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日清晨,倪老爹來了。吃過茶點心,拿這樂器修補。修了一回,家裏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鮑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時候,鮑文卿出門回來,向倪老爹道:“卻是怠慢老爹的緊!家裏沒個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這樂器丢着,明日再補罷。”倪老爹道:“爲甚麽又要取擾?”
當下兩人走出來,到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還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裏有些甚麽菜?”走堂的疊着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脍、單雞、白切肚子、生炒肉、京炒肉、炒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鲢頭,還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長兄,我們自己人,吃個便碟罷!”鮑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管先拿賣鴨子來吃酒,再炒肉片帶飯來。堂管應下去了。須臾,捧着一賣鴨子、兩壺酒上來。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歎一口氣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的重,一日窮似一日。兒女又多,隻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驚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狠了,請問老爹幾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兒,而今說不得了。”鮑文卿道:“這是甚麽原故?”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凄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與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妨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倪老爹道:“這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鮑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隻管說!”倪老爹道:“不瞞你說,我是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而今隻得第六個小兒子在家裏,那四個……”說着,又忍着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兒子,我都因沒有的吃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聽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裏流下淚來,說道:“這是個可憐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将來也留不住,也要賣與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隻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鮑文卿着實傷感了一會,說道:“這件事,我到有個商議。隻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說。”倪老爹道:“長兄!你有甚麽話,隻管說,有何妨?”鮑文卿正待要說,又忍住道:“不說罷!這話說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豈有此理!任憑你說甚麽,我怎肯怪你?”鮑文卿道:“我大膽說了罷!”倪老爹道:“你說!你說!”鮑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這小相公賣與人,若是賣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幾個相公一樣,不見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歲,生平隻得一個女兒,并不曾有個兒子,你老人家若肯不棄賤行,把這小令郎過繼與我,我照樣送過二十兩銀子與老爹,我撫養他成人。平日逢時遇節,可以到老爹家裏來。後來老爹事體好了,依舊把他送還老爹。這可以使得的麽?”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兒子恩星照命!我有甚麽不肯?但是既過繼與你,累你撫養,我那裏還收得你的銀子?”鮑文卿道:“說那裏話!我一定送過二十兩銀子來。”說罷,彼此又吃了一回,會了賬。
出得店門,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鮑文卿回來,把這話向乃眷說了一遍,乃眷也歡喜。次日,倪老爹清早來補樂器,會着鮑文卿說:“昨日商議的話,我回去和老妻說,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爲定,擇個好日,就帶小兒來過繼便了。”鮑文卿大喜。自此兩人呼爲親家。
過了幾日,鮑家備了一席酒,請倪老爹。倪老爹帶了兒子來寫立過繼文書,憑着左鄰開絨線店張國重,右鄰開香蠟店王羽秋,兩個鄰居都到了。那文書上寫道:
立過繼文書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歲,因日食無措,夫妻商議,情願出繼與鮑文卿名下爲義子,改名鮑廷玺。此後,成人婚娶,俱系鮑文卿撫養,立嗣承祧,兩無異說。如有天年不測,各聽天命。今欲有憑,立此過繼文書,永遠存照。
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過繼文書:倪霜峰;憑中鄰:張國重、王羽秋。
都畫了押。鮑文卿拿出二十兩銀子來付與倪老爹去了。鮑文卿又謝了衆人。自此兩家來往不絕。
