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左邊,有片樹林,白夫人穿過樹林,匆匆而行。
忽然間,她發現竟有件衣服,在前面樹枝上飄蕩,水紅色的底,繡着經霜愈豔的秋海棠,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真的。
一整套漂亮的、考究的女人衣服,這誘惑對白夫人未免太大了,她實在不願穿着身上這套破衣服去見她的丈夫。白夫人的心動了。
她眼睛盯着那衣服,腳步已漸漸慢了下來,隻不過心裏還是有些猶疑,不敢伸手去拿衣服。
白夫人告訴自己:“這其中說不定有詐,我麻煩已夠多了,何必再惹這些麻煩。”一念至此就簡直看都不願再看一眼。
但那海棠繡得實在太好,衣服的縫工又是那麽精緻,那料子、那水色,更是說不出的令人中意。
白夫人終于還是下了決心,暗道:“這大不了也隻是件衣服而已,難道還會長出牙齒來,咬我一口不成?”
這果然隻不過是件衣服,既沒有毛病,也沒有古怪,任何人将它從樹上拿下來,都不會有麻煩。
白夫人再也不客氣了,立刻脫下破衣服,穿上新的、柔軟的綢緞,摩擦着剛洗幹淨的身子,就好像情人的手一樣。
但這雙手卻太不老實了,白夫人忽然覺得身上發起癢來,開始時,就好像有隻小蟲從領子裏爬進來,沿着她背脊往下爬。
到後來,這小蟲就像是變成了十隻、百隻、千隻……在她身上每一個角落爬來爬去。
癢得要發瘋,連路都走不動了,兩隻手拼命地去抓,但愈抓愈癢,不但身上癢,連心裏也癢了起來。
她又像舒服,又像難受,又想哭,又想笑……到後來,竟真的整個人都倒在地上,吃吃地笑了起來。
突聽一人銀鈴般笑道:“這件衣服,你穿着還舒服麽?”原來毛病還是在這件衣服上。
隻見一個人從遠處盈盈走過來,身上隻穿着件月白中衣,在淡淡的陽光下看來,無論誰的魂魄都要被勾去。她竟是蘇櫻。
白夫人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失聲道:“是你?這衣服是你的?”
蘇櫻微笑道:“我做好了剛預備第一次穿,你說好看麽?”
白夫人卻已癢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拼命靠着樹幹摩擦着身子,顫聲道:“衣服上有什麽?”
蘇櫻悠悠笑道:“也沒有什麽,隻不過是一點兒癢藥而已,過幾天就會慢慢退了的。”
白夫人就好像被人踩着脖子,嘶聲慘呼起來。
現在她已癢得發狂,直恨不得找人用鞭子狠狠地抽她一頓,連一時半刻都等不了,若是再過幾天,她真情願一頭撞死算了。
白夫人瘋狂般把衣服都扯了下來,嘶聲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爲什麽要如此害我?”
蘇櫻冷冷道:“你再仔細想想,有沒有得罪過我?”
白夫人雖然已又脫光了衣服,但還是癢得要命,趴在地上,扭動着身子,流着淚哀求道:“好姑娘,好妹子,我知道錯了,求求你饒了我吧!”
蘇櫻笑道:“那麽我問你,花無缺是不是被你偷去了?”
此時此刻,白夫人哪裏還敢不承認,立刻點頭道:“是我,我該死。”
蘇櫻沉下了臉,道:“你将他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白夫人道:“就在後山,那小山谷裏,有間小屋子……”
蘇櫻默然半晌,一字字問道:“你可是真的将他藏在那地方了?”
白夫人苦笑道:“在姑娘你的面前,我幾時敢說過假話?”
蘇櫻面色竟仿佛微微變了變,搖頭歎道:“荒山之中,竟會有間蓋得那般堅固的石屋,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麽?”
白夫人也沒有心情再追究這件事情,隻是苦苦哀求道:“我現在什麽都說了,你總該饒了我吧!”
蘇櫻淡淡一笑,道:“你方才是從哪裏來的?”
白夫人怔了怔,道:“那邊的小溪。”
蘇櫻道:“那麽你就再回去吧!”
