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腳踏了凡地,自覺心驚。八戒呵呵大笑道:“好!好!好!這正是要快得遲。”沙僧道:“好!好!好!因是我們走快了些兒,教我們在此歇歇哩。”大聖道:“俗語雲,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三藏道:“你三個且休鬥嘴,認認方向,看這是甚麽地方。”沙僧轉頭四望道:“是這裏!是這裏!師父,你聽聽水響。”行者道:“水響想是你的祖家了。”八戒道:“他祖家乃流沙河。”沙僧道:“不是,不是,此通天河也。”三藏道:“徒弟啊,仔細看在那岸。”行者縱身跳起,用手搭涼篷仔細看了,下來道:“師父,此是通天河西岸。”三藏道:“我記起來了,東岸邊原有個陳家莊。那年到此,虧你救了他兒女,深感我們,要造船相送,幸白鼋伏渡。我記得西岸上,四無人煙,這番如何是好?”八戒道:“隻說凡人會作弊,原來這佛面前的金剛也會作弊。他奉佛旨,教送我們東回,怎麽到此半路上就丢下我們?如今豈不進退兩難!怎生過去!”沙僧道:“二哥休報怨。我的師父已得了道,前在淩雲渡已脫了凡胎,今番斷不落水。教師兄同你我都作起攝法,把師父駕過去也。”行者頻頻的暗笑道:“駕不去!駕不去!”你看他怎麽就說個駕不去?若肯使出神通,說破飛升之奧妙,師徒們就一千個河也過去了;隻因心裏明白,知道唐僧九九之數未完,還該有一難,故羁留于此。師徒們口裏紛紛的講,足下徐徐的行,直至水邊,忽聽得有人叫道:“唐聖僧,唐聖僧!這裏來,這裏來!”四衆皆驚。舉頭觀看,四無人迹,又沒舟船,卻是一個大白賴頭鼋在岸邊探着頭叫道:“老師父,我等了你這幾年,卻才回也?”行者笑道:“老鼋,向年累你,今歲又得相逢。”三藏與八戒、沙僧都歡喜不盡。行者道:“老鼋,你果有接待之心,可上岸來。”那鼋即縱身爬上河來。行者叫把馬牽上他身,八戒還蹲在馬尾之後,唐僧站在馬頸左邊,沙僧站在右邊。行者一腳踏着老鼋的項,一腳踏着老鼋的頭叫道:“老鼋,好生走穩着。”那老鼋蹬開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将他師徒四衆,連馬五口,馱在身上,徑回東岸而來。誠所謂:不二門中法奧玄,諸魔戰退識人天。本來面目今方見,一體原因始得全。秉證三乘随出入,丹成九轉任周旋。挑包飛杖通休講,幸喜還元遇老鼋。老鼋馱着他們,波踏浪,行經多半日,将次天晚,好近東岸,忽然問曰:“老師父,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見我佛如來,與我問聲歸着之事,還有多少年壽,果曾問否?”原來那長老自到西天玉真觀沐浴,淩雲渡脫胎,步上靈山,專心拜佛及參諸佛菩薩聖僧等衆,意念隻在取經,他事一毫不理,所以不曾問得老鼋年壽,無言可答,卻又不敢欺,打诳語,沉吟半晌,不曾答應。老鼋即知不曾替問,他就将身一幌,唿喇的淬下水去,把他四衆連馬并經,通皆落水。咦!還喜得唐僧脫了胎,成了道,若似前番,已經沉底。又幸白馬是龍,八戒、沙僧會水,行者笑巍巍顯大神通,把唐僧扶駕出水,登彼東岸。隻是經包、衣服、鞍辔俱濕了。
師徒方登岸整理,忽又一陣狂風,天色昏暗,雷俱作,走石飛沙。但見那:一陣風,乾坤播蕩;一聲雷,振動山川。一個閃,鑽雲飛火;一天霧,大地遮漫。風氣呼号,雷聲激烈。閃掣紅绡,霧迷星月。風鼓的塵沙撲面,雷驚的虎豹藏形,閃幌得飛禽叫噪,霧漫得樹木無蹤。那風攪得個通天河波浪翻騰,那雷振得個通天河魚龍喪膽,那閃照得個通天河徹底光明,那霧蓋得個通天河岸崖昏慘。好風!頹山烈石松篁倒。好雷!驚蟄傷人威勢豪。好閃!流天照野金蛇走。好霧!混混漫空蔽九霄。唬得那三藏按住了經包,沙僧壓住了經擔,八戒牽住了白馬,行者卻雙手輪起鐵棒,左右護持。原來那風、霧、雷、閃乃是些陰魔作号,欲奪所取之經,勞攘了一夜,直到天明,卻才止息。長老一身水衣,戰兢兢的道:“悟空,這是怎的起?”行者氣呼呼的道:“師父,你不知就裏,我等保護你取獲此經,乃是奪天地造化之功,可以與乾坤并久,日月同明,壽享長春,法身不朽,此所以爲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欲來暗奪之耳。一則這經是水濕透了,二則是你的正法身壓住,雷不能轟,電不能照,霧不能迷,又是老孫輪着鐵棒,使純陽之性,護持住了,及至天明,陽氣又盛,所以不能奪去。”三藏、八戒、沙僧方才省悟,各謝不盡。少頃,太陽高照,卻移經于高崖上,開包曬晾,至今彼處曬經之石尚存。他們又将衣鞋都曬在崖旁,立的立,坐的坐,跳的跳。真個是:一體純陽喜向陽,陰魔不敢逞強梁。須知水勝真經伏,不怕風雷閃霧光。自此清平歸正覺,從今安泰到仙鄉。曬經石上留蹤迹,千古無魔到此方。
