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裏打首飾,縫衣服、做床帳、被褥,糊房,打點王家女兒招女婿。忙了幾日,向知府回來了,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傧相進來。鮑廷玺插着花,披着紅,身穿綢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着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補服出來陪妹婿。吃過三遍茶,請進洞房裏,和新娘交拜合卺,不必細說。次日清早,出來拜見老爺、夫人。夫人另外賞了八件首飾,兩套衣服。衙裏擺了三天喜酒,無一個人不吃到。滿月之後,小王又要進京去選官。鮑文卿備酒替小親家餞行;鮑廷玺親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來。自此以後,鮑廷玺在衙門裏,隻如在雲端裏過日子。
看看過了新年,開了印,各縣送童生來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鮑文卿父子兩個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這些小厮們若帶去巡視,他們就要作弊;你父子兩個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顧幾天。”鮑文卿領了命,父子兩個在察院裏巡場查号。安慶七學,共考三場。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丢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爲。到了搶粉湯、包子的時候,大家推成一團,跌成一塊。鮑廷玺看不上眼。有一個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牆跟前,把土牆挖個洞,伸手要到外頭去接文章,被鮑廷玺看見,要采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攔住道:“這是我小兒不知世事。相公!你一個正經讀書人,快歸号裏去做文章。倘若太爺看見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來,把那洞補好,把那個童生送進号去。
考事已畢,發出案來,懷甯縣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親是個武兩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選守備。發案過了幾日,季守備進來拜謝。向知府設席相留。席擺在書房裏,叫鮑文卿同着出來坐坐。當下季守備首席,向知府主位,鮑文卿坐在橫頭。季守備道:“老公祖!這一番考試,至公至明,合府無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到是前日考場裏,虧我這鮑朋友在彼巡場,還不曾有甚麽弊窦。”此時季守備才曉得這人姓鮑,後來漸漸說到他是一個老梨園腳色,季守備臉上不覺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頗多君子之行。”因将他生平的好處說了一番,季守備也就肅然起敬。酒罷,辭了出來。
過三四日,倒把鮑文卿請到他家裏,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兒子季萑也出來陪坐。鮑文卿見他是一個美貌少年,便問:“少爺尊号?”季守備道:“他号叫做葦箫。”當下吃完了酒,鮑文卿辭了回來,向向知府着實稱贊這季少爺好個相貌,将來不可限量。
又過了幾個月,那王家女兒懷着身子,要分娩,不想養不下來,死了。鮑文卿父子兩個恸哭,向太守到反勸道:“也罷!這是他各人的壽數。你們不必悲傷了。你小小年紀,我将來少不的再替你娶個媳婦。你們若隻管哭時,惹得夫人心裏越發不好過了。”鮑文卿也吩咐兒子,叫不要隻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個痰火疾,不時舉動,動不動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辭了向太爺回家去,又不敢說出來。恰好向太爺升了福建汀漳道,鮑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爺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該跟随太老爺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辭了太老爺回南京去,丢下兒子跟着太老爺伏侍罷。”向太守道:“老友!這樣遠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紀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兒子,你留在身邊奉侍你,我帶他去做甚麽?我如今就要進京陛見,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
次日,封出一千兩銀子,叫小厮捧着,拿到書房裏來,說道:“文卿!你在我這裏一年多,并不曾見你說過半個字的人情,我替你娶個媳婦,又沒命死了,我心裏着實過意不去。而今這一千兩銀子送與你,你拿回家去置些産業,娶一房媳婦,養老送終。我若做官再到南京來,再接你相會。”鮑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當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窮在這一千兩銀子。你若不受,把我當做甚麽人?”鮑文卿不敢違拗,方才磕頭謝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隻大船,備酒替他餞行,自己送出宅門。鮑文卿同兒子跪在地下,灑淚告辭。向道台也揮淚和他分手。
鮑文卿父子兩個帶着銀子,一路來到南京。到家告訴渾家向太老爺這些恩德,舉家感激。鮑文卿扶着病,出去尋人,把這銀子買了一所房子;兩副行頭,租與兩個戲班子穿着;剩下的,家裏盤纏。
又過了幾個月,鮑文卿的病漸漸重了,卧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渾家、兒子、女兒、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們:“同心同意,好好過日子。不必等我滿服,就娶一房媳婦進來,要緊!”說罷,瞑目而逝。合家恸哭,料理後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間,開了幾日喪。四個總寓的戲子都來吊孝。鮑廷玺又尋陰陽先生尋了一塊地,擇個日子出殡。隻是沒人題銘旌。
