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了鄒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過了船家。鄒三引着路,一徑走到市梢頭。隻見七八間矮小房子,兩扇籬笆門半開半掩。鄒三走去叫道:“阿爺!三少老爺、四少老爺在此!”鄒吉甫裏面應道:“是那個?”拄着拐杖出來,望見兩位公子,不覺喜從天降,讓兩公子走進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兩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這個禮?”兩公子扯他同坐下。鄒三捧出茶來,鄒吉甫親自接了,送與兩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們從京裏出來,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墳上掃墓,算計着會你老人家。卻因繞道在嘉興看蘧姑老爺,無意中走這條路,不想撞見你兒子,說你老人家在這裏,得以會着。相别十幾年,你老人家越發康健了。方才聽見說,你那兩個令郎都娶了媳婦,曾添了幾個孫子了麽?你的老伴也同在這裏?”說着,那老婆婆白發齊眉,出來向兩公子道了萬福。兩公子也還了禮。鄒吉甫道:“你快進去向女孩兒說,整治起飯來,留兩位少老爺坐坐。”婆婆進去了。鄒吉甫道:“我夫妻兩個感激太老爺、少老爺的恩典,一時也不能忘。我這老婆子,每日在這房檐下燒一炷香,保祝少老爺們仍舊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爺想也是大轎子?”四公子道:“我們弟兄們都不在家,有甚好處到你老人家?卻說這樣的話。越說得我們心裏不安。”三公子道:“況且,墳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們方且知感不盡,怎說這話?”鄒吉甫道:“蘧姑老爺已是告老回鄉了。他少爺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長成人了麽?”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歲,資性倒也還聰明的。”
鄒三捧出飯來,雞、魚、肉、鴨,齊齊整整,還有幾樣蔬菜,擺在桌上,請兩位公子坐下。鄒吉甫不敢來陪,兩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來,鄒吉甫道:“鄉下的水酒,老爺們恐吃不慣。”四公子道:“這酒也還有些身分。”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而今人情薄了,這米做出來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還是聽見我死鬼父親說,在洪武爺手裏過日子,各樣都好。二鬥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後來永樂爺掌了江山,不知怎樣的事事都改變了。二鬥米隻做的出十五六斤酒來。像我這酒,是扣着水下的,還是這般淡薄無味。”三公子道:“我們酒量也不大,隻這個酒十分好了。”鄒吉甫吃着酒,說道:“不瞞老爺說,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憐見,讓他們孩子們再過幾年洪武爺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聽了望着三公子笑。
鄒吉甫又道:“我聽見人說,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樣好的,就爲出了個永樂爺,就弄壞了。這事可是有的麽?”三公子笑道:“你鄉下一個老實人,那裏得知這些話?這話畢竟是誰向你說的?”鄒吉甫道:“我本來果然不曉得這些話。因我這鎮上有個鹽店,鹽店一位管事先生,閑常無事,就來到我們這稻場上,或是柳陰樹下坐着,說的這些話。所以我常聽見他。”兩公子驚道:“這先生姓甚麽?”鄒吉甫道:“他姓楊,爲人忠直不過,又好看的是個書。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處坐着,拿出來看。往常他在這裏,飯後沒事,也好步出來了;而今要見這先生,卻是再不能得。”公子道:“這先生往那裏去了?”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楊先生雖是生意出身,一切賬目卻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閑遊,在店裏時,也隻是垂簾看書,憑着這夥計胡三。所以一店裏人都稱呼他是個‘老阿呆’。先年,東家因他爲人正氣,所以托他管總;後來聽見這些呆事,本東自己下店,把賬一盤,卻虧空了七百多銀子。問着又沒處開消,還在東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畫腳的不服。東家惱了,一張呈子送在德清縣裏。