救過來之後,我第一時間将這個消息告訴了殷曉珊。不過聽聞母親蘇醒,她似乎沒有想象的那麽開心,甚至有一絲絲的猶豫。沒錯,我确實感到了一種欲言又止的情緒。随後,她問了母親的進一步情況,我告訴她,雖然殷素梅被搶救了過來,但是傷到了脊柱,接下來的日子恐怕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當聽到這些的時候,殷曉珊眼中的猶豫一掃而光,本能地追問了我一句‘是真的嗎’,那是一種奇怪的興奮。似乎母親墜樓造成的癱瘓對她來說是一個意外的驚喜。當時我就坐在她的對面,她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異樣,然後收斂了情緒。但我隐隐感覺,眼前這個高位截癱的女孩似乎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簡單,往深處說,這起墜樓案件似乎也是迷霧重重……雖然行動不便,我還是帶她去了醫院看望了剛剛蘇醒的殷素梅。看到重傷的母親,殷曉珊的情緒并沒有太大的起伏,隻是默默地坐在輪椅上,看着渾身插滿管子的母親……”
“殷曉珊的表現确實非常奇怪啊!”
“是啊,就在我準備深入調查這對母女的時候,派出所的同事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抓到了一個入室盜竊犯。這個竊賊叫張振強,本來是一個工廠的工人,後來因爲工廠效益不好就不幹了,之後就一直在社會上遊蕩,因爲沒錢了,就做起了盜竊的勾當。沒想到審訊他的時候,他竟還供述了一周前在千山公寓内入室盜竊,意外将人推落墜樓的事情。”
“意外墜樓?這個張振強該不會就是那個谷雨玲看到的和殷素梅發生沖突的人吧?”這起羅生門案件真是比電視劇還精彩啊!
李達點點頭,說:“我之前不是提到過,在殷素梅的指甲内提取到了血肉殘留嗎?我在張振強的臉上發現了兩道抓痕,随後我們進行了DNA比對,确系同一人,也就是說谷雨玲的證詞是真實的,當時确實有人同殷素梅起了沖突,而這個人就是張振強!”
“這麽說來,殷素梅和殷曉珊母女說謊了。”
李達說:“沒錯,殷素梅和殷曉珊提供了虛假證詞。”
“這就奇怪了。如果當時張振強入室盜竊,并将殷素梅推下樓,殷曉珊爲什麽要說謊呢?她可以告訴警察的,她們家進了竊賊。還有就算殷曉珊隐瞞了有人入室行竊,那殷素梅爲什麽也要隐瞞呢?對方都将她推下樓了。”我想不明白,于是催促道,“老李,你别賣關子了,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李達不緊不慢地說:“張振強膽子很小,負責審訊的同事甚至沒有多說什麽,他就全部招供了。我特意問了關于千山公寓的那起入室盜竊案。張振強供述稱,前段日子,他和别人打牌輸了錢,借了點高利貸。結果時間到了,高利貸的債主就來找張振強要錢。他必須弄到錢,隻好再次做起了入室行竊的勾當。他之前在千山公寓踩過點,那裏樓區老舊,防盜設施落後,也沒有監控設備,很多住戶都搬走了,所以是入室盜竊的最佳地點……”
李達說,張振強在動手之前,曾經到殷素梅家踩過點。本來那天按照她家以往的作息規律,殷素梅家應該是沒有人的,然而張振強剛剛潛進去,這時殷素梅突然推着殷曉珊從房間裏走出來,當場将他逮了個正着。
六眼相對的那一刻,張振強狂跳的心差點要從胸腔裏蹦了出來。好在他急中生智,立刻想到了一個對策,忙道:“不好意思,走錯門了!”他一邊道歉,一邊轉身就要走。
殷素梅也不是吃素的,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呵斥他是小偷,還說要去報警,說着從口袋裏摸電話想報警。張振強忙過去阻攔,殷素梅順勢就朝陽台跑去。她想要呼救,但是張振強順勢攔住了她,一邊乞求,一邊阻攔。
張振強的懦弱和哀求更加助長了殷素梅的氣勢,她試圖掙脫張振強的糾纏,于是二人拉扯了起來。就在二人糾纏得難解難分的時候,一直淡然坐在輪椅上的殷曉珊突然開口道:“這位大哥,如果你把她推下樓,我就會把所有的錢給你!”
