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卿應了,心裏想着沒有錢用,叫王胡子來商議道:“我圩裏那一宗田,你替我賣給那人罷了。”王胡子道:“那鄉人他想要便宜,少爺要一千五百兩銀子,他隻出一千三百兩銀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兩銀子也罷。”王胡子道:“小的要禀明少爺才敢去。賣的賤了,又惹少爺罵小的。”杜少卿道:“那個罵你?你快些去賣,我等着要銀子用。”王胡子道:“小的還有一句話要禀少爺:賣了銀子,少爺要做兩件正經事。若是幾千幾百的白白的給人用,這産業賣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見我白把銀子給那個用的?你要賺錢罷了,說這許多鬼話!快些替我去!”王胡子道:“小的禀過就是了。”出來悄悄向鮑廷玺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裏去賣田,賣了田回來,替你定主意。”王胡子就去了幾天,賣了一千幾百兩銀子,拿稍袋裝了來家,禀少爺道:“他這銀子是九五兌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錢平小一錢三分半。他内裏又扣了他那邊中用二十三兩四錢銀子,畫字去了二三十兩:這都是我們本家要去的。而今這銀子在這裏,拿天平來請少爺當面兌。”杜少卿道:“那個耐煩你算這些疙瘩賬!既拿來,又兌甚麽,收了進去就是了!”王胡子道:“小的也要禀明。”
杜少卿收了這銀子,随即叫了婁太爺的孫子到書房裏,說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應道:“是,老爺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這裏有一百兩銀子給你,你瞞着不要向你老爹說。你是寡婦母親,你拿着銀子回家去做小生意養活着。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兩銀子。”婁太爺的孫子歡喜接着,把銀子藏在身邊,謝了少爺。次日辭回家去,婁太爺叫隻稱三錢銀子與他做盤纏,打發去了。
杜少卿送了回來,一個鄉裏人在敞廳上站着,見他進來,跪下就與少爺磕頭。杜少卿道:“你是我們公祠堂裏看祠堂的黃大?你來做甚麽?”黃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邊一所屋,原是太老爺買與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該死,把墳山的死樹搬了幾顆回來添補梁柱,不想被本家這幾位老爺知道,就說小的偷了樹,把小的打了一個臭死,叫十幾個管家到小的家來搬樹,連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沒處存身,如今來求少爺向本家老爺說聲,公中弄出些銀子來,把這房子收拾收拾,賞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個說?你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爺買與你的,自然該是我修理。如今一總倒了,要多少銀子重蓋?”黃大道:“要蓋須得百金銀子;如今隻好修補,将就些住,也要四五十兩銀子。”杜少卿道:“也罷,我沒銀子,且拿五十兩銀子與你去。你用完了再來與你說。”拿出五十兩銀子遞與黃大,黃大接着去了。
門上拿了兩付帖子走進來,禀道:“臧三爺明日請少爺吃酒,這一副帖子,說也請鮑師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說,拜上三爺,我明日必來。”次日,同鮑廷玺到臧家。臧蓼齋辦了一桌齊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請酒,席間說了些閑話。到席将終的時候,臧三爺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走過席來,作了一個揖,把酒遞與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說道:“老哥,我有一句話奉求。”杜少卿吓了一跳,慌忙把酒丢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說道:“三哥,你瘋了?這是怎說?”臧蓼齋道:“你吃我這杯酒,應允我的話,我才起來。”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甚麽話,你起來說。”鮑廷玺也來幫着拉他起來。臧蓼齋道:“你應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麽不應允?”臧蓼齋道:“你吃了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這杯酒。”臧蓼齋道:“候你幹了。”站起來坐下。杜少卿道:“你有甚話,說罷。”臧蓼齋道:“目今宗師考廬州,下一棚就是我們。我前日替人管着買了一個秀才,宗師有人在這裏攬這個事,我已把三百兩銀子兌與了他,後來他又說出來:‘上面嚴緊,秀才不敢賣,到是把考等第的開個名字來補了廪罷。’我就把我的名字開了去,今年這廪是我補。但是這買秀才的人家要來退這三百兩銀子,我若沒有還他,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關系,我所以和老哥商議,把你前日的田價借三百與我打發了這件,我将來慢慢的還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當你說甚麽話,原來是這個事!也要大驚小怪,磕頭禮拜的,甚麽要緊?我明日就把銀子送來與你。”鮑廷玺拍着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來再吃幾杯!”當下拿大杯來吃酒。
杜少卿醉了,問道:“臧三哥,我且問你,你定要這廪生做甚麽?”臧蓼齋道:“你那裏知道!廪生,一來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幾年貢了,朝廷試過,就是去做知縣、推官,穿螺蛳結底的靴,坐堂、灑簽、打人。像你這樣大老官來打秋風,把你關在一間房裏,給你一個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這匪類,下流無恥極矣!”鮑廷玺又笑道:“笑談,笑談!二位老爺都該罰一杯。”當夜席散。