縣主老爺見是鹽務的事,點到奉承,把這先生拿到監裏,坐着追比,而今已在監裏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麽産業可以賠償?”吉甫道:“有到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裏多路。兩個兒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讀書,還靠着老官養活,卻将甚麽賠償?”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窮鄉僻壤,有這樣讀書君子,卻被守錢奴如此淩虐,足令人怒發沖冠!我們可以商量個道理,救得此人麽?”三公子道:“他不過是欠債,并非犯法。如今隻消到城裏問明底細,替他把這幾兩債負弄清了就是。這有何難?”四公子道:“這最有理。我兩人明日到家,就去辦這件事。”鄒吉甫道:“阿彌陀佛!二位少老爺是肯做好事的。想着從前已往,不知拔濟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楊先生來,這一鎮的人,誰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這句話你在鎮上且不要說出來,待我們去相機而動。”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體做的來與做不來,說出來就沒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飯來吃過,匆匆回船。鄒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說:“少老爺們,恭喜回府!小老遲日再來城裏府内候安。”又叫鄒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與二位少老爺消夜。看着開船,方才回去了。
兩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務,應酬了幾天客事,即便喚了一個辦事家人晉爵,叫他去到縣裏,查新市鎮鹽店裏送來監禁這人,是何名字?虧空何項銀兩?共計多少?本人有功名沒功名?“都查明白了來說。”
晉爵領命,來到縣衙。戶房書辦原是晉爵拜盟的弟兄,見他來查,連忙将案尋出,用紙謄寫一通,遞與他拿了回來,回複兩公子。隻見上面寫着:
“新市鎮公裕旗鹽店呈首:商人楊執中(即楊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賭穿吃,侵用成本七百餘兩,有誤國課。懇恩追比雲雲。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貢,不便追比,合詳請褫革,以便嚴比。今将本犯權時寄監收禁,候上憲批示,然後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這也可笑的緊。廪生挨貢,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過侵用鹽商這幾兩銀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問明了他并無别情麽?”晉爵道:“小的問明了,并無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們前日黃家圩那人來贖田的一宗銀子,兌七百五十兩,替他上庫;再寫我兩人的名帖,向德清縣說:‘這楊貢生是家老爺們相好。’叫他就放出監來。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個保狀,你作速去辦理。”四公子道:“晉爵,這事你就去辦,不可怠慢!那楊貢生出監來,你也不必同他說甚麽,他自然到我這裏相會。”晉爵應諾去了。
晉爵隻帶二十兩銀子,一直到書辦家。把這銀子送與書辦,說道:“楊貢生的事,我和你商議個主意。”書辦道:“既是太師老爺府裏發的有帖子,這事何難!”随即打個禀帖,說:
“這楊貢生是婁府的人,兩位老爺發了帖,現有婁府家人具的保狀。況且,婁府說這項銀子非贓非帑,何以便行監禁?此事乞老爺上裁。”
知縣聽了婁府這番話,心下着慌,卻又回不得鹽商。傳進書辦去細細商酌,隻得把幾項鹽規銀子湊齊,補了這一項,準了晉爵保狀,即刻把楊貢生放出監來,也不用發落,釋放去了。那七百多銀子,都是晉爵笑納。把放出來的話,都回複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監,自然就要來謝。那知楊執中并不曉得是甚麽緣故,縣前問人,說是一個姓晉的晉爵保了他去。他自心裏想:生平并認不得這姓晉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幹淨,且下鄉家去照舊看書。到家,老妻接着,喜從天降;兩個蠢兒子,日日在鎮上賭錢,半夜也不歸家。隻有一個老妪,又癡又聾,在家燒火做飯,聽候門戶。楊執中次日在鎮上各家相熟處走走,鄒吉甫因是第二個兒子養了孫子,接在東莊去住,不曾會着。所以,婁公子這一番義舉,做夢也不得知道。婁公子過了月餘,弟兄在家不勝詫異,想到越石甫故事,心裏覺得楊執中想是高絕的學問,更加可敬。
