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的武書,是四月盡間生辰,他家中窮,請不起客。杜少卿備了一席果碟,沽幾斤酒,叫了一隻小涼篷船,和武書在河裏遊遊。清早請了武書來,在河房裏吃了飯,開了水門,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淡冷處走走。”叫船家一路蕩到進香河,又蕩了回來,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時候,兩人都微微醉了。蕩到利涉橋,上岸走走,見馬頭上貼着一個招牌,上寫道:
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
武書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裏偏有許多奇事!這些地方都是開私門的女人住。這女人眼見的也是私門了,卻挂起一個招牌來,豈不可笑!”杜少卿道:“這樣的事,我們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來,二人吃着閑談。過了一回,回頭看見一輪明月升上來,照得滿船雪亮,船就一直蕩上去。到了月牙池,見許多遊船在那裏放花炮,内有一隻大船,挂着四盞明角燈,鋪着涼簟子,在船上中間擺了一席。上面坐着兩個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頭戴方巾,身穿白紗直裰,腳下涼鞋,黃瘦面龐,清清疏疏三绺白須;橫頭坐着一個少年,白淨面皮,微微幾根胡子,眼張失落,在船上兩邊看女人。
這小船走近大船跟前,杜少卿同武書認得那兩個客,一個是盧信侯,一個是莊紹光,卻認不得那兩個人。莊紹光看見二人,立起身來道:“少卿兄,你請過來坐。”杜少卿同武書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見禮,便問:“尊姓?”莊紹光道:“此位是天長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長杜先生,當初有一位做贛州太守的,可是貴本家?”杜少卿驚道:“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與尊大人終日相聚。叙祖親,尊翁還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莊濯江表叔麽?”那主人道:“豈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當年年幼,不曾會過。今幸會見表叔,失敬了。”從新同莊濯江叙了禮。武書問莊紹光道:“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貴族?”莊征君笑道:“這還是舍侄,卻是先君受業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從淮揚來。”武書又問:“此位?”莊濯江道:“這便是小兒。”也過來見了禮,齊坐下。
莊濯江叫從新拿上新鮮酒來,奉與諸位吃。莊濯江就問:“少卿兄幾時來的?寓在那裏?”莊紹光道:“他已今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現在這河房裏。”莊濯江驚道:“尊府大家,園亭花木甲于江北,爲甚麽肯搬在這裏?”莊紹光便把少卿豪舉,而今黃金已随手而盡,略說了幾句。莊濯江不勝歎息,說道:“還記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廣,烏衣韋四先生寄了一封書子與我,說他酒量越發大了,二十年來竟不得一回恸醉,隻有在天長賜書樓吃了一壇九年的陳酒,醉了一夜,心裏快暢的緊,所以三千裏外寄信告訴我。我彼時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說起來,想必是少卿兄無疑了。”武書道:“除了他,誰人肯做這一個雅東?”杜少卿道:“韋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莊濯江道:“這是我髫年的相與了。尊大人少時,無人不敬仰,是當代第一位賢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還如在目前。”盧信侯又同武書談到泰伯祠大祭的事。莊濯江拍膝嗟歎道:“這樣盛典,可惜來遲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來也要怎的尋一件大事,屈諸位先生大家會一會,我就有趣了。”
當下四五人談心話舊,一直飲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見那河裏燈火闌珊,笙歌漸歇,耳邊忽聽得玉箫一聲。衆人道:“我們各自分手罷。”武書也上了岸去。莊濯江雖年老,事莊紹光極是有禮。當下杜少卿在河房前過,上去回家。莊濯江在船上一路送莊紹光到北門橋,還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燈籠,同盧信侯送到莊紹光家,方才回去。莊紹光留盧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舊同往湖園去了。莊濯江次日寫了“莊潔率子非熊”的帖子,來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蓮花橋來回拜,留着談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後湖會着莊紹光。莊紹光道:“我這舍侄,亦非等閑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開典當。那合本的人窮了,他就把他自己經營的兩萬金和典當拱手讓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個疲驢,出了泗州城。這十數年來,往來楚越,轉徙經營,又自緻數萬金,才置了産業,南京來住。平日極是好友敦倫,替他尊人治喪,不曾要同胞兄弟出過一個錢,俱是他一人獨任;多少老朋友死了無所歸的,他就殡葬他。又極遵先君當年的教訓,最是敬重文人,流連古迹。現今拿着三四千銀子在雞鳴山修曹武惠王廟。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約衡山兄來替他做一個大祭。”杜少卿聽了,心裏歡喜。說罷,辭别去了。
