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老和尚聽見他念書,走過來問道:“小檀越!我隻道你是想應考,要上進的念頭,故買這本文章來念;而今聽見你念的是詩,這個卻念他則甚?”浦郎道:“我們經紀人家,那裏還想甚麽應考上進?隻是念兩句詩,破破俗罷了。”老和尚見他出語不俗,便問道:“你看這詩講的來麽?”浦郎道:“講不來的也多,若有一兩句講的來,不由的心裏覺得歡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歡喜,再念幾時,我把兩本詩與你看,包你更歡喜哩!”浦郎道:“老師父有甚麽詩,何不與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幾時着。”
又過了些時,老和尚下鄉到人家去念經,有幾日不回來,把房門鎖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裏疑猜:“老師父有甚麽詩?卻不肯就與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細算來,‘三讨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門掇開,走了進去。見桌上擺着一座香爐、一個燈盞、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廢殘的經典。翻了一交,那有個甚麽詩?浦郎疑惑道:“難道老師父哄我?”又尋到床上,尋着一個枕箱,一把銅鎖鎖着。浦郎把鎖捵開,見裏面重重包裹兩本錦面線裝的書,上寫:“牛布衣詩稿”。浦郎喜道:“這個是了。”慌忙拿了出來,把枕箱鎖好,走出房來,房門依舊關上。
将這兩本書拿到燈下一看,不覺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來。是何緣故?他平日讀的詩是唐詩,文理深奧,他不甚懂。這個是時人的詩,他看着就有五六分解的來,故此歡喜。又見那題目上都寫着:“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遊莺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别”、“寄懷王觀察”,其餘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這相國、督學、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馬、明府,都是而今的現任老爺們的稱呼,可見隻要會做兩句詩,并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因想:“他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詩上隻寫了‘牛布衣’,并不曾有個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兩方圖書來印在上面,這兩本詩可不算了我的了?我從今就号做‘牛布衣’。”當晚回家盤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裏偷了幾十個錢,走到吉祥寺門口一個刻圖書的郭鐵筆店裏。櫃外和郭鐵筆拱一拱手,坐下說道:“要費先生的心,刻兩方圖書。”郭鐵筆遞過一張紙來,道:“請寫尊銜!”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個“郎”字,寫道:“一方陰文圖書,刻‘牛浦’之印;一方陽文刻‘布衣’二字。”郭鐵筆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說道:“先生便是牛布衣麽?”浦郎答道:“‘布衣’是賤字。”郭鐵筆慌忙爬出櫃台來,重新作揖請坐,奉過茶來,說道:“久已聞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會人,相交的都是貴官、長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镌上獻醜,筆資也不敢領。此處也有幾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貴寓拜訪。”浦郎恐他走到庵裏,看出爻象,隻得順口答道:“極承先生見愛,但目今也因鄰郡一位當事約去做詩,還有幾時耽閣,隻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駕,索性回來相聚罷。圖書也是小弟明早來領。”郭鐵筆應諾了。浦郎次日讨了圖書,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裏念詩。
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裏。那日午後,沒有生意,間壁開米店的一位蔔老爹走了過來,坐着說閑話。牛老爹店裏賣的有現成的百益酒燙了一壺,撥出兩塊豆腐乳和些筍幹、大頭菜,擺在櫃台上。兩人吃着,蔔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罷了,生意這幾年也還興,你令孫長成人了,着實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将來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訴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兒子、媳婦都亡化了,丢下這個孽障種子,還不曾娶得一個孫媳婦,今年已十八歲了。每日叫他出門讨賒賬,讨到三更半夜不來家,說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這厮知識開了,在外沒脊骨鑽狗洞,淘渌壞了身子。将來我這幾根老骨頭,卻是叫何人送終?”說着,不覺凄惶起來。蔔老道:“這也不甚難擺劃的事!假如你焦他沒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個孫媳婦?一家一計過日子,這也前後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這小生意,日用還糊不過來,那得這一項銀子做這一件事?”蔔老沉吟道:“如今到有一頭親事,不知你可情願?若情願時,一個錢也不消費得。”牛老道:“卻是那裏有這一頭親事?”蔔老道:“我先前有一個小女,嫁在運漕賈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經商,遺下一個外甥女,是我領來養在家裏。倒大令孫一歲,今年十九歲了。你若不棄嫌,就把與你做個孫媳婦。你我愛親做親,我不争你的财禮,你也不争我的裝奁,隻要做幾件布草衣服。況且一牆之隔,打開一個門就攙了過來,行人錢都可以省得的。”牛老聽罷,大喜道:“極承老哥相愛,明日就央媒到府上來求。”蔔老道:“這個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孫女兒,我和你這些客套做甚麽?如今主親也是我,媒人也是我,隻費得你兩個帖子;我那裏把庚帖送過來,你請先生擇一個好日子,就把這事完成了。”牛老聽罷,忙斟了一杯酒送過來,出席作了一個揖。當下說定了,蔔老過去。到晚,牛浦回來,祖父把蔔老爹這些好意告訴了一番。牛浦不敢違拗。
