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來到京師,周學道已升做國子監司業了。大着膽,竟寫一個“眷姻晚生”的帖,門上去投。長班傳進帖,周司業心裏疑惑:并沒有這個親戚。正在沉吟,長班又送進一個手本,光頭名字,沒有稱呼,上面寫着“範進”。周司業知道是廣東拔取的,如今中了,來京會試。便叫:“快請進來!”範進進來,口稱“恩師”,叩謝不已。周司業雙手扶起,讓他坐下,開口就問:“賢契同鄉有個甚麽姓嚴的貢生麽?他方才拿姻家帖子來拜學生。長班問他,說是廣東人。學生卻不曾有這門親戚。”範進道:“方才門人見過,他是高要縣人,同敝處周老先生是親戚。隻不知老師可是一家?”周司業道:“雖是同姓,卻不曾序過。這等看起來,不相幹了。”即傳長班進來,吩咐道:“你去向那嚴貢生說:‘衙門有公事,不便請見,尊帖也帶了回去罷。’”長班應諾回去了。
周司業然後與範舉人話舊,道:“學生前科看廣東榜,知道賢契高發,滿望來京相晤,不想何以遲至今科?”範進把丁母憂的事說了一遍。周司業不勝歎息,說道:“賢契績學有素,雖然耽遲幾年,這次南宮一定入選。況學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當道大老面前薦揚,人人都欲緻之門下。你隻在寓靜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須缺少費用,學生這裏還可相幫。”範進道:“門生終身皆頂戴老師高厚栽培。”又說了許多話,留着吃了飯,相别去了。
會試已畢,範進果然中了進士,授職部屬,考選禦史。數年之後,欽點山東學道。命下之日,範學道即來叩見周司業。周司業道:“山東雖是我故鄉,我卻也沒有甚事相煩。隻心裏記得訓蒙的時候,鄉下有個學生叫做荀玫。那時才得七歲,這又過了十多年,想也長成人了。他是個務農的人家,不知可讀得成書。若是還在應考,賢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線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願。”範進聽了,專記在心,去往山東到任。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臨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這件事忘斷了。直到第二日要發童生案,頭一晚才想起來,說道:“你看我辦的是甚麽事!老師托我汶上縣荀玫,我怎麽并不照應,大意極了!”慌忙先在生員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沒有;随即在各幕客房裏把童生落卷取來,對着名字、坐号,一個一個的細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見有個荀玫的卷子。學道心裏煩悶道:“難道他不曾考?”又慮着:“若是有在裏面,我查不到,将來怎樣見老師?還要細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罷。”
一會同幕客們吃酒,心裏隻将這件事委決不下。衆幕賓也替疑猜不定。内中一個少年幕客蘧景玉說道:“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年前,有一位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吃酒。景明先生醉後大聲道:‘四川如蘇轼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這位老先生記在心裏。到後典了三年學差回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并不見蘇轼來考,想是臨場規避了。’”說罷,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麽樣向老先生說的?”範學道是個老實人,也不曉得他說的是笑話,隻愁着眉道:“蘇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個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縣?何不在已取中入學的十幾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學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幾卷取了,對一對号簿,頭一卷就是荀玫。學道看罷,不覺喜逐顔開,一天愁都沒有了。
次早,發出案來,傳齊生童發落。先是生員,一等、二等、三等都發落過了,傳進四等來。汶上縣學四等第一名上來是梅玖,跪着閱過卷,學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業,怎麽荒謬到這樣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該考居極等,姑且從寬,取過戒饬來,照例責罰。”梅玖告道:“生員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塗。求大老爺格外開恩!”學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責罰。”說着,學裏面一個門鬥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爺!看生員的先生面上,開恩罷!”學道道:“你先生是那一個?”梅玖道:“現任國子監司業周蒉軒先生,諱進的,便是生員的業師。”範學道道:“你原來是我周老師的門生。也罷!權且免打。”門鬥把他放起來,上來跪下。學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師門下,更該用心讀書。像你做出這樣文章,豈不有玷門牆桃李?此後須要洗心改過,本道來科考時,訪知你若再如此,斷不能恕了!”喝聲:“趕将出去!”
