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蒼茫。蒼茫的暮色中,燕南天的身形,幾乎已非肉眼所能分辨,他身形掠過時,最多也不過隻能見到淡淡的灰影一閃。舊道上荒草漫漫,迎風飛舞,既不聞人聲,亦不聞馬蹄,天畔新月升起,月光也不見掩去這其間的蕭索之意。
燕南天身形不停,口中喃喃道:“奇怪,二弟已在道上,我怎地聽不見……”
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兩點黑影,飛了過去,月光下瞧得清楚,前面飛的是弱燕,後面追的卻是隻蒼鷹。
那燕子似已飛得力竭,雙翼擺動,已漸緩慢,那蒼鷹雄翼拍風,眼見已将追及,燕子已難逃爪下。
燕南天喝道:“兀那惡鷹,你難道也像人間惡徒一般,欺淩弱小……”隻覺一股怒氣直沖上來,身子一擰,竟箭一般向那蒼鷹射了出去。
那蒼鷹雙翅一展,燕南天便撲了個空。隻聽燕子一聲哀啼,已落入蒼鷹爪下,蒼鷹得志,便待一飛沖天,燕南天怒喝一聲,道:“好惡鷹,你逃得過燕某之手,算你有種!”
喝聲中,他身形再度蹿起,一股勁風,先已射出,那蒼鷹在空中連翻了幾個筋鬥,終于落了下來。
燕南天哈哈大笑,道:“二弟呀二弟,你瞧瞧我赤手落鷹的威風!”身形展動,接住了蒼鷹,自鷹爪中救出了弱燕。
但燕子受傷已不輕了,竟已再難飛起,燕南天喃喃道:“好燕兒,乖燕兒,忍着些,你不會死的……”在長草間坐了下來,自懷中取出金創藥,輕輕敷在燕子身上。
燕南天輕輕敷藥,小心呵護,過了半盞茶時間,那燕子雙翅已漸漸能在燕南天掌中展動。
燕南天嘴角露出笑容,道:“燕兒呀燕兒,你已耽誤我不少時候,你若能飛,就快快去吧。”
那燕子展動雙翅,終于飛起,卻在燕南天頭上飛了個圈子,才投入暮色中。
燕南天大笑道:“萬兩黃金,不能令我耽誤片刻,不想這小燕子卻拖住我了。”
開懷得意的笑聲中,他再次展動身形,如飛掠去。
突然間,一陣洪亮的嬰兒啼哭聲,遠遠傳了過來。
燕南天大喜道:“莫非二弟已有了娃兒?”
他身形更急,掠向哭聲傳來處,于是,那滿地的屍身,那慘絕人寰的景象,便赫然呈現在他身前。
燕南天身形早已不見,甚至連那江琴都已去遠了,但沈輕虹還是木立在那裏,動彈不得。
錢二嗫嚅着道:“不知總镖頭和那‘十二星相’約在何時?”
沈輕虹道:“就是今日黃昏。”
錢二變色道:“今晚……在哪裏?”
“就在前面。”
“他……他們有多少人?”
“星辰帖上具名的,乃是黑面、司晨、獻果、迎客。”
“難……難道,雞、豬、猴、狗一齊出手?”
“不錯!”
錢二聲音早已變了,顫聲道:“總镖頭,咱們還是走吧,憑咱們,隻……隻怕……”
沈輕虹冷哼道:“你們走吧。”
“總镖頭你……”
“镖主以義待我,沈輕虹豈能無義報之,你們……”突然頓住語聲,頭也不回大步走去。
錢二呼道:“總镖頭……”追了一步,又複駐足。
雷老大道:“怎麽?你不去麽?”
錢二悄聲道:“讓他從容就義去吧,咱們可犯不着去送死。”
雷老大勃然變色,怒罵道:“畜生……你們做畜生,我雷嘯虎可不能陪你們做畜生。”
錢二道:“好,好,我是畜生,你是義士。”
雷嘯虎喝道:“畜生,畜生,我今日才算認得你們……”
一路大罵,一路追了過去。
沈輕虹緩步而行,走向暮色籠罩的荒野,他輕靈的腳步,已變得十分沉重,每走一步,腳上都似有千鈞之物。
聽得身後有腳步聲趕來,他頭未回,道:“是雷嘯虎麽?”