這倪廷玺改名鮑廷玺,甚是聰明伶俐。鮑文卿因他是正經人家兒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着當家管班。到十八歲上,倪老爹去世了。鮑文卿又拿出幾十兩銀子來替他料理後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幾場;依舊叫兒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入土。
自此以後,鮑廷玺着實得力。他娘說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隻疼的是女兒、女婿。鮑文卿說他是正經人家兒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帶着他;在外攬生意,都同着他,讓他賺幾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裏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
那日早上,正要帶着鮑廷玺出門,隻見門口一個人騎了一匹騾子,到門口下了騾子進來。鮑文卿認得是天長縣杜老爺的管家,姓邵的,便道:“邵大爺!你幾時過江來的?”邵管家道:“特過江來尋鮑師父。”鮑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請他坐下,拿水來洗臉,拿茶來吃。吃着,問道:“我記得你家老太太該在這年把正七十歲,想是過來定戲的?你家大老爺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爲此,老爺吩咐要定二十本戲。鮑師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過去。”鮑文卿道:“我家現有一個小班,自然該去伺候。隻不知要幾時動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動身。”說罷,邵管家叫跟騾的人把行李搬了進來,騾子打發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内取出一封銀子來,遞與鮑文卿道:“這是五十兩定銀,鮑師父你且收了,其餘的,領班子過去再付。”
文卿收了銀子。當晚整治酒席,大盤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買東西。買了四五天,雇頭口先過江去了。鮑文卿也就收拾,帶着鮑廷玺,領了班子,到天長杜府去做戲。做了四十多天回來,足足賺了一百幾十兩銀子。父子兩個,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盡;那一班十幾個小戲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賞他一件棉襖、一雙鞋襪;各家父母知道,也着實感恩,又來謝了鮑文卿。鮑文卿仍舊領了班子在南京城裏做戲。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戲。五更天,散了戲,戲子和箱都先進城來了,他父子兩個在上河澡堂子裏洗了一個澡,吃了些茶點心,慢慢走回來。到了家門口,鮑文卿道:“我們不必攏家了,内橋有個人家定了明日的戲,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銀子秤來。”當下鮑廷玺跟着,兩個人走到坊口。隻見對面來了一把黃傘,兩對紅黑帽,一柄遮陽,一頂大轎。知道是外府官過。父子兩個站在房檐下看,讓那傘和紅黑帽過去了;遮陽到了跟前,上寫着“安慶府正堂”。鮑文卿正仰臉看着遮陽,轎子已到。那轎子裏面的官看見鮑文卿,吃了一驚。鮑文卿回過臉來看那官時,原來便是安東縣向老爺,他原來升了。轎子才過去,那官叫跟轎的青衣人到轎前,說了幾句話,那青衣人飛跑到鮑文卿跟前,問道:“太老爺問你可是鮑師父麽?”鮑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爺可是做過安東縣升了來的。”那人道:“是。太爺公館在貢院門口張家河房裏,請鮑師父在那裏去相會。”說罷,飛跑趕着轎子去了。
鮑文卿領着兒子,走到貢院前香蠟店裏,買了一個手本,上寫:“門下鮑文卿叩”。走到張家河房門口,知道向太爺已經回寓了,把手本遞與管門的說道:“有勞大爺禀聲:我是鮑文卿,來叩見太老爺。”門上人接了手本,說道:“你且伺候着!”鮑文卿同兒子坐在闆凳上。坐了一會,裏面打發小厮出來問道:“門上的!太爺問有個鮑文卿可曾來?”門上人道:“來了!有手本在這裏。”慌忙傳進手本去。隻聽得裏面道:“快請!”鮑文卿叫兒子在外面候着,自己跟了管門的進去。
進到河房來,向知府已是紗帽便服,迎了出來,笑着說道:“我的老友到了!”鮑文卿跪下磕頭請安。向知府雙手扶住,說道:“老友!你若隻管這樣拘禮,我們就難相與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個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說道:“文卿,自同你别後,不覺已是十餘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卻也白了許多。”鮑文卿立起來道:“太老爺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請坐下。我告訴你,我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了個二府,今年才升到這裏。你自從崔大人死後,回家來做些甚麽事?”鮑文卿道:“小的本是戲子出身,回家沒有甚事,依舊教一小班子過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誰?”鮑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兒子,帶在公館門口,不敢進來。”向知府道:“爲甚麽不進來?叫人快出去請鮑相公進來!”當下一個小厮領了鮑廷玺進來。他父親叫他磕太老爺的頭。向知府親手扶起,問:“你今年十幾歲了?”鮑廷玺道:“小的今年十七歲了。”向知府道:“好個氣質!像正經人家的兒女。”叫他坐在他父親旁邊。向知府道:“文卿!你這令郎也學戲行的營業麽?”鮑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學戲,他念了兩年書,而今跟在班裏記賬。”向知府道:“這個也好。我如今還要到各上司衙門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這裏吃了飯,我回來還有話替你說。”說罷,換了衣服,起身上轎去了。