傳進新進儒童來。到汶上縣,頭一名點着荀玫。人叢裏一個清秀少年上來接卷。學道問道:“你和方才這梅玖是同門麽?”荀玫不懂這句話,答應不出來。學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軒老師的門生?”荀玫道:“這是童生開蒙的師父。”學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師門下。因出京之時,老師吩咐來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經取在第一。似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師一番栽培。此後用心讀書,頗可上進。”荀玫跪下謝了。候衆人閱過卷,鼓吹送了出去。學道退堂掩門。
荀玫才走出來,恰好遇着梅玖還站在轅門外。荀玫忍不住問道:“梅先生,你幾時從過我們周先生讀書?”梅玖道:“你後生家那裏知道!想着我從先生時,你還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裏教書,教的都是縣門口房科家的館;後來下鄉來,你們上學,我已是進過了。所以你不曉得。先生最喜歡我的,說是我的文章有才氣,就是有些不合規矩。方才學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這話。可見會看文章的,都是這個講究,一絲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學台何難把俺考在三等中間,隻是不得發落,不能見面了,特地把我考在這名次,以便當堂發落,說出周先生的話,明賣個情;所以把你進個案首,也是爲此。俺們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細心,不可忽略過了。”兩人說着閑話,到了下處。
次日,送過宗師,雇牲口,一同回汶上縣薛家集。此時荀老爹已經沒了,隻有母親在堂。荀玫拜見母親。母親歡喜道:“自你爹去世,年歲不好,家裏田地漸漸也花費了。而今得你進個學,将來可以教書過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着拐杖來賀喜,就同梅三相商議,集上約會分子,替荀玫賀學,湊了二三十吊錢。荀家管待衆人,就借這觀音庵裏擺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兩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禮。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掙了這一頂頭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廣積陰功。那咱你在這裏上學時還小哩!頭上紮着抓角兒。”又指與二位道:“這裏不是周大老爺的長生牌?”二人看時,一張供桌,香爐、燭台,供着個金字牌位,上寫道:“賜進士出身,廣東提學禦史,今升國子監司業周大老爺長生祿位。”左邊一行小字,寫着:“公諱進,字蒉軒,邑人。”右邊一行小字:“薛家集裏人、觀音庵僧人同供奉。”兩人見是老師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幾拜。又同和尚走到後邊屋裏周先生當年設帳的所在,見兩扇門開着,臨了水次,那對過河灘塌了幾尺,這邊長出些來。看那三間屋,用蘆席隔着,而今不做學堂了。左邊一間,住着一個江西先生,門上貼着“江右陳和甫,仙乩神數”。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門關着。隻有堂屋中間牆上,還是周先生寫的聯對。紅紙都久已貼白了,上面十個字是:“正身以俟時,守己而律物。”梅玖指着向和尚道:“還是周大老爺的親筆。你不該貼在這裏,拿些水,噴了揭下來,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應諾,連忙用水揭下,弄了一會。申祥甫領着衆人到齊了,吃了一日酒才散。
荀家把這幾十吊錢贖了幾票當,買了幾石米,剩下的留與荀玫做鄉試盤費。次年錄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試,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門裏領了杯、盤、衣帽、旗匾、盤程,匆匆進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名進士。
明朝的體統:舉人報中了進士,即刻在下處擺起公座來升座,長班參堂磕頭。這日正磕着頭,外邊傳呼接帖,說:“同年同鄉王老爺來拜!”荀進士叫長班擡開公座,自己迎了出去。隻見王惠須發皓白,走進門,一把拉着手說道:“年長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尋常同年弟兄。”兩人平磕了頭,坐着就說起昔年這一夢,“可見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将來‘同寅協恭’,多少事業都要同做”。荀玫自小也依稀記得聽見過這句話,隻是記不清了,今日聽他說來,方才明白,因說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鄉,諸事全望指教。”王進士道:“這下處是年長兄自己賃的?”荀進士道:“正是。”王進士道:“這甚窄,況且離朝綱又遠,這裏住着不便。不瞞年長兄說,弟還有一碗飯吃,京裏房子也是我自己買的。年長兄竟搬到我那裏去住,将來殿試,一切事都便宜些。”說罷,又坐了一會,去了。次日,竟叫人來把荀進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處同住。傳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滿,一齊轉了員外。
一日,兩位正在寓處閑坐,隻見長班傳進一個紅全帖來,上寫:“晚生陳禮頓首拜”,全帖裏面夾着一個單帖,上寫着:“江西南昌縣陳禮,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數,曾在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内行道。”王員外道:“長兄,這人你認得麽?”荀員外道:“是有這個人。他請仙判的最妙,何不喚他進來請仙,問問功名的事?”忙叫“請!”