那一刻,張振強和殷素梅還以爲聽錯了呢。二人爲之一愣,停下了手,他們誰也沒想到殷曉珊會說出這麽一句話。
殷曉珊這時再次開口道:“大哥,你聽到了嗎?隻要你把她推下樓,我就會把所有的錢給你!”
最先反應過來的殷素梅大怒,嘴裏咒罵着想要回去拉扯殷曉珊。眼看殷素梅越來越近,殷曉珊再次發力:“大哥,我想你很需要錢吧?不然你也不會來闖空門了,我向你保證,隻要你将這個女人推下樓去,我答應你,你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錢!”
聽她再三這麽說,張振強不由得心動。本來他就已經被高利貸追得無路可走了,他回問道:“如果我按照你說的做了,你沒有把錢給我或者報警了怎麽辦?”
殷曉珊安慰道:“你也看到我的樣子了,如果你将她推下樓,我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如果我報警了,自己也脫不了幹系的!”
殷素梅仍舊惡罵詛咒着。張振強也是一時腦熱,鬼使神差地就将殷素梅推下了樓,然後他迅速回到客廳,在殷曉珊的指引下,他找到了殷素梅的存折,殷曉珊告訴了他存折的密碼。
張振強慌慌張張地準備離開,離開前,他特意确定了一下,殷曉珊說她絕對不報警,就算警方來問她,她也會一口咬定殷素梅是意外墜樓。
張振強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她是你母親吧,你爲什麽要讓我推她下樓呢?”
殷曉珊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笑得很甜美地說了一句:“謝謝。”
第三章
聽到這裏,我一臉驚愕地問:“殷曉珊指使張振強将殷素梅推下了樓?”
李達點點頭,說:“沒錯。”
“這是爲什麽啊?”這劇情變得太快,我都快跟不上了,我接着問,“你應該找殷曉珊對質過吧,她是咋說的啊?”
“獲知了這些信息後,我第一時間找來了殷曉珊并向她核實。本以爲她會狡辯,沒想到她痛快地承認了一切。”李達說着,點開了一個視頻,“這是當時我和她的談話。”
視頻裏,當李達詢問殷曉珊爲什麽要合謀意圖殺害她的母親殷素梅時,癱坐在輪椅上的殷曉珊淡淡地說:“這是那個女人應得的。這麽多年,我一直在等待着,本以爲再也不會有機會了,沒想到老天還是幫了我,派來了一個竊賊。”
李達坐在她的對面,問道:“你和你母親有什麽過節嗎?”
殷曉珊冷漠地笑了笑,說:“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了嗎?就是拜那個女人所賜。”
李達說:“那你說說吧。”
“對我來說,這個女人就是一個無止境的噩夢。”殷曉珊歎了口氣,然後滔滔不絕地開始說——
從我記事起,我就和母親,就是那個叫殷素梅的女人一起生活。聽她說,她和我父親在我出生之後就離婚了,之後一直獨自帶着我生活。
小時候,母親對我很好。可能是覺得我缺少了父愛吧,她幾乎将全部的精力傾注到了我身上。那時候的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小公主,任何要求,母親都會答應。
我從小體質就不好,經常生病,吃藥輸液基本都是家常便飯。說真的,那時候的我還挺享受這種感覺的。畢竟不用上學,還能好吃好喝看動畫片,我也就沒有太過在意。
随着我年齡的增長,我的體質得到了恢複,也不像小時候那麽愛生病了,整個人的精神狀态也好了很多。但母親仍舊總是因爲一點點的症狀就讓我吃藥,給我請假,然後她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起初,我隻是和母親說,我很健康,不用吃藥和請假,母親不允許,後來我就和她起了沖突,她竟然将我鎖在了家裏,強行喂我吃藥,甚至帶我去醫院打針和輸液。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感到了母親在疼愛背後的恐怖。
那種近乎瘋狂的控制。
