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征君進了彰儀門,寓在護國寺。徐侍郎即刻打發家人來候,便親自來拜。莊征君會着。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莊征君道:“山野鄙性,不習車馬之勞,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長途不覺委頓,所以不曾便來晉谒,反勞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爲料理,恐三五日内就要召見。”
這時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過了三日,徐侍郎将内閣抄出聖旨送來。上寫道:
十月初二日,内閣奉上谕:朕承祖宗鴻業,寤寐求賢,以資治道。朕聞師臣者王,古今通義也。今禮部侍郎徐基所薦之莊尚志,着于初六日入朝引見,以光大典,欽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衛士擺列在午門外,鹵簿全副設了,用的傳胪的儀制,各官都在午門外候着。隻見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門大開,各官從掖門進去。過了奉天門,進到奉天殿,裏面一片天樂之聲,隐隐聽見鴻胪寺唱:“排班。”淨鞭響了三下,内官一隊隊捧出金爐,焚了龍涎香,宮女們持了宮扇,簇擁着天子升了寶座,一個個嵩呼舞蹈。莊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末,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當下樂止朝散,那二十四個馱寶瓶的象,不牽自走,真是:“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各官散了。
莊征君回到下處,脫去衣服,徜徉了一會,隻見徐侍郎來拜。莊征君便服出來會着。茶罷,徐侍郎問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曠典。先生要在寓靜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見。”過了三日,又送了一個抄的上谕來:
莊尚志着于十一日便殿朝見,特賜禁中乘馬。欽此。
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莊征君到了午門。徐侍郎别過,在朝房候着。莊征君獨自走進午門去。隻見兩個太監,牽着一匹禦用的馬,請莊征君上去騎着。兩個太監跪着墜蹬。候莊征君坐穩了,兩個太監籠着缰繩,那扯手都是赭黃顔色,慢慢的走過了乾清門。到了宣政殿的門外,莊征君下了馬。那殿門口又有兩個太監,傳旨出來,宣莊尚志進殿。
莊征君屏息進去,天子便服坐在寶座。莊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宇升平,邊疆無事。隻是百姓未盡溫飽,士大夫亦未見能行禮樂。這教養之事,何者爲先?所以特将先生起自田間,望先生悉心爲朕籌畫,不必有所隐諱。”莊征君正要奏對,不想頭頂心裏一點疼痛,着實難忍,隻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問,一時不能條奏;容臣細思,再爲啓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罷。先生務須爲朕加意,隻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罷了。”說罷,起駕回宮。
莊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監又籠了馬來,一直送出午門。徐侍郎接着,同出朝門。徐侍郎别過去了。莊征君到了下處,除下頭巾,見裏面有一個蠍子。莊征君笑道:“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次日起來,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個蓍,筮得“天山遁”。莊征君道:“是了。”便把教養的事,細細做了十策,又寫了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從通政司送了進去。
自此以後,九卿六部的官,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教。莊征君會的不耐煩,隻得各衙門去回拜。大學士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來的莊年兄,皇上頗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生這裏走走?我欲收之門牆,以爲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這話婉婉向莊征君說了。莊征君道:“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況太保公屢主禮闱,翰苑門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這一個野人?這就不敢領教了。”侍郎就把這話回了太保,太保不悅。又過了幾天,天子坐便殿,問太保道:“莊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細看學問淵深。這人可用爲輔弼麽?”太保奏道:“莊尚志果系出群之才,蒙皇上曠典殊恩,朝野胥悅。但不由進士出身,驟跻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幸進之心。伏候聖裁。”天子歎息了一回,随教大學士傳旨:
莊尚志允令還山,賜内帑銀五百兩,将南京元武湖賜與莊尚志著書立說,鼓吹休明。
傳出聖旨來,莊征君又到午門謝了恩,辭别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滿朝官員都來餞送,莊征君都辭了,依舊叫了一輛車,出彰儀門來。
那日天氣寒冷,多走了幾裏路,投不着宿頭,隻得走小路,到一個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着一間草房,裏面點着一盞燈,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站在門首。莊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錯過了宿頭,要借老爹這裏住一夜,明早拜納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誰家頂着房子走?借住不妨,隻是我家隻得一間屋,夫妻兩口住着,都有七十多歲。不幸今早又把個老妻死了,沒錢買棺材,現停在屋裏。客官卻在那裏住?況你又有車子,如何拿得進來?”莊征君道:“不妨,我隻須一席之地,将就過一夜,車子叫他在門外罷了。”那老爹道:“這等,隻有同我一床睡。”莊征君道:“也好。”
當下走進屋裏,見那老婦人屍首直僵僵停着,旁邊一張土炕。莊征君鋪下行李,叫小厮同車夫睡在車上,讓那老爹睡在炕裏邊。莊征君在炕外睡下,翻來覆去睡不着。到三更半後,隻見那死屍漸漸動起來,莊征君吓了一跳,定睛細看,隻見那手也動起來了,竟有一個坐起來的意思。莊征君道:“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會,總不得醒。莊征君道:“年高人怎的這樣好睡!”便坐起來看那老爹時,見他口裏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已是死了。回頭看那老婦人,已站起來了,直着腿,白瞪着眼。原來不是活,是走了屍。莊征君慌了,跑出門來,叫起車夫,把車攔了門,不放他出去。
莊征君獨自在門外徘徊,心裏懊悔道:“‘吉兇悔吝生乎動’,我若坐在家裏,不出來走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這一場虛驚!”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義禮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車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屍也倒了,一間屋裏,隻橫着兩個屍首。莊征君感傷道:“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我雖則在此一宿,我不殡葬他,誰人殡葬?”因叫小厮、車夫前去尋了一個市井,莊征君拿幾十兩銀子來買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擡到這裏,把兩人殓了。又尋了一塊地,也是左近人家的,莊征君拿出銀子去買。買了,看着掩埋了這兩個老人家。掩埋已畢,莊征君買了些牲醴紙錢,又做了一篇文。莊征君灑淚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來羅拜在地下,謝莊征君。
莊征君别了台兒莊,叫了一隻馬溜子船,船上頗可看書。不日來到揚州,在鈔關住了一日,要換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隻見岸上有二十多乘齊整轎子歇在岸上,都是兩淮總商來候莊征君,投進帖子來。莊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請了十位上船來。内中幾位本家,也有稱叔公的,有稱尊兄的,有稱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蕭柏泉。衆鹽商都說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蕭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負大才,要從正途出身,不屑這征辟,今日回來,留待下科掄元。皇上既然知道,将來鼎甲可望。”莊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麽說不屑?若說掄元,來科一定是長兄。小弟堅卧煙霞,靜聽好音。”蕭柏泉道:“在此還見見院、道麽?”莊征君道:“弟歸心甚急,就要開船。”說罷,這十位作别上去了,又做兩次會了那十幾位。莊征君甚不耐煩。随即是鹽院來拜,鹽道來拜,分司來拜,揚州府來拜,江都縣來拜,把莊征君鬧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開船。當晚總商湊齊六百銀子到船上送盤纏,那船已是去的遠了,趕不着,銀子拿了回去。
莊征君遇着順風,到了燕子矶,自己歡喜道:“我今日複見江上佳麗了!”叫了一隻涼篷船,載了行李,一路蕩到漢西門。叫人挑着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與娘子相見,笑道:“我說多則三個月,少則兩個月便回來,今日如何?我不說謊麽?”娘子也笑了,當晚備酒洗塵。