隻見那陳和甫走了進來,頭戴瓦楞帽,身穿繭綢直裰,腰系絲縧;花白胡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見了二位,躬身唱諾,說:“請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讓山人拜見。”二人再三謙讓,同他行了禮,讓他首位坐下。荀員外道:“向日道兄在敝鄉觀音庵時,弟卻無緣,不曾會見。”陳禮躬身道:“那日晚生曉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純陽老祖師降壇,乩上寫着‘這日午時三刻有一位貴人來到’。那時老先生尚不曾高發,天機不可洩漏,所以晚生就預先回避了。”王員外道:“道兄請仙之法,是何人傳授?還是專請純陽祖師,還是各位仙人都可啓請?”陳禮道:“各位仙人都可請,就是帝王、師相、聖賢、豪傑都可啓請。不瞞二位老先生說,晚生數十年以來,并不在江湖上行道,總在王爺府裏和諸部院大老爺衙門交往。切記先帝宏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劉大老爺家扶乩。劉大老爺因李夢陽老爺參張國舅的事下獄,請仙問其吉兇。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來,批了‘七日來複’四個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爺果然奉旨出獄,隻罰了三個月的俸。後來李老爺又約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動。後來忽然大動起來,寫了一首詩,後來兩句說道:‘夢到江南省宗廟,不知誰是舊京人。’那些看的老爺都不知道是誰,隻有李老爺懂得詩詞,連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問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飛的寫了幾個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衆位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說是帝王、聖賢都是請得來的。”王員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們終身官爵的事,可斷得出來?”陳禮道:“怎麽斷不出來?凡人富貴窮通,貧賤壽夭,都從乩上判下來,無不奇驗。”
兩位見他說得熱鬧,便道:“我兩人要請教,問一問升遷的事。”那陳禮道:“老爺請焚起香來。”二位道:“且慢!候吃過便飯。”當下留着吃了飯,叫長班到他下處,把沙盤、乩筆都取了來,擺下。陳禮道:“二位老爺自己默祝。”二位祝罷,将乩筆安好。陳禮又自己拜了,燒了一道降壇的符,便請二位老爺兩邊扶着乩筆,又念了一遍咒語,燒了一道啓請的符。隻見那乩漸漸動起來了。那陳禮叫長班斟了一杯茶,雙手捧着,跪獻上去。那乩筆先畫了幾個圈子,便不動了。陳禮又焚了一道符,叫衆人都息靜。長班、家人站在外邊去了。
又過了一頓飯時,那乩扶得動了,寫出四個大字:“王公聽判。”王員外慌忙丢了乩筆,下來拜了四拜,問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問罷,又去扶乩。那乩旋轉如飛,寫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關聖帝君是也。”陳禮吓得在下面磕頭如搗蒜,說道:“今日二位老爺心誠,請得夫子降壇。這是輕易不得的事,總是二位老爺大福,須要十分誠敬;若有些須怠慢,山人就擔戴不起。”二位也覺悚然,毛發皆豎。丢着乩筆,下來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陳禮道:“且住!沙盤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語多,寫不下,且拿一副紙筆來,待山人在旁記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紙筆,遞與陳禮在旁鈔寫,兩位仍舊扶着。那乩運筆如飛,寫道:
“羨爾功名夏後,一枝高折鮮紅。大江煙浪杳無蹤,兩日黃堂坐擁。隻道骅骝開道,原來天府夔龍,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盞醇醪心痛。”
寫畢,又判出五個大字:“調寄《西江月》”。三個人都不解其意。王員外道:“隻有頭一句明白。‘功名夏後’,是‘夏後氏五十而貢’,我恰是五十歲登科的,這句驗了。此下的話,全然不解。”陳禮道:“夫子是從不誤人的。老爺收着,後日必有神驗。況這詩上說‘天府夔龍’,想是老爺升任直到宰相之職。”王員外被他說破,也覺得心裏歡喜。說罷,荀員外下來拜了,求夫子判斷。那乩筆半日不動,求的急了,運筆判下一個“服”字。陳禮把沙攤平了,求判。又判了一個“服”字。一連平了三回沙,判了三個“服”字,再不動了。陳禮道:“想是夫子龍駕已經回天,不可再亵渎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筆、香爐、沙盤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錢銀子,又寫了一封薦書,薦在那新升通政司範大人家。陳山人拜謝去了。
