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侉子就寓在後面樓下。鳳四老爹進來施禮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辦酒來,同飯一齊吃。因向胡八亂子道:“難得我們鳳四哥來,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藝。我改日少不得同鳳四哥來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擾哩。”胡八亂子道:“這個自然。”鳳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着向二位道:“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與。他初時也愛學幾樁武藝,後來不知怎的,好弄玄虛,勾人燒丹煉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亂子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三家兄幾乎上了此人一個當。那年勾着處州的馬純上,慫恿家兄煉丹,銀子都已經封好,還虧家兄的運氣高,他忽然生起病來,病到幾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騙了去。”鳳四老爹道:“三令兄可是諱缜的麽?”胡八亂子道:“正是。家兄爲人,與小弟的性格不同,慣喜相與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做謅詩,自稱爲名士。其實好酒好肉也不曾吃過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騙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小弟生性喜歡養幾匹馬,他就嫌好道惡,說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并與他,自己搬出來住,和他離門離戶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幹淨的狠哩。鳳四哥,我同你擾他去時,你就知道了。”
說着,家人擺上酒來,三個人傳杯換盞,吃到半酣,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剛才說要去尋朋友,是尋那一個?”鳳四老爹道:“我有個朋友陳正公,是這裏人,他該我幾兩銀子,我要向他取讨。”胡八亂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錢唐門外的?”鳳四老爹道:“正是。”胡八亂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個毛胡子到南京賣絲去了。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舊門客。鳳四哥,你不消去尋他,我叫家裏人替你送一個信去,叫他回來時來會你就是了。”當下吃過了飯,各自散了。胡老八告辭先去。秦二侉子就留鳳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鳳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發家人來說道:“明日請秦二老爺同鳳四老爹早些過去便飯。老爺說,相好間不具帖子。”
到第二日,吃了早點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備了兩匹馬,同鳳四老爹騎着,家人跟随,來到胡家。主人接着,在廳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們何不到書房裏坐?”主人道:“且請用了茶。”吃過了茶,主人邀二位從走巷一直往後邊去,隻見滿地的馬糞。到了書房,二位進去,看見有幾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與的些馳馬試劍的朋友,今日特來請教鳳四老爹的武藝。
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這幾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聽見鳳四哥到,特爲要求教的。”鳳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吃了一杯茶,大家起身,閑步一步。看那樓房三間,也不甚大,旁邊遊廊,廊上擺着許多的鞍架子,壁間靠着箭壺。一個月洞門過去,卻是一個大院子,一個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買了一匹馬,身材倒也還好,你估一估,值個甚麽價?”随叫馬夫将那棗骝馬牽過來。這些客一擁上前來看,那馬十分跳躍,不提防一個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矬了身子,墩下去。胡八亂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腳就把那隻馬腿踢斷了。衆人吃了一驚,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時不見你,你的武藝越發學的精強了!”當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
這裏擺酒上席,依次坐了。賓主七八個人,猜拳行令,大盤大碗,吃了個盡興,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随便使一兩件武藝給衆位老哥們看看。”衆人一齊道:“我等求教。”鳳四老爹道:“原要獻醜。隻是頑那一件?”因指着天井内花台子道:“把這方磚搬幾塊到這邊來。”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塊放在階沿上。衆人看鳳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那八塊方磚,齊齊整整,疊作一垛在階沿上,有四尺來高。那鳳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隻見那八塊方磚碎成十幾塊,一直到底。衆人在旁一齊贊歎。