次早起來,才洗了臉,小厮進來禀道:“六合高大老爺來拜。”莊征君出去會。才會了回來,又是布政司來拜,應天府來拜,驿道來拜,上、江二縣來拜,本城鄉紳來拜,哄莊征君穿了靴又脫,脫了靴又穿。莊征君惱了,向娘子道:“我好沒來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賜了我,我爲甚麽住在這裏和這些人纏?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當下商議料理,和娘子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這湖是極寬闊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邊台城望見雞鳴寺。那湖中菱、藕、蓮、芡,每年出幾千石。湖内七十二隻打魚船,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湖中間五座大洲:四座洲貯了圖籍,中間洲上一所大花園,賜與莊征君住,有幾十間房子。園裏合抱的老樹,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時不斷的花。又有一園的竹子,有數萬竿。園内軒窗四啓,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門口系了一隻船,要往那邊,在湖裏渡了過去。若把這船收過,那邊飛也飛不過來。莊征君就住在花園。
一日,同娘子憑欄看水,笑說道:“你看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我們日日可以遊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閑着無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詩說》,叫娘子坐在旁邊,念與他聽。念到有趣處,吃一大杯,彼此大笑。莊征君在湖中着實自在。
忽一日,有人在那邊岸上叫船。這裏放船去渡了過來,莊征君迎了出去。那人進來拜見,便是盧信侯。莊征君大喜道:“途間一别,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這裏?”盧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這裏。你原來在這裏做神仙,令我羨殺!”莊征君道:“此間與人世絕遠,雖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時,隻怕再來就要迷路了。”當下備酒同飲。吃到三更時分,小厮走進來,慌忙說道:“中山王府裏發了幾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隻魚船都拿了,渡過兵來,把花園團團圍住!”莊征君大驚。又有一個小厮進來道:“有一位總兵大老爺進廳上來了。”莊征君走了出去。那總兵見莊征君施禮。莊征君道:“不知舍下有甚麽事?”那總兵道:“與尊府不相幹。”便附耳低言道:“因盧信侯家藏《高青邱文集》,乃是禁書,被人告發。京裏說這人有武勇,所以發兵來拿他。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爺這裏,所以來要這個人,不要使他知覺走了。”莊征君道:“總爺找我罷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監,走了都在我。”那總兵聽見這話,道:“大老爺說了,有甚麽說!我便告辭。”莊征君送他出門,總兵号令一聲,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了。盧信侯已聽見這事,道:“我是硬漢,難道肯走了帶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監去!”莊征君笑道:“你隻去權坐幾天,不到一個月,包你出來逍遙自在。”盧信侯投監去了。
莊征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打發人進京去遍托朝裏大老,從部裏發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盧信侯謝了莊征君,又留在花園住下。
過兩日,又有兩個人在那邊叫渡船渡過湖來。莊征君迎出去,是遲衡山、杜少卿。莊征君歡喜道:“有趣!‘正欲清談聞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莊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将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交與遲衡山拿去了。
轉眼過了年。到二月半間,遲衡山約同馬純上、蘧夫、季葦蕭、蕭金铉、金東崖,在杜少卿河房裏商議祭泰伯祠之事。衆人道:“卻是尋那一位做個主祭?”遲衡山道:“這所祭的是個大聖人,須得是個聖賢之徒來主祭,方爲不愧。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衆人道:“是那一位?”遲衡山疊着指頭,說出這個人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千流萬派,同歸黃河之源;
玉振金聲,盡入黃鍾之管。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莊紹光是極有學問的人,然卻有幾分做作。何以知其有學問?如向盧信侯所說數語,非讀書十年,養氣十年,必不能領略至此。此等學問,書中惟有虞博士庶幾能之;若杜少卿尚見不及此。是以莊紹光斷斷推爲書中之第二人。何以知其有做作?如見徐侍郎,居然不以門生禮自處;回複大學士,其言似傲而實恭,正如鴻門宴上,樊哙噍讓項羽,而羽不怒者,以其以盟主推尊之也。又如盧信侯被逮,紹光作書緻京師要人以解釋之,此豈湖中高士之所爲?餘故曰:卻有幾分做作。此作者以龍門妙筆,旁見側出以寫之,所謂嶺上白雲,隻自怡悅,原不欲索解于天下後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