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道:“京師拜别,不覺又是半載。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魯編修道:“老世兄!做窮翰林的人,隻望着幾回差事。現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鑽謀去了,白白坐在京裏,賠錢度日。況且弟年将五十,又無子息,隻有一個小女,還不曾許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務,再作道理。二位世兄爲何駕着一隻小船在河裏,從人也不帶一個,卻做甚麽事?”四公子道:“小弟總是閑着無事的人,因見天氣晴暖,同家兄出來閑遊,也沒甚麽事。”魯編修道:“弟今早在那邊鎮上去看一個故人,他要留我一飯,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辭了他。他卻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話舊。”因問從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應道:“不曾到,還離的遠哩!”魯編修道:“這也罷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爺行李搬上大船來,那船叫他回去罷!”吩咐擺了酒席,斟上酒來同飲,說了些京師裏各衙門的細話。魯編修又問問故鄉的年歲,又問近來可有幾個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問這一句話,就說出楊執中這一個人,可以算得極高的品行,就把這一張詩拿出來,送與魯編修看。魯編修看罷,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這等所爲,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賢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過如此。但這樣的人,盜虛聲者多,有實學者少。我老實說,他若果有學問,爲甚麽不中了去?隻做這兩句詩,當得甚麽?就如老世兄這樣屈尊好士,也算這位楊兄一生第一個好遭際了,兩回躲着,不敢見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見,這樣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罷了。”兩公子聽了這話,默然不語。又吃了半日酒,講了些閑話,已到城裏。魯編修定要送兩位公子回家,然後自己回去。
兩公子進了家門,看門的禀道:“蘧小少爺來了!在太太房裏坐着哩。”兩公子走進内堂,見蘧公孫在那裏,三太太陪着。公孫見了表叔來,慌忙見禮。兩公子扶住,邀到書房。蘧公孫呈上乃祖的書劄,并帶了來的禮物。所刻的詩話,每位一本。兩公子将此書略翻了幾頁,稱贊道:“賢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孫道:“小子無知妄作,要求表叔指點。”兩公子歡喜不已。當夜設席接風,留在書房歇息。次早起來,會過蘧公孫,就換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轎子去拜魯編修。拜罷回家,即吩咐廚役備席,發帖請編修公,明日接風。
走到書房内,向公孫笑着說道:“我們明日請一位客,勞賢侄陪一陪。”蘧公孫問:“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這同鄉魯編修,也是先太保做會試總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個俗氣不過的人。卻因我們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擾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來坐坐。”
說着,看門的人進來禀說:“紹興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候二位老爺。”三公子道:“快請廳上坐!”蘧公孫道:“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東範學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孫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們倒忘了尊公是在那裏的。”随即出去,會了牛布衣。談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進書房。蘧公孫上前拜見,牛布衣說道:“适才會見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謝賓客,使我不勝傷感。今幸見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稱嗣續有人,又要破涕爲笑。”因問:“令祖老先生康健麽?”蘧公孫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時時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說起:“範學台幕中查一個童生卷子,尊公說出何景明的一段話,真乃談言微中,名士風流。”因将那一席話又述了一遍,兩公子同蘧公孫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數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頃,擺出酒席。四位樽酒論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兩公子問明寓處,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請魯編修,直到日中才來。頭戴紗帽,身穿蟒衣,進了廳事就要進去拜老師神主。兩公子再三辭過,然後寬衣坐下,獻茶。茶罷,蘧公孫出來拜見。三公子道:“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孫。”魯編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謙讓坐下,寒暄已畢,擺上兩席酒來。魯編修道:“老世兄!這個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己間,何必做這些客套?依弟愚見,這廳事也太闊落,意欲借尊齋,隻須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談心,方才暢快。”兩公子見這般說,竟不違命,當下讓到書房裏。
魯編修見瓶、花、爐、幾,位置得宜,不覺怡悅。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聲叫“焚香!”隻見一個頭發齊眉的童子,在幾上捧了一個古銅香爐出去;随即兩個管家進來,放下暖簾,就出去了。足有一個時辰,酒斟三巡,那兩個管家又進來,把暖簾卷上。但見書房兩邊牆壁上、闆縫裏,都噴出香氣來,滿座異香襲人,魯編修覺飄飄有淩雲之思。三公子向魯編修道:“香必要如此燒,方不覺得有煙氣。”
