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虞博士三歲上就喪了母親。太翁在人家教書,就帶在館裏,六歲上替他開了蒙。虞博士長到十歲,鎮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兒子的書,賓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臨危把虞博士托與祁太公,此時虞博士年方十四歲。祁太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請他做先生教兒子的書。”當下寫了自己祁連的名帖,到書房裏來拜,就帶着九歲的兒子來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總在祁家教書。
常熟是極出人文的地方。此時有一位雲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随着他學詩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須要學兩件尋飯吃本事。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爲救急之用。”虞博士盡心聽受了。祁太公又道:“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将來出去應考,進個學,館也好坐些。”虞博士聽信了祁太公,果然買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歲上出去應考,就進了學。次年,二十裏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了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正月裏到館,到十二月仍舊回祁家來過年。
又過了兩年,祁太公說:“尊翁在日,當初替你定下的黃府上的親事,而今也該娶了。”當時就把當年餘下十幾兩銀子館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幾兩銀子的館金,合起來就娶了親。夫婦兩個,仍舊借住在祁家。滿月之後,就去到館。又做了兩年,積趱了二三十兩銀子的館金,在祁家傍邊尋了四間屋,搬進去住,隻雇了一個小小厮。虞博士到館去了,這小小厮每早到三裏路外鎮市上買些柴米油鹽小菜之類,回家與娘子度日。娘子生兒育女,身子又多病,館錢不能買醫藥,每日隻吃三頓白粥,後來身子也漸漸好起來。虞博士到三十二歲上,這年沒有了館。娘子道:“今年怎樣?”虞博士道:“不妨。我自從出來坐館,每年大約有三十兩銀子。假使那年正月裏說定隻得二十幾兩,我心裏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少不得又添兩個學生,或是來看文章,有幾兩銀子補足了這個數。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幾兩銀子,我心裏歡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裏遇着事情出來,把這幾兩銀子用完了。可見有個一定,不必管他。”
過了些時,果然祁太公來說,遠村上有一個姓鄭的人家請他去看葬墳。虞博士帶了羅盤,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過了墳,那鄭家謝了他十二兩銀子。虞博士叫了一隻小船回來。
那時正是三月半天氣,兩邊岸上有些桃花柳樹,又吹着微微的順風,虞博士心裏舒暢。又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一船魚鷹在河裏捉魚。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忽見那邊岸上一個人跳下河裏來。虞博士吓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來。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氣尚暖,虞博士叫他脫了濕衣,叫船家借一件幹衣裳與他換了,請進船來坐着,問他因甚尋這短見。那人道:“小人就是這裏莊農人家,替人家做着幾塊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親得病死在家裏,竟不能有錢買口棺木。我想我這樣人還活在世上做甚麽,不如尋個死路!”虞博士道:“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尋死的事。我這裏有十二兩銀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總給你,我還要留着做幾個月盤纏。我而今送你四兩銀子,你拿去和鄰居親戚們說說,自然大家相幫。你去殡葬了你父親,就罷了。”當下在行李裏拿出銀子,秤了四兩,遞與那人。那人接着銀子,拜謝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绂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隻管講話了。”那人拜謝去了。
虞博士回家,這年下半年又有了館。到冬底生了個兒子,因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連又做了五六年的館。虞博士四十一歲這年鄉試,祁太公來送他,說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這也怎見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許多陰德。”虞博士道:“老伯,那裏見得我有甚陰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墳,真心實意;我又聽見人說,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親的人。這都是陰德。”虞博士笑道:“陰骘就像耳朵裏響,隻是自己曉得,别人不曉得。而今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裏還是陰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陰德,你今年要中。”當下來南京鄉試過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風寒,就病起來。放榜那日,報錄人到了鎮上,祁太公便同了來,說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聽見,和娘子商議,拿幾件衣服當了,托祁太公打發報錄的人。過幾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寫親供回來,親友東家都送些賀禮。料理去上京會試,不曾中進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東巡撫,便約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門裏,代做些詩文,甚是相得。