正在躊躇,隻見一個青衣人飛跑來了,問道:“這裏可是鮑老爹家?”鮑廷玺道:“便是。你是那裏來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太老爺來了!轎子已到了門前!”鮑廷玺慌忙換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門外去跪接。向道台下了轎,看見門上貼着白,問道:“你父親已是死了?”鮑廷玺哭着應道:“小的父親死了。”向道台道:“沒了幾時了?”鮑廷玺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見回來,從這裏過,正要會會你父親,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鮑廷玺哭着跪辭。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場,上了一炷香,作了四個揖。鮑廷玺的母親也出來拜謝了。向道台出到廳上,問道:“你父親幾時出殡?”鮑廷玺道:“擇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誰人題的銘旌?”鮑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議,說銘旌上不好寫。”向道台道:“有甚麽不好寫?取紙筆過來!”當下鮑廷玺送上紙筆,向道台取筆在手,寫道:
皇明義民鮑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頓首拜題。
寫完,遞與他道:“你就照着這個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說道:“我明早就要開船了,還有些少助喪之費,今晚送來與你。”說罷,吃了一杯茶,上轎去了。鮑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謝過了太老爺回來。晚上,向道台又打發一個管家,拿着一百兩銀子,送到鮑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這裏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銘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鮑老爹出殡,一直出到南門外。同行的人都出來送殡,在南門外酒樓上,擺了幾十桌齋。喪事已畢。
過了半年有餘,一日,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鮑廷玺就請了在堂屋裏坐着,進去和母親說了。鮑老太走了出來,說道:“金師父!許久不見。今日甚麽風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來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頭,而今換了班子穿着了?”老太道:“因爲班子在城裏做戲,生意行得細,如今換了一個文元班。内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長這一帶走。他那裏鄉紳财主多,還賺的幾個大錢。”金次福道:“這樣你老人家更要發财了!”當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頭親事來作成你家廷玺,娶過來,到又可以發個大财。”鮑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兒?”金次福道:“這人是内橋胡家的女兒。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豐典管當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才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就的。因他年紀小,又沒兒女,所以娘家主張着嫁人。這王三胖丢給他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裏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镯有兩三付,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還有兩個丫頭:一個叫做荷花,一個叫做采蓮,都跟着嫁了來。你若娶了他與廷玺,他兩人年貌也還相合,這是極好的事。”一番話說得老太滿心歡喜,向他說道:“金師父,費你的心!我還要托我家姑爺出去訪訪,訪的确了,來尋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這是不要訪的。也罷,訪訪也好。我再來讨回信。”說罷去了。鮑廷玺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歸的姑爺走來。老太一五一十把這些話告訴他,托他出去訪。歸姑爺又問老太要了幾十個錢,帶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個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個媒婆,有名的沈大腳。歸姑爺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來,在茶館裏吃茶。就問起這頭親事。沈天孚道:“哦!你問的是胡七喇子麽?他的故事長着哩!你買幾個燒餅來,等我吃飽了和你說。”歸姑爺走到隔壁,買了八個燒餅,拿進茶館來,同他吃着,說道:“你說這故事罷!”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說。”當下把燒餅吃完了,說道:“你問這個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歸姑父道:“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頭的女兒,偏頭死了,他跟着哥們過日子。他哥不成人,賭錢、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賣掉了。因他有幾分顔色,從十七歲上就賣與北門橋來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趕了出來。複後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個候選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過了,把大呆的兒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天要打八頓。這些人都恨如頭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兒子疑惑三胖的東西都在他手裏。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着,圖出氣。這堂客有見識,預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飾一總倒在馬桶裏。那些人在房裏搜了一遍,搜不出來;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銀錢來。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縣堂上去了,出首兒子。上元縣傳齊了審,把兒子責罰了一頓;又勸他道:‘你也是嫁過了兩個丈夫的了,還守甚麽節?看這光景,兒子也不能和你一處同住,不如叫他分個産業給你,另在一處。