鐵心蘭手腳都快凍僵了,一雙眼睛卻不停地四下亂轉,隻怕有什麽野男人忽然間闖了過來。幸好四下靜悄悄的,瞧不見人影。
鐵心蘭也想偷偷爬起來溜走,但一個赤條條的大姑娘,又能到哪裏去呢?萬一迎面來了個男人……她簡直想也不敢再想下去。
忽然間,前面竟又有一個赤條條的女人,狂奔過來,“撲通”一聲,跳入溪水裏不住喘息。
鐵心蘭又驚又喜,本還不好意思去瞧,但眼角瞟去,卻發現這女人竟然就是方才将自己衣服騙走的那個。鐵心蘭吃驚地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鐵心蘭忽然撲過去抓住她的頭發,大喝道:“我的衣服呢?還給我。”
隻聽一人微笑道:“這就是你的衣服麽?”鐵心蘭扭轉頭瞧見了蘇櫻。
蘇櫻站在溪水旁,就像是一朵初開放的蓮花似的。
鐵心蘭隻覺得自己這一生中,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她雖也是女人,竟也瞧癡了。
蘇櫻笑道:“你若不想再洗了,就起來穿上它吧!”
鐵心蘭雖然還是害羞,但也不能不起來了,飛快地接過衣服,一溜煙似的躲入雜草叢去。
白夫人賠着笑道:“我也想起來了。”
蘇櫻淡淡道:“你想起來就起來吧!也沒有人攔着你。”
白夫人爬到石頭上,誰知她的上半身剛一離開水,被風一吹,就又癢了起來,癢得簡直要她的命。
蘇櫻笑道:“隻要你覺得不癢的時候,随時都可以起來的。”
白夫人道:“那……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蘇櫻微笑道:“也許一天半,也許三兩天……反正你喜歡洗澡,就索性洗個痛快些吧!”
白夫人怔在水裏,幾乎暈了過去。
這時鐵心蘭已穿好衣服走出來,盈盈一禮,道:“多謝姑娘。”
她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破又爛,佳人出浴,白足如霜,皓腕勝雪,嫣紅的面靥,可愛得如同蘋果。
蘇櫻情不自禁拉起了她的手,嬌笑道:“這樣美的女孩子,真是我見猶憐,男人本該一排排跪在你面前求你才是,你何苦反而來找他們。”
鐵心蘭臉又紅了,嗫嚅着道:“我……我……”
蘇櫻笑道:“是什麽人有如此好的福氣?”
鐵心蘭道:“他……他……”
蘇櫻笑道:“你用不着對我說出來,反正我也不會認得他的。”
鐵心蘭随着她走了半晌,輕輕歎息道:“你也最好還是莫要認得他的好。”
蘇櫻失笑道:“爲什麽?難道認得他的人,都要倒黴麽?”
鐵心蘭竟點了點頭,道:“嗯!”
蘇櫻驟然回過頭,睜大了眼睛看她道:“他叫什麽名字?”
鐵心蘭也沒有留意她神情的變化,輕歎道:“他姓江,别人都叫他小魚兒。”
“小魚兒”三個字,使得蘇櫻的心立刻像打鼓般跳了起來。她發現走在她旁邊這少女,竟然就是她的情敵。
望着鐵心蘭花一般的面靥,她心裏隻覺酸酸的:“小魚兒呀,小魚兒,你的眼光倒真不錯。”
隻見鐵心蘭忽然笑了笑,道:“他這人有時可以把你氣死。”
蘇櫻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很恨他?”
鐵心蘭垂首道:“我有時的确很恨他,但有時……”
蘇櫻一笑,接着道:“但有時卻又喜歡他,喜歡得要命是麽?”
鐵心蘭咬着嘴唇,隻是吃吃地笑。
蘇櫻瞪着眼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大聲道:“但他卻未必喜歡你,是麽?”
鐵心蘭呆呆地出了會兒神,眼波漸漸變得更溫柔了,嘴角也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垂下頭輕輕道:“他有時對我雖然不好,但有時……有時對我也不錯的。”
蘇櫻的心就像是被針在刺着,恨不得把鐵心蘭的心挖出來,在上面也刺十七八個洞,叫她以後永遠再也不敢想小魚兒。
鐵心蘭全未瞧見她的表情,目光癡癡地瞧着天邊的一朵雲,這朵雲像是已變成了小魚兒笑嘻嘻的臉。
蘇櫻扭轉頭不去看她,故意大聲道:“他就算有時對你很好,但也并不一定就能證明他喜歡你。也許,他對每個女孩子都一樣,也許,他對别人比對你更好。”
鐵心蘭輕輕道:“隻要他對我好,他對别人怎樣,我都不會在意。”
蘇櫻道:“你不吃醋麽?”
