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搭船,一直來到揚州,往道門口去問季葦蕭的下處。門簿上寫着:“寓在興教寺。”忙找到興教寺,和尚道:“季相公麽?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親。你到那裏去尋。”鮑廷玺一直找到尤家,見那家門口挂着彩子,三間敞廳,坐了一敞廳的客。正中書案上點着兩枝通紅的蠟燭,中間懸着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着朱箋紙的對聯,上寫道:
清風明月常如此,
才子佳人信有之。
季葦蕭戴着新方巾,穿着銀紅綢直裰,在那裏陪客。見了鮑廷玺進來,吓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請他坐下,說道:“姑老爺!才從蘇州回來的?”鮑廷玺道:“正是。恰又遇着姑爺恭喜,我來吃喜酒。”坐上的客問:“此位尊姓?”季葦蕭代答道:“這舍親姓鮑,是我的賤内的姑爺,是小弟的姑丈人。”衆人道:“原來是姑太爺,失敬!失敬!”鮑廷玺問:“各位太爺尊姓?”季葦蕭指着上首席坐的兩位道:“這位是辛東之先生,這位是金寓劉先生。二位是揚州大名士,作詩的從古也沒有這好的;又且書法絕妙,天下沒有第三個。”說罷,擺上飯來,二位先生首席,鮑廷玺三席,還有幾個人都是尤家親戚,坐了一桌子。吃過了飯,那些親戚們同季葦蕭裏面料理事去了。
鮑廷玺坐着,同那兩位先生攀談。辛先生道:“揚州這些有錢的鹽呆子其實可惡!就如河下興盛旗馮家,他有十幾萬銀子,他從徽州請了我出來,住了半年,我說:‘你要爲我的情,就一總送我二三千銀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後來向人說:‘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将來死的時候,這十幾萬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裏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至少也得送我一萬銀子。我那時就把幾千與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說罷,笑了。金先生道:“這話一絲也不錯!前日不多時,河下方家來請我寫一副對聯,共是二十二個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兩銀子來謝我,我叫他小厮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爺,說金老爺的字是在京師王爺府裏品過價錢的,小字是一兩一個,大字十兩一個。我這二十二個字,平買平賣,時價值二百二十兩銀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兩九錢,也不必來取對聯。’那小厮回家去說了。方家這畜生,賣弄有錢,竟坐了轎子到我下處來,把二百二十兩銀子與我,我把對聯遞與他。他,他兩把把對聯扯碎了,我登時大怒,把這銀子打開,一總都掼在街上,給那些挑鹽的、拾糞的去了。列位!你說這樣小人,豈不可惡!”正說着,季葦蕭走了出來,笑說道:“你們在這裏講鹽呆子的故事?我近日聽見說揚州是‘六精’。”辛東之道:“是‘五精’罷了!那裏‘六精’?”季葦蕭道:“是‘六精’的狠!我說與你聽!他轎裏是坐的債精,擡轎的是牛精,跟轎的是屁精,看門的是謊精,家裏藏着的是妖精,這是‘五精’了。而今時作,這些鹽商頭上戴的是方巾,中間定是一個水晶結子,合起來是‘六精’。”說罷,一齊笑了。捧上面來吃。
四人吃着,鮑廷玺問道:“我聽見說,鹽務裏這些有錢的,到面店裏,八分一碗的面,隻呷一口湯,就拿下去賞與轎夫吃。這話可是有的麽?”辛先生道:“怎麽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裏當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裏泡了一碗鍋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當下說着笑話,天色晚了下來。裏面吹打着,引季葦蕭進了洞房。衆人上席吃酒,吃罷各散。鮑廷玺仍舊到鈔關飯店裏住了一夜。次日來賀喜,看新人。看罷出來,坐在廳上。鮑廷玺悄悄問季葦蕭道:“姑爺!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聽見怎的?你怎麽又做這件事?”季葦蕭指着對聯與他看,道:“你不見‘才子佳人信有之’?我們風流人物,隻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爲奇?”鮑廷玺道:“這也罷了!你這些費用是那裏來的?”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稅,隻怕還要在這裏過幾年。所以又娶一個親。姑老爺!你幾時回南京去?”鮑廷玺道:“姑爺!不瞞你說。我在蘇州去投奔一個親戚,投不着。來到這裏,而今并沒有盤纏回南京。”季葦蕭道:“這個容易。我如今送幾錢銀子與姑老爺做盤費,還要托姑老爺帶一個書子到南京去。”
正說着,隻見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個道士,又有一個人,一齊來吵房。季葦蕭讓了進去。新房裏吵了一會,出來坐下。辛先生指着這兩位,向季葦蕭道:“這位道友,尊姓來,号霞士,也是我們揚州詩人;這位是蕪湖郭鐵筆先生,镌的圖書最妙。今日也趁着喜事來奉訪。”季葦蕭問了二位的下處,說道:“即日來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這位令親鮑老爹,前日聽說尊府是南京的,卻幾時回南京去?”季葦蕭道:“也就在這一兩日間。”那兩位先生道:“這等我們不能同行了。我們同在這個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将來也要到南京去。”說了一會話,四人作别去了。