次早,寫了兩副紅全帖:一副拜蔔老爲媒,一副拜姓賈的小親家。那邊收了,發過庚帖來。牛老請陰陽徐先生擇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過門。牛老把囤下來的幾石糧食變賣了,做了一件綠布棉襖、紅布棉裙子、青布上蓋、紫布褲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換了四樣首飾,三日前送了過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櫃台上去睡。他家隻得一間半房子,半間安着櫃台,一間做客座,客座後半間就是新房。當日牛老讓出床來,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帳子、被褥鋪疊起來;又勻出一張小桌子,端了進來,放在後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着亮,放鏡子梳頭,房裏停當。把後面天井内搭了個蘆席的廈子做廚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錢與牛浦出去買東西。
隻見那邊蔔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鏡子、燈台、茶壺和一套盆桶、兩個枕頭,叫他大兒子蔔誠做一擔挑了來。挑進門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裏着實不安,請他坐下,忙走到櫃裏面,一個罐内倒出兩塊橘餅和些蜜餞、天茄,斟了一杯茶,雙手遞與蔔誠,說道:“卻是有勞的緊了,使我老漢坐立不安!”蔔誠道:“老伯!快不要如此!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說罷,坐下吃茶。隻見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淨襪,從外面走了進來。後邊跟着一個人,手裏提着幾大塊肉、兩隻雞、一大尾魚和些閩筍、芹菜之類。他自己手裏捧着油鹽作料,走了進來。牛老道:“這是你舅丈人,快過來見禮!”牛浦丢下手裏東西,向蔔誠作揖下跪。起來數錢,打發那拿東西的人。自捧着作料,送到廚下去了。随後,蔔家第二個兒子蔔信,端了一個箱子,内裏盛的是新娘子的針線鞋面;又一個大捧盤,十杯高果子茶,送了過來,以爲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着吃茶,牛浦也拜見過了。蔔家弟兄兩個坐了一回,拜辭去了。牛老自到廚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裏拿了一對長枝的紅蠟燭,點在房裏,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請了鄰居家兩位奶奶,把新娘子攙了過來,在房裏拜了花燭。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裏與新人和攙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坐内擺了一張桌子,點起蠟燭來,杯箸安排停當,請得蔔家父子三位來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滿滿斟上一杯,捧在手裏,請蔔老轉上,說道:“這一門親,蒙老哥親家相愛,我做兄弟的知感不盡。卻是窮人家,不能備個好席面,隻得這一杯水酒,又還要屈了二位舅爺的坐,凡事總是海涵了罷。”說着,深深作下揖去。蔔老還了禮。牛老又要奉蔔誠、蔔信的席,兩人再三辭了,作揖坐下。牛老道:“實是不成個酒馔,至親面上,休要笑話。隻是還有一說,我家别的沒有,茶葉和炭還有些須。如今煨一壺好茶,留親家坐着談談。到五更天,讓兩口兒出來磕個頭,也盡我兄弟一點窮心。”蔔老道:“親家!外甥女年紀幼,不知個禮體。他父親又不在跟前,一些賠嫁的東西也沒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說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談談哩!爲甚麽要去?”當下蔔誠、蔔信吃了酒,先回家去。蔔老坐到五更天,兩口兒打扮出來,先請牛老在上,磕下頭去。牛老道:“孫兒!我不容易看養你到而今,而今多虧了你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親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從今日起,就把店裏的事即交付與你,一切買賣、賒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張。我也老了,累不起了,隻好坐在店裏幫你照顧,你隻當尋個老夥計罷了!孫媳婦是好的,隻願你們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孫。”磕了頭,起請蔔老爹轉上受禮,兩人磕下頭去。蔔老道:“我外孫女兒有甚不到處,姑爺你指點他。敬重上人,不要違拗夫主的言。家下沒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着急。”兩禮罷,說着,扶了起來。牛老又留親家吃早飯。蔔老不肯,辭别去了。自此,牛家嫡親三口兒度日。
