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離開這屋子,兩人就又變了。
萬春流又恢複成那冷漠而不動情感的“神醫”,小魚兒恢複成那精靈古怪的頑皮小孩。
屠嬌嬌斜倚着門,嬌笑道:“你們一老一小在幹什麽?”
小魚兒扮了個鬼臉,笑道:“我們正在商量怎麽害你。”
屠嬌嬌笑道:“哎呀,你這小鬼,你們若商量着害人,也該商量如何才能做出一種最臭的藥來,臭死李大嘴才是,怎麽能害我!”
小魚兒笑嘻嘻道:“李叔叔太容易上當了,害他也沒意思。”
屠嬌嬌笑道:“哎呀,你聽,這小鬼好大的口氣,小心李大嘴吃了你。”
小魚兒道:“屠姑姑來找我,究竟爲的什麽事?”
屠嬌嬌道:“你笑伯伯弄了幾樣菜,李大嘴且弄了幾壇酒,我……我燒了好大一鍋筍燒肉,大家今天晚上要請你吃消夜。”
小魚兒眨了眨眼睛,道:“爲什麽?”
屠嬌嬌道:“你吃過就知道了。”
小魚兒搖頭笑道:“屠姑姑若不說出原因,這頓飯我可不敢吃,否則我吃過後,說不定立刻上吐下瀉,三天起不了床。”
屠嬌嬌笑罵道:“小鬼,好大的疑心病。”
小魚兒笑道:“這可是跟屠姑姑你學的。”
屠嬌嬌道:“好,我告訴你,大家請你吃消夜,隻是爲了要替你送行。”
小魚兒還真吓了一跳,失聲道:“送行……替我送行?”
屠嬌嬌笑道:“小鬼,這次你可想不到了吧?”
小魚兒道:“爲……爲什麽要替我送行?”
屠嬌嬌道:“隻因爲你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小魚兒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道:“我……我今天晚上就要走?我要到哪裏去?”
屠嬌嬌道:“外面呀。外面的世界那麽大,你難道不想去瞧瞧麽?”
小魚兒摸着腦袋,道:“我……我……”
屠嬌嬌咯咯笑道:“何況,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出去找個老婆了……唉,像你這樣的小鬼,出去後真不知要迷死多少女孩子。”
她拉起了小魚兒的手,又笑道:“萬神醫,你難道不來爲小魚兒送行麽?”
萬春流木立當地,默然良久,冷冷道:“請恕在下不想将大好時間,浪費在此等事上……兩位請走吧。”轉過身子,大步走了進去。
屠嬌嬌輕啐道:“這人一腦門子裏,除了他那些破樹皮、爛草根,就什麽都沒有了,就算他親爹要走,他都不會送行的。”
兩壇酒一個時辰裏就光了。李大嘴的臉愈喝愈紅,杜殺的臉愈喝愈青,哈哈兒愈喝笑聲愈大,屠嬌嬌愈喝愈像女人。隻有小魚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卻是面不改色。
哈哈兒道:“哈哈,這小魚兒的酒量可真不錯,喝起酒來,簡直就像喝水。”
小魚兒笑道:“老是喝水,我可喝不下這麽多。”
陰九幽冷笑道:“喝酒又非什麽好事,有何值得誇耀之處!”
屠嬌嬌笑道:“鬼自然是不喝酒的,但人,人卻得喝兩杯……小魚兒呀小魚兒,你可知道,除了一樣事外,别的壞事你可都學全了。”
李大嘴說道:“什麽壞事?這全都是好事!一個人活在世上,若不學會這些好事,可真是等于白活了一輩子。”
他說得得意,就想喝酒,但才端起酒杯,“叮”,整隻酒杯突然粉碎。陰九幽冷冷道:“酒是不能再喝了!”
李大嘴怒道:“爲什麽?你憑什麽打碎我的酒杯?”
陰九幽道:“再喝,小魚兒就走不成了。”
李大嘴狠狠瞪着他,瞪了半晌,突然飛起一腳,将酒壇踢得飛了出去,咬着牙道:“總有一天,我要灌幾壇酒到你肚子裏,讓你做鬼也得做個醉鬼。”
小魚兒笑嘻嘻地望着他們,笑嘻嘻道:“各位叔叔伯伯這麽急着要趕我走,爲什麽?”
屠嬌嬌道:“小鬼,疑心病,誰急着要趕你走?”
