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台灣最大小說網 > 玄幻奇幻 > 回歸經典:古典名著繡像珍藏(共6冊) > 第四百七十一章《儒林外史:繡像珍藏本》(

第四百七十一章《儒林外史:繡像珍藏本》(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隐括全文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複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嵚崎磊落的人。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裏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指,供給他到村學堂裏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隻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隻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夥,當的當了,賣的賣了;隻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針指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吃,隻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裏坐着心裏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

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着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裏打睡。又有幾十夥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隻在這一帶頑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吃。隻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裏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王冕應諾。母親含着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隻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着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裏,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陰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着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着。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着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裏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裏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裏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裏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隻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裏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将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裏鍾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幹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谒晉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裏吃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胡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着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裏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顔色無一不像隻多着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才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争着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裏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着鞭子,口裏唱着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隻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裏坐着說話兒。

一日,正和秦老坐着。隻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帶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幹爺,所以常時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

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麽?”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裏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幅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着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并送來。”秦老在旁着實撺掇,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隻得應諾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禀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克了十二兩,隻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将冊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

危素受了禮物,隻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緻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隐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危素歎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坐不知,可爲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将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麽?”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去約王冕。

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複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将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才是。如何走到這裏,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複得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麽?”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爲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願去,老爺也可以相諒。”翟買辦道:“你這都說的是甚麽話!票子傳着倒要去,帖子請着倒不去,這不是不識擡舉了?”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甚麽?”王冕道:“秦老爹,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幹木、洩柳的故事麽?我是不願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拿甚麽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裏,不要說王相公不肯,隻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彼此争論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方才應諾去了。

回複知縣。知縣心裏想道:“這小厮那裏害甚麽病,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着實恐吓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爲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一個堂堂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道:“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将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麽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

次早,傳齊轎夫,也不用全副執事,隻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翟買辦扶着轎子,一直下鄉來。鄉裏人聽見鑼響,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隻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闆門緊緊關着。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裏面一個婆婆拄着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晨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裏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裏?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裏。”說畢,關着門進去了。

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禀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裏。請老爺龍駕到公館裏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着轎子,過王冕屋後來。屋後橫七豎八幾棱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坐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裏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

知縣正走着,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翟買辦趕将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裏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麽?他在二十裏路外王家集親家家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翟買辦如此這般禀了知縣。知縣變着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擡舉,再處置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并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這樣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着危素的勢要,在這裏酷虐小民,無所不爲。這樣的人,我爲甚麽要相與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處去躲避幾時。隻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曆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

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别。秦老手拿燈籠跕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裏大跕,七十裏小跕,一徑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隻得租個小庵門面屋,賣蔔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裏,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蔔、賣畫,到也擠個不開。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裏有幾個俗财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厮,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心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裏,又題幾句詩在上,含着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裏,隻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着鍋的,也有籮擔内挑着孩子的,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裳褴縷。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隻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歎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亂了。我還在這裏做甚麽!”将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舊回家。

入了浙江境,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康健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綢,一包耿餅,拿過去拜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

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爲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将來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着應諾。他母親淹淹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哀号,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制備衣衾棺椁。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說。

到了服阕之後,不過一年有餘,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隻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爲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号令全浙,鄉村鎮市并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隻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裏來,爲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面皮,三绺髭須,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裏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裏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谒。”吩咐從人都下了馬,屯在外邊,把馬都系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裏,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爲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麽?”吳王歎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幹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面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着。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隻說是軍中一個将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着就罷了。

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一統,建國号大明,年号洪武。鄉村人各各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裏,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我帶了一本邸抄來與你看。”王冕接過來看,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後,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餘阙墓去了。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将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說着,天色晚了下來。

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鹭,阒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的樹木都飕飕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隻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家夥,各自歇息。自此以後,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來做官。初時不在意裏,後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

半年之後,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着诏書,帶領許多人,将着彩緞表裏,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須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麽?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诏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裏人,隻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蟏蛸滿室,蓬蒿滿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歎息了一回,仍舊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會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後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财,葬于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于家。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着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

元人雜劇,開卷率有楔子。楔子者,借他事以引起所記之事也。然與本事毫不相涉,則是庸手俗筆;随意填湊,何以見筆墨之妙乎?作者以《史》《漢》才,作爲稗官。觀“楔子”一卷,全書之血脈經絡,無不貫穿玲珑,真是不肯浪費筆墨。

“功名富貴”四字,是全書第一着眼處,故開口即叫破,卻隻輕輕點逗。以後千變萬化,無非從此四個字現出地獄變相,可謂一莖草化丈六金身。

穿闊衣、戴高帽、歎黃河北流,都是王元章本傳内事,用來都不着形迹。

功名富貴,人所必争。王元章不獨不要功名富貴,并且躲避功名富貴;不獨王元章躲避功名富貴,元章之母亦生怕功名富貴。嗚呼!是真其性與人殊欤?蓋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原有一種不食煙火之人,難與世間人同其嗜好耳。

翟買辦替時知縣辦事,時知縣替危老師辦事,各人辦各人的事,元章非其注意之人也。世有窮書生得納交于知縣,诩诩然自謂“人生得一知己,死可不恨者”,安知其不因危老師而來也。

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書中諸人之影子。其所談論,又是全部書中言辭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關系。

學畫荷花,便有雨霁湖光一段;将谪星辰,便有露涼夜靜一段。文筆異樣烘染。

秦老是極有情的人,卻不讀書,不做官,而不害其爲正人君子。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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