牛浦自從娶親,好些時不曾到庵裏去。那日出讨賒賬,順路往庵裏走走。才到浮橋口,看見庵門外拴着五六匹馬,馬上都有行李,馬牌子跟着。走近前去,看韋馱殿西邊凳上坐着三四個人,頭戴大氈帽,身穿綢絹衣服,左手拿着馬鞭子,右手撚着須子,腳下尖頭粉底皂靴跷得高高的,坐在那裏。牛浦不敢進去。老和尚在裏面一眼張見,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麽這些時不來?我正要等你說話哩,快些進來!”牛浦見他叫,大着膽,走了進去。見和尚已經将行李收拾停當,恰待起身。因吃了一驚,道:“老師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裏去?”老和尚道:“這外面坐的幾個人,是京裏九門提督齊大人那裏差來的。齊大人當時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發人來,請我到京裏報國寺去做方丈。我本不願去,因前日有個朋友死在我這裏,他卻有個朋友到京會試去了。我今借這個便,到京尋着他這個朋友,把他的喪奔了回去,也了我這一番心願。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着,等我回來。”牛浦正要問話,那幾個人走進來,說道:“今日天色甚早,還趕得幾十裏路,請老師父快上馬,休誤了我們走道兒。”說着,将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擁上馬,那幾個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來,隻向老和尚說得一聲“前途保重!”那一群馬潑剌剌的,如飛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見老和尚,方才回來。自己查點一查點東西,把老和尚鎖房門的鎖開了,取了下來,出門反鎖了庵門。回家歇宿。
次日,又到庵裏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無人對證,何不就認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張白紙,寫下五個大字道:“牛布衣寓内。”自此,每日來走走。
又過了一個月,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裏閑着,把賬盤一盤,見欠賬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賣不上幾十文錢,又都是柴米上支銷去了,合共算起本錢,已是十去其七,這店漸漸的撐不住了。氣的眼睜睜說不出話來。到晚,牛浦回家。問着他,總歸不出一個清賬,口裏隻管“之乎者也”,胡支扯葉。牛老氣成一病,七十歲的人,元氣衰了,又沒有藥物補養。病不過十日,壽數已盡,歸天去了。
牛浦夫妻兩口放聲大哭起來。蔔老聽了,慌忙走過來,見屍首停在門上,叫着:“老哥!”眼淚如雨的哭了一場。哭罷,見牛浦在旁哭得言不得、語不得,說道:“這時節不是你哭的事。”吩咐外甥女兒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淚,謝了蔔老。當下同到蔔老相熟的店裏,賒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許多的布,叫裁縫趕着做起衣裳來。當晚入殓。次早,雇了八個腳子,擡往祖墳安葬。蔔老又還替他請了陰陽徐先生,自己騎驢子,同陰陽下去點了穴,看着親家入土,又哭了一場。同陰陽生回來,留着牛浦在墳上過了三日。蔔老一到家,就有各項的人來要錢,蔔老都許着。
直到牛浦回家,歸一歸店裏本錢,隻抵得棺材店五兩銀子,其餘布店、裁縫、腳子的錢,都沒處出。無計奈何,隻得把自己住的間半房子典與浮橋上抽閘闆的閘牌子,得典價十五兩。除還清了賬,還剩四兩多銀子。蔔老叫他留着些,到開年清明替老爹成墳。牛浦兩口子沒處住,蔔老把自己家裏出了一間房子,叫他兩口兒搬來住下,把那房子交與閘牌子去了。那日搬來,蔔老還辦了幾碗菜,替他暖房。蔔老也到他房裏坐了一會,隻是想着死的親家,就要哽哽咽咽的哭。
不覺已是除夕。蔔老一家過年,兒子、媳婦房中都有酒席、炭火。蔔老先送了幾斤炭,叫牛浦在房裏生起火來;又送了一桌酒菜,叫他除夕在房裏立起牌位來,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墳上燒紙錢去。又說道:“你到墳上去,向老爹說,我年紀老了,這天氣冷,我不能親自來替親家拜年。”說着,又哭了。牛浦應諾了去。蔔老直到初三才出來賀節。在人家吃了幾杯酒和些菜,打從浮橋口過,見那閘牌子家換了新春聯,貼的花花綠綠的,不由的一陣心酸,流出許多眼淚來。要家去,忽然遇着侄女婿,一把拉了家去。侄女兒打扮着出來拜年。拜過了,留在房裏吃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團子來,吃了兩個,已經不吃了。侄女兒苦勸着,又吃了兩個。回來一路迎着風,就覺得有些不好。到晚,頭疼發熱,就睡倒了。請了醫生來看,有說是着了氣,氣裹了痰的;也有說該發散的;也有說該用溫中的;也有說老年人該用補藥的,紛紛不一。蔔誠、蔔信慌了,終日看着。牛浦一早一晚的進房來問安。
那日天色晚了,蔔老爹睡在床上,見窗眼裏鑽進兩個人來,走到床前,手裏拿了一張紙,遞與他看。問别人,都說不曾看見有甚麽人。蔔老爹接紙在手,看見一張花邊批文,上寫着許多人的名字,都用朱筆點了。一單共有三十四五個人。頭一名牛相,他知道是他親家的名字;末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蔔崇禮。再要問那人時,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見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結交官府,緻令親戚難依;遨遊仕途,幸遇宗誼可靠。
不知蔔老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牛浦想學詩,隻從相與老爺上起見,是世上第一等卑鄙人物,真乃自己沒有功名富貴,而慕人之功名富貴者。吾儒所謂巧言令色,病于夏畦,大雄所謂咬人矢橛,不是好狗也。
牛、蔔二老者,乃不識字之窮人也。其爲人之懇摯,交友之肫誠,反出識字有錢者之上。作者于此等處所,加意描寫,其寄托良深矣!
竊财物者謂之賊,竊聲名者亦謂之賊。牛浦既竊老布衣之詩,又竊老僧之铙罄等件,居然一賊矣。故其開口便是賊談,舉步便是賊事,是書中第一等下流人物。作者之所痛惡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