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當下處斷出來,他另分幾間房子,在胭脂巷住。就爲這胡七喇子的名聲,沒有人敢惹他。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日說二十一歲。”歸姑爺道:“他手頭有千把銀子的話,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約這幾年也花費了。他的金珠首飾、錦緞衣服也還值五六百銀子,這是有的。”歸姑爺心裏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銀子,我丈母心裏也歡喜了。若說女人會撒潑,我那怕磨死倪家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養這個小孩子,這親事是他家教師金次福來說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幾個媒錢,你爲甚麽不做?”沈天孚道:“這有何難?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說,管包成就。隻是謝媒錢在你。”歸姑父道:“這個自然。我且去罷,再來讨你的回信。”當下付了茶錢,出門來,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來和沈大腳說,沈大腳搖着頭道:“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閑着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兩個丫頭輪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盡才歇。我方才聽見你說的是個戲子家,戲子家有多大湯水?弄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罷了!”沈大腳商議道:“我如今把這做戲子的話藏起不要說,也并不必說他家弄行頭;隻說他是個舉人,不日就要做官,家裏又開着字号店,廣有田地。這個說法好麽?”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這麽說去。”
當下沈大腳吃了飯,一直走到胭脂巷。敲開了門,丫頭荷花迎着出來,問:“你是那裏來的?”沈大腳道:“這裏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麽話說?”沈大腳道:“我是替王太太講喜事的。”荷花道:“請在堂屋裏坐。太太才起來,還不曾停當。”沈大腳說道:“我在堂屋坐怎的,我就進房裏去見太太。”當下揭開門簾進房。隻見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腳,采蓮在旁邊捧着礬盒子。王太太見他進來,曉得他爲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與他吃。看着太太兩隻腳,足足裹了有三頓飯時才裹完了。又慢慢梳頭、洗臉、穿衣服,直弄到日頭趖西才清白。因問道:“你貴姓?有甚麽話來說?”
沈大腳道:“我姓沈,因有一頭親事來效勞,将來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個甚麽人家?”沈大腳道:“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家裏廣有田地,又開着字号店,足足有千萬貫家私。本人二十三歲,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要娶一個賢慧太太當家,久已說在我肚裏了。我想這個人家,除非是你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膽來說。”王太太道:“這舉人是他家甚麽人?”沈大腳道:“就是這要娶親的老爺了。他家那還有第二個?”王太太道:“是文舉,武舉?”沈大腳道:“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氣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氣!”王太太道:“沈媽,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見過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滿了月,就替大女兒送親,送到孫鄉紳家。那孫鄉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蠟燭,擺着糖鬥、糖仙,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吹細打,把我迎了進去。孫家老太太戴着鳳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間,臉朝下坐了。我頭上戴着黃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才露出嘴來吃他的蜜餞茶。唱了一夜戲,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個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織金裙子上弄了一點灰,我要把他一個個都處死了。他四個一齊走進來,跪在房裏,把頭在地闆上磕的撲通撲通的響,我還不開恩饒他哩!沈媽!你替我說這事,須要十分的實。若有半些差池,我手裏不能輕輕的放過了你!”沈大腳道:“這個何消說?我從來是‘一點水一個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謊,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王太太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說去,我等你回信。”當下包了幾十個錢,又包了些黑棗、青餅之類,叫他帶回去與娃娃吃。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忠厚子弟,成就了惡姻緣;
骨肉分張,又遇着親兄弟。
不知這親事說成否,且聽下回分解。
前半寫向觀察哭友,堂皇鄭重,可歌可泣,乃顔魯公作書,筆力直欲透過紙背。
金次福初來說親,其于王太太蓋略得其概,故但能言其奁資之厚、箱籠之多。蓋此事已七八年,而次福新近始知之。其意不過慫恿成局,以圖酒食而已,本無他想。沈天孚即能知其根柢,是以曆曆言之,然猶是外象三爻。至沈大腳,然後識其性情舉動,和盤托出。作三段描寫。有前有後,有詳有略,用意之新穎,措辭之峭拔,非惟裨官中無此筆仗,求之古名人紀載文字,亦無此奇妙也!
沈大腳生花之口,不由太太不堕術中。觀後文杜慎卿江郡納姬,而沈大腳又換一番詞語,令慎卿不得不堕術中。如讀《長短書》,那得不拍案叫絕。
王太太未嘗見,而已将他之性情舉動,一一描摹盡緻。試思:如此一個人,而鮑廷玺竟娶他來家,将何以處之?閱者且掩卷細思,此後當用何等筆墨,不幾何思路皆窮。觀後文娶進門來許多疙瘩事,真非錦繡之心,不能布置。然後歎服作者才力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