鐵心蘭笑了笑,道:“有許多男人,天生就不是一個女人所能獨占的,小魚兒就是這樣的人,我既然很了解他,就不該吃醋。”
蘇櫻一心想刺傷鐵心蘭,誰知鐵心蘭竟一點兒也不生氣,她自己倒反而快被氣死了,過了半晌,忍不住又道:“這也許是因爲你認得的男人隻有他一個,所以才會對他如此死心塌地。你若多認識幾個男人,就會發現比他更好的,還多得是。”
鐵心蘭神色忽然變了,頭垂得更低。
蘇櫻這才發現她神情的變化,眼睛一亮,又道:“除他之外,你心裏難道還有一個人麽?”
鐵心蘭紅着臉不說話。
蘇櫻笑了,道:“我猜得一定不錯,這就怪不得你不吃他的醋。”鐵心蘭的臉更紅了。
蘇櫻銀鈴般笑着,卻道:“一個女人,心上若有了兩個男人,雖然很傷腦筋,倒也有趣得很……”
鐵心蘭垂首弄着衣袂,過了半晌,忽然道:“我這一生,本來已決定交給小魚兒了,無論他對我是好是壞,我都絕不會有所改變,誰知道……”
蘇櫻眼珠子一轉,笑道:“另外一個男人卻實在對你太好,讓你沒法子抗拒是麽?”
鐵心蘭目中流下淚來,顫聲道:“但他對我好,并不是爲了占有……”
蘇櫻道:“他愈是這樣做,你反而愈是覺得對他歉疚,是麽?”
鐵心蘭道:“嗯!”
蘇櫻道:“我知道,他也一定和小魚兒一樣,又聰明,又風趣,又可愛,有時卻又有點兒讨厭……隻有一點點讨厭。”
鐵心蘭道:“你錯了。”
蘇櫻道:“哦?”
鐵心蘭道:“他和小魚兒是極端相反的男人,簡直連一點相同的地方都沒有。他對女孩子,永遠都是彬彬有禮,連一句玩笑都不會開。”
蘇櫻道:“這種看家狗似的男人,我就一點兒也不喜歡。”
鐵心蘭道:“但……但……”蘇櫻笑道:“但有人卻很喜歡的,是麽?”
鐵心蘭的臉又紅了,道:“我……我并不是喜……喜歡他,隻不過他非但救過我的命,而且對我更是……更是……”
她說話的聲音簡直比蚊子叫還輕,而且吞吞吐吐,斷斷續續,就像是嘴裏含着個雞蛋似的。蘇櫻嬌笑着替她接了下去,道:“他不但救了你的命,而且對你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你就算不喜歡他,也不能不感激他,是麽?”
鐵心蘭咬着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就算我喜歡他,他也不會喜歡我。”
蘇櫻笑道:“他若不喜歡你,爲什麽要對你這麽好?難道他腦袋有毛病麽?”
鐵心蘭垂頭道:“他照顧我,也許隻是爲了小魚兒。”
蘇櫻這次才真的像是吃了一驚,失聲道:“他爲了小魚兒才對你好,這我倒不懂了。”
鐵心蘭幽幽道:“他說希望我和小魚兒能……能在一起。”
蘇櫻道:“他難道是小魚兒的朋友?”
鐵心蘭想了想,道:“有時,他們的确可以算是很好的朋友,若知道對方有了危險,會連自己性命也不要,趕去相救,但有時他們卻又要拼得你死我活。”
蘇櫻忽然明白她說的這人是誰了,怔了半晌,喃喃道:“這件事的确妙得很,簡直妙極了。”
蘇櫻眼波流動,忽又拉起她的手,柔聲道:“我一瞧見你,就覺得很投緣,你若也不讨厭我,不知你肯收我這個妹妹麽?”
如此溫柔的請求,自如此美麗的女孩子嘴裏說出來,又有誰能拒絕?
鐵心蘭就這樣做了蘇櫻的姐姐。
陽光嬌豔,山木碧蔭濃得化不開,啁啾的鳥語伴着流水,微風中隐約有醉人的花香襲來。
鐵心蘭從來也想不到自己也會這麽開心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已認爲自己再也不會有開心的時候。
蘇櫻拉着她的手,笑道:“現在你既然是我的姐姐,就再也不能讓你這樣去找小魚兒了。”
鐵心蘭道:“爲什麽?”
蘇櫻道:“男人都是賤骨頭,你愈是急着去找他,他就愈得意,你若不睬他,他反而也許會爬着來找你。”
鐵心蘭嫣然一笑,道:“那麽……你想要我怎樣做呢?”
