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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四章《儒林外史:繡像珍藏本》(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話說聘娘同四老爺睡着,夢見到杭州府的任,驚醒轉來,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來梳洗。陳木南也就起來。虔婆進房來問了姐夫的好。吃過點心,恰好金修義來,鬧着要陳四老爺的喜酒。陳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國公府裏去,明日再來爲你的情罷。”金修義走到房裏,看見聘娘手挽着頭發,還不曾梳完,那烏雲?鬌,半截垂在地下,說道:“恭喜聘娘接了這樣一位貴人!你看看,恁般時候尚不曾定當,可不是越發嬌懶了!”因問陳四老爺:“明日甚麽時候才來?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隻曲子與老爺聽。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調》,是十六樓沒有一個賽得過他的。”說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爺拂了頭巾,囑咐道:“你今晚務必來,不要哄我老等着!”

陳木南應諾了,出了門,帶着兩個長随回到下處。思量沒有錢用,又寫一個劄子叫長随拿到國公府裏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着好用。長随去了半天,回來說道:“九老爺拜上爺:府裏的三老爺方從京裏到,選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這兩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爺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務,說銀子等明日來辭行,自帶來。”陳木南道:“既是三老爺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轎子,帶着長随,來到府裏。傳進去,管家出來回道:“三老爺、九老爺都到沐府裏赴席去了。四爺有話說,留下罷。”陳木南道:“我也無甚話,是來特候三老爺的。”陳木南回到寓處。

過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來河房裏辭行,門口下了轎子。陳木南迎進河廳坐下。三公子道:“老弟,許久不見,風采一發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遠在都門,不曾親自吊唁。幾年來學問更加淵博了。”陳木南道:“先母辭世,三載有餘。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來到南京,朝夕請教。今表兄榮任閩中,賢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覺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見棄,何不同到漳州?長途之中,到覺得頗不寂寞。”陳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還有一兩件小事,俟兩三月之後,再到表兄任上來罷。”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個拜匣,盛着二百兩銀子,送與陳木南收下。三公子道:“專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裏還有事要相煩幫襯。”陳木南道:“一定來效勞的。”說着,吃完了茶,兩人告辭起身。陳木南送到門外,又随坐轎子到府裏去送行。一直送他兩人到了船上,才辭别回來。

那金修義已經坐在下處,扯他來到來賓樓。進了大門,走到卧房,隻見聘娘臉兒黃黃的。金修義道:“幾日不見四老爺來,心口疼的病又發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兒嬌養慣了,是有這一個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氣惱,就要發。他因四老爺兩日不曾來,隻道是那些憎嫌他,就發了。”聘娘看見陳木南,含着一雙淚眼,總不則聲。陳木南道:“你到底是那裏疼痛?要怎樣才得好?往日發了這病,卻是甚麽樣醫?”虔婆道:“往日發了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醫生來撮了藥,他又怕苦不肯吃,隻好頓了人參湯慢慢給他吃着,才保全不得傷大事。”陳木南道:“我這裏有銀子,且拿五十兩放在你這裏,換了人參來用着。再揀好的換了,我自己帶來給你。”那聘娘聽了這話,挨着身子,靠着那繡枕,一團兒坐在被窩裏,胸前圍着一個紅抹胸,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這病一發了,不曉得怎的,就這樣心慌。那些先生們說是單吃人參,又會助了虛火,往常總是合着黃連,煨些湯吃,夜裏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隻好是眼睜睜的一夜醒到天亮。”陳木南道:“這也容易。我明日換些黃連來給你就是了。”金修義道:“四老爺在國公府裏,人參黃連論秤稱也不值甚麽,聘娘那裏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裏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許多胡枝扯葉的夢,清天白日的還有些害怕。”金修義道:“總是你身子生的虛弱,經不得勞碌,着不得氣惱。”虔婆道:“莫不是你傷着甚麽神道?替你請個尼僧來禳解禳解罷。”

