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心蘭恰巧又站在花無缺和小魚兒中間,她連頭也不敢擡起,神情看來是那麽悲慘,那麽可憐。
花無缺目中也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之色,他擡起頭,似乎想說什麽,但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垂下頭疾步前行。
誰知小魚兒忽然撲在他面前,笑道:“謝謝你。”
花無缺默然半晌,勉強一笑,道:“你并沒有什麽該謝我的。”
小魚兒歎了口氣,道:“現在三個月已經過去,我知道你已不再将我當作你的朋友,但你卻還是爲我保守了一些秘密,我自然應該謝謝你。”
花無缺又沉默了許久,他每說一句話,都變得好像非常困難,過了半晌,才聽他緩緩道:“你用不着謝我,這隻不過是因爲我生來就不是個喜歡多嘴的人。”
小魚兒道:“但這件事你本該告訴你師父的,而你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這自然是爲了我,隻有朋友才會互相保守秘密,仇人……”
花無缺面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厲聲道:“但我卻不是這樣的小人!”他說完了這句話,身子已閃過小魚兒,沖了進去。
小魚兒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就因爲你太君子了,所以才沒有反抗的勇氣,你爲什麽不能學學我,也做個叛徒呢……”
鐵心蘭忽然掩面狂奔而出。
蘇櫻立刻大聲呼喚她,她不理也不睬,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遠遠離開這裏,遠遠離開這些人。
小魚兒笑了笑道:“一個人若是決心要走,誰也拉不住他的。”
他雖然在笑,但誰也想不到小魚兒的笑容竟也會如此凄慘。
蘇櫻道:“但你一定可以拉住她的。”
小魚兒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想要我怎樣?你難道要我用鐵鏈子鎖住她?難道要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抱住她的腿!”
蘇櫻呆呆地瞧着他,目光漸漸蒙眬,眼角緩緩沁出了兩滴晶瑩的淚珠,沿着她蒼白的臉,滴在她衣服上。
小魚兒扭過頭不去瞧她,冷冷道:“她走了你本該開心才是,哭什麽呢?”
蘇櫻流着淚道:“現在我隻希望也能像她一樣,遠遠地走開,再也看不到你爲她生氣,爲她難受傷心。”
小魚兒大笑道:“我傷心?我難受?我爲什麽要難受?”
蘇櫻道:“隻因這次是她要離開你,而不是你要離開她。”
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其中卻含蘊最深刻、最複雜的道理,正如一根針,直刺入小魚兒的心底。
小魚兒又跳了起來,道:“既然如此,你爲什麽不走呢?”
蘇櫻隻有用眼淚來代替回答。
小魚兒忽然一把摟住了她,嘴唇重重壓在她的嘴唇上,他抱得那麽緊,似乎要将蘇櫻整個人都揉碎。
蘇櫻似已完全崩潰了,但忽然間,她又用力去捶小魚兒的身子,用力推着他的胸膛,嘶聲道:“放開我,放開我。”
小魚兒道:“你……你難道不喜歡……”
他忽然放開手,用手掩着嘴,嘴唇上似已沁出鮮血,臉色也變了,也不知是憤怒還是驚奇。蘇櫻已踉跄退到牆角,不住喘息。
小魚兒終于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現在才知道我弄錯了。”
蘇櫻目中又流下了淚來,顫聲道:“你沒有錯,我也并不是不願你……你抱我,但現在我卻不願你抱着我,心裏還在想着别人。”
小魚兒呆了半晌,剛擡起頭,話還沒有說出口來,卻發現憐星宮主不知何時已站在甬道盡頭,冷冷地瞧着他們。
在這地方的中央,有一張很大很大的石椅,是用一整塊石頭雕塑成的,雖然是石頭,但卻比玉質更晶瑩,連一絲雜色都看不到,這洞中陰寒之氣砭人肌膚,但隻要坐在這石椅上,立刻便覺得溫暖如春。
像這樣的石椅,普天之下,隻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張了,但現在這石椅卻已被一劍劈成兩半!