我反抗過很多次,但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我也曾離家出走過,但最後還是被她找了回來。爲了懲罰我,她活生生地打斷了我的腿,她警告我,不要試圖逃離,否則下一次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别人的花季雨季都是在學校學習或者和同學玩耍,而我的花季雨季則是在吃藥、生病,在被照顧,最後甚至被打斷了腿,成了跛女。
我記得她打斷我的腿的時候,我曾經哭着說:“我沒有生病,我沒有生病……”
她冷漠地舉起了錘子,重重地砸向了我的腳踝,一邊砸,一邊說:“你看,你的腳踝都斷裂了,你還說自己沒有生病。”
我被打斷了腿,一同被打斷的還有我的勇氣。
我甚至知道,就算我報了警,警察也幫不了我。
我不敢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隻好屈從她的意志。她讓我吃藥,我就吃藥;她讓我生病,我就生病;她想要照顧我,我就讓她照顧我。
我感覺我都不是自己了,我成了她的玩偶。
當時的我想着,隻要我長大了,就能擺脫她的控制了。
這種控制一直持續到了我高中畢業。
我在一家餐館裏打工,遇到了一個叫李志浩的四川人,他在工作之中給了我很多幫助,還幫我解決了不少困難。我漸漸喜歡上了他,随後,我們就确定了戀愛關系。
那種感覺讓我至今都記憶猶新。
或許是李志浩的出現,逐漸帶我走出了母親帶來的陰霾。那年的冬天,他說自己想要回南方闖蕩,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當時,我有些猶豫,我害怕母親不同意,害怕她将我困住,害怕我會和李志浩分開。
我決定偷偷離開。
我提前收拾好了東西,卻被母親發現了。她問我要去哪兒,我說我已經長大了,我要離開了。她說我不能走,我問她爲什麽,她說我的病還沒有好,甚至破口大罵。她就是瘋子,是變态,是惡魔。接着,我們發生了沖突,我已經不是那個年幼的小女孩了,我已經可以和她對抗了。沖突之中,我用水果刀紮傷了她,然後匆匆離開了。
我不知道母親的死活,但我希望她死了。
我和李志浩坐上了開往四川的火車。一路上,我都在默默祈禱殷素梅能夠死掉。
我随李志浩到達四川之後,忐忑了一段日子,我還是忍不住給之前的同事打了電話,讓她幫我确認。她去了我家,但是那裏已經大門緊鎖,她沒有看到我的母親,也沒有聽說死人。
我推測我當時沒有殺死殷素梅,她活了下來,但是她沒有選擇報警。
不過,我已經身在千裏之外的四川,終于擺脫她的控制了。
我和李志浩結了婚,婚後開了一家馄饨店。雖然起早貪黑很辛苦,但我内心很充盈很快樂,這就是我想要的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過,這種平靜最終也被打破了。
那是在我逃離了殷素梅控制的第三年,那個女人再次出現在了我的生活中。
那天下午,我有些不舒服,就提前回家了,留李志浩一個人在店裏。傍晚時分,李志浩還沒有回家,我就給他打電話,但是無人接聽。我有些着急,就去了馄饨店。
隻是我沒有在店裏看到李志浩,反而看到了殷素梅。她見到我之後,對我笑笑說:“我們又見面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噩夢再次降臨了。
與殷素梅一起出現的還有兩個陌生男人。我想要逃脫,但被他們抓了回來;我想要呼救和反抗,但我根本不是這兩個男人的對手。就在那個馄饨店裏,殷素梅讓那兩個男人将我的另一條腿也打斷了,然後将我塞入了面包車,帶回了原來的城市。
一路上,殷素梅都對我“百般呵護”,但我能夠感到的隻有無盡的恐懼。
疼痛和恐懼之餘,我仍舊追問着李志浩的去向,殷素梅說李志浩再也不會出現了。那一刻的我知道,他們很可能将李志浩殺害了。
回到原來的城市之後,殷素梅說起了這三年的尋找之旅。她說她找我找得很苦,她還說當年我捅傷她之後逃跑,這讓她很心寒,但她沒有放棄,仍舊苦苦尋找我,就是爲了能夠讓我回到她身邊,如今,她做到了。
我想要再度逃跑。但這三年裏,殷素梅變得乖戾而瘋狂,也知道我不會放棄逃脫,所以在将我帶回之後,她将我從樓上推了下去,就是爲了讓我全身骨折。這樣反複幾次摔倒就醫之後,最終我成了癱子。
殷素梅又可以照顧我了,而且不管怎麽照顧,我都無法逃脫。不僅如此,她還在照顧我的過程中傷害我,将我全身的骨頭都敲碎了,讓我成了高位截癱。除了吃飯、睡覺、說話,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想要自殺,卻都做不到。