蘇櫻道:“你什麽都不必做,隻要靜靜地等着就好,我自然有法子讓他來找你。”
鐵心蘭垂首道:“但你連認識都不認得他……”
蘇櫻道:“現在被你一說,我已經想起來了,他是不是一個眼睛很大的小夥子,臉上雖然有很多疤,但看起來卻不讨厭,整天嬉皮笑臉的,走起路來,揚揚得意,好像總覺得自己很神氣,很了不起?”
鐵心蘭嫣然道:“你哪裏知道,他還說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哩!”
想起小魚兒,蘇櫻的心裏也覺得甜甜的,嬌笑道:“他若說自己是天下第一厚臉皮,那倒是一點也不假。”
鐵心蘭道:“你什麽時候看到他的?”
蘇櫻道:“沒多久,才不過一兩天。”
鐵心蘭歎了口氣,道:“但這人連一時半刻也靜不下來,你一兩天以前看見他,現在他早已不知到哪裏去了。”
蘇櫻笑道:“你放心,隻要他在這山裏,我就有法子找得到他。”
她不等鐵心蘭說話,又接着道:“爲了安全起見,我現在就要帶你去個地方。那裏的主人可算是我的義父,他的人長得雖然兇惡,但心卻是很好的,尤其是對我,更好得不得了。”
鐵心蘭笑道:“連我這做幹姐姐的,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才好,何況他做幹爹的呢!”
蘇櫻撇了撇嘴,道:“你要把心給我,你的心不是給了小魚兒麽?”
她看見鐵心蘭紅了臉,就又笑了,道:“我那幹爹姓魏,他若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一定會好好照顧你,隻不過你莫忘記,他模樣看來是很怕人的。”
鐵心蘭道:“我若覺得他可怕,少看他兩眼也就是了。”
蘇櫻拍手笑道:“不錯,這法子的确再好也沒有了。”
她拉着鐵心蘭走出樹林,空山寂寂,天地間仿佛充滿了一種安甯祥和之意,令人覺得隻要能活着,就是件幸福的事。
走了半晌,蘇櫻忽然停下腳,道:“哎呀!我差點兒忘了,我還有個約會哩。”
蘇櫻眼珠子一轉,又道:“從這裏一直往山上走,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瞧見一片槐樹林,那裏面就是我幹爹住的地方了。”
鐵心蘭道:“你……你難道叫我一個人去麽?”
蘇櫻道:“一個人去也沒關系,你隻要走進槐樹林,自然就有人出來接待你。”
鐵心蘭道:“但他們又不認識我。”
蘇櫻想了想,自頭上拔下了根珠钗,道:“你隻要将這珠钗給他們看,說是我叫你去的,他們就一定會對你恭恭敬敬,爲你安排好一切。”
鐵心蘭雖然不願意,但還是去了。
她現在就像是一片沒有根的浮萍,飄到哪裏算哪裏,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蘇櫻瞧着她走遠了,剛輕輕吐出口氣,突聽一人歎道:“可憐的傻丫頭,自己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另一人道:“哈哈,這位蘇姑娘沒有将她賣給你,所以你就來假慈悲了麽?”
第三人咯咯笑道:“我本來還覺得那姓鐵的丫頭蠻不錯的,但和這位蘇姑娘一比,那簡直就好像變成個大笨瓜了。”
第四人大笑道:“咱們的小魚兒可不能娶個大笨瓜做老婆。”
笑語聲中,山石後木葉間,忽然鑽出四個人來。這四人模樣,一個比一個奇怪,也不知怎麽會湊到一起的。
隻見第一人蓬頭垢面,穿着身又油又膩、破破爛爛的衣服,就像是個窮要飯的,但手裏卻偏偏拿個價值不菲的翡翠鼻煙壺。
第二人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年紀雖然不小,看來卻還像個孩子,一直不停地在哈哈大笑,像是個彌勒佛。
第三人滿頭珠翠,臉上的粉足有半寸厚,像是戴着個假面具似的,叫人根本瞧不出她本來長得是美是醜,是老是少。她打扮得明明是個女的,但身上卻穿着件男人的衣服,腳下面偏又套着雙紅緞珠花的繡花鞋。
第四人卻是個身材魁偉的偉丈夫,目光閃動,顧盼自雄,隻不過一張嘴大得可怕,看來像是可以塞得進他自己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