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楊執中至今并不來謝,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論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該先到他家,相見訂交;定要望他來報謝,這不是俗情了麽?”三公子道:“我也是這樣想。但豈不聞‘公子有德于人,願公子忘之’之說?我們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見之時,原不要提起。朋友聞聲相思,命駕相訪,也是常事。難道因有了這些緣故,倒反隔絕了,相與不得的?”三公子道:“這話極是有理!”當下商議已定。又道:“我們須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盡日之談。”
于是叫了一隻小船,不帶從者。下午下船,走了幾十裏。此時正值秋末冬初,晝短夜長,河裏有些朦朦的月色。這小船乘着月色,搖着橹走。那河裏各家運租米船,挨擠不開,這船卻小,隻在船旁邊擦過去。看看二更多天氣,兩公子将次睡下。忽聽一片聲打的河路響。這小船卻沒有燈,艙門又關着,四公子在闆縫裏張一張,見上流頭一隻大船,明晃晃點着兩對大高燈。一對燈上字是“相府”,一對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着幾個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擠河路的船。四公子唬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過來看看!這是那個?”三公子來看了一看,“這仆人卻不是我家的。”說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條河路,你走就走罷了,行兇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睜開驢眼看看燈籠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燈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個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婁府,還有第二個宰相?”船家道:“婁府罷了,是那一位老爺?”那船上道:“我們是婁三老爺裝租米的船。誰人不曉得?這狗攮的再回嘴,拿繩子來把他拴在船頭上,明日回過三老爺,拿帖子送到縣裏,且打幾十闆子再講。”船家道:“婁三老爺現在我船上,你那裏又有個婁三老爺出來了?”兩公子聽着暗笑。
船家開了艙闆,“請三老爺出來,給他們認一認!”三公子走在船頭上。此時月尚未落,映着那邊的燈光照得亮。三公子問道:“你們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卻認得三公子,一齊都慌了,齊跪下道:“小人們的主人卻不是老爺一家。小人們的主人劉老爺曾做過守府,因從莊上運些租米,怕河路裏擠,大膽借了老爺府裏官銜,不想就沖撞了三老爺的船。小的們該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雖不是我本家,卻也同在鄉裏,借個官銜燈籠何妨?但你們在河道裏行兇打人,卻使不得。你們說是我家,豈不要壞了我家的聲名?況你們也是知道的,我家從沒有人敢做這樣事。你們起來,就回去見了你們主人,也不必說在河裏遇着我的這一番話。隻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難道我還計較你們不成?”衆人應諾,謝了三老爺的恩典,磕頭起來,忙把兩副高燈登時吹息,将船溜到河邊上歇息去了。三公子進艙來,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該說出我家三老爺在船上,又請出與他看,把他們掃這一場大興。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說,他把我船闆都要打通了,好不兇惡!這一會才現出原身來了。”說罷,兩公子解衣就寝。
小船搖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鎮泊岸。兩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點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兩人走上岸,來到市梢盡頭鄒吉甫女兒家。見關着門,敲門問了一問,才知道老鄒夫婦兩人都接到東莊去了。女兒留兩位老爺吃茶,也不曾坐。兩人出了鎮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裏多路,遇着一個挑柴的樵夫,問他:“這裏有個楊執中老爺家住在那裏?”樵夫用手指着,“遠望着一片紅的便是他家屋後,你們打從這條小路穿過去。”兩位公子謝了樵夫,披榛覓路。到了一個村子,不過四五家人家,幾間茅屋。屋後有兩棵大楓樹,經霜後,楓葉通紅,知道這是楊家屋後了。又一條小路,轉到前門。門前一條澗溝,上面小小闆橋。兩公子過得橋來。看見楊家兩扇闆門關着。見人走到,那狗便吠起來。三公子自來叩門,叩了半日,裏面走出一個老妪來,身上衣服甚是破爛。兩公子近前問道:“你這裏是楊執中老爺家麽?”問了兩遍,方才點頭道:“便是。你是那裏來的?”兩公子道:“我弟兄兩個姓婁,在城裏住。特來拜訪楊執中老爺的。”那老妪又聽不明白,說道:“是姓劉麽?”兩公子道:“姓婁!你隻向老爺說,是大學士婁家,便知道了。”老妪道:“老爺不在家裏,從昨日出門看他們打魚,并不曾回來。你們有甚麽說話,改日再來罷!”說罷,也不曉得請進去請坐、吃茶,竟自關了門,回去了。兩公子不勝怅怅,立了一會,隻得仍舊過橋,依着原路,回到船上,進城去了。