她也逐漸放心了,甚至還告誡我,不要奢望報警或者求助,因爲警察和鄰居不會相信。即使相信了,她也不會讓我離開她。
這期間,殷素梅帶我輾轉多地,我也想過向周圍的人求助,但最後都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殷素梅的瘋狂和手段,我已經害了李志浩,我不能再讓好心人因爲我陷入危險之中。
我乞求殷素梅殺了我,但被她拒絕了。她說除非我們之中有人死去,否則這場照顧不會停止。
我逐漸變得心如死灰,成了任她擺布的會呼吸的死肉。
三個月前,我随她搬到了千山公寓,這棟破敗不堪,帶着腐朽味道的樓裏。
或許是她年紀大了,也或許是我成了高位截癱,不會逃跑和求助,她對我降低了戒備和控制。她不僅經常帶我下樓呼吸新鮮空氣,還和我說起了很多從前的事情。
這讓我感覺自己有了那麽一絲絲生機,也讓我重新燃起了報複的希望。我要在有生之年,尋求回擊的機會。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傷害,也會讓我感到安慰。
不過,殷素梅幾乎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我也沒有其他聯通外界的方式,隻能等待奇迹,而這個奇迹就出現了。老天派來了一個竊賊,我抓住了這個機會,提出将所有的錢交給他,讓他推殷素梅下樓。本來隻是試試看,沒想到那個家夥求錢心切,真的将殷素梅推下了樓。我當然兌現了承諾,告訴了他存折的隐藏地點,還說出了密碼。
本來我以爲殷素梅會直接摔死,沒想到這家夥還撿回了一條命,不過聽你們說她殘廢了,以後和我一樣要坐輪椅了,雖然有些遺憾,不過我心中還是很高興,我終于能讓她也嘗嘗被傷害和回擊的滋味了。
第四章
畫面最後,殷曉珊笑了,是那種發自内心的笑,看得我有些不寒而栗。我皺眉道:“老李,你應該立刻找殷素梅對質過吧,她怎麽說?”
“是的,我馬上去找殷素梅問話。她也承認了自己并非意外墜樓,而是被張振強推了下去,對于現場的一切,她所描述的和殷曉珊說的基本一緻,三人的口供沒有出入。”
我追問道:“那她有沒有說殷曉珊爲什麽會那麽說呢?”
李達又調出了另外一段視頻,跟我說:“這是我當時找殷素梅問話時的視頻,你看看。”
視頻中的殷素梅虛弱而蒼老,面對李達問她爲什麽殷曉珊會那麽說時,她是這麽說的:
自從珊珊(殷曉珊)出事之後,她的整個心态和狀态就變了。她變得少言寡語,而且冷漠冷酷,現在不惜讓人推我下樓。
在珊珊出生後不久,她父親就出軌了。我提出了離婚,離婚後獨自撫養珊珊。
我承認,在我撫養珊珊的過程中,我對她非常寵愛,那是因爲我想把她缺失的父親的愛也一并給她。我想我的表現方式可能有些過激,但我絕對沒有像她說的那樣,給她吃藥打針輸液,強迫她生病,甚至打斷她的腿,這完全是捏造!
由于我從小很寵愛她,加之沒有再婚,這讓她的性格有些乖張,尤其是青春期的時候,我們的矛盾激化,她甚至離家出走過。後來高中畢業了,她就開始在社會上打工。
當時我想通過朋友的關系讓她在一個電子機械廠上班,都是女工,人際關系相對簡單一些,可是她偏偏去了一家餐廳打工,還和一個叫李志浩的四川人好上了。
她将這件事告訴了我,我說她還太年輕,不适合談戀愛,最主要的是我害怕她被人欺騙,我就希望他們能夠分手。後來李志浩回了四川,她跟過去之後,發現李志浩和其他女生好了。她回來之後就郁郁寡歡,甚至還出了車禍,成了高位截癱。
她一直認爲她現在的一切是我造成的,加之殘疾之後,與外界隔絕了交流,她的性格變得更加陰森扭曲,總是在房間裏自言自語,甚至出現了幻覺。
爲了讓她換換心情,這些年,我帶她去了很多地方,但她的狀态越來越嚴重。
那天家裏來了賊,我和對方扭打了起來,她竟然指示對方推我下樓。
我醒來之後,警方問我怎麽回事。我之所以撒謊,是因爲我不想讓當時發生的一切曝光,也不想讓珊珊卷進來。沒想到你們抓住了竊賊,珊珊還編造了這麽一套說法,說我迫害她。她是我的親生女兒啊,我聽了真是既恐怖又寒心。
看完這段視頻,我不禁搖了搖頭,說:“還是一場羅生門啊。”
李達說:“子瑜,關于此事你怎麽看?如果殷曉珊說的是真的,殷素梅爲什麽這麽做呢?如果殷曉珊撒謊,她爲什麽要這麽說呢?”