邀月宮主和花無缺就在這石椅前,凝注着這石椅被劈開的切口,面色看來都十分凝重。
邀月宮主沉着臉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忽然自寬大的白袍中,抽出一柄墨綠色的短劍。
劍長一尺七寸,驟看似乎沒有什麽光澤,但若多看兩眼,便會覺得劍氣森森,逼人眉睫,連眼睛都難睜開。
邀月宮主對這短劍也似十分珍惜,以指尖輕撫着劍脊,又沉吟了許久,才将劍交給花無缺,道:“你且用九成力在這石椅上砍一劍。”
花無缺道:“是。”
他用雙手接過劍,才發覺這短短一柄劍分量沉重,竟遠出他意料之外,而且指尖一觸劍身,便覺一股寒氣直透心腑。
花無缺不敢再問,右手持劍,左足前踏,“有鳳來儀”,劍光如匹練般向那石椅劈了下去。
他幾乎已将全身真力都凝注在手腕上,莫說這柄劍還是切金斷玉的利器,就算他手裏拿着的隻是柄竹劍,這一劍擊下,也足以碎石成粉!
隻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激,這一劍竟隻不過将石椅劈開了一尺多而已,劍身就嵌在石縫裏。
花無缺手握劍柄,呆了半晌,額上已沁出冷汗。
劈開這石椅的人,就算用的是一柄和他同樣鋒利的寶劍,功力也至少要比他高出數倍!
世上竟有這樣的高手,這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邀月宮主似乎歎了口氣,緩緩道:“久聞‘青玉石’石質之堅,天下無雙,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此人能将青玉石一劈爲二,劍法倒也不差。”
花無缺忍不住道:“此人劍法雖高,但他的功力隻怕更……”
邀月宮主截斷了他的話,冷冷道:“這椅背高達五尺,他一劍竟能劈開,而你一劍隻能劈開尺餘,你就認爲他的功力至少要比你強三倍,是麽?”
花無缺道:“弟子慚愧。”
他接着又道:“弟子一劍将石椅劈開時,自覺餘力仍甚強,至少可再劈下三尺,誰知劍下一尺後餘力即盡,由此可知,愈往下劈愈是艱難。”
邀月宮主道:“不錯。”
花無缺道:“弟子将這石椅劈開一尺時,隻用了三分氣力,但再往下劈了三寸,卻用了七分氣力,此人一劍将石椅劈開五尺,功力又何止比弟子高出三倍!”
邀月宮主淡淡一笑,道:“你錯了,你用不着妄自菲薄,普天之下,絕無一人功力能比你高出三倍的,隻是你不明白這其中道理何在而已。”
花無缺垂首道:“是,弟子愚昧。”
邀月宮主道:“人能一劍劈開石椅,而你不能,并不是因爲他功力比你高出數倍,隻不過是因爲他使劍的手法比你巧而已。”
此話道理看來雖淺顯,其實卻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奧之理,花無缺仔細咀嚼着其中滋味,隻覺受用無窮,又驚又喜。
邀月宮主道:“此人不但手法比你巧,出手也比你快,隻因‘快’,就是‘力’,所以他才能你之所不能。你若和他動手,五十招内,他就可封住你的劍勢,一百招内,他隻怕就已可取下你的首級來!”
花無缺額上又沁出冷汗。
邀月宮主道:“除此之外,他這一劍劈下時,必是滿懷憤怒,隻想取人性命,并未考慮到這一劍是否能将石椅劈成兩半,出手的氣勢就自不同,而你出手時,卻隻是斤斤計較着能将石椅劈開多少,氣勢已比人弱了七分,你和人動手時若也如此,那就危險得很了。”
這一席話隻說得花無缺不敢擡頭,汗透重衣。
突聽一人拍手笑道:“移花宮主妙論武功,果然精辟入微,令人聞之茅塞頓開,就連我都忍不住有點佩服你了。”
小魚兒已笑嘻嘻走了進來,若是換了别人,嘴上被咬破一塊,必定少不得要遮遮掩掩。
但小魚兒卻一點也不在乎,眼珠子一轉,悠然盯在那柄墨綠色的短劍上,悚然動容道:“這難道就是傳說中那柄上古神兵‘碧血照丹青’麽?”
邀月宮主冷冷道:“你眼力倒不錯。”
小魚兒道:“據說自古以來,所有神兵利器在冶造時,都要以活人的血來祭劍之後,才能鑄成,還有些人竟不惜以身殉劍,是以幹将莫邪始,每一柄寶劍的曆史,必定都是凄恻動人的故事!”