雷嘯虎道:“總镖頭,是我。”
沈輕虹歎道:“我早已知道隻有一人會來的。”
“聽總镖頭這句話,雷嘯虎死也甘心,我雷嘯虎雖然是呆子,卻非無恥的畜生,但……但總镖頭,你……你這次……”
“你是奇怪我爲何不多約人來麽?”
“正是有些奇怪。”
“‘十二星相’,各有奇功,江湖友輩中能勝過他們的人并不多,我若約了朋友,别人爲了義氣,雖想不來,也不能不來,但我又怎忍心令朋友們爲難、送死?”
雷嘯虎仰天長嘯道:“總镖頭畢竟是總镖頭,我雷嘯虎縱然有總镖頭這樣的武功,也休想能做得上三大镖局的總镖頭,我……”
話猶未了,忽聽一聲狗吠。
荒郊黃昏,有狗吠月,本非奇事,但這聲狗吠卻分外與衆不同,這狗吠聲中竟似有種妖異之氣。
雷嘯虎悚然失色道:“莫非來……”
“了”字還未出口,滿鎮狗吠,已一聲連着一聲響了起來,眨眼之間,兩人耳中除了狗吠外,已聽不到别的聲音。
雷嘯虎平日膽子雖大,此刻手足卻也不禁微微發抖,但瞧見沈輕虹神色竟未變,他也壯起膽子,強笑道:“這‘十二星相’,果然邪門……”
沈輕虹沉聲道:“‘十二星相’專喜作詭異,爲的卻是先聲奪人,先寒敵膽,咱們莫被他騙住,折了銳氣!”
雷嘯虎挺起胸膛,大聲道:“我不怕,誰怕誰就是孫子!”
他口中雖說不怕,其實聲音也有些岔了,月夜荒郊,這狗吠如鬼哭,如狼嚎,的确攝人魂魄。
沈輕虹雙拳微抱,朗聲道:“‘十二星相’在哪裏?洛陽沈輕虹前來拜見!”
他身形雖瘦小,但此刻的語聲竟自狼嗥鬼哭般的狗吠聲中直穿了出去,一個字一個字傳送到遠方。
蒼茫的暮色中,突然躍出團黑影,驟見仿佛一人一馬,卻是隻金絲猿猴騎在隻白牙森森的大狼狗上。
這隻狗,虎軀狗吻,竟比常狗大了一倍,喉中不斷發出低吼,已足令人喪膽,這隻金絲猿更是火眼金睛,目光中帶着說不出的妖異之氣,一猴一狗,竟仿佛不是人間之物,而是來自妖魔地獄。
等這一猴一狗走過來,金絲猿猴“吱”地一叫,突然将隻桃子送到他面前。
沈輕虹冷笑道:“好一個‘神犬迎客,靈猴獻果’,但是沈輕虹會的是‘十二星相’中的人,卻不是這些畜生!”
那金絲猿猴仿佛懂得人言,“吱”地又是一叫,淩空在狗背上翻了個筋鬥,手中突然多了條白布,上面寫着:“你若敢吃下去,自有人來會你。”
沈輕虹冷笑道:“‘十二星相’若是鸩人的鼠輩,沈輕虹今日也不會來了……沈輕虹信得過你們,縱是毒藥,也要吃下!”
他方待伸手拿桃子,哪知雷嘯虎卻搶了過來,三口兩口,連桃核都吞了下去,大笑道:“不要錢的桃子,不吃豈非冤枉?”
隻聽一人陰森森笑道:“好,無怪‘三遠镖旗’能暢行大河兩岸,镖局中果然還有兩個有膽子的好漢……”八條人影,随着笑聲走了出來。
沈輕虹身形已算十分瘦小,但此刻當先走出的一人,卻比沈輕虹還瘦,身上穿着件金光閃閃的袍子,臉上凸顴尖腮,雙目如火,笑起來嘴角幾乎直咧到耳根,此人若還有三分像人,便也七分是猴子模樣。
另外七人卻全是黑衣勁裝,黑巾蒙面,隻露出一雙閃閃的眼睛,宛如鬼眼瞅人。
沈輕虹道:“來的想必是……”
那金袍人笑道:“咱們的模樣,你自然一瞧就知道,還用得着說麽?”