衙門裏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資深,見虞博士文章品行,就願拜爲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請教。那時正值天子求賢,康大人也要想薦一個人。尤資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門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薦了老師去。”虞博士笑道:“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當。況大人要薦人,但憑大人的主意。我們若去求他,這就不是品行了。”尤資深道:“老師就是不願,等他薦到皇上面前去,老師或是見皇上,或是不見皇上,辭了官爵回來,更見得老師的高處。”虞博士道:“你這話又說錯了。我又求他薦我,薦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辭了官不做。這便求他薦不是真心,辭官又不是真心。這叫做甚麽?”說罷,哈哈大笑。在山東過了兩年多,看看又進京會試,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來,依舊教館。
又過了三年,虞博士五十歲了,借了楊家一個姓嚴的管家跟着,再進京去會試。這科就中了進士,殿試在二甲,朝廷要将他選做翰林。那知這些進士,也有五十歲的,也有六十歲的,履曆上多寫的不是實在年紀。隻有他寫的是實在年庚,五十歲。天子看見,說道:“這虞育德年紀老了,着他去做一個閑官罷。”當下就補了南京的國子監博士。虞博士歡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鄉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兒老小接在一處,團着,強如做個窮翰林。”當下就去辭别了房師、座師和同鄉這幾位大老。翰林院侍讀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國子監有位貴門人,姓武,名書,字正字,這人事母至孝,極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顧照顧他。”虞博士應諾了。收拾行李,來南京到任,打發門鬥到常熟接家眷。此時公子虞感祁已經十八歲了,跟随母親一同到南京。
虞博士去參見了國子監祭酒李大人,回來升堂坐公座。監裏的門生,紛紛來拜見。虞博士看見帖子上有一個武書,虞博士出去會着,問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諱書的?”隻見人叢裏走出一個矮小人,走過來答道:“門生便是武書。”虞博士道:“在京師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從新同他見了禮,請衆位坐下。武書道:“老師文章山鬥,門生輩今日得沾化雨,實爲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間,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監幾年了?”武書道:“不瞞老師說,門生少孤,奉事母親在鄉下住。隻身一人,又無弟兄,衣服飲食,都是門生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讀書應考。及不幸先母見背,一切喪葬大事,都虧了天長杜少卿先生相助。門生便随着少卿學詩。”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資深案頭見過他的詩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這裏麽?”武書道:“他現住在利涉橋河房裏。”虞博士道:“還有一位莊紹光先生,天子賜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着麽?”武書道:“他就住在湖裏。他卻輕易不會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見他。”
武書道:“門生并不會作八股文章,因是後來窮之無奈,求個館也沒得做,沒奈何,隻得尋兩篇念念,也學做兩篇,随便去考,就進了學。後來這幾位宗師,不知怎的,看見門生這個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補了廪。門生那文章,其實不好,屢次考詩賦,總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師合考入學,門生又是入學的一等第一,所以送進監裏來。門生覺得自己時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煩做時文。”武書道:“所以門生不拿時文來請教。平日考的詩賦,還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樣的雜說,寫齊了來請教老師。”虞博士道:“足見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詩賦古文更好了,容日細細捧讀。——令堂可曾旌表過了麽?”武書道:“先母是合例的。門生因家寒,一切衙門使費無出,所以遲至今日。門生實是有罪。”虞博士道:“這個如何遲得?”便叫人取了筆硯來,說道:“年兄,你便寫起一張呈子節略來。”即傳書辦到面前吩咐道:“這武相公老太太節孝的事,你作速辦妥了,以便備文申詳。上房使用,都是我這裏出。”書辦應諾下去。武書叩謝老師。衆人多替武書謝了,辭别出去。虞博士送了回來。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莊征君。莊征君不曾會,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會着。說起當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過,曾收虞博士的祖父爲門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稱虞博士爲世叔。彼此談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說起仰慕莊征君,今日無緣,不曾會着。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說去。”虞博士告别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尋着了莊征君,問道:“昨日虞博士來拜,先生怎麽不會他?”莊征君笑道:“我因謝絕了這些冠蓋,他雖是小官,也懶和他相見。”杜少卿道:“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博氣,尤其無進士氣。他襟懷沖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一流人物。你會見他便知。”莊征君聽了,便去回拜,兩人一見如故。虞博士愛莊征君的恬适,莊征君愛虞博士的渾雅,兩人結爲性命之交。