邀月宮主道:“現在并不是說故事的時候。”
小魚兒也不理她,接着道:“隻有這柄‘碧血照丹青’,用一個人的熱血來祭劍,劍還是不成,鑄劍師的妻子兒女都相繼以身殉劍,也沒有用,鑄劍師悲憤之下,自己也躍入冶爐,誰知他自己跳下去後,爐火竟立刻純青,又燃燒了兩日後,才有個過路的道人将劍鑄成。據說此劍出爐後,天地俱爲之變色,一聲霹靂大震,那道人吃了一驚,被霹靂震倒,竟恰巧跌倒在這柄劍上,就做了這柄劍出世後的第一個犧牲品。”
說到這裏,小魚兒才笑了笑,道:“這些話當然隻不過是後人故神其說,并不足信,試想那些人既已死盡,這故事又是誰說出來的呢?”
邀月宮主道:“不錯,這些事并不足信,但有一件事你卻不能不信。”
小魚兒道:“什麽事?”
邀月宮主道:“那鑄劍人自己躍入冶爐時,悲憤之下,曾賭了個惡咒,說此劍若能出爐,以後隻要見到此劍的人,必将死于此劍之下!”
她目光冷冷地凝注着小魚兒,一字字接着道:“唯有這件事,你不能不信!”
蘇櫻聽得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情不自禁,轉過了頭去,不敢再向那不祥的兇器看一眼。
花無缺忽然“锵”地自石上抽出了劍,雙手送到邀月宮主面前。邀月宮主目光閃動,淡淡道:“你留着它吧。”
花無缺臉色變了變,垂下頭去,道:“弟子……”
他話還沒有說出來,小魚兒又大笑道:“你将劍送給他,可是想要他用這柄劍來殺我麽?但你莫忘記,那鑄劍師的惡咒若是真的很靈,你也免不了要死在這柄劍下的!”
邀月宮主的面色也忽然爲之慘變,目光忽然刀一般轉到花無缺身上,但這時憐星宮主已搶着道:“無缺,你去将鐵心蘭找回來。”
花無缺似乎又吃了一驚,失聲道:“她……”他瞧了小魚兒一眼,立刻又閉上了嘴。
憐星宮主道:“她已走了,但以她的腳力,必定不會走得太遠,你一定能追得上的。”
花無缺垂首道:“但弟子……弟子……”
憐星宮主厲聲道:“你怎樣?你難道連我的話都不聽?”
花無缺又瞧了小魚兒一眼,雖然滿面俱是痛苦爲難之色,卻還是不敢再說什麽,筆直沖了出去。
小魚兒卻似完全沒有留意到他,道:“你們進來時,這老鼠洞裏已沒有人了麽?”
邀月宮主方才聽了那句話後,到現在仿佛還是心事重重。
憐星宮主沉聲道:“一個人都沒有。”
小魚兒皺眉道:“那麽魏無牙呢?他難道已經逃走了麽?”蘇櫻雖未說話,卻忍不住露出驚喜之色。
小魚兒眼珠子一轉,道:“你能不能扶着我到四下去瞧瞧?”
魏無牙就算是世上最殘酷惡毒的小人,但做起事來卻當真不愧爲大手筆,竟幾乎将這座山的山腹都挖空了。
除了這一片宮殿般的主洞外,四面還建造了無數間較小的洞室,一間間排列得就像蜂房似的。
蘇櫻扶着小魚兒一間間走過去,隻見每間洞室都很整潔,甚至可以說都很華麗,而且還都有張很柔軟、很舒服的床。
小魚兒歎了口氣,道:“我大概已經有兩三年沒有在這麽舒服的床上睡過覺,想不到這些小老鼠的日子倒比我過得舒服。”
蘇櫻道:“魏……魏無牙對門下的弟子雖然刻薄寡恩,但隻要他們不犯錯,日常生活上的享受倒的确還不錯。”
小魚兒道:“但老鼠爲什麽要搬家呢?他們難道早已算準了有貓要來麽?魏無牙的本事就算不小,總也不能未蔔先知吧。”
蘇櫻默然半晌,道:“不錯,這人既是突然而來的,魏無牙就絕不可能知道,他若在倉促間逃走,就絕不會走得如此幹淨。”
小魚兒道:“何況,他在這裏苦練了二十年的武功,又建造了這許多機關消息,爲的就是要準備對付燕大俠和移花宮主。”
蘇櫻點了點頭,道:“不錯,他的确有這意思。”
小魚兒道:“但他自己現在卻偏偏走了,這是爲了什麽呢?這道理你能想得通麽?”