沈輕虹冷笑道:“在下隻是奇怪,怎地少了黑面君與司晨客?”
金猿星怪笑道:“他兩人去做另一票買賣去了,有我們這幾人,你還嫌不夠麽?”
沈輕虹朗聲大笑道:“沈輕虹今日反正是一個人來的,反正已沒打算活着回去,能多瞧見幾位‘十二星相’的真面目,固然不錯,少瞧見幾個,也不覺遺憾。”
金猿星獰笑道:“我知道你膽子不小,卻不知道你口才竟也不錯,但你辛辛苦苦爬上總镖頭的寶座并不容易,死了豈非冤枉?”
沈輕虹厲喝道:“沈輕虹此來并非與你逞口舌之利。”
“你想打?”
“正是!沈某若勝,隻望各位休想再打镖貨的主意……”
“敗了又如何?将镖貨雙手送上麽?”
沈輕虹哈哈大笑道:“那批紅貨早已由我家副總镖頭‘雙鞭’宋德揚加急送上去了。沈某此來,不過是聲東擊西,調虎離山而已。”
金猿星招了招手,身後的黑狗星立刻送上個小小的檀木匣子。金猿星打開匣子,陰森森道:“你瞧瞧這是什麽!”
匣子裏的,竟赫然是顆人頭!“雙鞭”宋德揚的人頭!
沈輕虹面容慘變,嘶聲道:“你……你竟……”
金猿星大笑道:“‘十二星相’若是常常被騙的人,江湖中人也不會瞧見咱們那麽頭疼了……老實告訴你,那批紅貨,早已落入咱們手中,咱們此來,不過隻是要你的命罷了!”
忽又揮了揮手,呼嘯道:“上去!”
一聲呼嘯,那金絲猿猴已淩空躍了起來,撲向沈輕虹,一雙猿爪,閃電般直取沈輕虹雙目。
那巨犬也厲吼着撲向雷嘯虎,雷嘯虎驚吼閃避,哪知這巨犬身子雖大,動作卻出奇地靈敏,一掀、一剪。
雷嘯虎竟再也閃避不及,生生被撲倒在地,隻見一排森森白牙,直往他咽喉咬了過去。雷嘯虎拼命抵住狗颚,一人一狗,竟在地上翻滾起來,狗嗥不絕,雷嘯虎吼聲也不絕,他竟似也變爲野獸。
那邊沈輕虹已攻出數招,但那金絲猿卻是縱躍如飛,一雙金光閃閃的爪子,始終不離沈輕虹雙目三寸處。
金猿星怪笑道:“不想三遠镖局的大镖頭們,竟連兩隻畜生也打不過!”
語猶未了,忽見沈輕虹伸手一探,一條九尺銀絲長鞭,已在手中,滿天銀光灑起,金絲猿立被迫退。
沈輕虹厲叱道:“哪裏走!”
數十點銀星,突然自那滿天銀光中暴射而出,小半射向那金絲猿,卻有大半擊向金猿、黑狗。那金絲猿雖然通靈,究竟是個畜生,怎能避得過這大河兩岸最著名的镖客所發出的殺手暗器。
銀星擊出,這靈猿便已慘嗥倒地。
一金猿,七黑狗,八條人影,卻已沖天飛起。
金猿星大喝道:“好個‘飛花滿天’,果然有兩下子!”
八條人影,全都向沈輕虹撲下,沈輕虹縱有三頭六臂,也敵不過這八人淩空擊下的一着。
隻見他身形就地一滾,銀鞭護體,化做一團銀光滾了出去,但金猿、黑狗卻已占得先機,他還能往哪裏走?
那邊巨犬已一口咬住雷嘯虎的肩喉處,雷嘯虎也一口咬住巨犬的咽喉,鮮血滿地,一人一犬都滾在血泊中。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喝聲,宛如晴天霹靂,一人淩空飛墜,宛若雷神天降。
衆人齊被這喝聲震得心魂皆落,金猿、黑狗俱住手,隻見一條大漢,身長八尺,頭發蓬亂,一雙精光四射的虎目中,滿布血絲,面上那悲憤之色,已足以令任何人心寒,那神情之威猛,更足以令任何人膽碎,但奇怪的是,這大漢身後,卻背着個襁褓嬰兒。
沈輕虹亦是滿身浴血,此刻狂喜呼道:“燕大俠來了!”