又過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畢姻。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孫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後來連爲親家,以報祁太公相愛之意。祁府送了女兒到署完姻,又賠了一個丫頭來,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聽用。喜事已畢,虞博士把這使女就配了姓嚴的管家,管家拿進十兩銀子來交使女的身價。虞博士道:“你也要備些床帳衣服。這十兩銀子,就算我與你的,你拿去備辦罷。”嚴管家磕頭謝了下去。
轉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後,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今已開了幾枝。虞博士歡喜,叫家人備了一席酒,請了杜少卿來,在梅花下坐,說道:“少卿,春光已見幾分,不知十裏江梅如何光景?幾時我和你攜樽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約老叔同莊紹光兄作竟日之遊。”說着,又走進兩個人來。這兩人就在國子監門口住,一個姓儲,叫做儲信;一個姓伊,叫做伊昭,是積年相與學博的。虞博士見二人走了進來,同他見禮讓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擺上酒來,吃了兩杯。儲信道:“荒春頭上,老師該做個生日,收他幾分禮過春天。”伊昭道:“禀明過老師,門生就出單去傳。”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時如何做得?”伊昭道:“這個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豈有此理!這就是笑話了!二位且請吃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話和你商議。前日中山王府裏說,他家有個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個杯緞裱禮銀八十兩在此。我轉托了你,你把這銀子拿去作看花買酒之資。”杜少卿道:“這文難道老叔不會作?爲甚轉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裏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因在袖裏拿出一個節略來遞與杜少卿,叫家人:“把那兩封銀子交與杜老爺家人帶去。”家人拿了銀子出來,又禀道:“湯相公來了。”虞博士道:“請到這裏來坐。”家人把銀子遞與杜家小厮,便進去了。虞博士道:“這來的是我一個表侄。我到南京的時候,把幾間房子托他住着,他所以來看看我。”
說着,湯相公走了進來,作揖坐下。說了一會閑話。便說道:“表叔那房子,我因這半年沒有錢用,是我拆賣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沒有生意,家裏也要吃用,沒奈何賣了,又老遠的路來告訴我做嗄?”湯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沒處住,所以來同表叔商量,借些銀子去當幾間屋住。”虞博士又點頭道:“是了,你賣了就沒處住,我這裏恰好還有三四十兩銀子,明日與你拿去典幾間屋住也好。”湯相公就不言語了。
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别了去。那兩人還坐着,虞博士進來陪他。伊昭問道:“老師與杜少卿是甚麽的相與?”虞博士道:“他是我們世交,是個極有才情的。”伊昭道:“門生也不好說。南京人都知道他本來是個有錢的人,而今弄窮了,在南京躲着,專好扯謊騙錢。他最沒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麽沒品行?”伊昭道:“他時常同乃眷上酒館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俗人怎麽得知。”儲信道:“這也罷了。到是老師下次有甚麽有錢的詩文,不要尋他做。他是個不應考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好也有限,恐怕壞了老師的名。我們這監裏有多少考的起來的朋友,老師托他們做,又不要錢,又好。”虞博士正色道:“這到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來的詩文,人無有不服。每常人在我這裏托他做詩,我還沾他的光。就如今日這銀子是一百兩,我還留下二十兩給我表侄。”兩人不言語了,辭别出去。
次早,應天府送下一個監生來,犯了賭博,來讨收管。門鬥和衙役把那監生看守在門房裏,進來禀過,問:“老爺,将他鎖在那裏?”虞博士道:“你且請他進來。”那監生姓端,是個鄉裏人,走進來兩眼垂淚,雙膝跪下,訴說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當下把他留在書房裏,每日同他一桌吃飯,又拿出行李與他睡覺。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辯明白了這些冤枉的事,将那監生釋放。那監生叩謝,說道:“門生雖粉身碎骨,也難報老師的恩。”虞博士道:“這有甚麽要緊?你既然冤枉,我原該替你辯白。”那監生道:“辯白固然是老師的大恩,隻是門生初來收管時,心中疑惑,不知老師怎樣處置,門鬥怎樣要錢,把門生關到甚麽地方受罪。怎想老師把門生待作上客!門生不是來收管,竟是來享了兩日的福。這個恩典,叫門生怎麽感激的盡!”虞博士道:“你打了這些日子的官事,作速回家看看罷,不必多講閑話。”那監生辭别去了。
又過了幾日,門上傳進一副大紅連名全帖,上寫道:“晚生遲均、馬靜、季萑、蘧來旬,門生武書、餘夔,世侄杜議同頓首拜。”虞博士看了道:“這是甚麽緣故?”慌忙出去會這些人。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先聖祠内,共觀大禮之光;
國子監中,同仰斯文之主。
畢竟這幾個人來做甚麽,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純用正筆、直筆,不用一旁筆、曲筆,是以文字無峭拔淩駕處。然細想此篇最難措筆。虞博士是書中第一人,純正無疵,如太羹元酒,雖有易牙,無從施其烹饪之巧。故古人雲:“畫鬼易,畫人物難。”
蓋人物乃人所共見,不容絲毫假借于其間,非如鬼怪可以任意增減也。嘗謂太史公一生好奇,如程嬰立趙孤諸事,不知見自何書,極力點綴,句句欲活;及作《夏本紀》,亦不得不恭恭敬敬将《尚書》錄入。非子長之才長于寫秦漢,短于寫三代,正是其量體裁衣、相題立格、有不得不如此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