秦二侉子道:“我們鳳四哥練就了這一個手段!他那‘經’上說:‘握拳能碎虎腦,側掌能斷牛首。’這個還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過來,你方才踢馬的腿勁也算是頭等了,你敢在鳳四哥的腎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衆人都笑說:“這個如何使得!”鳳四老爺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試一試,這倒不妨。若是踢傷了,隻怪秦二老官,與你不相幹。”衆人一齊道:“鳳四老爹既說不妨,他必然有道理。”一個個都慫恿胡八亂子踢。那胡八亂子想了一想,看看鳳四老爹又不是個金剛、巨無霸,怕他怎的。便說道:“鳳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鳳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褲子來。他便使盡平生力氣,飛起右腳,向他裆裏一腳踢去。那知這一腳并不像踢到肉上,好像踢到一塊生鐵上,把五個腳指頭幾乎碰斷,那一痛直痛到心裏去。頃刻之間,那一隻腿提也提不起了。鳳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衆人看了,又好驚,又好笑。鬧了一會,道謝告辭。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回來,那一隻靴再也脫不下來,足足腫疼了七八日。
鳳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處,逐日打拳、跑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裏試拳法,外邊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瘦小身材,來問南京鳳四老爹可在這裏。鳳四老爹出來會着,認得是陳正公的侄兒陳蝦子。問其來意,陳蝦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說四老爹你來了,家叔卻在南京賣絲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甚話,我替你帶信去。”鳳四老爹道:“我要會令叔,也無甚話說。他向日挪我的五十兩銀子,得便叫他算還給我。我在此還有些時耽擱,竟等他回來罷了。費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寫信了。”
陳蝦子應諾,回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甯縣前傅家絲行裏,尋着了陳正公。那陳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飯,見了侄子,叫他一同吃飯,問了些家務。陳蝦子把鳳四老爹要銀子的話都說了,安頓行李在樓上住。
且說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開了個絨線鋪,原有兩千銀子的本錢,後來鑽到胡三公子家做篾片,又賺了他兩千銀子,搬到嘉興府開了個小當鋪。此人有個毛病,啬細非常,一文如命。近來又同陳正公合夥販絲。陳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志同道合。南京絲行裏供給絲客人飲食,最爲豐盛。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這行主人供給我們,頓頓有肉,這不是行主人的肉,就是我們自己的肉,左右他要算了錢去。我們不如隻吃他的素飯,葷菜我們自己買了吃,豈不便宜?”陳正公道:“正該如此。”到吃飯的時候,叫陳蝦子到熟切擔子上買十四個錢的薰腸子,三個人同吃。那陳蝦子到口不到肚,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聽得一個朋友說,這裏胭脂巷有一位中書秦老爹要上北京補官,攢湊盤程,一時不得應手,情願七扣的短票,借一千兩銀子。我想這是極穩的主子,又三個月内必還,老哥買絲餘下的那一項,湊起來還有二百多兩,何不秤出二百一十兩借給他?三個月就拿回三百兩,這不比做絲的利錢還大些?老哥如不見信,我另外寫一張包管給你。他那中間人,我都熟識,絲毫不得走作的。”陳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個月上,毛二胡子替他把這一筆銀子讨回,銀色又足,平子又好,陳正公滿心歡喜。
又一日,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會見一個朋友,是個賣人參的客人。他說,國公府裏徐九老爺有個表兄陳四老爺拿了他斤把人參,而今他要回蘇州去,陳四老爺一時銀子不湊手,就托他情願對扣借一百銀子還他,限兩個月拿二百銀子取回紙筆,也是一宗極穩的道路。”陳正公又拿出一百銀子交與毛二胡子借出去。兩個月讨回,足足二百兩,兌一兌還餘了三錢,把個陳正公歡喜的要不得。
那陳蝦子被毛二胡子一味朝死裏算,弄的他酒也沒得吃,肉也沒得吃,恨如頭醋。趁空向陳正公說道:“阿叔在這裏賣絲爽利,該把銀子交與行主人做絲。揀頭水好絲買了,就當在典鋪裏,當出銀子,又趕着買絲,買了又當着。當鋪的利錢微薄,像這樣套了去,一千兩本錢可以做得二千兩的生意,難道倒不好?爲甚麽信毛二老爺的話,放起債來?放債到底是個不穩妥的事,像這樣挂起來,幾時才得回去?”陳正公道:“不妨。再過幾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毛二胡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隻管獨自坐着躊躇。陳正公道:“問府上有何事?爲甚出神?”毛二胡子道:“不相幹,這事不好向你說的。”陳正公再三要問,毛二胡子道:“小兒寄信來說,我東頭街上談家當鋪折了本,要倒與人。現在有半樓貨,值得一千六百兩,他而今事急了,隻要一千兩就出脫了。我想,我的小典裏,若把他這貨倒過來,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運不動,掣不出本錢來。”陳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火倒了過來?”毛二胡子道:“我也想來。若是同人合火,領了人的本錢,他隻要一分八厘行息,我還有幾厘的利錢。他若是要二分開外,我就是‘羊肉不曾吃,空惹一身膻’,倒不如不幹這把刀兒了。”陳正公道:“呆子!你爲甚不和我商量?我家裏還有幾兩銀子,借給你跳起來就是了。還怕你騙了我的?”毛二胡子道:“罷!罷!老哥,生意事拿不穩,設或将來虧折了,不夠還你,那時叫我拿甚麽臉來見你?”陳正公見他如此至誠,一心一意要把銀子借與他。說道:“老哥,我和你從長商議。我這銀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貨來,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錢,你隻每月給我一個二分行息,多的利錢都是你的,将來陸續還我。縱然有些長短,我和你相好,難道還怪你不成?”毛二胡子道:“既承老哥美意,隻是這裏邊也要有一個人做個中見,寫一張切切實實的借券,交與你執着,才有個憑據,你才放心。那有我兩個人私相授受的呢?”陳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樣人,并無甚不放心處。不但中人不必,連紙筆也不要,總以信行爲主罷了。”