編修贊歎了一回,同蘧公子談及江西的事,問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諱惠的了?”蘧公孫道:“正是。”魯編修道:“這位王道尊卻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獲得他甚緊。”三公子道:“他是降了甯王的。”魯編修道:“他是江西保薦第一能員,及期就是他先降順了。”四公子道:“他這降到底也不是。”魯編修道:“古語道得好,‘無兵無糧,因甚不降’。隻是各僞官也逃脫了許多,隻有他領着南贛數郡一齊歸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狀的狠,懸賞捕拿。”公孫聽了這話,那從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魯編修又說起他請仙這一段故事,兩公子不知。魯編修細說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後來的事逐句講解出來。又道:“仙乩也古怪,隻說道他歸降,此後再不判了,還是吉兇未定。”四公子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時動乎其機。說是有神仙,又說有靈鬼的,都不相幹。”
換過了席,兩公子把蘧公孫的詩和他刻的詩話請教,極誇少年美才。魯編修歎賞了許久,便向兩公子問道:“令表侄貴庚?”三公子道:“十七。”魯編修道:“懸弧之慶在于何日?”三公子轉問蘧公孫。公孫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時生的。”魯編修點了一點頭,記在心裏。到晚席散,兩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過了數日,蘧公孫辭别回嘉興去,兩公子又留了一日。這日,三公子在内書房寫回複蘧太守的書。才寫着,書童進來道:“看門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進來。”看門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見二位老爺。”三公子道:“你回他我們不在家,留下了帖罷。”看門的道:“他沒有帖子,問着他名姓,也不肯說。隻說要面會二位老爺談談。”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樣一個人?”看門的道:“他有五六十歲,頭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繭綢直裰,像個斯文人。”三公子驚道:“想是楊執中來了?”忙丢了書子,請出四公子來,告訴他如此這般,似乎楊執中的行徑。因叫門上的:“去請在廳上坐,我們就出來會。”看門的應諾去了,請了那人到廳上坐下。
兩公子出來相見,禮畢,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隻是無緣,不曾拜識。”三公子道:“先生貴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陳,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師行道,昨同翰苑魯老先生來遊貴鄉。今得瞻二位老爺豐采,三老爺耳白于面,名滿天下;四老爺土星明亮,不日該有加官晉爵之喜。”兩公子聽罷,才曉得不是楊執中。問道:“先生精于風鑒?”陳和甫道:“蔔易、談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請仙、判事、扶乩、筆錄,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師,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門的老先生請個不歇,經晚生許過他升遷的,無不神驗。不瞞二位老爺說,晚生隻是個直言,并不肯阿谀趨奉,所以這些當道大人俱蒙相愛。前日正同魯老先生笑說,自離江西,今年到貴省,屈指二十年來,已是走過九省了。”說罷,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來吃了。
四公子問道:“今番是和魯老先生同船來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見魯老先生,在船上盤桓了一日,卻不曾會見。”陳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爺在彼。這是晚生無緣,遲這幾日才得拜見。”三公子道:“先生言論軒爽,愚兄弟也覺得恨相見之晚。”陳和甫道:“魯老先生有句話,托晚生來面緻二位老爺。可借尊齋一話?”兩公子道:“最好!”
當下讓到書房裏。陳和甫舉眼四面一看,見院宇深沉,琴書潇灑,說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說畢,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魯老先生有一個令愛,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這位小姐德性溫良,才貌出衆。魯老先生和夫人因無子息,愛如掌上之珠。許多人家求親,隻是不允。昨在尊府會見南昌蘧太爺的公孫,着實愛他才華,所以托晚生來問,可曾畢過姻事?”三公子道:“這便是舍表侄,卻還不曾畢姻。極承魯老先生相愛,隻不知他這位小姐貴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礙?”陳和甫笑道:“這個倒不清慮。令表侄八字,魯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經問明在心裏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兩人合婚:小姐少公孫一歲,今年十六歲了,天生一對好夫妻,年、月、日、時,無一不相合,将來福壽綿長,子孫衆多,一些也沒有破綻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間諄諄問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麽,原來那時已有意在那裏。”三公子道:“如此極好。魯老先生錯愛,又蒙陳先生你來作伐,我們即刻寫書與家姑丈,擇吉央媒到府奉求。”陳和甫作别道:“容日再來請教,今暫告别,回魯老先生話去。”兩公子送過陳和甫,回來将這話說與蘧公孫道:“賢侄!既有此事,卻且休要就回嘉興。我們寫書與太爺,打發盛從回去,取了回音來,再作道理。”蘧公孫依命住下。家人去了十餘日,領着蘧太守的回書來見兩公子道:“太老爺聽了這話,甚是歡喜,向小人吩咐說:自己不能遠來,這事總央煩二位老爺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位老爺揀擇;或娶過去,或招在這裏,也是二位老爺斟酌。呈上回書并白銀五百兩,以爲聘禮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這裏辦這喜事。太老爺身體是康強的,一切放心。”