我想了想,說:“如果殷曉珊所說屬實,那麽殷素梅就是患上了一種叫作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的病症。”
“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的病症?”李達一臉蒙圈狀。
“沒錯,孟喬森綜合征可分爲一般的孟喬森綜合征和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其症狀的範圍都很廣,是指一種通過描述、幻想疾病症狀,假裝有病乃至主動傷殘自己或他人,以取得同情的心理疾病。18世紀的時候,德國有位叫孟喬森的男爵,總是用裝病來吸引别人的關注,且僞裝得惟妙惟肖。1851年,一篇發表在英國著名醫學雜志《柳葉刀》上的文章,第一次以‘孟喬森綜合征’來命名這種症狀,而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意思是指病患使他人替代自己成爲疾病的角色,獲得注意并借此取得醫療介入。”我具體解釋道,“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通常是成人杜撰或制造孩子的病症,使得兒童受到不必要的醫療,導緻心理及生理上的傷害。在外人看來,他們是非常有愛心的照顧者。他們很喜歡給别人留下這樣的印象。爲了給自己‘制造’照顧的對象,他們會故意傷害對方,稍不留神,就會出人命。一般說來,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病人都有一定的醫學知識,甚至自己就是醫生或護士。根據殷曉珊的描述,殷素梅曾經是護士,她可能是患上了這種病症,不過具體的還要做進一步的心理評估。”
李達感歎道:“竟然還有這種病症!”
我點點頭,說:“這種病症如果發病不僅不易察覺,而且會非常恐怖!如果殷曉珊撒謊的話,那麽她就如殷素梅所說,是心理抑郁導緻的心理扭曲,想要通過傷害母親來獲得一種變相的心理滿足。”
李達聽後,說:“這麽說來,不管是誰在撒謊,我都能夠了解她們的心理狀态了。”
我又問道:“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呢?”
李達說:“現在她們母女仍舊在我們的監控之下。我想要趁着這個時間好好調查一下這對母女,看看能不能查出什麽。”
我點點頭,說:“如果殷素梅真的患有這種疾病,那麽她最親近的人一定會有察覺的,比如她的父母,還有已經離婚的丈夫。”
李達笑笑,說:“我也是這麽想的。”
爲了深入調查此案,随後李達前往殷素梅的雲南老家,輾轉找到了殷素梅的姨媽,從她口中得到了一些更令人意外的信息。
殷素梅的姨媽說殷素梅在二十五年前曾經結過婚,丈夫季海也是本地人,二人婚後育有一子,叫季小山。不過季小山從小就體弱多病,五歲的時候就生病死了。之後他們夫婦就離開了縣城,去外地打工了,這些年都沒有消息了。
李達旋即聯系到了當地的公安機關,希望能夠幫忙尋找季海。在當地公安機關的幫助下,李達輾轉聯系到了季海。但是聽聞了李達的來意,他拒絕了見面,不過他還是在電話裏告知了李達當年的事情。
季海稱,二十五年前,他和殷素梅經人介紹認識并結婚,婚後第二年生下了兒子季小山,不過季小山從小就體質很弱,經常生病,在季小山五歲那年,突發急病,被送往醫院後不久就去世了。
當時殷素梅正在外地出差,聽聞兒子出事了,立刻往回趕,但車子晚點,她趕回來的時候,季小山已經死亡了。
兒子的去世給他們夫婦帶來了巨大的悲傷,尤其是殷素梅,一直處于悲傷和愧疚當中,不過季海還是安慰殷素梅,希望她能走出來。
季小山去世一年後,殷素梅的精神狀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出現了惡化,他們夫婦的矛盾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尖銳,他們隻好選擇了離婚。離婚之後,殷素梅就去了外地,而季海則去了昆明,不久就組建了新的家庭,之後二人就再沒有了聯系,直至李達又找到他。
我們在李達的叙述中發現了問題。
其一,殷素梅稱殷曉珊是她和前夫所生,前夫季海稱,他們确實育有一子,不過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所以殷曉珊應該是殷素梅和他人所生。
其二,名字和年齡的問題。殷素梅的女兒叫殷曉珊,她和季海的孩子叫季小山,名字裏都有“xiao shan”。而殷曉珊的年齡也是有問題的,殷曉珊如今二十七歲,就算殷素梅和季海離婚後又和他人結婚生子,孩子最大也就是二十歲,所以殷曉珊很可能不是殷素梅的親生女兒。
其三,如果殷曉珊不是殷素梅的女兒,那她是誰的孩子?