他四衆檢看經本,一一曬晾,早見幾個打魚人,來過河邊,擡頭看見,内有認得的道:“老師父可是前年過此河往西天取經的?”八戒道:“正是,正是,你是那裏人?怎麽認得我們?”漁人道:“我們是陳家莊上人。”八戒道:“陳家莊離此有多遠?”漁人道:“過此沖南有二十裏就是也。”八戒道:“師父,我們把經搬到陳家莊上曬去。他那裏有住坐,又有得吃,就教他家與我們漿漿衣服,卻不是好?”三藏道:“不去罷,在此曬幹了,就收拾找路回也。”那幾個漁人行過南沖,恰遇着陳澄,叫道:“二老官,前年在你家替祭兒子的師父回來了。”陳澄道:“你在那裏看見?”漁人回指道:“都在那石上曬經哩。”陳澄随帶了幾個佃戶,走過沖來望見,跑近前跪下道:“老爺取經回來,功成行滿,怎麽不到舍下,卻在這裏盤弄?快請,快請到舍。”行者道:“等曬幹了經,和你去。”陳澄又問道:“老爺的經典、衣物,如何濕了?”三藏道:“昔年虧白鼋馱渡河西,今年又蒙他馱渡河東。已将近岸,被他問昔年托問佛祖壽年之事,我本未曾問得,他遂淬在水内,故此濕了。”又将前後事細說了一遍。那陳澄拜請甚懇,三藏無已,遂收拾經卷。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經沾住了幾卷,遂将經尾沾破了,所以至今本行經不全,曬經石上猶有字迹。三藏懊悔道:“是我們怠慢了,不曾看顧得!”行者笑道:“不在此!不在此!蓋天地不全,這經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應不全之奧妙也,豈人力所能與耶!”師徒們果收拾畢,同陳澄赴莊。
那莊上人家,一個傳十,十個傳百,百個傳千,若老若幼,都來接看。陳清聞說,就擺香案在門前迎迓,又命鼓樂吹打。少頃到了迎入,陳清領合家人眷俱出來拜見,拜謝昔日救女兒之恩,随命看茶擺齋。三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肴,又脫了凡胎成佛,全不思凡間之食。二老苦勸,沒奈何,略見他意。孫大聖自來不吃煙火食,也道:“彀了。”沙僧也不甚吃,八戒也不似前番,就放下碗。行者道:“呆子也不吃了?”八戒道:“不知怎麽,脾胃一時就弱了。”遂此收了齋筵,卻又問取經之事。三藏又将先至玉真觀沐浴,淩雲渡脫胎,及至雷音寺參如來,蒙珍樓賜宴,寶閣傳經,始被二尊者索人事未遂,故傳無字之經,後複拜告如來,始得授一藏之數,并白鼋淬水,陰魔暗奪之事,細細陳了一遍,就欲拜别。那二老舉家,如何肯放!且道:“向蒙救拔兒女,深恩莫報,已創建一座院宇,名曰救生寺,專侍奉香火不絕。”又喚出原替祭之兒女陳關保、一秤金叩謝,複請至寺觀看。三藏卻又将經包兒收在他家堂前,與他念了一卷《寶常經》。後至寺中,隻見陳家又設馔在此。還不曾坐下,又一起來請;還不曾舉箸,又一起來請,絡繹不絕,争不上手。三藏俱不敢辭,略略見意。隻見那座寺果蓋得齊整:山門紅粉膩,多賴施主功。一座樓台從此立,兩廊房宇自今興。朱紅隔扇,七寶玲珑。香氣飄雲漢,清光滿太空。幾株嫩柏還澆水,數幹喬松未結叢。活水迎前,通天疊疊翻波浪;高崖倚後,山脈重重接地龍。三藏看畢,才上高樓,樓上果裝塑着他四衆之像。八戒看見,扯着行者道:“兄長的像兒甚像。”沙僧道:“二哥,你的又像得緊。隻是師父的又忒俊了些兒。”三藏道:“卻好!卻好!”遂下樓來,下面前殿後廊,還有擺齋的候請。行者卻問:“向日大王廟兒如何了?”衆老道:“那廟當年拆了。老爺,這寺自建立之後,年年成熟,歲歲豐登,卻是老爺之福庇。”行者笑道:“此天賜耳,與我們何與!但隻我們自今去後,保你這一莊上人家,子孫繁衍,六畜安生,年年風調雨順,歲歲雨順風調。”衆等卻叩頭拜謝。隻見那前前後後,更有獻果獻齋的,無限人家。八戒笑道:“我的蹭蹬!那時節吃得,卻沒人家連請十請;今日吃不得,卻一家不了,又是一家。”饒他氣滿,略動手又吃過八九盤素食;縱然胃傷,又吃了二三十個饅頭。已皆盡飽,又有人來相邀,三藏道:“弟子何能,感蒙至愛!望今夕暫停,明早再領。”
時已深夜,三藏守定真經,不敢暫離,就于樓下打坐看守。将及三更,三藏悄悄的叫道:“悟空,這裏人家,識得我們道成事完了。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恐爲久淹,失了大事。”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我們趁此深夜,人皆熟睡,寂寂的去了罷。”八戒卻也知覺,沙僧盡自分明,白馬也能會意。遂此起了身,輕輕的擡上馱垛,挑着擔,從庑廊馱出。到于山門,隻見門上有鎖。行者又使個解鎖法,開了二門、大門,找路望東而去。隻聽得半空中有八大金剛叫道:“逃走的,跟我來!”那長老聞得香風蕩蕩,起在空中。這正是:丹成識得本來面,體健如如拜主人。畢竟不知怎生見那唐王,且聽下回分解。