蘇櫻苦笑道:“我想不通。”
小魚兒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件想不通的事。”
蘇櫻道:“哦?”
小魚兒道:“那天我受了重傷時,魏無牙忽然匆匆而出,去迎接一位貴客,現在我才知道,這位貴客就是江别鶴。”
蘇櫻道:“不錯。”
小魚兒道:“江别鶴雖然是江南大俠,但‘江南大俠’這四個字,在魏無牙眼中,隻怕連一文都不值。”
蘇櫻道:“看來隻怕是早就認得的,否則江别鶴既不會找上門來,也根本就找不着他。”
小魚兒道:“所以我就又想不通了,江别鶴崛起江湖,隻不過是近年來的事,魏無牙卻已在這裏隐居了十七八年,他們是怎麽會認得的呢?”
他歎了口氣,接着又道:“這兩人既已勾結在一起,魏無牙如虎添翼,本該更不會走的,但卻偏偏走了,所以我想,這件事其中必定有些陰謀,說不定根本就是他們故意布置出來的圈套,我一走進來,就覺得這地方有些不對了。”
突聽一人道:“有什麽不對?”
這語聲忽然自他們身後發出來,但蘇櫻和小魚兒非但都沒有吃驚,甚至根本沒有回頭去瞧一眼。
因爲他們知道移花宮主必定會跟在他們身後的,也知道以移花宮主的輕功,他們必定覺察不到。
小魚兒道:“這地方雖然連個人影都沒有,但我卻覺得到處都充滿了殺機,好像已走進了座墳墓,再也出不去。”
憐星宮主冷冷道:“這隻不過是你疑心生暗鬼而已。”
小魚兒道:“這也許隻不過是我的疑心病,但無論如何,我卻不想再留在這地方了,你們若不想走,我可要先走一步……”
他的話還未說完,突聽一人咯咯笑道:“你現在要走,隻怕已來不及了。”
小魚兒這一輩子雖然活得還不算長,但各式各樣的笑聲倒也聽過不少,但無論多麽難聽的笑聲,若和這笑聲一比,簡直就變得如同仙樂了,他也知道,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人的聲音會如此難聽。
移花宮主和蘇櫻都已悚然失色。
小魚兒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魏無牙還在這裏!”這洞中的人既已走光了,魏無牙怎還在這裏?
隻聽那人咯咯笑道:“不錯,我還在這裏!我在這裏等候各位的大駕已有多時了。”
這笑聲就是從隔壁的一間石室中傳出來的。
但在這刺耳的笑聲中,這洞室的石壁忽然奇迹般打開,一輛很小巧的兩輪車已自石壁中滑了出來。
這輛車子是用一種發亮的金屬造成的,看來非常靈便,非常輕巧,上面坐着個童子般的侏儒。
他盤膝坐在這輛輪車上,根本就瞧不見他的兩條腿。
他的眼睛又狡猾,又惡毒,帶着山雨欲來時那種絕望的死灰色,但有時卻又偏偏會露出一絲天真頑皮的光芒,就像是個惡作劇的孩子。
他的臉歪曲而獰惡,看來就像是一隻等着擇人而噬的餓狼,但嘴角有時卻又偏偏會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
小魚兒說得不錯,這人實在是用毒藥和蜜糖混合成的,你明明知道他要殺你時,還會忍不住要可憐他。
移花宮主一眼瞧見他,竟也不禁驟然頓住身形,不願再向他接近半寸,正如一個人驟然見到一條毒蛇似的。
魏無牙悠然道:“你方才說的并不錯,這裏實在已是一座墳墓,你們再也休想走出去了!”
邀月宮主變色道:“你說什麽?”
魏無牙道:“這裏就是整個洞府的機關樞紐所在地,現在我已将所有的出路全都封死,莫說是人,就算一隻蒼蠅也休想飛得出去了。”
小魚兒大駭之下,就想趕出去瞧瞧,但忽又停住,因爲他知道魏無牙既然說出這話來,就絕不會騙人的。
他眼珠子一轉,卻笑道:“你将所有的出路全都封死了?”
魏無牙道:“不錯。”
小魚兒笑道:“那麽,難道你自己也不想出去了麽?”
魏無牙道:“我正是已不想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