金猿星變色道:“莫非是燕南天!”
燕南天厲喝道:“‘十二星相’,你們的死期到了!”
金猿星道:“‘十二星相’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
他話還沒說完,燕南天已沖了過來,一條黑犬星首當其沖,大驚之下,雙拳齊出,急如電閃,“砰、砰”兩拳,俱打在燕南天胸膛上,但燕南天絲毫不動,那黑犬星雙腕卻已生生折斷,慘呼一聲尚未出口,燕南天鐵掌已抓住他的胸膛,他情急反噬,拼死一腳飛出。
這一腳乃是北派“無影腳”的真傳,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但不知怎地,這無影無蹤的一腳,此刻竟被燕南天一伸手就抓住了,隻聽一聲霹靂般大震,那黑犬星一個人已被血淋淋撕成兩半!鮮血飄出,落花般沾滿了燕南天的衣服。
黑狗群的眼睛紅了,驚呼、怒吼,紛紛撲了上去。
這七人一個個分開來,武功還算不得是一流高手,但七人久共生死,練得有一套聯手進擊的武功,卻是非同小可,此刻七個人雖隻剩下六個,但招式發動開來,仍是配合無間,滴水不漏。
沈輕虹忍不住脫口輕呼道:“燕大俠小心了。”
呼聲未了,燕南天身子已沖了進去,竟有如虎入群羊一般,掌中兩片屍身,化做滿天血雨。
六個人已倒下五個。
剩下的最後一人瞧得燕南天不備,突然向他背後背着的那嬰兒撲了過去,自是想搶得嬰兒作爲人質。
哪知燕南天背後卻似生着眼睛,虎吼道:“站住!”
燕南天手裏剩下的半片屍身,已向他當頭摔了下來。血雨紛飛,灑得滿頭滿臉,他靈魂早已出竅,竟駭得忘了閃避,那半片屍身已如萬鈞鐵錘般摔在他頭上。他整個人竟像是鐵釘般被釘得短了一半。
沈輕虹全身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那金猿星雖是殺人如草芥的黨徒,此刻卻也被這股殺氣驚得呆了。
燕南天喝道:“你還要某家動手不成?”
金猿星道:“你……你爲什麽……”
燕南天怒吼道:“爲什麽?你可知道江楓是某家的什麽人?”
金猿星失聲道:“莫非那……那隻豬已……”
燕南天道:“别人都已死了,你活着又有何趣味,納命來吧!”最後一個字說完,人已到了金猿星面前,鐵掌已抓住了金猿星的胸膛。
哪知金猿星竟是動也不動,也不回手。燕南天手掌一緊,七指俱插入金猿星肉裏。金猿星竟還是挺胸站在那裏,哼都未哼一聲。
燕南天道:“不想你個子雖小,倒還是條漢子,若是換了平日,某家也能饒你一命,但今日……哼,你還有何話說?”
金猿星突然仰天狂笑起來,道:“你個子雖大,卻也算不得是大丈夫。”
燕南天不禁怔了一怔,喝道:“某家這一生行事,雖得天下之名,卻也有不少人罵我,善惡本不兩立,那也算不得什麽,但你這句話,某家倒要聽聽你是憑什麽說出來的。”
金猿星冷笑道:“是非不明,恩仇不辨,算得了大丈夫麽?”
燕南天怒道:“某家……”
金猿星大聲截道:“你若是明辨是非之輩,便不該殺我。”
燕南天道:“爲何不該殺你?我二弟江楓……”
金猿星再次大聲截道:“這就對了,你若爲别的事殺我,那我無話可說,但你若爲江楓殺我,你便是不明是非,不辨恩仇。”
燕南天怒道:“你‘十二星相’難道未曾對我二弟江楓出手?”
金猿星道:“不錯,‘十二星相’确曾向江楓出手,但‘十二星相’本是強盜,這一點你早已知道,強盜要劫人錢财,本是分内之事,既是分内之事便算不得什麽深仇大恨,那前來通風報信,要‘十二星相’向江楓出手的,才是你真正要複仇的對象,你可知道他是誰麽?”