轉眼長夏已過,又是新秋,清風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緻。滿城的人都叫了船,請了大和尚在船上懸挂佛像,鋪設經壇,從西水關起,一路施食到進香河。十裏之内,降真香燒的有如煙霧溟濛。那鼓钹梵呗之聲,不絕于耳。到晚,做的極精緻的蓮花燈,點起來浮在水面上。又有極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獄赦罪之說,超度這些孤魂升天,把一個南京秦淮河,變做西域天竺國。到七月二十九日,清涼山地藏勝會,——人都說地藏菩薩一年到頭都把眼閉着,隻有這一夜才睜開眼,若見滿城都擺的香花燈燭,他就隻當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就歡喜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這一夜,南京人各家門戶都搭起兩張桌子來,兩枝通宵風燭,一座香鬥,從大中橋到清涼山,一條街有七八裏路,點得像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絕,大風也吹不熄。傾城士女都出來燒香看會。
沈瓊枝住在王府塘房子裏,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燒香回來。沈瓊枝自從來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來求詩的,也有來買鬥方的,也有來托刺繡的。那些好事的惡少,都一傳兩兩傳三的來物色,非止一日。這一日燒香回來,人見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後面走的就有百十人。莊非熊卻也順路跟在後面,看見他走到王府塘那邊去了。莊非熊心裏有些疑惑,次日,來到杜少卿家,說:“這沈瓊枝在王府塘,有惡少們去說混話,他就要怒罵起來。此人來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聽見這話。此時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難而來此地?我正要去問他。”
當下便留莊非熊在河房看新月。又請了兩個客來:一個是遲衡山,一個是武書。莊非熊見了,說些閑話,又講起王府塘沈瓊枝賣詩文的事。杜少卿道:“無論他是怎樣,果真能做詩文,這也就難得了。”遲衡山道:“南京城裏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還數不清,還那個去求婦女們的詩文?這個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武書道:“這個卻奇。一個少年婦女,獨自在外,又無同伴,靠賣詩文過日子,恐怕世上斷無此理。隻恐其中有甚麽情由。他既然會做詩,我們便邀了他來做做看。”說着,吃了晚飯,那新月已從河底下斜挂一鈎,漸漸的照過橋來。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說,今日已遲了,明日在舍間早飯後,同去走走。”武書應諾,同遲衡山、莊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來到杜少卿家,早飯後,同到王府塘來。隻見前面一間底矮房屋,門首圍着一二十人在那裏吵鬧。杜少卿同武書上前一看,裏邊便是一個十八九歲婦人,梳着下路绺,穿着一件寶藍紗大領披風,在裏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書聽了一聽,才曉得是人來買繡香囊,地方上幾個喇子想來拿囮頭,卻無實迹,到被他罵了一場。兩人聽得明白,方才進去。那些人看見兩位進去,也就漸漸散了。沈瓊枝看見兩人氣概不同,連忙接着,拜了萬福。坐定,彼此談了幾句閑話。武書道:“這杜少卿先生是此間詩壇祭酒,昨日因有人說起佳作可觀,所以來請教。”沈瓊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這裏來的,不是把我當作倚門之娼,就是疑我爲江湖之盜。兩樣人皆不足與言。今見二位先生,既無狎玩我的意思,又無疑猜我的心腸。我平日聽見家父說:‘南京名士甚多,隻有杜少卿先生是個豪傑。’這句話不錯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還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荊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瓊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細說。”
杜少卿應諾,同武書先别了出來。武書對杜少卿說道:“我看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看他雖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倩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隻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沖的。論此時的風氣,也未必有車中女子同那紅線一流人。卻怕是負氣鬥狠,逃了出來的。等他來時,盤問盤問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說着,已回到杜少卿家門首,看見姚奶奶背着花籠兒來賣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來的正好。我家今日有個希奇的客到,你就在這裏看看。”讓武正字到河房裏坐着,同姚奶奶進去,和娘子說了。少刻,沈瓊枝坐了轎子,到門首下了進來,杜少卿迎進内室,娘子接着,見過禮,坐下奉茶。沈瓊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着,杜少卿坐在窗槅前。彼此叙了寒暄。杜娘子問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獨自一個在客邊,可有個同伴的?家裏可還有尊人在堂?可曾許字過人家?”沈瓊枝道:“家父曆年在外坐館,先母已經去世。我自小學了些手工針黹,因來到這南京大邦去處,借此糊口。适承杜先生相顧,相約到府,又承夫人一見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針黹。昨日我在對門葛來官家,看見他相公娘買了一幅繡的‘觀音送子’,說是買的姑娘的,真個畫兒也沒有那畫的好!”沈瓊枝道:“胡亂做做罷了,見笑的緊。”須臾,姚奶奶走出房門外去。沈瓊枝在杜娘子面前,雙膝跪下。娘子大驚,扶了起來。沈瓊枝便把鹽商騙他做妾,他拐了東西逃走的話,說了一遍:“而今隻怕他不能忘情,還要追蹤而來。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但他必要追蹤,你這禍事不遠。卻也無甚大害。”