正說着,門外敲的手磬子響。虔婆出來看,原來是延壽庵的師姑本慧來收月米。虔婆道:“呵呀!是本老爺,兩個月不見你來了,這些時,庵裏做佛事忙?”本師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今年運氣低,把一個二十歲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連觀音會都沒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時三好兩歹的。虧的太平府陳四老爺照顧他。他是國公府裏徐九老爺的表兄,常時到我家來。偏生的聘娘沒造化,心口疼的病發了。你而今進去看看。”本師姑一同走進房裏。虔婆道:“這便是國公府裏陳四老爺。”本師姑上前打了一個問訊。金修義道:“四老爺,這是我們這裏的本師父,極有道行的。”本師姑見過四老爺,走到床面前來看相公娘。金修義道:“方才說要禳解,何不就請本師父禳解禳解?”本師姑道:“我不會禳解。我來看看相公娘的氣色罷。”便走了來,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來是認得他的,今日擡頭一看,卻見他黃着臉,秃着頭,就和前日夢裏揪他的師姑一模一樣,不覺就懊惱起來。隻叫得一聲“多勞”,便把被蒙着頭睡下。本師姑道:“相公娘心裏不耐煩,我且去罷。”向衆人打個問訊,出了房門。虔婆将月米遞給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陳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銀子叫長随趕着去換人參,換黃連。隻見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來說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結結實實的,隻管換這些人參、黃連做甚麽?我聽見這些時在外頭憨頑,我是你的房主人,又這樣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說的。自古道: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債。他們這樣人家,是甚麽有良心的!把銀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歲,看經念佛,觀音菩薩聽着,我怎肯眼睜睜的看着你上當不說!”陳木南道:“老太說的是,我都知道了。這人參、黃連,是國公府裏托我換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說道:“恐怕他們換的不好,還是我自己去。”走了出來,到人參店裏尋着了長随,換了半斤人參,半斤黃連,和銀子就像捧寶的一般,捧到來賓樓來。

才進了來賓樓門,聽見裏面彈的三弦子響,是虔婆叫了一個男瞎子來替姑娘算命。陳木南把人參、黃連遞與虔婆,坐下聽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歲,大運交庚寅,寅與亥合,合着時上的貴人,該有個貴人星座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動了一個計都星,在裏面作擾,有些啾唧不安,卻不礙大事。莫怪我直談,姑娘命裏犯一個華蓋星,卻要記一個佛名,應破了才好。将來從一個貴人,還有戴鳳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說完,橫着三弦彈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盤雲片糕,一盤黑棗子來,放個小桌子,與他坐着。丫頭斟茶,遞與他吃着。

陳木南問道:“南京城裏,你們這生意也還好麽?”瞎子道:“說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們沒眼的算命,這些年睜眼的人都來算命,把我們擠壞了!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攔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的個兒子,在我家那間壁招親,日日同丈人吵窩子,吵的鄰家都不得安身。眼見得我今日回家,又要聽他吵了。”說罷,起身道過多謝,去了。

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裏,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得幾十文錢,隻買了豬頭肉、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着?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那裏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着他打。

瞎子摸了過來扯勸。丈人氣的顫呵呵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帳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麽混帳處。我又不吃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着一本詩念,有甚麽混帳處?”丈人道:“不是别的混帳,你放着一個老婆不養,隻是累我,我那裏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丈人罵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麽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氣憤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聽了半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裏挂草薦——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着回去了。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着,來到丈人面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見了大驚,雙眼掉下淚來,又着實數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隻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着女兒養活去了。

陳和尚自此以後,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吃,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書在那裏看,遇着他一個同夥的測字丁言志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丁言志道:“這是莺脰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莺脰湖,分韻作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莺脰夕陽低’,隻消這一句,便将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别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才是,你那裏知道!當年莺脰湖大會,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時大會莺脰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到不曉得?你那裏知道?”丁言志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脰湖那一會。”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說‘湖如莺脰’,怎麽說不是莺脰湖大會?”

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彙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那裏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嘗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會并不曾有人做詩!你不知那裏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裏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脰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那裏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志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着嘴來講名士!”丁言志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兩個人說戗了,揪着領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的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眊着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着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莺脰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并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甚麽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隻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士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裏坐下,吃着茶。

陳和尚道:“聽見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樣還不見動身?”陳木南道:“我正是爲此來尋你測字,幾時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測字的話,是我們‘簽火七占通’的。你要動身,揀個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測字。”陳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們要會你一面也不得能夠。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發的詩送到你下處請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說,你又到外頭頑去了。你卻一向在那裏?今日怎管家也不帶,自己在這裏閑撞?”陳木南道:“因這來賓樓的聘娘愛我的詩做的好,我常在他那裏。”丁言志道:“青樓中的人也曉得愛才,這就雅極了!”向陳和尚道:“你看,他不過是個巾帼,還曉得看詩,怎有個莺脰湖大會不作詩的呢?”陳木南道:“思老的話到不差。那婁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當日最相好的是楊執中、權勿用。他們都不以詩名。”陳和尚道:“我聽得權勿用先生後來犯出一件事來,不知怎麽樣結局?”陳木南道:“那也是他學裏幾個秀才誣賴他的。後來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說了一會,陳和尚同丁言志别過去了。