小魚兒笑道:“你們不說,我也知道的。”
屠嬌嬌道:“你知道?好,你說來聽聽。”
小魚兒道:“因爲小魚兒愈變愈壞了,已壞得令各位叔叔伯伯都頭痛了,都吃不消了,所以趕緊要送瘟神似的把我送走,好去害别人。”
屠嬌嬌咯咯笑道:“無論如何,你最後一句話總是說對了的。”
小魚兒道:“你們要我走可以,要我去害别人也可以,但這都是爲了你們自己,我又有什麽好處?你們總得也讓我得些好處才行。”
哈哈兒道:“哈哈,問得好,你能問出這句話來,也不枉咱們教了你這麽多年……若沒有好處的事,我親爹叫我做,我也不做的,何況叔叔伯伯?”
小魚兒拍掌笑道:“對了,笑伯伯的話,正說進我心裏去了。”
李大嘴道:“你放心,我們自然都有東西送給你。”
小魚兒笑嘻嘻道:“那卻要先拿來讓我瞧瞧,東西好不好,我喜歡不喜歡,否則,我就要賴在這裏不走了。”
屠嬌嬌道:“小鬼,算你厲害。杜老大,就拿給他瞧吧。”
杜殺提出的包袱裏,有一套藏青的錦衣、一件猩紅的鬥篷、一頂繡着條金魚的帽子、一雙柔軟的皮靴。
小魚兒道:“還有什麽?”
屠嬌嬌笑道:“還有……你瞧瞧。”
她打開另一個包袱,包袱裏竟是一大沓金葉子,世上能一次瞧見這麽多金子的人,隻怕沒幾個。
小魚兒卻皺着眉道:“這算什麽好東西?餓了既不能拿它當飯吃,渴了也不能拿它當水喝,帶在身上又重……這東西我不要。”
屠嬌嬌笑罵道:“小笨蛋,這東西雖不好,但隻要有它,你随便要買什麽東西都可以,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爲了它打得頭破血流,你還不要!”
小魚兒搖頭道:“我不要,我又不是那種呆子。”
李大嘴兩根指頭夾了一小塊金葉子,笑道:“你可知道,就隻這一小塊,就可以買你身上穿的這種衣服至少三套,普通人家就可以吃兩年。”
哈哈兒道:“你不是喜歡馬麽!就隻這一小塊,就可以買一匹上好的藏馬,這東西若不好,世上就沒有好東西了。”
小魚兒歎了口氣,道:“你們既将它說得這麽好……好吧,我就馬馬虎虎收下來也罷,但除了這些還有什麽?”
屠嬌嬌道:“哎喲,小鬼,你還想要?你的心倒是真黑,你也不想想,我們的好東西,這些年來早已被你刮光了,哪裏還有什麽!”
小魚兒歪着頭,想了想,提起包袱,站起來就走。
李大嘴道:“喂喂,你幹什麽?”
小魚兒道:“幹什麽?走呀。”
李大嘴道:“你說走就走?”
小魚兒道:“還等什麽?酒也不準喝了,東西也沒有了……”
李大嘴道:“你要到哪裏去?”
小魚兒道:“出了谷,我就一直往東南走,走到哪裏算哪裏。”
李大嘴道:“你想幹什麽?”
小魚兒道:“什麽也不幹,遇見順眼的,我就跟他喝兩杯;遇見不順眼的,我就害他一害,讓他哭笑不得。”
杜殺突然道:“你……還回不回來?”
小魚兒嘻嘻笑道:“我将外面的人都害光了,就快回來了,回來再害你們。”
哈哈兒道:“哈哈,妙極妙極,你若真的将外面的人都害得痛哭流涕,咱們歡迎你回來,情願被你害也沒關系。”
小魚兒擺了擺手,道:“再見,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竟真的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魚兒穿着新衣,提着包袱,走過那條街,新皮靴在地上走得“喀喀”作響,在深夜裏傳得分外遠。
他一路大叫大嚷道:“各位,小魚兒這就走了,各位從此可以安心睡覺了。”
兩邊的屋子,有的開了窗,有的開了門,一個個腦袋伸了出來,眼睛都睜得圓圓地瞧着小魚兒。
小魚兒道:“我做了這麽大的好事,你們還不趕緊拍掌歡送我……你們若不拍掌,我可就留下來不走了。”
他話未說完,大家已一起鼓起掌來。小魚兒哈哈大笑,隻有在走過萬春流門口時,他笑聲頓了頓,瞧了萬春流一眼……隻瞧了一眼,沒有說話。萬春流也沒有說話,有些事是用不着說出來的。
小魚兒終于走出了惡人谷。
星光滿天,天高得很,雖然是夏夜,但在這藏邊的陰山窮谷中,晚風中仍帶着刺骨的寒意。小魚兒圍起了鬥篷,仰視着滿天星光,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如此星辰,他以後雖然還會時常瞧見,但卻不是站在這裏瞧了。他立刻要走到一個陌生的天地中,他怕?他不怕的!他心裏隻是覺得有種很奇怪的滋味,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但是他沒有回頭,他筆直走了出去。