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燕南天雖是滿腔怒火,片刻也不禁被他說得怔了怔。突然大喝道:“前來通風報信的,莫非是江琴那小畜生?我二弟之行程,隻有那小畜生一個人知道。”
金猿星面色微變,但瞬即冷笑道:“不錯,原來你非但四肢發達,頭腦也不簡單,江楓的确是被他視爲心腹的人賣了,三千兩銀子就賣了。”
燕南天目眦盡裂,嘶聲道:“畜生……畜生……”
金猿星冷冷道:“那畜生此刻在哪裏,你可知道?”
燕南天突然一隻手将金猿星整個人都提了起來,嘶聲道:“你知道他在哪裏,是麽?”
金猿星神色不變,緩緩道:“我若不知道,這些話就不說了。”
燕南天吼道:“他在哪裏?說!”
金猿星身子雖被他懸空提着,但神情卻比站在地上還要笃定,瞧着燕南天微微一笑。
燕南天瞧着他那張微笑的臉,一字字緩緩道:“你若不說,我佩服你。”
他若說要把金猿星宰了、剁了、大卸八塊,金猿星都不害怕,隻因金猿星明知他還未打聽出江琴的下落之前,是絕不會将自己殺死的,但此刻他說的是這句話,金猿星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道:“我……我說了又如何?”
燕南天道:“你說了,我便挖出你一雙眼睛!”
沈輕虹聽得幾乎失聲叫了出來,暗道:“這燕南天怎地如此不解人情,人家說了,他還要挖人眼睛,這樣一來,金猿星想必是萬萬不肯說出來的了。”
哪知他心念還未轉變,金猿星已長長歎了口氣,道:“雖然沒有眼睛,但隻要能活着,也就罷了。”
燕南天道:“說吧!”
金猿星道:“隻是我說出了,你也未必敢去。”
燕南天怒道:“普天之下,還沒有燕某不敢去的地方!”
金猿星眼睛半睜半閉,臉上似笑非笑,緩緩道:“那江琴不是呆子,明知我‘十二星相’殺人不過如同踩死隻螞蟻,他拿了‘十二星相’的銀子,難道不怕腦袋搬家?他如此大膽,隻因他早已有投奔之地,拿這銀子,正是要用做路費,而他那投奔之地,‘十二星相’加在一起,也不敢走近那地方半步。”
燕南天厲聲狂笑,道:“移花宮?……某家正要去的。”
金猿星道:“當今天下,也未必隻有移花宮是武林禁地。”
“除了移花宮還有哪裏?”
“昆侖山,惡人谷……”
他這六個字還隻說出五個,站在一旁出神傾聽的沈輕虹,神色大變,身子也已顫抖,大聲道:“燕大俠,你……你去不得!”
燕南天須發皆張,目光逼視金猿星,厲聲道:“你說的可是真話?”
“我話已說出,信不信都由得你了。”
沈輕虹顫聲道:“那惡人谷乃是天下惡人聚集之地,那些人沒有一個不是十惡不赦,滿手血腥,沒有一個不是被江湖中人恨之入骨,但那許多惡人聚在一起,别人縱然恨不得吃他們的肉,也沒有人敢走近惡人谷一步,就連昆侖七劍、少林四神僧、江南劍客,都也……也不敢……”
燕南天沉聲道:“燕南天既非少林神僧,也非江南劍客!”
沈輕虹道:“我知道燕大俠你劍術當代無雙,但那惡人谷……那谷中成千成百,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的惡人……”
燕南天大喝道:“義之所在,燕某何懼赴湯蹈火!”
沈輕虹大聲道:“但說不定這根本是金猿星故意騙你的,他已對你恨之入骨,所以要你到那惡人谷去送……送……”
他雖未将“死”字說出口來,其實也等于說出了一樣。
燕南天仰天笑道:“惡人谷縱是刀山火海,也未必能要了燕南天的命!”
沈輕虹怔了一怔,苦歎一聲,黯然無語。
金猿星亦自歎道:“好!燕南天果然是英雄!竟連惡人谷也敢闖上一闖,你此去縱然有去無還,也必将博得天下武林佩服!”
燕南天道:“你還有何話呢?”
金猿星道:“沒有了,拿我的眼珠去吧!”