陳木南交了茶錢,自己走到來賓樓。一進了門,虔婆正在那裏同一個賣花的穿桂花球,見了陳木南道:“四老爺,請坐下罷了。”陳木南道:“我樓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輕煙樓做盒子會去了。”陳木南道:“我今日來和他辭辭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爺就要起身?将來可還要回來的?”說着,丫頭捧一杯茶來。陳木南接在手裏,不大熱,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虔婆看了道:“怎麽茶也不肯泡一壺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門房裏去罵烏龜。

陳木南看見他不瞅不睬,隻得自己又踱了出來。走不得幾步,頂頭遇着一個人,叫道:“陳四爺,你還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們隻管跑!”陳木南道:“你開着偌大的人參鋪,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來給你。”那人道:“你那兩個尊管而今也不見面,走到尊寓,隻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來回,他一個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個八個的?”陳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個料理。你明日到我寓處來。”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們跑腿。”說過,就去了。陳木南回到下處,心裏想道:“這事不尴尬。長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進他的門,銀子又用的精光,還剩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罷。”瞞着董老太,一溜煙走了。

次日,那賣人參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來,坐了半日,連鬼也不見一個。那門外推的門響,又走進一個人來,搖着白紙詩扇,文绉绉的。那賣人參的起來問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來送新詩請教陳四先生的。”賣人參的道:“我也是來尋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見人出來,那賣人參的就把屏門拍了幾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來問道:“你們尋那個的?”賣人參的道:“我來找陳四爺要銀子。”董老太道:“他麽?此時好到觀音門了。”那賣人參的大驚道:“這等,可曾把銀子留在老太處?”董老太道:“你還說這話!連我的房錢都騙了!他自從來賓樓張家的妖精纏昏了頭,那一處不脫空!背着一身的債,還希罕你這幾兩銀子!”賣人參的聽了,“啞叭夢見媽——說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勸道:“尊駕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隻好請回。陳四先生是個讀書人,也未必就騙你,将來他回來,少不得還哩。”那人跳了一回,無可奈何,隻得去了。

丁言志也搖着扇子晃了出來,自心裏想道:“堂客也會看詩!那十六樓不曾到過,何不把這幾兩測字積下的銀子,也去到那裏頑頑?”主意已定,回家帶了一卷詩,換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戴一頂方巾,到來賓樓來。烏龜看見他像個呆子,問他來做甚麽。丁言志道:“我來同你家姑娘談談詩。”烏龜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錢。”烏龜拿着黃杆戥子。丁言志在腰裏摸出一個包子來,散散碎碎,共有二兩四錢五分頭。烏龜道:“還差五錢五分。”丁言志道:“會了姑娘,再找你罷。”丁言志自己上得樓來,看見聘娘在那裏打棋譜,上前作了一個大揖。聘娘覺得好笑,請他坐下,問他來做甚麽。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詩,我有些拙作,特來請教。”聘娘道:“我們本院的規矩,詩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錢來再看。”丁言志在腰裏摸了半天,摸出二十個銅錢來,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這個錢,隻好送給儀征豐家巷的撈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買燒餅吃罷!”丁言志羞得臉上一紅二白,低着頭,卷了詩,揣在懷裏,悄悄的下樓回家去了。

虔婆聽見他囮着呆子,要了花錢,走上樓來問聘娘道:“你剛才向呆子要了幾兩銀子的花錢?拿來我要買緞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裏有銀子!拿出二十銅錢來,我那裏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麽巧主兒!囮着呆子,還不問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給的花錢,何常分一個半個給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尋了這些錢,還有甚麽不是?些小事就來尋事。我将來從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這樣呆子上我的樓來,我不說你罷了,你還要來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來,一個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滾,撒了頭發,哭道:“我貪圖些甚麽,受這些折磨!你家有銀子,不愁弄不得一個人來,放我一條生路去罷!”不由分說,向虔婆大哭大罵,要尋刀刎頸,要尋繩子上吊,髻都滾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烏龜上來,再三勸解,總是不肯依,鬧的要死要活。無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壽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頭,出家去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風流雲散,賢豪才色總成空;薪盡火傳,工匠市廛都有韻。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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