黃昏,山色已被染成深碧。
霧漸漸落下山腰,蒼穹灰暗,蒼蒼茫茫,籠罩着這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風吹草低,風中有羊咩、牛哞、馬嘶,混合成一種蒼涼的聲韻,然後,羊群、牛群、馬群,排山倒海般合圍而來。
這是幅美麗而雄壯的圖畫。這是支哀豔而蒼涼的戀歌。
黑的牛,黃的馬,白的羊,浩浩蕩蕩,奔馳在藍天綠草間,正如十萬大軍,長驅挺進。
小魚兒遠遠地瞧着,臉上閃動着興奮的光,眸子裏也閃着光,這是何等偉大的景象!這是何等偉大的天地!由薄暮,至黃昏,由黃昏,至黑夜,他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裏,他的心胸已似突然開闊了許多。
獸群終于遠去,遠處卻傳來了歌聲,歌聲是那麽高亢而清越,但小魚兒卻聽不出唱的究竟是什麽。他隻聽出歌曲的起端總是“阿拉……”他自然不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就是遊牧回民所信奉的神祇。他隻是朝歌聲傳來處走了過去。
星光在草原上升起,月色使草浪看起來有如碧海的清波。小魚兒也不知奔行多久,才瞧見幾頂白色的帳篷點綴在這無際的草原中,點點燈光與星光相映,看來是那麽渺小,卻又是那麽富有詩意。
小魚兒腳步更緊,大步奔了過去。
帳篷前,有營火,藏女們正在唱歌。她們穿着鮮豔的彩衣,長袍大袖,她們的柔發結成無數根細小的長辮,流水般垂在雙肩。她們的身子嬌小,滿身綴着環佩,煥發着珠光寶氣的金銀色彩,她們的頭上,都戴着頂小而鮮豔的呢帽。
小魚兒瞧得呆了,癡癡地走過去,走到她們面前。藏女們瞧見了他,竟一齊歇下了歌聲,擁了過來,吃吃地笑着,摸着他的衣服,說些他聽不懂的話。
藏女們本就天真、多情而爽朗。
一個辮子最長、眼睛最大、笑起來最甜的少女甜笑着道:“我們說的是藏語,你……你是漢人?”
小魚兒眨了眨眼睛,道:“大概是吧。”
“你叫什麽名字?”
大眼睛抿着嘴嬌笑道:“我的名字用漢語來說,是叫作桃花,因爲,他們許多人都說我的臉……我的臉像桃花。”
這時帳篷中又走出許多男人,個個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小魚兒,他們的身子雖不高大但卻都結實得很。
小魚兒道:“我要走了。”
桃花道:“你莫要怕,他們雖瞪着眼睛,卻沒有惡意。”
小魚兒笑道:“我不是怕,我隻是要走了。”
桃花大眼睛轉動着,咬着櫻唇,輕輕道:“你不要走,明天……明天早上,會有很多像你一樣的漢人到這裏來的,那一定熱鬧得很,好玩得很。”
小魚兒道:“很多人……我這一路上簡直沒有見過十個人。”
桃花道:“真的,我不騙你。”
小魚兒道:“那麽,今天晚上……”
桃花垂首笑道:“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帳篷裏,我陪你說話。”她比小魚兒還高些,風吹起她的發辮,吹到小魚兒臉上,她的眼睛亮如星光。
這一夜,小魚兒睡得舒服得很,他平日雖然警醒,但這一夜卻故意睡得很沉,故意不被任何聲音吵醒。
他醒來時,桃花已不在了,卻留了瓶羊奶在枕旁。
小魚兒喝了羊奶,穿好衣裳,走出去,便瞧見兩丈外已多了一圈帳篷,這邊的人已全都走過去那邊。
他遠遠就瞧見桃花站在一群藏人和漢人的中間,甜甜地笑着,叽叽喳喳像小鳥般說着話。
她的小辮子随着她的頭動來動去,她的臉在陽光下看來更像是桃花,怕的隻是世上沒有這麽美的桃花。
她每說幾句話,就有個藏人和一個漢人走出來,握一握手,顯然是做成了一筆交易,每做成一筆交易,她的笑也就更甜。
小魚兒走過去,也沒有叫她,隻是四下逛着,隻見每座帳篷門口,都擺着些珍奇的玩物,奇巧的首飾。
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大漢,就守在這些攤子旁,另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藏人,比手畫腳地向他們買東西。
小魚兒瞧得很有趣,他覺得這些人都愚蠢得很,他忽然發現世上愚蠢的人遠比聰明的人多得多。
一個又高又瘦的人,牽着匹健壯的小馬走了過來,雪白的馬鬃在風中飛舞着,吸引了小魚兒的目光。
小魚兒忍不住走過去,問道:“這匹馬賣不賣?”