鮑廷玺問道:“姑爺!你帶書子到南京,與那一位朋友?”季葦蕭道:“他也是我們安慶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來的。我如今在這裏不得回去,他是沒用的人,寄個字叫他回家。”鮑廷玺道:“姑爺!你這字可曾寫下?”季葦蕭道:“不曾寫下,我今晚寫了,姑老爺明日來取這字和盤纏,後日起身去罷。”鮑廷玺應諾去了。當晚,季葦蕭寫了字,封下五錢銀子,等鮑廷玺次日來拿。
次日早晨,一個人坐了轎子來拜。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季葦蕭迎了出去,見那人方巾闊服,古貌古心。進來坐下,季葦蕭動問:“仙鄉、尊字?”那人道:“賤字穆庵,敝處湖廣,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于趙王家裏。因返舍走走,在這裏路過,聞知大名,特來進谒。有一個小照行樂,求大筆一題,将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季葦蕭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獻醜,真是弄斧班門了!”說罷,吃了茶,打恭上轎而去。恰好鮑廷玺走來,取了書子和盤纏,謝了季葦蕭。季葦蕭向他說:“姑老爺到南京,千萬尋到狀元境,勸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萬不可久住。”說畢,送了出來。
鮑廷玺拿着這幾錢銀子,搭了船,回到南京。進了家門,把這些苦處告訴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罵了一頓。施禦史又來催他兌房價,他沒銀子兌,隻得把房子退還施家,這二十兩押議的銀子,做了幹罰。沒處存身,太太隻得在内橋娘家胡姓借了一間房子,搬進去住着。住了幾日,鮑廷玺拿着書子,尋到狀元境,尋着了季恬逸。季恬逸接書看了,請他吃了一壺茶,說道:“有勞鮑老爹!這些話我都知道了。”鮑廷玺别過自去了。
這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裏拿着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吃,晚裏在刻字店一個案闆上睡覺。這日見了書子,知道季葦蕭不來,越發慌了;又沒有盤纏回安慶去,終日吃了餅,坐在刻字店裏出神。
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吃,隻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進來,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闆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賤姓季。”那人道:“請問先生:這裏可有選文章的名士麽?”季恬逸道:“多的狠!衛體善、随岑庵、馬純上、蘧夫、匡超人,我都認的。還有前日同我在這裏的季葦蕭,這都是大名。你要那一個?”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銀子,要選一部文章。煩先生替我尋一位來,我同他好合選。”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貴處?也說與我,我好去尋人。”那人道:“我複姓諸葛,盱眙縣人。說起來人也還知道的。先生竟去尋一位來便了。”
季恬逸請他坐在那裏,自己走上街來,心裏想道:“這些人雖常來在這裏,卻是散在各處,這一會沒頭沒腦往那裏去捉?可惜季葦蕭又不在這裏。”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隻望着水西門一路大街走,遇着那個就捉了來,且混他些東西吃吃再處。”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門口。隻見一個人,押着一擔行李進城。他舉眼看時,認得是安慶的蕭金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着,說道:“金兄!你幾時來的?”蕭金铉道:“原來是恬兄!你可同葦蕭在一處?”季恬逸道:“葦蕭久已到揚州去了。我如今在一個地方。你來的恰好,如今有一樁大生意作成你,你卻不可忘了我。”蕭金铉道:“甚麽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隻同着我走,包你有幾天快活日子過。”蕭金铉聽了,同他一齊來到狀元境刻字店。隻見那姓諸葛的正在那裏探頭探腦的望。季恬逸高聲道:“諸葛先生!我替你約了一位大名士來!”那人走了出來,迎進刻字店裏,作了揖,把蕭金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内。
三人同到茶館裏,叙禮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複姓諸葛,名佑,字天申。”蕭金铉道:“小弟姓蕭,名鼎,字金铉。”季恬逸就把方才諸葛天申有幾百銀子要選文章的話說了。諸葛天申道:“這選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請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骥尾。今得見蕭先生,如魚之得水了。”蕭金铉道:“隻恐小弟菲材,不堪勝任。”季恬逸道:“兩位都不必謙,彼此久仰,今日一見如故。諸葛先生且做個東,請蕭先生吃個下馬飯,把這話細細商議。”諸葛天申道:“這話有理!客邊隻好假館坐坐。”
當下三人會了茶錢,一同出來到三山街一個大酒樓上。蕭金铉首席,季恬逸對坐,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來問菜,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闆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闆鴨拿來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堂官送上酒來,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這件事,我們先要尋一個僻靜些的去處,又要寬大些,選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齊,在寓處來看着他刻。”蕭金铉道:“要僻地方,隻有南門外報恩寺裏好。又不吵鬧,房子又寬,房錢又不十分貴。我們而今吃了飯,竟到那裏尋寓所。”當下吃完幾壺酒。堂官拿上肘子、湯和飯來。季恬逸盡力吃了一飽。下樓會賬,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門。