正說着,小厮進來請少卿:“武爺有話要說。”杜少卿走到河房裏,隻見兩個人垂着手,站在槅子門口,像是兩個差人。少卿吓了一跳,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怎麽直到這裏邊來?”武書接應道:“是我叫進來的。奇怪!如今縣裏據着江都縣緝捕的文書在這裏拿人,說他是宋鹽商家逃出來的一個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卻在我家。我家與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傳到揚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緊,這個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進來,正爲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賞差人些微銀子,叫他仍舊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着武書,賞了差人四錢銀子。差人不敢違拗,去了。
少卿複身進去,将這一番話向沈瓊枝說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驚。沈瓊枝起身道:“這個不妨。差人在那裏?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飯。武先生還有一首詩奉贈,等他寫完。”當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着吃了飯,自己走到河房裏撿了自己刻的一本詩集,等着武正字寫完了詩,又稱了四兩銀子,封做程儀,叫小厮交與娘子,送與沈瓊枝收了。
沈瓊枝告辭出門,上了轎,一直回到手帕巷。那兩個差人已在門口,攔住說道:“還是原轎子擡了走,還是下來同我們走?進去是不必的了!”沈瓊枝道:“你們是都堂衙門的?是巡按衙門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欽案的官司,那裏有個攔門不許進去的理!你們這般大驚小怪,隻好吓那鄉裏人!”說着,下了轎,慢慢的走了進去。兩個差人倒有些讓他,沈瓊枝把詩同銀子收在一個首飾匣子裏,出來叫:“轎夫,你擡我到縣裏去。”轎夫正要添錢。差人忙說道:“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我們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臉面,等你轎子回來。你就是女人,難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瓊枝見差人想錢,也隻不理;添了二十四個轎錢,一直就擡到縣裏來。
差人沒奈何,走到宅門上回禀道:“拿的那個沈氏到了。”知縣聽說,便叫帶到三堂回話。帶了進來,知縣看他容貌不差,問道:“既是女流,爲甚麽不守閨範,私自逃出,又偷竊了宋家的銀兩,潛蹤在本縣地方做甚麽?”沈瓊枝道:“宋爲富強占良人爲妾,我父親和他涉了訟,他買囑知縣,将我父親斷輸了,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況且我雖然不才,也頗知文墨,怎麽肯把一個張耳之妻去事外黃傭奴?故此逃了出來。這是真的。”知縣道:“你這些事,自有江都縣問你,我也不管。你既會文墨,可能當面做詩一首?”沈瓊枝道:“請随意命一個題,原可以求教的。”知縣指着堂下的槐樹,說道:“就以此爲題。”沈瓊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來,又快又好。知縣看了賞鑒,随叫兩個原差到他下處取了行李來,當堂查點。翻到他頭面盒子裏,一包碎散銀子,一個封袋上寫着“程儀”,一本書,一個詩卷。知縣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簽了一張批,備了一角關文,吩咐原差道:“你們押送沈瓊枝到江都縣,一路須要小心,不許多事,領了回批來繳。”那知縣與江都縣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寫了一封書子,裝入關文内,托他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此是後事不題。
當下沈瓊枝同兩個差人出了縣門,雇轎子擡到漢西門外,上了儀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頭上,鎖伏闆下安歇。沈瓊枝搭在中艙,正坐下,涼篷小船上又蕩了兩個堂客來搭船,一同進到官艙。沈瓊枝看那兩個婦人時,一個二十六七的光景,一個十七八歲,喬素打扮,做張做緻的。跟着一個漢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頂破氈帽坎齊眉毛,挑過一擔行李來,也送到中艙裏。兩婦人同沈瓊枝一塊兒坐下,問道:“姑娘是到那裏去的?”沈瓊枝道:“我是揚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婦人道:“我們不到揚州,儀征就上岸了。”過了一會,船家來稱船錢。兩個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來道:“你看!這是甚麽東西?我們辦公事的人,不問你要貼錢就夠了,還來問我們要錢!”船家不敢言語,向别人稱完了,開船到了燕子矶。一夜西南風,清早到了黃泥灘。差人問沈瓊枝要錢,沈瓊枝道:“我昨日聽得明白,你們辦公事不用船錢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們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這一毛不拔,我們喝西北風!”沈瓊枝聽了,說道:“我便不給你錢,你敢怎麽樣!”走出船艙,跳上崖去,兩隻小腳就是飛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兩個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趕着扯他,被他一個四門鬥裏打了一個仰八叉。扒起來,同那個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氈帽的漢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轎子。兩個差人跟着去了。
那漢子帶着兩個婦人,過了頭道閘,一直到豐家巷來,觌面迎着王義安,叫道:“細姑娘同順姑娘來了,李老四也親自送了來,南京水西門近來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來被淮清橋那些開三嘴行的擠壞了,所以來投奔老爺。”王義安道:“這樣甚好,我這裏正少兩個姑娘。”當下帶着兩個婊子,回到家裏,一進門來,上面三間草房,都用蘆席隔着,後面就是廚房。廚房裏一個人在那裏洗手,看見這兩個婊子進來,歡喜的要不的。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煙花窟裏,惟憑行勢誇官;筆墨叢中,偏去眠花醉柳。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名士忽風流,帶出一分脂粉氣,然絕不向绮羅叢中細寫其柔筋脆骨也。想英姿飒爽自是作者本來面目,故化作女兒身爲大千說法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