當下陳正公瞞着陳蝦子,把行笥中餘剩下以及讨回來的銀子,湊了一千兩,封的好好的,交與毛二胡子,道:“我已經帶來的絲,等行主人代賣。這銀子本打算回湖州再買一回絲,而今且交與老哥先回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數日,也就回去了。”毛二胡子謝了,收起銀子,次日上船,回嘉興去了。
又過了幾天,陳正公把賣絲的銀收齊全了,辭了行主人,帶着陳蝦子,搭船回家,順便到嘉興上岸,看看毛胡子。那毛胡子的小當鋪開在西街上,一路問了去,隻見小小門面三間,一層看牆;進了看牆門,院子上面三間廳房,安着櫃台,幾個朝俸在裏面做生意。陳正公問道:“這可是毛二爺的當鋪?”櫃裏朝俸道:“尊駕貴姓?”陳正公道:“我叫做陳正公,從南京來,要會會毛二爺。”朝俸道:“且請裏面坐。”後一層便是堆貨的樓。陳正公進來,坐在樓底下,小朝俸送上一杯茶來,吃着,問道:“毛二哥在家麽?”朝俸道:“這鋪子原是毛二爺起頭開的,而今已經倒與汪敝東了。”陳正公吃了一驚,道:“他前日可曾來?”朝俸道:“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還來做甚麽?”陳正公道:“他而今那裏去了?”朝俸道:“他的腳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陳正公聽了這些話,驢頭不對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陳蝦子回到船上,趕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來敲門。開門一看,是鳳四老爹。邀進客座,說了些久違想念的話,因說道:“承假一項,久應奉還,無奈近日又被一個人負騙,竟無法可施。”鳳四老爹問其緣故,陳正公細細說了一遍。鳳四老爹道:“這個不妨,我有道理。明日我同秦二老爺回南京,你先在嘉興等着我,我包你讨回,一文也不少,何如?”陳正公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謝老爹。”鳳四老爹道:“要謝的話,不必再提。”别過,回到下處,把這些話告訴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門了。這是你最喜做的事。”一面叫家人打發房錢,收拾行李,到斷河頭上了船。
将到嘉興,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熱鬧。”同鳳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當鋪,隻見陳正公正在他店裏吵裏。鳳四老爹兩步做一步,闖進他看牆門,高聲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陳家的銀子到底還不還?”那櫃台裏朝俸正待出來答話,隻見他兩手闆着看牆門,把身子往後一掙,那垛看牆就拉拉雜雜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進來看,幾乎把頭打了。那些朝俸和取當的看了,都目瞪口呆。鳳四老爹轉身走上廳來,背靠着他櫃台外柱子,大叫道:“你們要命的快些走出去!”說着,把兩手背剪着,把身子一扭,那條柱子就離地歪在半邊,那一架廳檐,就塌了半個,磚頭瓦片紛紛的打下來,灰土飛在半天裏,還虧朝俸們跑的快,不曾傷了性命。那時街上人聽見裏面倒的房子響,門口看的人都擠滿了。
毛二胡子見不是事,隻得從裏面走出來。鳳四老爹一頭的灰,越發精神抖抖,走進樓底下,靠着他的庭柱。衆人一齊上前軟求,毛二胡子自認不是,情願把這一筆賬本利清還,隻求鳳四老爹不要動手。鳳四老爹大笑道:“諒你有多大的個巢窩,不夠我一頓飯時,都拆成平地!”這時秦二侉子同陳正公都到樓下坐着。秦二侉子說道:“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爲沒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就可以白騙他的。可知道‘不怕該債的精窮,隻怕讨債的英雄’!你而今遇着鳳四哥,還怕賴到那裏去!”那毛二胡子無計可施,隻得将本和利一平兌還,才完了這件橫事。
陳正公得了銀子,送秦二侉子、鳳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臉,拿出兩封一百兩銀子,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笑道:“這不過是我一時高興,那裏要你謝我!留下五十兩,以清前賬;這五十兩,你還拿回去。”陳正公謝了又謝,拿着銀子,辭别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鳳四老爹同秦二侉子說說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回家。過了兩天,鳳四老爹到胭脂巷候秦中書。他門上人回道:“老爺近來同一位太平府的陳四老爺鎮日在來賓樓張家鬧,總也不回家。”後來鳳四老爹會着,勸他不要做這些事,又恰好京裏有人寄信來,說他補缺将近,秦中書也就收拾行裝進京。那來賓樓隻剩得一個陳四老爺。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國公府内,同飛玩雪之觞;
來賓樓中,忽訝深宵之夢。
畢竟怎樣一個來賓樓,且聽下回分解。
上文留下一個秦二侉子爲此地之用,真爐錘在手,花樣生新。
胡八亂子與秦二侉子是一類人,其意中不滿足乃兄處寫來活像。
拍方磚、踢腎囊一段,活畫出惡少子弟好勇鬥狠的氣象。妙筆,妙筆。
毛二胡子老謀深算,不過要他“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耳,卻被秦二侉子一語叫破。然鳳四老爹拆毀了他的廳房,亦是“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之一事。可見我以何術制人,人即以何術制我。機巧詐僞,安所用之?此書有功于人世處不少也。
看二胡子爲陳正公生利兩事,能倒攝下文,在此處真不肯浪費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