那瘦子上下瞧了他兩眼,道:“你要買?叫你家的大人來吧。”
小魚兒笑道:“何必還要叫大人,有銀子的就是大人。”
那瘦子笑了,道:“你有銀子?”
小魚兒拍了拍腰,道:“銀子不多,金子卻不少。”
那瘦子嘴笑得更大了,眼睛死盯着他腰帶上系着的包袱,手摸着那匹幼馬的柔毛,笑道:“這馬可是匹好馬,價錢可要高些。”
小魚兒笑道:“随便什麽價錢,你隻管說吧。”
那瘦子眼睛閃着光,緩緩說道:“這匹馬要一百……至少要一百九十兩銀子。”
小魚兒想了想,搖頭道:“這價錢不對。”
那瘦子臉上的笑立刻不見了,沉着臉道:“怎麽不對?你要知道,這是匹寶馬,這最少……”
小魚兒笑道:“這既然是匹寶馬,所以至少該值三百八十兩銀子,一百九十兩簡直太少了,簡直少得不像話。”
那瘦子愣住了,忽又怒道:“你在開玩笑?”
小魚兒笑道:“金子是從來不開玩笑的……一兩金子是六十兩銀子,三百八十兩合金子六兩三錢三分三,這塊金葉又大概有七兩,喏,拿去。”那瘦子這才真的愣住了,迷迷糊糊地接過金子,迷迷糊糊地遞過馬缰,若不是手抓得緊,連金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小魚兒笑嘻嘻地牽着馬,逛來逛去。
他發現這些人不但愚蠢的比聰明的多,醜的也比俊的多,隻有個白衣少年,模樣和這些人全都不同。這少年遠遠地站在一邊,似是不屑與别人爲伍。
他負着手,白色的輕衣,在風中飄動着,就像是昆侖山頭的白雪,他的眼睛,就像是昨夜草原上的星光。
小魚兒的大眼睛不覺多瞧了他兩眼,他的大眼睛也在瞪着小魚兒,小魚兒朝他笑笑,他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小魚兒朝他皺了皺鼻子,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他卻将頭轉過去,再也不瞧小魚兒一眼。
小魚兒喃喃道:“你神氣什麽,你不睬我,我難道還要睬你!”他故意将聲音說得很大,故意要讓那少年聽見。
那少年卻偏偏聽不見。
小魚兒就走過去,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攤子上,攤子上的赝品首飾,也在閃着光,像是等着别人來上當。
小魚兒拈起朵珠花,眼睛瞧着那少年,小聲道:“這賣不賣?”
答話的卻不是那少年,而是個戴着高帽子的矮胖子,笑得滿身肥肉都像是長草般起了波浪。
他嘻嘻笑道:“小少爺眼光真不錯,這種上好的珍珠,市面上可真不多。”他眼睛也瞧着小魚兒腰裏的包袱,他方才已瞧見了小魚兒買馬的情況。
小魚兒道:“多少?”
那胖子道:“四……五……七十兩。”
小魚兒叫道:“七十兩?”
那胖子吓了一跳,道:“七……七十兩不多吧?”
小魚兒道:“但這珠子是假的呀。”
那胖子道:“假的?誰說是假的?這……簡直……是侮辱我。”他不笑的時候,那張臉就像是堆死肉。
小魚兒嘻嘻笑道:“我從兩歲的時候,就開始用珍珠當彈子打,這珍珠是真是假,我隻要用鼻子嗅嗅也知道的。”
那胖子暗中幾乎氣破了肚子:“這小子怎地突然變得精明起來了?”臉上卻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道:“那……那麽就六十兩……”
小魚兒大笑道:“你又錯了,真的珍珠,隻要從海裏撈就有了,假的珍珠卻要費許多工夫去做,而且做得這麽像,那本該比真的貴才是。”
那胖子怔住了,結結巴巴,道:“這……那……嗯!”
小魚兒道:“真的要七十兩,假的最少要一百四十兩,合金子二兩多……”他就希望那少年瞧他一眼,朝他笑笑。
誰知那少年非但不瞧他,還走開了。
小魚兒趕緊将金子往地上一抛,道:“這裏是三兩。”
他也不瞧瞧胖子那張吃驚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的臉,趕緊去追,但那少年卻已不知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