兩公子收了回書、銀子,擇個吉日,央請陳和甫爲媒,這邊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當日兩位月老齊到婁府,設席款待過,二位坐上轎子,管家持帖,去魯編修家求親。魯編修那裏也設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帶了庚帖過來。到第三日,婁府辦齊金銀珠翠首飾,裝蟒刻絲綢緞绫羅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幾十擡,行過禮去。又備了謝媒之禮:陳、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銀十二兩,代果酒銀四兩,俱各歡喜。兩公子就托陳和甫選定花燭之期。陳和甫選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過吉期去。魯編修說隻得一個女兒,舍不得嫁出門,要蘧公孫入贅,婁府也應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婁府張燈結彩,先請兩位月老吃了一日。黃昏時分,大吹大擂起來。婁府一門官銜燈籠就有八十多對,添上蘧太守家燈籠,足擺了三四條街,還擺不了。全副執事,又是一班細樂,八對紗燈。這時天氣初晴,浮雲尚不曾退盡。燈上都用綠綢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轎,蘧公孫端坐在内;後面四乘轎子,便是婁府兩公子、陳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孫入贅。
到了魯宅門口,開門錢送了幾封,隻見重門洞開,裏面一派樂聲迎了出來。四位先下轎進去,兩公子穿着公服,兩山人也穿着吉服。魯編修紗帽、蟒袍,緞靴、金帶,迎了出來,揖讓升階。才是一班細樂,八對绛紗燈,引着蘧公孫,紗帽、宮袍,簪花、披紅,低頭進來。到了聽事,先奠了雁,然後拜見魯編修。編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兩公子、兩山人和魯編修,兩列相陪。獻過三遍茶,擺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魯編修先奉了公孫的席,公孫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細樂,魯編修去奉衆位的席。蘧公孫偷眼看時,是個舊舊的三間廳古老房子,此時點幾十枝大蠟燭,卻極其輝煌。須臾,送定了席,樂聲止了。蘧公孫下來告過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兩山人平行了禮,入席坐了。
戲子上來參了堂,磕頭下去,打動鑼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張仙送子”、一出“封贈”。這時下了兩天雨才住,地下還不甚幹。戲子穿着新靴,都從廊下闆上大寬轉走了上來。唱完三出頭,副末執着戲單,上來點戲。才走到蘧公孫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頭一碗脍燕窩來上在桌上。管家叫一聲“免!”副末立起,呈上戲單。忽然乒乓一聲響,屋梁上掉下一件東西來,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窩碗裏,将碗打翻。那熱湯濺了副末一臉,碗裏的菜潑了一桌子。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老鼠,從梁上走滑了腳,掉将下來。那老鼠掉在滾熱的湯裏,吓了一驚,把碗跳翻,爬起就從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衆人都失了色,忙将這碗撤去,桌子打抹幹淨,又取一件圓領與公孫換了。公孫再三謙讓,不肯點戲,商議了半日,點了“三代榮”。副末領單下去。
須臾,酒過數巡,食供兩套,廚下捧上湯來。那廚役雇的是個鄉下小使,他靸了一雙釘鞋,捧着六碗粉湯,站在丹墀裏,尖着眼睛看戲。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還有兩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隻道粉湯碗已是端完了,把盤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盤子裏的湯腳。卻叮一聲響,把兩個碗和粉湯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時慌了,彎下腰去抓那粉湯,又被兩個狗争着咂嘴弄舌的來搶那地下的粉湯吃。他怒從心上起,使盡平生氣力,跷起一隻腳來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隻釘鞋踢脫了,踢起有丈把高。
陳和甫坐在左邊的第一席。席上上了兩盤點心:一盤豬肉心的燒賣,一盤鵝油白糖蒸的餃兒,熱烘烘擺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寶攢湯。正待舉起箸來到嘴,忽然席口一個烏黑的東西,的溜溜的滾了來,乒乓一聲,把兩盤點心打的稀爛。陳和甫吓了一驚,慌立起來,衣袖又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滿坐上都覺得詫異,魯編修自覺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惱了一回,又不好說。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罵了幾句,說:“你們都做甚麽?卻叫這樣人捧盤!可惡之極!過了喜事,一個個都要重責!”亂着,戲子正本做完。衆家人掌了花燭,把蘧公孫送進新房。廳上衆客換席看戲,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孫上廳謝親,設席飲酒。席終,歸到新房裏,重新擺酒,夫妻舉案齊眉。此時魯小姐卸了濃裝,換幾件雅淡衣服。蘧公孫舉眼細看,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三四個丫鬟、養娘輪流侍奉,又有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叫做采,一個叫做雙紅,都是袅娜輕盈,十分顔色。此時蘧公孫恍如身遊阆苑蓬萊、巫山洛浦。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閨閣繼家聲,有若名師之教;
草茅隐賢士,又招好客之蹤。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文字,要與嚴二相公娶親對看。乃覺一處錦鋪繡列,一處酸氣逼人。
兩公子一片求賢訪道之盛心,被魯編修兜頭一瓢冷水,真有并剪哀梨之妙;卻又能畫出編修惟以資格論人,開口便是“敝衙門”俗套,可謂雙管齊下矣。四公子雲:“究竟也是個俗氣不過的人。”又被一語道破也。
吉期飲宴時,忽然生出兩件奇事。是埋伏後文編修将病而死,所以點明“編修自覺此事不甚吉利”。但閱者至此,惟覺峰飛天外,絕倒之不暇,亦不足尋味其中線索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