一聲慘呼,金猿星一雙精光四射的火眼,已變成兩個血窟窿,燕南天随手将他抛在沈輕虹面前,道:“此人交給你了!”話聲未了,人已去遠。
那雷嘯虎橫卧在血泊中,身子下壓着那條巨犬,一人一犬,都已奄奄一息,連指頭都不會動了。
沈輕虹瞧了瞧他,目光移向金猿星,恨聲道:“你金猿星縱然一世聰明,今日卻做了件笨事。”
金猿星方才雖已疼得昏過去,此刻卻已醒來,就像是有鬼在後面推着他似的,他竟能忍住疼,自懷中摸出一包藥,塞在眼眶中,口中竟也還能說話,顫聲道:“我笨?”
“燕南天雖未取你性命,但将你送到我手中,我還會饒你?……你此刻縱有靈藥治傷,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我死不了的!”
“還有誰能救你?”
“我自己。”
“沈某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救你自己……”喝聲中,手掌直拍金猿星天靈。
金猿星大聲道:“那镖銀你不想要了麽?”
沈輕虹手掌立刻在空中頓住。
金猿星咬緊牙關,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算準你不敢動手殺我的,你若想要镖銀,隻有我能給你,除非你有這膽子不要镖銀。”
沈輕虹手掌不停顫動,幾次想要擊下,幾次都頓住,終于長長歎息了一聲,收回手掌,道:“算你赢了。”
這一批镖銀委實關系整個“三遠镖局”的命運,沈輕虹一生從不負人,又怎能辜負對他義重如山的三遠镖主?
金猿星瘋狂般笑道:“沈輕虹,如今你可知道了吧!無論誰想殺我,都沒有那麽容易!”
夜色已深,小鎮上燈火闌珊。就連那太白居中的酒鬼,都已踉跄着腳步,互相攜扶着散步去了,那酒保揉着發紅的眼睛,正待上起店門。突然間,隻見一輛馬車自街頭走過來,拉車的卻不是馬,而是個人——正是那騙了人家一千兩銀子的大漢。
自門裏透出來的昏黃燈光中望去,隻見這大漢滿身鮮血,滿面殺氣,看來有幾分似惡鬼,又有幾分似天神。
這酒保駭得臉都白了,方自躲回去,這大漢已拉着車到了門口,要兩匹馬才拖得動的大車,在他手裏,竟似輕若無物。
燕南天将大車靠在牆上,懷抱熟睡的嬰兒,大步走進店裏,那店夥壯起膽子,賠笑道:“大……大爺要……要什麽酒?”
燕南天眼睛一瞪,喝道:“誰說我要酒?”
酒保怔了怔,道:“大爺不……不要酒,要什麽?”
燕南天道:“米湯!”
酒保更怔住了,苦着臉道:“小店不……不賣……”
燕南天“啪”地一拍桌子,大聲道:“先去煮幾碗濃濃的米湯,再拿酒來。”
這酒保駭得膽子都快破了,哪裏還敢說“不”字。
嬰兒喝了米湯,睡得更沉了,燕南天喝着酒,目中神光卻更驚人,那酒保連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雖然不敢瞧,卻偷偷數着——不到一盞茶時間,燕南天已用海碗喝下了十七碗烈酒。
那酒保駭得吐出了舌頭,幾乎縮不回去。
忽見燕南天摸出兩錠銀子,抛在桌上,大聲道:“去替我買些東西來。”
“大……大爺要買什麽?”
“棺材!兩口上好的棺材!”
那酒保駭得幾乎一個筋鬥跌了下去,雖張開了嘴,卻過了半晌還說不出話,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南天又一拍桌子,兩錠銀子突然跳了起來,竟不偏不倚,跳進酒保懷裏,燕南天喝道:“棺材,兩口上好的棺材,聽到了麽?”
“聽……聽……聽……”
“聽到了還不快去!”
