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台灣最大小說網 > 玄幻奇幻 > 回歸經典:古典名著繡像珍藏(共6冊) > 第四百七十三章《儒林外史:繡像珍藏本》(

第四百七十三章《儒林外史:繡像珍藏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馀見他真切,隻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衆人多慌了,隻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馀道:“賢東!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裏,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着灌了下去,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衆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來。周進看着号闆,又是一頭撞将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衆人勸着不住。金有馀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麽!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爲甚麽這号淘痛也是的。”周進也不聽見,隻管伏着号闆,哭個不住。一号哭過,又哭到二号、三号,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衆人心裏都凄慘起來。金有馀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衆人七手八腳将他扛擡了出來,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裏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

内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爲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卻是哭得利害!”金有馀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自因這一句話,道着周進的真心事,于是不顧衆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隻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爲甚麽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馀道:“也隻爲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馀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馀道:“我也是這般想。隻是那裏有這一注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着我這幾個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衆位意下如何?”衆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爲,是爲無勇。’俺們有甚麽不肯,隻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衆人還下禮去。金有馀也稱謝了。衆人又吃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衆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裏。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馀,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馀包辦。周進又謝了衆人和金有馀。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衆位。金有馀将着銀子上了藩庫,讨出庫收來。正直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馀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衆人各各歡喜,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斂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歡團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馀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升了禦史,欽點廣東學道。

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禹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饑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着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号。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

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面,隻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号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範進?”範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範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範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範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範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并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将範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麽話!怪不得不進學。”丢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又想道:“何不把範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顔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面試些甚麽?”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隻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麽?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麽?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旁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範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歎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彙齊,帶了進去。發出案來,範進是第一。谒見那日,着實贊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馬,範進獨自送在三十裏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我複命之後,在京專候。”範進又磕頭謝了,起來立着。學道轎子一擁而去。範進立着,直望見門槍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

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裏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裏住着一間草屋、一廈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着,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範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隻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拿着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範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曆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麽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範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蕩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着。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範進道:“嶽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着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着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裏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範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範進去鄉試。範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隻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癞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丢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範進摸門不着。

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着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範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範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才去不到兩個時候,隻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将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範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着要喜錢。正在炒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着看。老太太沒奈何,隻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裏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範進抱着雞,手裏插個草标,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範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裏。”範進道是哄他,隻裝不聽見,低着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範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範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爲甚麽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

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着他說話,範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挂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範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範進不看便罷,看過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着,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将起來,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唬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衆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衆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麽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衆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範老爺;這裏衆人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爲商酌。”當下衆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鬥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着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

報錄的内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衆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範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隻因歡喜狠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隻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這一唬,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衆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範老爺怕的莫過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着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戶來,後面跟着一個燒湯的二漢,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衆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内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麽!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麽要緊?隻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賬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叙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隻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衆人局不過,隻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衆鄰居五六個都跟着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隻可唬他一唬,卻不要把他打傷了!”衆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着,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範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着。散着頭發,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着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般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麽?”一個嘴巴打将去。衆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着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範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于地。衆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衆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闆凳上坐着。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隐隐的疼将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着,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問郎中讨了個膏藥貼着。範進看了衆人,說道:“我怎麽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衆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适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範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範進一面自绾了頭發,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内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衆人都笑起來。

看着範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着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衆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範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勾你賞人。”範進又謝了鄰居。

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裏拿着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範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範進迎了出去。隻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帶紗帽,身穿葵花色員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别号“靜齋”。同範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内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範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隻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适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範進道:“晚生徼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爲欣喜。”張鄉紳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随在跟的家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爲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着。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将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幹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範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範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别。

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範進即将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攥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着!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範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讨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裏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爲奇。”又轉回頭來望着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隻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着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産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爲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範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内。見範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銀絲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着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裙,督率着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别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麽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醒人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爲興訟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見了号闆,痛哭至于嘔血,乃窮老腐儒受盡畢生辛苦,如梅三相、王大爺等相遭,不知幾輩,至此一齊提出心頭,其見解不過如此!非如阮嗣宗、沈初明一流人,别有傷心處也。

金有馀以及衆客人何其可感也!天下極豪俠、極義氣的事,偏是此輩不讀書、不做官的人做得來。此是作者微辭,亦是世間真事。

周進之爲人,本無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無所有。閱文如此之鈍拙,則作文之鈍拙可知。空中白描出晚遇之故,文筆心細如發。

于閱範進文時,即順手夾出一個魏好古,文字始有波折。譬如古人作書,必求筆筆有緻,不肯作算條巴子樣式也。

“舉業”“雜覽”四個字,後文有無限發揮,卻于此處閑閑伏案。文筆如千裏來龍,蜿蜒夭矯。

輕輕點出一胡屠戶,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閱者歎賞叫絕。餘友雲:“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此如鑄鼎象物,魑魅魍魉,毛發畢現。

範進進學,大腸、瓶酒是胡老爹自攜來,臨去是“披着衣服,腆着肚子”;範進中舉,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是二漢送來,臨去是“低着頭,笑迷迷的”。前後映帶,文章謹嚴之至。

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罵範進時,正是愛範進處。特其氣質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細觀之,原無甚可惡也。

周府、張府,妙在都從胡老爹口中一一帶出,真有蛛絲馬迹之妙。

張靜齋一見面,便贈銀、贈屋,似是一個慷慨好交遊的人,究竟是個極鄙陋不堪的。作者之筆,其爲文也如雪,因方成珪,遇圓成璧;又如水,盂圓則圓,盂方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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