爲了确定這個信息,李達立刻聯系同事采集了殷素梅和殷曉珊的血樣标本進行了DNA比對。比對結果是二人沒有生物學意義上的母女關系,也就是說殷曉珊不是殷素梅的親生女兒。
這說明殷素梅很可能隐藏了更多的秘密。
從雲南回來後,李達立刻對殷素梅居住的公寓進行了搜索,然後在卧室床鋪下面發現了一個小鐵盒。盒子内都是殷素梅拍攝的,殷曉珊在昏迷狀态下她“照顧”女兒的照片。
不僅僅是殷曉珊,在那一沓沓頗有年代的照片中,我們還看到了另外兩張陌生的面孔。在那些震撼無聲的照片中,我們仿佛看到了殷素梅在一點一點虐待這些孩子,逼迫他們吃藥,将他們的手腳砸斷,甚至将他們弄成殘疾。
這也印證了殷曉珊所說屬實,她的“母親”殷素梅确實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應該就是患上了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
第五章
在随後警方的審訊中,面對自己留下的證據,殷素梅最終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殷曉珊确實不是她的女兒,而是她在孤兒院領養的。她在和季海離婚後,心中極度空虛,總是在想季小山死前的樣子。她在無數個夢裏,幻想過照顧自己的孩子,然後她就萌生了領養孩子,并且照顧她們的想法。
在這個過程中,她逐漸迷戀上了“照顧”。她感覺在“照顧”她們的時候,能夠讓她減輕對于季小山的遺憾和愧疚。
其實,殷曉珊并不是她領養的第一個孩子。在殷曉珊之前,她曾領養過另外兩個孩子,不過最終都沒有承受住她的折磨和“照顧”,因病死亡。
有了前兩個孩子的經驗,她在“照顧”殷曉珊的時候格外注意,而殷曉珊也非常“堅強”,在她的“照顧”下順利成長。不過長大之後的殷曉珊逐漸開始反抗,她先是砸斷了殷曉珊的腿,後來殷曉珊同李志浩私奔,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她“照顧”了殷曉珊這麽多年,她不能失去她。她輾轉三年,終于在四川找到了殷曉珊,她殺掉了李志浩,然後将殷曉珊帶了回來,困在了身邊。爲了讓殷曉珊不再逃離和求助,她徹底瘋狂了,她将殷曉珊弄成了高位截癱,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她也知道,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對于殷曉珊的控制力會逐漸減弱,所以将殷曉珊弄成殘疾是最好也是最安全的方式。
本以爲生活就會這麽繼續下去了,沒想到一個竊賊突然闖入了她們的生活,而殷曉珊“抓住”了這個機會,讓那個竊賊将自己推下了樓,而她的罪行也最終敗露。
當李達問及她爲什麽要拍下那些照片的時候,殷素梅詭秘地說:“我想要留作紀念,好讓我在午夜的時候,記得那些照顧孩子們的日子。”
這真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回答!
當李達事後跟我說起這些時,我不禁感歎:“真是太恐怖,太瘋狂了!”
李達追問道:“像是殷素梅這種心理疾病,還有治愈的可能嗎?”
我搖搖頭,說:“殷素梅罹患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的時間太久了,至少有十多年了,而且這種病症已經發展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普通的心理疏導和治療已經起不了任何作用了。就算真的進行治療,她也不會配合,即使配合,治愈率也極低。”
殷素梅以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被逮捕後,在公安部門的介入下,殷曉珊被送到了民政部門的救助中心。
事情完結後,李達帶着我見到了那個已經被殷素梅毀掉一生的女孩子——殷曉珊。她雖然隻有二十七歲,卻有着一種中年人的滄桑與傷感。
李達給她買了一束花,放在了她房間的花瓶裏。
殷曉珊坐在那裏,李達向她說了殷素梅被逮捕的消息,殷曉珊聽後默默地哭了。我站在外面,不知道她究竟爲何哭泣,是爲自己被殷素梅迫害多年,終于得以真相大白而哭泣嗎,還是殷素梅被逮捕,終将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哭泣呢,又或者是爲了自己被毀掉,已經回不去的前半生而哭泣呢?
陽光透過窗子緩緩落到了殷曉珊的臉上和身上。李達問她:“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嗎?我們可以給你提供幫助。如果你需要心理疏導,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非常專業的咨詢方面的專家。”
殷曉珊搖搖頭,淡淡地說:“此時此刻,我隻想要安靜地感受這一份屬于我自己的陽光。”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眼淚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