那酒保見了鬼似的,轉身就跑,燕南天喝下第二十八碗酒時,他已乖乖地将棺材運了回來。
燕南天紅着眼睛,自車廂中将江楓和花月奴屍身捧出來,捧入棺材裏,每件事他都是親手做的。他不許别人再碰他二弟一根手指。
然後,以赤手釘起了棺蓋。他将一枚枚鐵釘釘入木頭裏,就像是釘入豆腐裏似的。
那酒保眼睛更發直了,也不知今天撞見的是神是鬼。
面對棺木,燕南天又連盡七碗。他沒有流淚,但那神情,卻比流淚還要悲哀。手裏端着最後一碗酒,他呆呆地站着,直過了幾乎有半個時辰,然後,燕南天終于緩緩道:“二弟,我要你陪着我,我要你親眼瞧着我将你的仇人一個個殺死!”
夕陽滿天,照着太原大街上最大的一面招牌,招牌上三個大金字,閃閃發着光,這三個字是:千裏香。
千裏香可真是金字招牌,山西人個個都知道。千裏香賣出來的香料,那是絕不會有半分摻假的。
黃昏後,千裏香鋪子裏十來個夥計,正吃着飯,大街上行人熙來攘往,正是最熱鬧的時候。突然一輛大車直馳而來,駛過長街,趕車的一聲吆喝,宛如霹靂,這大車已筆直闖入千裏香店鋪裏。夥計們驚怒之下,紛紛撲了過來,隻見那趕車的大漢一躍而來,也不知怎地,十來個夥計但覺身子一麻,全都不能動了,眼睜睜瞧着他将一壇上好的香料,全都塞到兩口棺材裏去。
片刻後那大漢便又趕車子疾駛而出,口中喝道:“半個時辰後你等便可無礙,香料銀價,來日加倍奉還!”
大街上的人,竟都被這大漢的神氣所懾。滿街人竟沒有一個敢攔住這輛車馬。
下午,瓜田裏散發出象征着豐收的清香。一個農家少婦,懶洋洋地坐在瓜田旁,樹蔭下。
她半敞着衣襟,露出了那比瓜田裏的瓜還要成熟的胸膛,正以比瓜汁還甜的乳汁,喂着懷抱中的嬰兒。涼風入懷,她似乎已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覺得有雙眼睛在盯着她的胸膛。農村中本也有不少輕薄的小夥子,她平日也被人瞧得不少,兒子都有了的人,哪裏還會在乎這些,但此刻,她卻覺得這雙眼睛似是分外不同。她不由自主張開了眼,隻見旁邊一株樹下,果然有個陌生的大漢,這大漢身軀并不甚雄壯,衣衫也不甚堂皇,面目間更帶着幾分憔悴之色,但不知怎地,看來卻威風得很。奇怪的是這條大漢,懷裏卻抱着個嬰兒。
這少婦雖覺得有些奇怪,也不理會,又自垂下了頭,隻聽那大漢懷抱中的嬰兒,突然啼哭起來,哭聲倒也洪亮。她才做媽媽沒多久,心中正充滿了母性的溫柔,聽得這哭聲,忍不住又擡起頭,這一次她便發覺那大漢盯着她胸膛的那雙眼睛裏,并沒有什麽色迷迷的神情,卻充滿懇求之意,不禁一笑,道:“這孩子的娘不在麽?”
那大漢搖頭道:“不在。”
少婦沉吟半晌,道:“看來他是餓了。”
那大漢點頭道:“是餓了。”
少婦瞧了瞧自己懷中的嬰兒,突然笑道:“把你的孩子抱過來吧,我來喂他,反正這幾天我吃了兩隻雞,奶水正足,咱們小妞兒也吃不了。”
那大漢威武的面上,立刻露出喜色,趕緊道:“多謝。”将孩子抱了過去。
隻見這孩子胎毛未落,出生最多也不過幾天,那細皮嫩肉的小臉上,卻已有了條刀痕。
那少婦不禁皺眉道:“你們帶孩子真該小心些,這孩子的娘也真是,竟放心把這麽小的孩子交給你一個大男人。”
那大漢慘然道:“這孩子的娘已死了。”
少婦愣了一愣,伸手撫摸着這孩子的小臉,黯然歎道:“從小就沒有娘的孩子,真是可憐。”
那大漢仰天長長歎息了一聲,垂目望向孩子,心裏也正有說不出的悲哀,說不出的憐惜。這孩子生來似乎就帶有厄運,初生的第一天,就遇着那麽多兇殺、死亡,他這一生的命運,似乎也注定要充滿災難,可憐他什麽也不知道。此刻,他那張小臉上,反似充滿了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