楊執中這老呆直到晚裏才回家來。老妪告訴他道:“早上城裏有兩個甚麽姓柳的來尋老爹,說他在甚麽大覺寺裏住。”楊執中道:“你怎麽回他去的?”老妪道:“我說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來罷。”楊執中自心裏想:“那個甚麽姓柳的?”忽然想起當初鹽商告他打官司,縣裏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這差人要來找錢。因把老妪罵了幾句道:“你這老不死!老蠢蟲!這樣人來尋我,你隻回我不在家罷了,又叫他改日來怎的?你就這樣沒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楊執中惱了,把老妪打了幾個嘴巴,踢了幾腳。自此之後,恐怕差人又來尋他,從清早就出門閑混,直到晚才歸家。
不想婁府兩公子放心不下,過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鎮上,仍舊步到門首敲門。老妪開門,看見還是這兩個人,惹起一肚子氣,發作道:“老爹不在家裏,你們隻管來尋怎的?”兩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說我們是大學士婁府?”老妪道:“還說甚麽!爲你這兩個人,帶累我一頓拳打腳踢。今日又來做甚麽?老爹不在家,還有些日子不來家哩。我不得工夫,要去燒鍋做飯。”說着,不由兩人再問,把門關上,就進去了。再也敲不應。兩公子不知是何緣故,心裏又好惱,又好笑。立了一會,料想叫不應了,隻得再回船來。
船搖着行了有幾裏路,一個賣菱的船,船上一個小孩子。搖近船來,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裏說道:“買菱那!買菱那!”船家把繩子拴了船,且秤菱角。兩公子在船窗内伏着,問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裏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這新市鎮上。”四公子道:“你這裏有個楊執中老爹,你認得他麽?”那小孩子道:“怎麽不認得?這位老先生是個和氣不過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戲,袖子裏還丢下一張紙卷子,寫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裏?”那小孩子道:“在艙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過來我們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遞過來,接了船家買菱的錢,搖着去了。兩公子打開看,是一幅素紙,上面寫着一首七言絕句詩道:
不敢妄爲些子事,隻因曾讀數行書。
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
後面一行寫:“楓林拙叟楊允草。”
兩公子看罷,不勝歎息,說道:“這先生襟懷沖淡,其實可敬!隻是我兩人怎麽這般難會?”這日雖霜楓凄緊,卻喜得天氣晴明。四公子在船頭上,看見山光水色,徘徊眺望。隻見後面一隻大船趕将上來,船頭上一個人叫道:“婁四老爺!請攏了船!家老爺在此!”船家忙把船攏過去,那人跳過船來,磕了頭,看見艙裏道:“原來三老爺也在此!”隻因遇着這隻船,有分教:
少年名士,豪門喜結絲蘿;相府儒生,勝地廣招俊傑。
畢竟這船是那一位貴人,且聽下回分解。
婁氏兩公子因不能早年中進士、入詞林,激成一肚子牢騷,是其本源受病處。狂言發于蘧太守之前,太守遂正色以拒之。不意窮鄉之中,乃有不識字之村父,其見解竟與己之見解同。雖欲不以爲知言,烏可得已?一細叩之,而始知索解者别有人在。此時即有百口稱說楊執中爲不通之老阿呆,亦不能疏兩公子納交之殷也。故執中愈不來,而公子想慕執中之心愈濃、愈确。其中,如看門之老妪,賣菱之童子,無心點逗,若離若合,筆墨之外,逸韻橫生。
冒姓打船家一段,與上文吩咐晉爵贖楊執中一段,兩兩對勘,才夾出真鄉紳身分。非如嚴貢老,時時要寫帖子,究竟不曾與湯父母謀面者比。且文字最嫌直率,假使兩公子駕一葉之扁舟,走到新市鎮,便會見楊執中,路上一些事也沒有,豈非時下小說庸俗不堪之筆墨,有何趣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