那南門熱鬧轟轟,真是車如遊龍,馬如流水!三人擠了半日,才擠了出來。望着報恩寺,走了進去。季恬逸道:“我們就在這門口尋下處罷!”蕭金铉道:“不好!還要再向裏面些去,方才僻靜。”當下又走了許多路,走過老退居,到一個和尚家,敲門進去。小和尚開了門,問做甚麽事?說是來尋下處的。小和尚引了進去。當家的老和尚出來見,頭戴玄色緞僧帽,身穿繭綢僧衣,手裏拿着數珠,鋪眉蒙眼的走了出來。打個問訊,請諸位坐下,問了姓名、地方。三人說要尋一個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現任老爺常來做寓的。三位施主請自看,聽憑揀那一處。”三人走進裏面,看了三間房子。又出來同和尚坐着,請教每月房錢多少。和尚一口價,定要三兩一月。講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讓。諸葛天申已是出二兩四了,和尚隻是不點頭。一會又罵小和尚不掃地,“明日下浮橋施禦史老爺來這裏擺酒,看見成甚麽模樣!”蕭金铉見他可厭,向季恬逸說道:“下處是好,隻是買東西遠些。”老和尚呆着臉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買辦和廚子是一個人做,就住不的了。須要廚子是一個人,在廚下收拾着;買辦又是一個人,伺候着買東西,才趕的來。”蕭金铉笑道:“将來我們在這裏住,豈但買辦、廚子是用兩個人,還要牽一頭秃驢,與那買東西的人騎着,來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罵的白瞪着眼,三人便起身道:“我們且告辭,再來商議罷!”和尚送出來。
又走了二裏路,到一個僧官家敲門。僧官迎了出來,一臉都是笑,請三位廳上坐,便煨出新鮮茶來,擺上九個茶盤,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過來與三位吃。三位講到租寓處的話,僧官笑道:“這個何妨?聽憑三位老爺,喜歡那裏,就請了行李來。”三人請問房錢,僧官說:“這個何必計較!三位老爺來住,請也請不至,随便見惠些須香資,僧人那裏好争論?”蕭金铉見他出語不俗,便道:“在老師父這裏打攪,每月送銀二金,休嫌輕意。”僧官連忙應承了。當下兩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進城去發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掃房間、鋪設床鋪、桌椅、家夥,又換了茶來陪二位談。
到晚,行李發了來,僧官告别進去了。蕭金铉叫諸葛天申先秤出二兩銀子來,用封袋封了,貼了簽子,送與僧官。僧官又出來謝過。三人點起燈來,打點夜消。諸葛天申稱出錢把銀子,托季恬逸出去買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會,帶着一個走堂的,捧着四壺酒、四個碟子來。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蜇,擺在桌上。諸葛天申是鄉裏人,認不的香腸,說道:“這是甚麽東西?好像豬鳥。”蕭金铉道:“你隻吃罷了!不要問他。”諸葛天申吃着,說道:“這就是臘肉。”蕭金铉道:“你又來了!臘肉有個皮長在一轉的?這是豬肚内的小腸。”諸葛天申又不認的海蜇,說道:“這迸脆的是甚麽東西?倒好吃。再買些迸脆的來吃吃!”蕭、季二位又吃了一回。當晚吃完了酒,打點各自歇息。季恬逸沒有行李,蕭金铉勻出一條褥子來,給他在腳頭蓋着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進來,說道:“昨日三位老爺駕到,貧僧今日備個腐飯,屈三位坐坐,就在我們這寺裏各處頑頑。”三人說了“不當”。僧官邀請到那邊樓底下坐着,辦出四大盤來吃早飯。吃過,同三位出來閑步,說道:“我們就到三藏禅林裏頑頑罷!”
當下走進三藏禅林。頭一進是極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額:“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過兩間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階級、欄杆,走上一個樓去,隻道是沒有地方了,僧官又把樓背後開了兩扇門,叫三人進去看。那知還有一片平地,在極高的所在,四處都望着。内中又有參天的大木,幾萬竿竹子,那風吹的到處飕飕的響。中間便是唐玄奘法師的衣缽塔。頑了一會,僧官又邀到家裏,晚上九個盤子吃酒。吃酒中間,僧官說道:“貧僧到了僧官任,還不曾請客。後日家裏擺酒、唱戲,請三位老爺看戲。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們一定奉賀。”當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請的客,從應天府尹的衙門人,到縣衙門的人,約有五六十。客還未到,廚子、看茶的,老早的來了;戲子也發了箱來了。僧官正在三人房裏閑談,忽見道人走來說:“師公!那人又來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平地風波,天女下維摩之室;
空堂宴集,雞群來皎鶴之翔。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八分一碗的面,隻呷一口湯,便拿與轎夫吃。其實家裏隻呷得一碗鍋巴湯。形容商呆子,可謂無微不照。揚州樂府雲:“東風二月吹黃埃,多子街上飛轎來。”後雲:“道旁一老翁,啧啧誇而翁。而翁當日好肩背,東門擔水西門賣。”亦是此意。
寫惡秃可惡,真令人發指。罵小和尚,明是自擡身價;說買辦,卻又欺落三人。後又寫一圓融之僧官,以襯趺之。筆情栩栩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