鮑文卿同兒子走到管家們房裏。管宅門的王老爹本來認得,彼此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看見王老爹的兒子小王,已經長到三十多歲,滿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極其歡喜鮑廷玺,拿出一個大紅緞子釘金線的鈔袋來,裏頭裝着一錠銀子,送與他。鮑廷玺作揖謝了。坐着說些閑話。吃過了飯。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來,換去了大衣服,仍舊坐在河房裏,請鮑文卿父子兩個進來坐下,說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門去,不得和你細談。”因叫小厮在房裏取出一封銀子來,遞與他道:“這是二十兩銀子,你且收着。我去之後,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與人領着,你在半個月内,同令郎到我衙門裏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鮑文卿接着銀子,謝了太老爺的賞,說道:“小的總在半個月内,領了兒子到太老爺衙門裏來請安。”當下又留他吃了酒。鮑文卿同兒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館裏去送了向太爺的行。回家同渾家商議,把班子暫托與他女婿歸姑爺同教師金次福領着。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買了幾件南京的人事:頭繩、肥皂之類,帶與衙門裏各位管家。
又過了幾日,在水西門搭船。到了池口,隻見又有兩個人搭船。艙内坐着,彼此談及,鮑文卿說要到向太爺衙門裏去的。那兩人就是安慶府裏的書辦,一路就奉承鮑家父子兩個,買酒、買肉,請他吃着。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鮑文卿說:“有一件事,隻求太爺批一個‘準’字,就可以送你二百兩銀子;又有一件事,縣裏詳上來,隻求太爺駁下去,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兩。你鮑太爺在我們太老爺跟前懇個情罷!”鮑文卿道:“不瞞二位老爹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擡舉,叫到衙門裏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那兩個書辦道:“鮑太爺!你疑惑我這話是說謊麽?隻要你肯說這情,上岸先兌五百兩銀子與你。”鮑文卿笑道:“我若是歡喜銀子,當年在安東縣曾賞過我五百兩銀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個窮命,須是骨頭裏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我怎肯瞞着太老爺拿這項錢?況且,他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幾百兩銀子來尋情。若是準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邊受屈,豈不喪了陰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連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門裏好修行。’你們伏侍太老爺,凡事不可壞了太老爺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幾句說的兩個書辦毛骨悚然,一場沒趣,扯了一個淡,罷了。
次日早辰,到了安慶。宅門上投進手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兩人行李搬在書房裏面住;每日同自己親戚一桌吃飯;又拿出許多綢和布來,替他父子兩個,裏裏外外做衣裳。
一日,向知府走來書房坐着,問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過親事麽?”鮑文卿道:“小的是窮人,這件事還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話,若說出來,恐怕得罪你。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個心願。”鮑文卿道:“太老爺有甚麽話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總管姓王的,他有一個小女兒,生得甚是乖巧,老妻着實疼愛他,帶在房裏,梳頭、裹腳,都是老妻親手打扮。今年十七歲了,和你令郎是同年。這姓王的在我家已經三代,我把投身紙都查了賞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兒子小王,我又替他買了一個部裏書辦名字,五年考滿,便選一個典史雜職。你若不棄嫌,便把這令郎招給他做個女婿,将來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這個你可肯麽?”鮑文卿道:“太老爺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盡!隻是小的兒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說了,他極歡喜你令郎的。這事不要你費一個錢,你隻明日拿一個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帳、被褥、衣服、首飾、酒席之費,都是我備辦齊了,替他兩口子完成好事。你隻做個現成公公罷了。”鮑文卿跪下謝太老爺。向知府雙手扶起來,說道:“這是甚麽要緊的事?将來我還要爲你的情哩!”
次日,鮑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時分,忽然撫院一個差官,一匹馬,同了一位二府,擡了轎子,一直走上堂來,叫請向太爺出來。滿衙門的人都慌了,說道:“不好了!來摘印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榮華富貴,享受不過片時;
潦倒摧頹,波瀾又興多少。
不知這來的官果然摘印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自科舉之法行,天下人無不銳意求取科名。其實,千百人求之,其得手者不過一二人;不得手者,不稂不莠,既不能力田,又不能商賈,坐食山空,不至于賣兒鬻女者,幾希矣。倪霜峰雲:“可恨當年誤讀了幾句死書。”“死書”二字,奇妙得未曾有,不但可爲救時之良藥,亦可爲醒世之晨鍾也。
向太守之謙光,鮑文卿之卑下,可謂賢主嘉賓矣!寫太守之愛文卿父子,出于中心之誠;而文卿父子一種感激不望報之心,又曆曆如見。《詩》雲:“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太守有焉。《易》雲:“謙謙君子,卑以自牧。”文卿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