次早,叫王胡子送了這一箱銀子去。王胡子又讨了六兩銀子賞錢,回來在鮮魚面店裏吃面,遇着張俊民在那裏吃,叫道:“胡子老官,你過來,請這裏坐。”王胡子過來坐下,拿上面來吃。張俊民道:“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甚麽事?醫好了婁老爹,要謝禮!”張俊民道:“不相幹。婁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胡子道:“還有多少時候?”張俊民道:“大約不過一百天。——這話也不必講他。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你說罷了。”張俊民道:“而今宗師将到,我家小兒要出來應考,怕學裏人說是我冒籍,托你家少爺向學裏相公們講講。”王胡子搖手道:“這事共總沒中用。我家少爺,從不曾替學裏相公講一句話,他又不歡喜人家說要出來考。你去求他,他就勸你不考。”張俊民道:“這是怎樣?”王胡子道:“而今倒有個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爺說,說你家的确是冒考不得的,但鳳陽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爺出錢蓋的,少爺要送一個人去考,誰敢不依?這樣激着他,他就替你用力,連貼錢都是肯的。”張俊民道:“胡子老官,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那個要你謝!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将來進了學,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藍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幾個頭就是了。”說罷,張俊民還了面錢,一齊出來。
王胡子回家,問小子們道:“少爺在那裏?”小子們道:“少爺在書房裏。”他一直走進書房,見了杜少卿,禀道:“銀子已是小的送與臧三爺收了,着實感激少爺,說又替他免了一場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實這樣事别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這是甚麽要緊的事,隻管跑了來倒熟了。”胡子道:“小的還有話禀少爺。像臧三爺的廪是少爺替他補,公中看祠堂的房子是少爺蓋,眼見得學院不日來考,又要尋少爺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爺拿幾千銀子蓋了考棚,白白便益衆人,少爺就送一個人去考,衆人誰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會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胡子道:“假使小的有兒子,少爺送去考,也沒有人敢說?”杜少卿道:“這也何消說。這學裏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王胡子道:“後門口張二爺,他那兒子讀書,少爺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胡子道:“他是個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說,叫他去考。若有廪生多話,你就向那廪生說,是我叫他去考的。”王胡子道:“是了。”應諾了去。
這幾日,婁太爺的病漸漸有些重起來了,杜少卿又換了醫生來看,在家心裏憂愁。忽一日,臧三爺走來,立着說道:“你曉得有個新聞?縣裏王公壞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着他就要出衙門,縣裏人都說他是個混賬官,不肯借房子給他住,在那裏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樣了?”臧蓼齋道:“他昨晚還賴在衙門裏,明日再不出,就要讨沒臉面。那個借屋與他住?隻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這話果然麽?”叫小厮叫王胡子來,向王胡子道:“你快到縣前向工房說,叫他進去禀王老爺,說王老爺沒有住處,請來我家花園裏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胡子連忙去了。臧蓼齋道:“你從前會也不肯會他,今日爲甚麽自己借房子與他住?況且他這事有拖累,将來百姓要鬧他,不要把你花園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鄉裏,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強盜,也是沒有人家來拆我家的房子。這個老哥放心。至于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點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縣知縣,而今他官已壞了,又沒有房子住,我就該照應他。他聽見這話,一定就來,你在我這裏候他來,同他談談。”
說着,門上人進來禀道:“張二爺來了。”隻見張俊民走進來,跪下磕頭。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張俊民道:“就是小兒要考的事,蒙少爺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說過了。”張俊民道:“各位廪生先生聽見少爺吩咐,都沒的說,隻要門下捐一百二十兩銀子修學。門下那裏捐的起?故此,又來求少爺商議。”杜少卿道:“隻要一百二十兩,此外可還再要?”張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寫一個願捐修學官求入籍的呈子來。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學裏去,銀子在我這裏來取。”臧三爺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罷。”張俊民謝過,去了。