到晚,長班進來說:“荀老爺家有人到。”隻見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飛跑進來,磕了頭,跪着禀道:“家裏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歸天。”荀員外聽了這話,哭倒在地。王員外扶了半日,救醒轉來,就要到堂上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這事且再商議。現今考選科、道在即,你我的資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報明了丁憂家去,再遲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這事瞞下,候考選過了再處。”荀員外道:“年老先生極是相愛之意,但這件事恐瞞不下。”王員外道:“快吩咐來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換了,這事不許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請了吏部掌案的金東崖來商議。金東崖道:“做官的人,匿喪的事是行不得的。隻可說是能員,要留部在任守制,這個不妨。但須是大人們保舉,我們無從用力。若是發來部議,我自然效勞是不消說了。”兩位重托了金東崖去。到晚,荀員外自換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業、範通政兩位老師,求個保舉。兩位都說可以酌量而行。又過了兩三日,都回複了來說,“官小,與奪情之例不合。這奪情須是宰輔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邊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員外,是個閑曹,不便保舉奪情”。荀員外隻得遞呈丁憂。
王員外道:“年長兄!你此番喪葬需費,你又是個寒士,如何支持得來?況我看見你不喜理這煩劇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罷,我也告一個假,同你回去。喪葬之費數百金,也在我家裏替你應用,這事才好。”荀員外道:“我是該的了,爲何因我又誤了年老先生的考選?”王員外道:“考選還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擔誤;我這告假,多則半年,少隻三個月,還趕的着。”當下荀員外拗不過,隻得聽他告了假,一同來家,替太夫人治喪。
一連開了七日吊,司、道、府、縣都來吊紙。此時哄動薛家集,百十裏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來看荀老爺家的喪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兒子申文卿襲了丈人夏總甲的缺,拿手本來磕頭,看門效力。整正鬧了兩個月,喪事已畢。王員外共借了上千兩的銀子與荀家,作辭回京。荀員外送出境外,謝了又謝。王員外一路無話,到京才開了假,早見長班領着一個報錄的人進來叩喜。不因這一報,有分教:
貞臣良佐,忽爲悖逆之人;
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
未知所報王員外是何喜事,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文字分爲三段:第一段是梅三相考四等,令閱者快然浮一大白,然三相既考四等之後,口若懸河,刮刮而談,仍是老友口聲氣息,恬不爲恥。世上固不少此老面皮之人。吾想梅三相與嚴大老官是一類人物,假使三相出了歲貢,必時時自稱爲“鄉紳”,與知縣爲密迩至交;大老官考了四等,必仍然自诩爲“老友”,說學台爲有意賣情也。
陳和甫請仙爲第二段。寫山人便活畫出山人的口聲氣息,荒荒唐唐,似真似假,稱謂離奇,滿口嚼舌,最可笑是關帝亦能作《西江月》詞。略有識見者,必不肯信。而王、荀二公乃至悚然,毛發皆豎,寫無識見的人,便能寫出其人之骨髓也。
荀員外報丁憂是第三段。嗚呼!天下豈有報丁憂而可以且再商議者乎?妙在謀之于部書,而部書另自有法;謀之于老師,而老師酌量而行;迨至萬無法想,然後隻得遞呈。當其時,舉世不以爲非,而标目方且以“敦友誼”三字許王員外。然則作者亦胸懷貿貿,竟不知此輩之不容于聖王之世乎?曰:奚而不知也?此正古人所謂直書其事,不加論斷,而是非立見者也。
閱薛家集一段文字,不禁廢書而歎曰:嗟乎!寒士伏首授書,窮年屹屹,名姓不登于賢書,足迹不出于裏巷,揶揄而讪笑之者,比比皆是。一旦奮翼青雲,置身通顯,故鄉之人雖有屍而祝之者,而彼不聞不見也。夫竭一生之精力,以求功名富貴,及身入其中,而世情崄巇,宦海風波,方且刻無甯晷。香山詩雲:“賓客歡娛童仆飽,始知官宦爲他人。”究竟何爲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