正迎着王胡子飛跑來道:“王老爺來拜,已到門下轎了。”杜少卿和臧蓼齋迎了出去。那王知縣紗帽便服,進來作揖再拜,說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齋相借,令弟感愧無地;所以先來謝過,再細細請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台,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齋原是空閑,竟請搬過來便了。”臧蓼齋道:“門生正要同敝友來候老師,不想反勞老師先施。”王知縣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轎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蓼齋,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來遞與他,叫他明日去做張家這件事。臧蓼齋帶着銀子去了。次日,王知縣搬進來住。又次日,張俊民備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請臧三爺同鮑師父陪。
王胡子私向鮑廷玺道:“你的話也該發動了。我在這裏算着,那話已有個完的意思。若再遇個人來求些去,你就沒帳了。你今晚開口。”
當下客到齊了,把席擺到廳旁書房裏,四人上席。張俊民先捧着一杯酒謝過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謝了臧三爺,入席坐下。席間談這許多事故。鮑廷玺道:“門下在這裏大半年了,看見少爺用銀子像淌水,連裁縫都是大捧拿了去。隻有門下是七八個月的養在府裏白渾些酒肉吃吃,一個大錢也不見面。我想這樣幹蔑片也做不來,不如揩揩眼淚,别處去哭罷。門下明日告辭。”杜少卿道:“鮑師父,你也不曾向我說過,我曉得你甚麽心事,你有話說不是?”鮑廷玺忙斟一杯酒遞過來,說道:“門下父子兩個都是教戲班子過日,不幸父親死了。門下消折了本錢,不能替父親争口氣;家裏有個老母親,又不能養活。門下是該死的人,除非少爺賞我個本錢,才可以回家養活母親。”杜少卿道:“你一個梨園中的人,卻有思念父親孝敬母親的念,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麽不幫你。”鮑廷玺站起來道:“難得少爺的恩典。”杜少卿道:“坐着,你要多少銀子?”鮑廷玺看見王胡子站在底下,把眼望着王胡子。王胡子走上來道:“鮑師父,你這銀子要用的多哩,連叫班子,買行頭,怕不要五六百兩。少爺這裏沒有,隻好将就弄幾十兩銀子給你,過江舞起幾個猴子來,你再跳。”杜少卿道:“幾十兩銀子不濟事。我竟給你一百兩銀子,你拿過去教班子。用完了,你再來和我說話。”鮑廷玺跪下來謝。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還要多給你些銀子,——因我這婁太爺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發你回去。”當晚臧、張二人都贊杜少卿的慷慨。吃罷散了。
自此之後,婁太爺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跟前,婁太爺說道:“大相公,我從前挨着,隻望病好,而今看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我一日不曾盡得老伯的情,怎麽說要回家?”婁太爺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孫的人,一生出門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裏。難道說你不留我?”杜少卿垂淚道:“這樣話,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壽器是我備下的,如今用不着,是不好帶去了,另拿幾十兩銀子合具壽器。衣服、被褥是做停當的,與老伯帶去。”婁太爺道:“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銀子給我家兒子孫子。我這在三日内就要回去,坐不起來了,隻好用床擡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爺神主前祝告,說婁太爺告辭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個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後,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還有甚麽話?你的品行、文章是當今第一人,你生的個小兒子,尤其不同,将來好好教訓他成個正經人物。但是你不會當家,不會相與朋友,這家業是斷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這樣慷慨仗義的事,我心裏喜歡;隻是也要看來說話的是個甚麽樣人。像你這樣做法,都是被人騙了去,沒人報答你的。雖說施恩不望報,卻也不可這般賢否不明。你相與這臧三爺、張俊民,都是沒良心的人。近來又添一個鮑廷玺,他做戲的有甚麽好人,你也要照顧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壞了!銀錢也是小事,我死之後,你父子兩人事事學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沒有飯吃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雖有才情,也不是甚麽厚道人。你隻學你令先尊,将來斷不吃苦。你眼裏又沒有官長,又沒有本家,這本地方也難住。南京是個大邦,你的才情到那裏去,或者還遇着個知己,做出些事業來。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聽信我言,我死也瞑目!”杜少卿流淚道:“老伯的好話,我都知道了。”忙出來吩咐雇了兩班腳子,擡婁太爺過南京到陶紅鎮。又拿出百十兩銀子來付與婁太爺的兒子回去辦後事。第三日送婁太爺起身。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京師池館,又看俊傑來遊;
江北家鄉,不見英賢豪舉。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寫少卿全沒一分計較,可爲艱難締造者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